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第四章
從來只允許莫永樂出入主殿的雪無垠，居然同意讓瑀公子每一日都到主殿去，這讓極樂宮裡的人，尤其是莫永樂，百思不得其解。
夢中日月長，瑀公子知道他沒有時間，他必須儘快讓雪無垠想起他們是誰，怎麼來到這裡的，還要儘快的找出辦法來脫離這個困境。這裡絕對不是久待的地方，雖然這裡的一切都超出他的認知範圍之外，但是他沒有時間好好的研究，現在的首要之務，就是喚醒雪無垠，然後找出辦法離開這裡。
喚醒雪無垠，說容易不容易，說難也不難，總是在即將突破瓶頸的時候，又遇到了另外一個困境，瑀公子連續去了主殿一個星期，每一次覺得自己快要敲開那層假象，但是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
而莫永樂，因為瑀公子的提醒，也逐漸的認為雪無垠對他的信任並沒有想像中的可靠，因此，刺殺雪無垠的決心被他按捺了下來，他決定先觀察雪無垠對自己的態度，再決定什麼時候才是最佳的下手時機。
可是這些，其實都沒有意義。
有瑀公子在這裡，他怎麼能對雪無垠下手？
在瑀公子連續去了極樂宮主殿十四日之後，莫永樂的想法，又悄悄改變了。
瑀公子是不是背著他在策劃什麼？瑀公子是不是打算告發他？瑀公子是不是被雪無垠的美色所迷，所以要趁這個機會殺死自己，並取而代之？
該相信誰？能相信什麼？哪一句話是真的？哪一句話是陷阱？下一步該怎麼做？接下來要怎麼自保？這句話是為了什麼目的？那句話又是設了什麼圈套？
猜忌膨脹，疑心漸生，雪無垠，莫永樂，瑀公子，他們三個在這座冰冷而華美的宮殿裡，持續進行著意志與智慧的角力。
「你說這個世界不是個真實的世界？有趣。所以你的意思是說，本宮主只是活在自己的想像裡，所有這一切都是本宮主在腦中創設出來的幻影？」
雪無垠在和瑀公子每一日的見面當中，漸漸的放下了一開始見面的凌厲，在這個世界裡，他還沒有受過傷，他的妖印還完好無缺，所以隨著見面次數的增加，他對瑀公子的態度也越來越容忍。
也許是沈潛在他體內的，屬於瑀公子的咒力，引導他的直覺，讓他不知不覺當中，逐漸放下了對瑀公子的防備。
逐漸，但是並非完全。
狐狸本性多疑，不管他的直覺怎麼告訴他，沒有經過再三的驗證，他不會相信自己的直覺。
「方瑀，你這句話有一半是對的。極樂宮是本宮主造出來的，要造出這座宮殿，要造出外面的飛雪流泉，本來就是依靠本宮主的想像。可是本宮主再神通廣大，也想像不出外面那整個世界來。」
「唉，不是，你誤會了。」瑀公子嘆了口氣，他連敬稱都不加，卻沒有被雪無垠板著臉糾正，也許是這些天來唯一的進展：「我沒說這整個世界都是你的想像，如果全部都是你的想像，我又怎麼看得見、聽得見、摸得到呢？我又怎麼會思考『這個世界是不是真實的存在著』這樣的問題呢？」
探討這個問題太玄，沒有必要把時間浪費在辯解上面，所以瑀公子不等雪無垠思考，就接著說道。
「宮主，你仔細看著我，你不是第一次認識我，你應該記得的。」
這種對付失憶者的招數都拿出來，瑀公子覺得自己真是黔驢技窮了。
果然，雪無垠想也不想就輕易搖頭。
「本宮主三步不出極樂宮，怎麼會看過你？這又是你想出來的新花招了吧？想逗我，你早了八百年！」
確實，想讓雪無垠想起來，瑀公子是早了八百年。
可是這也不純然的像是失憶。
瑀公子細細的想道，自己掉進了這個世界，來到了「極樂宮還存在」的時間，進到了「不該能進去的極樂宮」的空間，並且，還擁有了一個「方瑀」的身分，這個身分是莫永樂的手下，是誅妖師聯盟的臥底之一。
可是雪無垠，除了回到「極樂宮還存在」的時間以外，沒有其他的變化。
對於瑀公子而言，他是掉進了一個自己所陌生的時間、空間，所以他很清楚自己不屬於這裡。他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也知道所有不合理的地方，他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可是雪無垠呢？
對於雪無垠而言，掉進這個時空裡，是否……並不是掉進一個「不同的世界」，而只是時光倒流，回到過去的自己？
想到這裡，瑀公子的背脊，突然爬上了一陣冰涼的寒意。
敏銳的感知，還有如獸一般的直覺，突然讓他想通了之前怎麼想都想不通的事情。
在這裡，舞台是發生災變之前的極樂宮，演員是過去的雪無垠、還有莫永樂，而自己，只是偶然掉進這個舞台裡面的過場看客！
這個世界，並不是一個不同的世界！
這個世界，更精確的來說，是雪無垠的過去！是雪無垠的夢！
是雪無垠的……心魔！
