[m第二章
雪無垠走了、雪無晴走了，可是寧楚楚沒走。
瑀公子的臉上沒有露出訝異的表情，他只是微笑著盯著桌上一個花瓷杯，好像這樣看著就能把那花樣看活一樣。
直到雪無晴去得遠了，他才饒富興趣的開口：「大宮主走了，你不跟著他走，肯定有什麼話要跟本公子說，只能跟本公子說，而且不能在你家宮主面前說。」
「不錯。」寧楚楚一向乾脆俐落，承認爽快。
瑀公子喜歡他的俐落。
「你來找我，我不覺得訝異；如果你不來找我，我才要真正認真去研究你是怎麼一回事。」
這時候他的眼神終於從那個花瓷杯上面抬起來。
不光是抬起來，在他的眼神抬起來與寧楚楚對上眼的時候，寧楚楚突然感覺到對方的瞳孔當中有什麼力量一縮，竟然在那個微妙的瞬間讓自己幾乎站不住腳！
可是這個錯覺只有一瞬間。
這個瞬間過去之後，寧楚楚定神再看瑀公子，就已經找不到那個強大的威壓。瑀公子仍然笑得萬分和善，溫暖的笑掛在那張疲憊的臉容上，緩解了輕微的憔悴。
「本公子入魔後，連對著大宮主都能出手，你想必是很不能信任本公子的。」
他這麼說，寧楚楚沒有否認，因為也沒有否認的必要。
寧楚楚想都不敢想，如果當初修羅王沒有擋在他和宮主身前，如果當初的事情有半分差池，也許現在眼前的，就不是這般河清海晏的太平。甚至也許，他都不會有那個運氣，活著看到眼前的世界。
所以他提防著瑀公子。
雪無晴單純，對瑀公子的排斥是明顯表現出來的，成天成日跳著腳在逍遙侯府裡面鬧得雞犬不寧。瑀公子的麻煩他不能找，就找夢夏的麻煩去。過去在極樂宮裡，寧楚楚每天要管著雪無晴不要鬧什麼鬼主意跑出宮去；現在來了逍遙侯府，寧楚楚每天的例行公事只變了那麼一變，就是每天要把殺氣騰騰的雪無晴從夢夏眼前拎到無法造成威脅的地方去。
寧楚楚不累，真要累的話過去早累了，不會等到現在。
而他對瑀公子的提防不像雪無晴全都外顯出來，他的提防是深深放在心裡的。這整個逍遙侯府，只有他一個，曾經親自面對當時剛剛入魔六親不認、對著雪無垠出手的瑀公子，只有他曾經經歷過那種毫無救贖的壓迫和絕望，只有他曾經親眼看見瑀公子對雪無垠出手的時候，那雙魔性冷血的眼睛，那雙眼睛，只要看過一次，就會無數次在惡夢的邊緣回想起來。
那是一雙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眼睛。
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連自己的愛人都可以忘記，對於這個世界所存的一切，不再抱有任何憐憫、悲懷、愛戀、珍惜的一雙眼睛。
他曾經看過這樣一雙眼睛，所以現在看著瑀公子，他雖然表面上沒有表現出來，但內心裡其實比雪無晴更提防瑀公子。
不是為了怕瑀公子成為第二個莫永樂。
而是為了怕瑀公子連自身都不能控制。
「當時在內宮裡你殺死神鳥真主、對宮主和我出手的時候，宮主意識不清並不知道，可是我記得清清楚楚。」
當時的生死一線、當時的千鈞一髮，就算寧楚楚再活千年，也很難忘記那一個剎那自己離死亡最近的感覺。
他的語氣平靜，而瑀公子也早就知道他不能忘記，因此並沒有露出意料之外的表情。
「你是極樂宮的副宮主，一切考量以你的宮主為優先，為他提防任何可能的危險、為他杜絕任何可能的後患──既然如此，本公子的事情，你對他隻字未提，難道不怕我要了他的命？」
「爵爺不需要知道我為什麼對宮主瞞了下來，這也不是爵爺應該過問的事情。」寧楚楚絲毫不讓，堅定不屈：「我留下來是有話想問你，不是想讓你問話，爵爺，如果這樣的說明夠清楚──現在我可以提出我的問題了嗎？」
修羅王對著寧楚楚這樣的態度一向是恨得牙癢癢，恨不得能拆了他那張嘴剝了他那張皮。可是瑀公子不是修羅王，瑀公子容人的雅量比修羅王好太多了。
