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第五章
逍遙侯死而復生，領軍出戰，會軍於泯水，與屯紮歸沂的北將軍遙遙相對，這個消息振奮不只振奮軍心，還燃燒民心，人說逍遙侯得天命庇佑，為正道所歸，因此才能逢凶化吉，死而復生。
不但跟著陛下南撤的軍民以及本來就在南方的人民，甚至在叛軍統轄下的地方，也掀起了反對叛軍的聲浪，本來被鎮壓下來的異議又開始在民間流傳，民心思變，惹得叛軍統治當局越來越疲於奔命，嚴刑峻法之下，只是將民心的潮水更推向陛下那邊罷了。
相對於叛軍，無極侯則是使出了懷柔政策，公告對於在叛軍統轄下的人民在光復後將不予歧視，被迫加入叛軍的軍人將網開一面，不予極刑，被迫投靠叛軍的官員則在能夠提供可茲證明的證據後不予追究，官留原職。
民心與輿論越來越傾向正統天子的時候，泯水開戰了。
而逍遙侯不在官兵的陣營裡。
開戰後不到一個時辰，逍遙侯就已經一個人殺進了敵陣的中心，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出現在那裡的，誰也不知道該怎麼擋住他，因為普通的軍人對上他，跟本如同以卵擊石，只能碰個頭破血流。
叛軍的陣營裡也有不少誅妖師，但這些誅妖師又哪裡是逍遙侯的對手？而敵陣的中心就是北將軍，在保護他的誅妖師全部敗在瑀公子手下的時候，北將軍也就離死不遠了。
逍遙侯摘下北將軍的腦袋的時候，距離開戰只有僅僅兩個時辰。而北將軍死後，只花了一個半時辰，官兵就在瑀公子的領導下占領了歸沂的塔樓。
逍遙侯大勝。
捷報很快傳回了在泮京等待的陛下耳中，陛下在無極侯司徒墨的護送下，起駕北去歸沂。
只是他們不知道的是，瑀公子領軍進入歸沂城中後，就倒了下來。
「宮……宮主，咱們公子這是……」
夢夏嚇得臉都白了，也忘了哭，一張小臉呆滯得可怕，被瑀公子給嚇壞了。
本來在大殿上分配接收與迎帝的事情的時候，一個人還好好的，沒想到一回身轉過頭就倒了，嚇壞了當場在大殿上不少人。不過幸好，在場還有幾個位階比較高，懂得事體的將領，知道這種消息洩漏出去不好，因此主張封口了。
也是如此，瑀公子昏倒的事情，才沒有被傳得大街小巷沸沸揚揚。
畢竟，這可不是一個應該洩漏出去讓叛軍知道的消息。
瑀公子是帶著化成狐形的雪無垠出戰的，雪無垠在他身邊，一見他倒下來就立刻變回人形接住他，把他帶到內邊的裡間床上，只是他也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明白好好一個人怎麼轉過身就倒了，但是又想到瑀公子體內還有著那個渾身帶著血腥氣味的妖格，這顆心是怎麼樣都放不下來。
何況瑀公子可是從三途之河上活轉回來的人，會有什麼前所未有的後遺症，那是誰也說不清道不明的。
瑀公子的氣息微弱，雪無垠見他情況不好，但自己也無計可施，畢竟想要救治，也得先知道這是出了什麼問題才行。
「宮主……宮主，這──」
夢夏在旁邊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雪無垠看瑀公子臉色灰敗，一咬牙，皓白的手腕翻動，將一股精純的妖力透過瑀公子的眉心灌入天靈。
「唔──」瑀公子痛苦的掙扎了一下，眼簾掀了又掀。
「瑀公子！」
見他似乎有要清醒的跡象，雪無垠連忙貼著他耳際叫喚：「快醒來！」
瑀公子對他的呼喚有反應，約莫一個眨眼的時間，倏然睜開了那雙眼瞳。
「啊……重見天日的感覺真好。」
只是他的氣息，卻帶著濃厚的血腥氣味。
雪無垠的眼睛倏然一瞇，反射動作起身擋在夢夏前方：「你……」
「好久不見，宮主。」
瑀公子的表情像是全然不在意他反射性的顯露出敵意，輕鬆寫意的坐起身來。他的表情還是像以往一樣瀟灑從容，只有在雪無垠眼中那明顯的氣息轉變，說明了他並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瑀公子。
「你別擺這麼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我多困擾呀。」瑀公子察覺到他的敵意，好像覺得無可奈何，而並沒有挑釁的意思。注意到夢夏在旁邊，輕輕抬了抬下巴：「夢夏，你出去外面待會兒。」
夢夏哪裡敢違抗他的命令，自然說一是一，雪無垠也希望夢夏早點走，否則等一下會發生什麼事情，就連他自己也不敢保證。
於是房間內只剩下雪無垠和瑀公子兩個，雪無垠的防備並沒有卸下來，反倒是瑀公子懶懶的撐起了身子，像是覺得雪無垠的反應有趣，輕輕笑了起來：「你犯不著這麼神經兮兮的，我還是我啊，你要是好心坐下來聽，我可以慢慢解釋給你聽。」
