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第六章
瑀公子做了惡夢。
夢裡面是鮮血遍地,天空被漫天的羽箭遮蔽。
大雨。
大火。
還有響徹雲霄的哭號與哀叫。
他是一個人。
身邊誰都沒有,迎面而來的悽惶人群他一個也不認識,他們身上所穿的既不是王軍的服制,也不是叛軍的服制,而是破落貧困的髒污布條。他們對瑀公子視而不見,蹣跚的腳步四散零落,他們臉上是刻骨的悲愴和絕望。
血污在他們的臉上寫下戰爭的罪孽。
火光在遠處燒。
濃煙四起,這麼低的能見度裡,瑀公子不該看清他們的面目,可是他們臉上的絕望卻無比清晰,直直刺入他的瞳孔,印在他的腦海裡面,像一幅拒絕褪色的畫卷。
有一些垂死的人倒在路邊,他們被難民踐踏而過,他們朝瑀公子伸手,而瑀公子聽不清楚他們哀絕的呼喚。
雷聲轟隆充滿了耳中。
濃重的雲層彷彿就壓在頭頂,天空傾斜,幾乎往地面傾壓,玫瑰色的雲朵裡面披下紫色的電光,電光落在哪裡,哪裡就轟然燃起大火。
連暴雨也澆不滅的大火。
瑀公子的心慌,他知道在這片煉獄般的戰地裡面他遺漏了某件重要的東西,他想要找,可是毫無頭緒。大批的難民對他視而不見,而他們自己的痛苦就已經讓他們自顧不暇,遠遠傳來雷鳴般的馬蹄聲音,驅趕著這些用雙足逃難、攜家帶眷、老弱傷殘的人們,他們四散如蝗,無處可去。
終於兵馬來了。
那是王軍的兵馬。
魁梧的兵士高高駕在戰馬上面,他們的戰馬胸前浮著一個水藍色的符文,那是王軍隨軍誅妖師給予兵士的加護。
可是這些兵士不認得瑀公子。
這些兵士,竟然不認得名滿天下的逍遙侯。
他們殺紅了眼,長矛一次一次挑起毫無抵抗能力的難民,他們的馬蹄踐踏過伏在地上的屍首。
那些他們毫不猶豫踩過的,也許是屍首,也許不是。
血紅染遍大地。
瑀公子想要出手阻止,可是他現在心裡惦念著更重要的事情。
「宮主。」
稱呼如咒語從唇齒之間流出,瑀公子轉身,不再看著這片讓人心痛的戰場,在冰冷的大雨裡,背對他的人民和他的軍隊,離開了。
體內氣脈一團混亂,這片土地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滿著殺戮的氣息,他沒有辦法依靠地脈的感應來找到雪無垠,只能用空氣裡稀薄的妖力殘留濃度當做線索,盲人一般,依靠著這一點點線索摸索前進。
雪無垠為什麼不在他身邊?
這是戰爭,雪無垠為什麼不在他身邊?
他為什麼會讓雪無垠離開他身邊?
疑問如荊棘在心裡纏繞,刺入心臟流出鮮紅的血,回憶隨著鮮血流出,逐漸回溯活絡混亂的思緒。
因為他對雪無垠有疑,所以雪無垠離開他了。
無聲無息、不聲不響,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多說,就在他掙扎著要不要低頭道歉的時候離開他了。
他的宮主心高氣傲,他早該知道雪無垠聽不得那樣的質疑;他的宮主對誰都是不假辭色,唯獨對他有所容忍,他還有什麼好疑?他還有什麼好問?
顫抖著的雙唇,彷彿正在後悔話語如蛇,毒人心志。
他為什麼要疑?
空氣裡氣息紊亂,無數不同的味道從四面八方漂過來,混雜在一起,想要從中分辨出妖力的氣味,就得忍受可怕的怨血的味道。
這是戰爭,戰爭不能沒有無辜死傷。
那些無辜死傷,就是怨血。
死者的意念隨風吹散,無辜的鮮血四地竄流,這些都是他誓言所護的蒼生,這些都是他一力應保的性命。
怨血的味道,彷彿在他心上加上千斤之重的枷鎖。
他有愧。
有愧於蒼生、有愧於萬姓、有愧於天命、有愧於皇恩。
他有愧。
可是肩上承擔著沈重的愧欠,他還是拖著腳步遠離了戰場,他要找到他的宮主,雪無垠是他的一切,也是他愧欠蒼生都不能放手的罪孽!