「你要問什麼盡管問吧，寧副宮主。」
被寧楚楚一句話弄得幾乎劍拔弩張的氣氛，碰上了瑀公子這堵柔軟的牆，被輕易化解，甚至沒有留下痕跡。瑀公子畢竟生在官宦世家，從小耳濡目染，在官場上面看多了，就很能明白沒有什麼事情是真的值得動氣的。
如果不動氣就能獲得自己想要的結果，又何苦傷人傷己、自絕後路？
而寧楚楚本性認真，他也不是存心找瑀公子吵架。只是實事求是的話語，用他那種嚴肅認真的態度一說出來，自然而然就是擲地有聲。
可是瑀公子讓他問了，他反而慢下了聲音。
琉璃晶瑩的眼睛謹慎的看著瑀公子的臉容，輕易在疲憊下方發現更焦灼的什麼，眼睛所見，證實心中所想，如果還想要更進一步確認，就得讓瑀公子親自說出來。
「爵爺少年得志、平步青雲，短短仕途幾年，就已經位列從一品逍遙國公，人類的官制政場我不了解，可是我知道既然身為陛下的肱股重臣，爵爺肯定是很忙的──」寧楚楚講到這裡頓了一頓，仔細觀察著瑀公子的臉色，瑀公子臉上任何一點情緒，都別想逃過他犀利的眼睛：「可是再忙，也不能忙到每一夜都待在書房裡；再忙，也不能仗恃著半妖的血緣這麼幾天幾夜的不睡覺。爵爺，眼看著雖然莫永樂倒下了，可是還有別的敵人該提防，你這麼幾天幾夜的不休息，萬一有個什麼萬一，你這副已經虛透了的身體還能有什麼勝算？」
瑀公子眼角含笑瞅著他：「雖然聽上去四平八穩，但是這只不過是開場，你真正要說的其實不是這個吧？寧副宮主，你還要說什麼，一次都說出來了。」
「我想我的擔憂也正是爵爺的擔憂，你現在是宮主身邊最親近的人，如果有個什麼萬一，不管怎麼做都沒有辦法彌補。」
寧楚楚沉聲道：「爵爺的問題是爵爺的問題，我無能為力，何況你這麼成天成夜的不睡，難道不是給敵人可趁之機？」
他沒有打算得到瑀公子的回覆，瑀公子的問題，在他的能力範圍之外，他留下來也不過想要確認自己的猜測，並給瑀公子提個醒，除此之外，他不想跟瑀公子有什麼更深入的接觸。
而他才剛剛行禮告退，就被瑀公子從後面叫住了。
「寧副宮主。」
對於這聲呼喚，寧楚楚回頭的時候，一絲不苟的退步、轉身、回頭，流暢的恢復成面對瑀公子的角度。
瑀公子的臉龐被從他身後照進來的陽光模糊，雖然他的聲音依然溫和，但是還有其他的情緒在裡面。寧楚楚不是人，他不知道，當一個人的聲音變成這個樣子的時候，究竟代表了什麼意義。
「寧副宮主，你既然之前沒有跟大宮主提起，那麼以後……」
「我明白。」
寧楚楚不等瑀公子說完他的請求，就果斷的截斷了瑀公子的聲音。他抬起溫潤晶瑩的眼眸，那雙眼眸被陽光照出超乎想像的堅定和強韌。
「當時選擇隱瞞宮主，就是經過我的判斷，我的判斷不會改變，也不能改變。」
「……龍族？」
晚膳時夢夏伺候瑀公子和雪無垠，至於寧楚楚和雪無晴，夢夏只把飯菜送去了算完，他可不想冒生命危險，何況妖不就是鳥獸，還需要他來伺候麼？
顛著屁股甩頭走了的時候他是這樣想的，他沒想到他家公子是個半妖，他家宮主化為原形也是隻四隻腳的狐狸。
聽見瑀公子和雪無垠的對話，夢夏站在旁邊眼睛一亮：「說起來，公子，在咱們奉命去北方四道之前，有張龍族送來的狀紙！」
「……龍族的狀紙？」雪無垠皺眉了：「龍族是四方妖族之一，自己能獨善其身，何必送狀紙給逍遙侯府？」
瑀公子把一口清蒸鱸魚送進口中，朝夢夏擺擺手指：「在哪裡？去給爺找出來。」
夢夏得到命令，手上毛巾慌不迭放下，一溜竄了出去。他果然是瑀公子手下最得力機伶的小廝，除了幫瑀公子記住了天下誅妖師的職稱和姓名，連什麼時候誰送了什麼狀紙來到逍遙侯府裡，都是他親自分門別類，挑出重要的交給瑀公子，抽出無謂的媒人送來的帖子，把宮裡送來的敕令供到他家公子眼前，毫不馬虎、謹慎細心。