他說著這句話的神態，又像是雪無垠所熟悉的那個人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究竟眼下是什麼狀況，雪無垠簡直一頭霧水，女媧和凡人混血的血脈開天闢地以來也許只有這麼一個，所以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情簡直沒有前例可循，因此也只能姑且聽聽，看他能說出什麼解釋來。
見雪無垠坐下了，瑀公子滿意的點點頭：「嗯，乖了。」
一瞬間又讓雪無垠眉間一抽，只想一掌劈死了這個殺千刀的。
只是瑀公子沒給他機會付諸實行，逕自說了起來：「你別擔心，我還是我，對你的心是不變的。」
故事要從很久以前說起。
百妖卷載，上古開天，妖本無心，草精木靈，千年修行，修得人形妖識，再經千年，能得人心。
但瑀公子既不是妖，也不是人；既是妖，也是人。
他以肉胎凡骨，得妖血神靈，一向以來，背負著的任務就是平衡三界，守護天下。
妖神女媧當年為何會委身於一介凡人，向來是個未解的謎，但是瑀公子知道那個謎底：他的生是為眾生，他的死亦是為眾生。
命運的軌跡早已決定，注定的終途不能改變，終結無間鬼域之陣，除去野心勃勃的莫永樂，就是他的命運。
他本該死在那一天。
若不是雪無垠去追他，他本該踏上彼岸，走入輪迴。
只是他沒有。
他的身體裡存在兩個靈，彼此相容，彼此吸納。一個是妖魂，一個是陽魂，妖魂一向在體內沉睡，除非瑀公子受到重大的傷害，妖魂甦醒，吸收天地靈氣、日月精華，補足毀傷，撫平破損的咒脈。只是瑀公子從出生到現在也不過短短的二十幾個年月，妖魂尚不能修成人心，因此在妖魂心裡的認知，只有他的宿命，因此才在雪無垠追下陰間的時候，狠心拒絕了他。
只是三途河的河水，畢竟對瑀公子的陽魂造成了損傷。
現在的他，無法在妖魂沉睡的時候，獨立運用豐沛的咒力，現在的他與妖魂之間的連結更加緊密，陽魂依附著強韌的妖魂，若說以前是一個醒一個睡，現在則是合而為一，再也無法同以前一般。
「否則，只要動了咒力，就會倒，像這次一樣。」
瑀公子下了結論，而雪無垠目瞪口呆，暫時還無法接受這樣驚人的消息。
「不過兩個魂都是我的一部份……所以現在這樣反而好，不會再發生陽魂陷入沉睡，妖魂主導身體的狀況了。要一個沒有人性的魂魄來支配這副身體，想想實在有點噁心。」
瑀公子挺樂觀的，似乎不覺得有什麼，只是有件事情還是必須提醒一下雪無垠。
「只是因為跟妖魂融合了，你可能有時候會覺得我不太一樣，那就請宮主多多包涵。千萬不要因此討厭我啊，就算是我的妖魂也是愛你的。」
雪無垠還沉浸在剛才所受到的衝擊當中，對這句話的反應反而沒有那麼大，只是愣了一下：「什麼？」
「我是說，不管變成什麼樣，我對宮主的心意是不變的啦。」
瑀公子打哈哈。
不過，卻是他身上的血腥氣息，並沒有之前那樣濃烈。
只是若有似無，和青草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反而很難察覺到了。
雪無垠感受到這樣的改變，才慢慢的接受了這樣的事實。
「……瑀公子，你當初可曾預料到這樣的狀況？」
「哎，逆天行事總會有些後果，當初是這樣想的。只是當時已經在三途河上，說什麼也得冒一次險。」
看著雪無垠的那雙眼睛，執著如許，如同生生世世，都不願再把目光移開。
「是你把半夢半醒的我的意識拉扯回來，我的靈魂上牽著一條線，線的盡頭就是你，你要我回來，我怎能不回來？」
突如其來的溫柔，讓雪無垠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什麼。
毋須話語，唯有兩心相知，如此而已。
瑀公子嘆了口氣，但臉色上卻也沒有什麼遺憾的樣子：「只是臉上這些東西，恐怕這輩子是跟在身上，消也消不去的吧。」
他臉上那些妖美的紅色圖騰隨著時間過去，其實已經淡化不少，只是還是能看見輪廓，足以斷定瑀公子並非凡人。雖然如此，也一點都無損於他那完美無瑕的面貌，從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質也沒有改變，仍然像是渡世菩薩，慈悲而寬和。
「只是雖說如此，還是會有一點改變。」
雪無垠一顆心才放下來，卻見瑀公子笑著說了。
「下次上你的時候，我可不會說對你不住了。」
奪回歸沂，雖然離帝都還有一段距離，中間也有著幾個叛軍的屯紮城，司徒墨卻再也沒有放在心上。