「宮主……你到底,在哪裡?」
遠離戰場的樹林,還有零星的血腥味。
他感覺到妖氣遺留的痕跡,只是不能夠分辨是哪一族的妖,遺留的痕跡本已淡薄難以察覺,要從上面分辨出各族的氣味是辦不到的事情。
而他來了,眼前所見卻是滿地妖血。
「龍族?」
眼前的妖屍還新鮮,尚未化歸自然,因為並非一擊妖印被破,因此還在生死的邊緣掙扎,只是意識已經遠去,元神破碎只是遲早的事情。
對方趴在草地上,整片草地都被他的鮮血染紅,而破碎的衣服,露出這名年輕龍族肩胛上面九頭蛇的紋身。
猙獰的紋身連結記憶的開關,但第一時間反應的卻是許久以前的那個名字,鹿訣。
癡情的鹿訣,絕決的鹿訣,為了所愛不惜自損修行、觸碰禁術、墮落放逐的鹿訣。
鹿訣這個名字直接喚醒了他腦海裡的某個部分,執迷不悟,情愛使人自甘愚癡──鹿訣如此,他同樣也如此,但凡人妖,修化人心,殊途同歸,不能有別──畫面從他眼前電閃而過,是雪無垠。
吃下莫永樂心臟、倒在他眼前的雪無垠!
雪無垠倒下去的時候那麼優雅,越是優雅,就越讓他覺得雪無垠口中流出來的鮮血刺目,雪無垠最後的那滴淚水那麼晶瑩,滴在他的手臂上,燙壞的卻是他冰冷的心臟!
「雪無垠!」
雪無垠去了哪裡,他想起來了。雪無垠為什麼不在他身邊,他也想起來了。
左手握扇旋起移形換位之咒,轉瞬就從大雨的林間回到帝都禁宮,那是雪無垠倒下的地方,那是他心碎的地方,不管這裡是不是夢境,他都必須用自己的雙眼,再看一次他掏心掏肺愛著的雪無垠!
他看不見的是,就在他想起雪無垠怎麼倒下的剎那,鮮紅色的荊棘圖騰已經一剎那間從他蒼白的皮膚底層顯現出來,迅速蔓生,綑綁住他的身軀,也使他的臉龐生滿羅剎般的妖氣,他睜開來的雙眼裡瞳孔迅速縮小,黃金雙環剎那把那雙眼睛填滿。
他看不見,因為他只看得見雪無垠最後倒在自己懷裡面的模樣。
悲傷到了極處,心痛到了極處,睜眼不能視物、張口發不出聲音,全身上下彷彿被不知名的咒語綁縛,每一分肌肉都失卻力氣,卻有執念命令身體活動,他的身體已經不屬於自己,只是他還沒有發現。
內宮裡是一片寂靜。
和殺聲震天的戰場相比,內宮的寂靜實在是過頭了。
他已經忘了這裡是夢裡。
因為踩在地上的每一步感覺是如此真實,就像他曾經無數次踩過的一樣。
因為烙在心上的疼痛和酸楚是如此尖銳,就像他曾經刻骨銘心的記憶。
他彷彿回到了過去。
只除了他已經不是那個白衣翩然萬般瀟灑的瑀公子。
可是他自己不知道,在他一步一步往記憶裡那個房間走去的時候,他的雙腳竟然緩緩的化成可怖的蛇尾,每一片鱗片都反射遙遠天空裡的血光,遠遠的看上去,猶如鮮紅的血河。
他不知道,因為這具身體,已經不屬於他自己。
那扇門,是通往過去的門扉。
瑀公子的手按在門上,在推開的那一剎那,突然間失去了力氣。
抽風似的顫抖奪走他推開門的力量,他的手還按在門上,卻怎麼樣都無法使力推開,他看著自己顫抖得過分的手腕,卻沒有看見纏繞在自己手腕上面血紅色如同刺青的圖騰,他必須用盡自己身上所有的力氣,才能舉起另外一隻手,握住這隻手的手腕,試圖靠自己的力量緩解不由自主的顫抖。
然後門開了。
「宮主……」
魔魘般的聲音,低低從他的口中吐出來。
房間裡面的情景一如記憶。
莫永樂開膛剖腹的鮮血、腥臭刺鼻的味道、翻倒的桌椅,還有倒在地上的那個白色身影。
瑀公子木然的表情如同著魔。
他看著自己的手往雪無垠的身軀一吋一吋接近,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移動,眼中只看得見自己的手離雪無垠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每一點細微的移動,都在他的眼裡放大百倍,時間因此彷彿靜止,空氣裡沈重的都是悲傷的苦澀。
「我,回來了……」
你聽見了嗎?
我回來了。
你一個人在這裡太孤單,你躺在地上太冰冷,我捨不得你孤單,捨不得你受凍,我既已說要護你一世,就會讓你在我的懷裡,遠離一切災劫阻厄。
本公子言出必行,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本公子都會為了你回來,你聽見了嗎?
宮主,看著你如此,我心裡苦。
伸出的雙手,就要環抱住那已經冰冷如雪的身軀。
只想把他抱進懷裡,只想把他揉進心裡,用自己的體溫去暖他,哪怕要暖這麼一世,也是心甘情願。
瑀公子金色的雙眼當中流下滾燙的熱淚,劃過他佈滿妖異紅紋的臉頰,滴在雪無垠柔軟的衣衫上面,可是他的雙手,就在這個時候,指甲暴長化為爪子,把銳利比刀的爪子,從前後一起,狠狠的插進雪無垠的胸腔,刺破妖印的中心,洞穿那顆柔軟的心臟!