所以要他找一張一年以內的狀紙，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他腳不沾地往書房去，幾乎沒有浪費時間在翻箱倒櫃上面，轉了一圈又從房門邊蹦了進來：「公子，在這兒哪！還簇新簇新的！」
瑀公子一眼看過去，看見那張紙不是普通的棉宣絲絹，而是泛黃而粗糙的厚紙。
「不錯，東海龍王殿用海草制紙，只有他們呈上來的紙是這個樣子的，上面寫的什麼，給爺讀來聽聽。」
說話間，又眼明手快從雪無垠筷子底下夾走了一塊雞蛋花絲燒：「本公子體虛，要多吃蛋。」
夢夏早習慣了他家公子，而雪無垠嘴一撇，當著夢夏的面也沒說什麼，就看著瑀公子喜孜孜吃下了最後一塊雞蛋花絲燒，還能挑著眉支使夢夏：「讀啊，爺聽著。」
「咳。」夢夏雙手展開那個折子，清了清嗓子，換上一副莊嚴的表情，進入朗誦的狀態：「呈，逍遙侯爵府下──」
一句話都還沒念完，只在開頭的階段，又被瑀公子揮揮手打斷了。
「成，別鬧文聽得我們都頭暈，你看著什麼重要說什麼也就是了。」
雪無垠深有同感，但是他閉口不言，由著瑀公子擺架子。
夢夏得到修正過的命令，連忙睜大他那眼睛，上上下下把折子看了個全，他看折子的時候，瑀公子慢條斯理的嚥下了那塊雞蛋花絲燒，而雪無垠則把筷子轉向放在桌子邊角的青絲繞花炒，他們兩個看上去一點都沒有急迫的樣子。
夢夏花了一盞茶時間，總算看完了，可是他沒有立刻回報給瑀公子知道，而是張大了嘴巴，下巴簡直要落到胸前，眼睛若是再睜大一點，就得掉出眼眶來了。
「公子啊──」
瑀公子想掏耳朵，夢夏最近成天的喊他，尤其雪無晴住進來以後，夢夏更是喊個沒完，他耳朵都得生繭了。
雪無垠毫不掩飾的皺起了眉毛，他生性喜好清淨，夢夏平常的聒噪已經挑戰他的忍受極限，最近這麼照三餐喊公子的，再這樣下去，他得考慮把夢夏交給雪無晴處置了。
看見雪無垠皺眉，夢夏彷彿感應到他的殺氣，噤聲了。
瑀公子看他噤聲，好笑的往雪無垠看去一眼：「夢夏，你再不捏捏嗓子，有一天得被大宮主拖去我不知道的地方殺了。什麼事情值得你這樣殺豬似的叫，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快被殺了呢。」
他這話不假，夢夏每次差點被雪無晴割脖子斷腿的時候，都是照這個樣子尖叫的。
夢夏被雪無垠這麼一嚇，再被瑀公子這麼一笑，深深覺得日子越來越難過了。
難過歸難過，他什麼不會，最會的那就是賣乖，立刻露出討好的笑臉：「公子，這實在不是小的大驚小怪，這上面寫著……莫永樂去過東海龍王殿哪！」
「莫永樂？」雪無垠筷子「啪」一聲重重壓在桌上。
「莫永樂？」這次換瑀公子皺眉了。
「不錯、爺，您瞧，小的這張嘴巴可不敢亂說話，爺……」
抖著手，湊近瑀公子，把那份折子攤開在瑀公子眼下，一邊殷勤的解說：「這上面寫著，莫永樂闖進了龍王殿裡，東海的龍族質疑這是受到您的指使，您瞧，他們說莫永樂並不是硬闖的，而是巧妙的避開了很多龍族用來防禦外人的機關和咒術，他們懷疑，莫永樂是因為得到了逍遙侯的授權，才能對這些咒術瞭如指掌，畢竟除了逍遙侯以外，再沒有其他的誅妖師有權了解四方妖族的祕密。因此他們才覺得莫永樂是受到公子您的指使，要是普通的妖主，碰到這種事情早就要跳起來翻天了，只可惜──」
「只可惜他們沒有龍主。」雪無垠冷冷說道：「沒有龍主在龍王殿作主，他們不敢跟逍遙侯撕破臉，送了這一張狀紙來發個牢騷意思意思，他們不丟臉，我都給他們覺得丟臉。」
對於自己看不在眼裡的事情，雪無垠是很不留情面的。他這話要是給東海龍族聽見，他也不怕掀起什麼波濤，就像他說的，東海沒有龍主，誰能幫他們作主？