這是雪無垠的心魔，難怪就算是他的神算，都算不出天機！
在這裡，雪無垠還沒有認識他！雪無垠還沒有認識「瑀公子」！
他想得太入神，以至於雪無垠叫了他幾聲，他都沒有回應。直到雪無垠終於耐心耗盡，一條尾巴「啪」的抽在他身上：「方瑀！」
我不是方瑀！
瑀公子在心裡吶喊，內心，糾結得像是扭轉出鮮紅的血液來。
我是瑀公子！我是東方瑀！
我是護你轉生，守你度劫的東方瑀啊！
彷若嘶吼的吶喊，在他的心裡，雪無垠聽不到，因此，雪無垠只是拿那雙動人的美目，冷冷凝視著他：「和本宮主說話，你也可以走神，你是活得不耐煩了，還是不想在極樂宮待下去了？」
那雙不帶感情的眼睛，明明極美，可是在他冷情的凝視之下，瑀公子卻痛得只想逃開。
只想遠遠的、遠遠的、逃離這個冰冷的極樂宮，遠遠的，去到看不見這雙無情眼眸的地方，如果那樣，也許就不會痛了。
可是，他卻放不了手，離不開這裡！
「宮主，我問你幾個問題，請宮主一定要回答我。」
咬著牙，忍著聲音裡的疼痛，瑀公子逼自己看著雪無垠的雙眼，一個字一個字清楚而鄭重的問他。
雪無垠挑眉：「本宮主不會騙你，只是回不回答，那是本宮主的自由。」
「那我就當做宮主是答應了。」
瑀公子的雙手在寬大的袍袖下面握緊了，克制著情緒，他能忍，他能忍。
「宮主，你愛莫永樂嗎？」
這個問題的直白程度，連雪無垠都楞了一下，他面無表情盯著瑀公子看了半晌，像是搞不清楚瑀公子為什麼會這樣問：「倘若不愛他，我不會帶他回來。」
瑀公子閉上了眼睛。
可是他不能不問，他不能不聽。
因為能不能解脫雪無垠的心魔，就看他能不能繼續問下去。
「如果宮主真的愛莫永樂，那麼我說莫永樂想殺你，你為何饒過我？」
這個問題還是在雪無垠的意料之外。
為什麼呢？是因為想看看接下來能發生什麼事？是因為想要證明自己沒有愛錯人？是因為……
雪無垠如果再想下去，自己也會迷惘，所以他直截了當給了一個答案。
「本宮主看你有趣，殺了可惜。」
「宮主不是懷疑莫永樂嗎？你不是因為懷疑了莫永樂，所以才留我下來，想要證明最後誰是對的嗎？莫永樂也說我要殺你，如果你相信他，你應該現在就殺了我。」
「這個問題太過分了！」
雪無垠的身後突然懸起一陣妖氣的狂風，房間裡的溫度頓時驟降，瑀公子可以感受到冰寒刺骨的怒意，但是雪無垠沒有動手，還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我可以現在就殺了你！」
雖然瑀公子知道雪無垠沒有辦法殺死他，但是他的心裡，還是狠狠抽了一下。
雪無垠，從未對他釋放出這樣濃重的殺意。
雪無垠，為了莫永樂，可以殺他，哪怕他是對的。
雖然以現在的狀況，對他們彼此都不公平，瑀公子可以理解，可是理解，和平靜是兩回事。
面對著雪無垠的殺氣，他沒有做任何防禦，只是坦然的面對雪無垠，說出了今日最後一句話語。
「你千年修行，修化人性、已得人心，懂得人類的愛、恨、瞋、痴、貪、蠢、愚、頑──但是我聽你親口說過，妖本草木，不生人心，宮主，你可還記著誰讓你由草木化人，又是誰讓你寧為草木，而不願為人？」
雪無垠沒有回答他。
因為瑀公子問完了這句話，就轉身離開了主殿。
他是人，也是妖，他是命中註定背負蒼生命運的逍遙侯，他的憐憫是為芸芸眾生，可是當他愛上了一個人，他那顆柔軟的心，就扎上了一根刺，一根冰雪做成的刺。
當他心熱如火的時候，這根刺化為溫柔的水，可是當他心冷如灰的時候，這根刺，就凝回堅硬的寒冰，心臟每一下跳動，都承受著鑽心刺骨的疼痛。
他在離開主殿的階梯上面與莫永樂擦身而過，他依照在這個世界的身分，先對莫永樂問好，可是擦身而過的時候，他感覺到莫永樂身上的「氣」不自然的浮動。
殺氣。
這個念頭才閃過腦中，兩人的交會已經錯過，莫永樂身上帶著的殺氣並非針對他，而是已經醞釀很久很久的殺氣。
莫永樂，已經快要動手了吧。
自己在雪無垠身邊的這段日子，動搖了雪無垠對莫永樂的信任，莫永樂也許意識到了這一點，感覺到雪無垠對自己的信任不如以往，害怕如果繼續發展下去，雪無垠疏遠了他，那麼他得手的機率就要更降低了。
所以，莫永樂急了。
人如果一急，很多計畫好的事情就會亂套，這是瑀公子想要的結果，不過這也代表，他所剩下的時間不多，他不能任由莫永樂再一次傷害雪無垠，如果這樣的事情真的發生了，也許雪無垠，會永遠擺脫不了這個心魔。
妖生與自然同壽，這個心魔會如影隨形，直到吞噬他。
直到他再也分不清自己在哪裡、自己為何而生、自己為何而死！[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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