「不──────!」
撕心裂肺的慘叫從自己的口中喊出來的時候,瑀公子也感覺到自己胸口尖銳刺骨的疼痛!
「瑀!」
「瑀!」
「公子!」
意識迷離的時候,恍惚聽見了許多聲音在叫自己。
一聲一聲,急促疼痛,彷如泣血。
「瑀!」
聲音隔著大霧,因此聽不真切,彷彿從遙遠的異世傳來,又彷彿是從忘川彼岸。
「瑀!」
首先讓他感覺到實感的,是鼻子裡的血腥味。
這不是人血的味道。
這是妖血的味道。
然後他感覺到的是肢體的接觸。
溫熱的體溫,還有肌膚的觸感,是無名的牽引,把他從深沈的夢境裡面,緩緩的打撈上來。
這不是溫柔的接觸。
而是近乎粗暴的箝制。
「瑀!」
名字被呼喚的反射,讓他又從夢境裡面清醒一分,嗅覺所受到的刺激,也開始喚醒他的思緒。只是現在一切仍然混沌,他彷彿正激烈的掙扎著,自己的力氣大,可是對方毫不退讓,他感覺到自己的肢體,然後是痛覺。
夢境裡沒有的、掌握自己身體的實感,終於回到了他身上。
然後他看見了。
在自己眼前晃動的,是雪無垠那張牡丹般絕色的臉龐。
而箝制住自己的,也是雪無垠的雙手。
瑀公子的眼神往下移動,自己的指尖有血。
自己的衣服上,也有血。
從夢境裡面醒來,夢裡所見的血光已經逐漸失去真實感,這些貨真價實染在自己衣衫上的血是哪裡來的?自己現在聞到的妖血又是哪裡來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敵人?是誰受傷了?
取回自己的意識,瑀公子掙扎的動作也停止了下來,可是雪無垠的雙手還是牢牢抓住瑀公子的手腕,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放鬆。
寒色美目緊緊盯住了瑀公子,想要確認每一絲可能或不可能的猜測,雪無垠的臉色是緊繃的、隨時蓄勢待發的,他抓著瑀公子的雙手也傳來這樣的緊繃,他的每一分力氣都隨時準備應付任何可能的危險。
可是瑀公子不過就是做了個惡夢,能有什麼危險?
瑀公子想到了他聞到的血腥味。
自己的手上確實有血。
可是這絕對不是自己入魔時所沾染的妖血。
身上所穿的衣服柔軟簇新,肯定已經沐浴更衣過了,不知道現在的時間,但經過這麼冗長的一個夢境,不會是幾個時辰而已。自己皮膚上面的紅色紋路早已退去,可是這雙手上……為什麼會有血?
自己新換的衣服上,又怎麼會有血?
新鮮的鮮血是刺目的紅色,瑀公子被這鮮紅迷惑得大惑不解,而他此刻才感覺到痛楚。
從自己的胸膛,傳來的鈍痛。
「小毛球……」沙啞的聲音,帶著一點尋求解答的疑惑,又帶著好像已經知道,只是需要確認的了然。
光是這樣呼喚雪無垠,乾燥的喉嚨就是一陣灼痛的不適,這樣的不適也告訴他,他昏迷至少有一天了。
眼睛無法從長久的黑暗裡面調適過來,所以他必須微微瞇眼才能看清楚雪無垠臉上的表情。
就算他現在滿腦子迷糊帳,他也可以從自己敏銳的感覺當中,判斷雪無垠這表情,絕對不是什麼愉快的表情!
「你醒了?」
雪無垠盯著他的眼睛沒有放鬆,可是雙手的力量稍稍放開了一點,試探性的,如果一有不對,還是可以迅速的制住瑀公子。
「你這是真醒了?」
瑀公子覺得頭真沈,胸口的鈍痛也敲打著他的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他全身都疲憊無比,連開口都覺得不適,因此勉強扯出一個笑容要雪無垠安心,點了頭。
雪無垠沒有安心。
如果說有什麼放鬆戒備的跡象,就是他終於把眼神從瑀公子身上短暫移開,轉向房間裡面另外一個人:「夢夏,去兌些讓他嗓子舒服的東西來,該準備什麼都準備著。」
剛才一口一聲叫著瑀公子的,除了雪無垠,還有夢夏。
夢夏個兒小、力氣虛,如果要箝制瑀公子,他是說什麼都辦不到的,還會嚇破了他那小膽子,所以雪無垠和瑀公子扭著打的時候,夢夏只嚇得一個勁兒哆嗦,想幫忙幫不上,要乘涼不安心,擠著尖銳的嗓門,一口一個公子,兩泡眼淚差點兒就流下來。
現在瑀公子醒了,他懸著的一顆心終於吊了半顆下來。[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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