「恐怕就是因為東海沒有龍主，右龍衛又是個年輕的，莫永樂才能這麼輕易的進出東海龍王殿。」瑀公子琢磨著：「之後呢？之後還有沒有東海來的消息？如果莫永樂這一次進去拿走了蛟華珠，東海龍族發現了以後，應該會再往咱們府裡面告狀才是。」
夢夏搖頭。
「後來就沒有從東海來的狀紙了，他們用的紙特別，如果有的話小的一定會特別留意。尤其蛟華珠不見是大事，說什麼都不能揭了過去。」
「夢夏沒看見，那就是沒有了。」瑀公子往雪無垠看去：「你怎麼看？」
「該死的莫永樂死了，他去龍王殿做了什麼、想做什麼，都無從求證。而且現在東海女媧塔坍毀在海水裡面，蛟華珠估計也流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能怎麼確認是不是被莫永樂摸走一顆了？」
雪無垠的分析相當實際：「可是要說他去東海這麼繞一圈只是為了弄得龍王殿雞犬不寧，我第一個不相信。莫永樂做出任何事來一定有原因，當時他尚未取得足夠的力量，怎麼會冒著讓你注意到他的風險，只為了無足輕重的事情？」
瑀公子也是這麼想的。
龍族送這封狀紙來的時候，莫永樂才剛剛被任命為北方四道總領誅妖師，還沒有進入極樂宮，還沒有引動「無間鬼域」之陣，更還沒有殺妖成仙，這些種種都還沒有起步的莫永樂，應該知道謀定而後動，既然如此，就不該在什麼事情都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引起逍遙侯的注意。
可是莫永樂卻去了東海龍王殿。
莫永樂，竟然還能避開龍王殿嚇阻外敵的咒陣妖術，全身而退？
「如果是東海龍王殿的話，那……」
雪無垠話還沒說完，瑀公子就感覺到了空氣裡一陣扭曲的晃動，這感覺和寧楚楚雪無晴一起來到逍遙侯府的時候沒有兩樣，肯定又是哪個妖往逍遙侯府裡闖了！
瑀公子不擔心。
他的侯府裡從來沒有設立過保護的咒界，因為有他在這裡，任何咒界的用途都比不上他一個人，因此那個妖只要想要移形換位進入逍遙侯府，不會受到任何阻礙。
寧楚楚和雪無晴來的時候，如果不是雪無垠衣衫不整的，他們也不會撞在瑀公子猛然張開來的咒界上面，摔成狗吃屎了。
瑀公子也不急著去確認對方是誰。
這府裡現在不只有他一個，還有寧楚楚和雪無晴那兩尊，真的等到寧楚楚和雪無晴都擋不住了，他再出來收拾殘局，不但不虧，還聲望大增。
他的算盤打得如意，連掐指都不需要就算得清清楚楚。只是他還來不及說什麼，外面就傳來雪無晴驚愕慌張的嗓音：「哥！」
聽到最疼愛的弟弟發出這樣驚慌失措的聲音，連結記憶裡面曾經的傷痛，害怕頓時懸起了雪無垠那顆心，他想也沒想，筷子一丟就在瞬間拉開了門。
雪無晴的聲音離這裡並不遠，以九尾雪狐的速度，沒有必要動用到移形換位之術。
院子裡，雪無晴慘白的臉在墨綠色瀏海下面顯得駭人：「哥！墨炎──墨炎他──」
雪無垠快速的把眼神上下掃過雪無晴身上，確認並不是雪無晴受到傷害，而雪無晴驚恐的表情，促使他把視線轉向另外一邊，這時候他感覺到了，鼻間所聞，是妖血的味道。
雪無垠剛剛要上前，聞聲趕來的寧楚楚就已經跪落墨炎身邊：「宮主，屬下來。」
墨炎的狀況絕對稱不上好。
雪無晴雖然稚嫩，可是也不是沒見過場面，能讓雪無晴嚇成那樣的傷，絕對不是輕易可以交代的。
芬芳的妖血氣味，在小小的中庭裡面擴散開來。[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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