御駕親回，帶著座下的無極逍遙兩侯，以及浩浩蕩蕩數十萬大軍，向北壓境帝都，矢言奪回天下。
陛下所乘坐的馬車寬敞，一向是商量軍機的處所，瑀公子出入帶著雪無垠，雪無垠不愛跟凡人打交道，總是化成狐形，蜷縮在瑀公子的懷裡打盹。那些軍情機密他是一點興趣也沒有，他感興趣的只有一件事情。
「瑀公子，莫永樂雖是死不死，活不活，沒有見到他的屍體，我總是不能罷休。」
這天回到了夢夏所駕的馬車裡，雪無垠轉瞬間又變回了那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冰寒的眼裡有的是深沉入骨的決心。
此時距離帝都已經只剩半天的車程，具體的作戰方針都已經傳達下去，司徒墨領著先鋒已經趁夜急行百里，去得遠了，瑀公子之所以還在這裡慢慢磨蹭，是因為現在還不到他出手的時候。
這一次雪無垠提出這樣的要求，瑀公子不像從前一樣雲淡風清，只是手上的扇子掂了一掂，半晌才說：「你如此執意殺他……莫非你還不能忘情於他？」
雪無垠眉一蹙，轉過去看瑀公子，但是瑀公子的臉半掩在瀏海的陰影中，看不清楚他是什麼表情。
「你說這什麼話來？」
雪無垠心中隱隱有不快，他為他追下陰間，難道瑀公子還不能明白他的心？
他的心很小，只能容得下一個人，那個人，不是莫永樂。
「冤有頭，債有主，當初他怎麼對我，今日我必當以牙還牙，這是你早就知道的事情。」
瑀公子自然知道。
只是他雖然知道，卻不能忍受自己的人，心上想著念著的總是令一個人，即使是想殺了那個人，也不能忍受。
想到他們曾經軟語纏綿，想到他們曾經翻雲覆雨，想到他們曾經執手並行，都讓他牙齦發酸，心裡發苦。
雪無垠是愛過莫永樂的。
光是那個代表曾經的「過」字，放在他眼前，都讓他心裡發酸。
自己是怎麼了呢？
自己，是……
「瑀。」
雪無垠單單喚了他的名，把他從自己的思緒當中叫回來。柔軟白皙的手指，握上了他的臂膀。
「事到如今，你還在想什麼呢？瑀……」
「我是不待見你心裡放著別人。」
瑀公子別過了臉，心頭莫名煩躁。自打他出生以來，「煩躁」這樣的情緒還從未在他的心頭上出現過，他本來寡淡樂觀，對雪無垠的一廂情願，也確實一直都是一廂情願，只要守著雪無垠開心，他心也就歡喜了。
只是自從這一次醒來，似乎有什麼悄悄的改變了。
想要獨佔雪無垠，想要除去所有過去的影子，掂量著自己在雪無垠心中的分量，若是覺得多了，還想要更多；若是覺得少了，就滿心酸澀不是滋味。
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
竟然把手從雪無垠的掌心抽出來。
回過神去看見的已經是雪無垠受傷的神情，那樣的神情他是第一次看見。
「你……」伸出手，才要溫言安慰，又覺得業已不及。
看著雪無垠，他心裡又覺得滿是煩亂，訥訥收回舉在半空中不知道該放哪裡的手，竟然起身倉皇地出了車子。
「夢夏，讓個位置給本公子。」
隔著車簾，只留下這一句模糊不清的話語，落在雪無垠耳中，只是滿地狼狽。
帝都一帶每到春來，皆有細雨，好容易這天剛好天氣放晴，拂面的風還帶著濕涼的寒意，撲在臉上，讓人覺得耳目清新、心曠神怡。
但就是這樣的風，也緩解不了瑀公子滿心滿腦的煩亂。
夢夏從旁邊偷偷望去一眼，看見他的臉色，也不敢多說什麼。他家公子可是開天闢地以來第一次皺眉，要不是他現在眼睛實實地看見了，他還以為他家公子不懂得該怎麼皺眉！
瑀公子倒是不曉得自己皺眉了。
他只覺得心頭上好像有隻老鼠在撓癢，怎麼樣也安定不下來，就算從前面吹過來的風是涼爽的，也完全紓緩不了他的心情。
剛才自己把手抽出來的時候，雪無垠受傷的目光，還有那一瞬間突然僵掉的氣氛，不停的在他腦海裡重複出現，他氣自己，為什麼要把氣氛搞得如此糟，為什麼說出那樣的話、做出那樣的行為，但是他也不能對雪無垠和莫永樂之間的感情釋懷。
自己到底是怎麼了？越想越多，滿心只有受挫的沮喪。
豐沛的咒力感知牽動，他眼神一橫，神色不善：「夢夏，你再不慢下來，往前十里就要撞上前面的車架了。」
「欸……欸。」夢夏小小一個哆嗦，這暴躁的語氣他還是第一次聽見，叫他怎麼敢多吱一聲。
說來說去，還是自己太小心眼了吧？
連他自己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變化。
本來他的身上擔負著三界平衡的重任，慈悲憐憫眾生是他的職業道德，本來他把這樣的慈悲放在雪無垠身上，只要雪無垠好，他便覺得好，但現在他卻只想把雪無垠占為己有，圈為己有，不能容許雪無垠心裡有其他人，就算只是個過去的殘影，也不能容許。
但誰沒有過去？
在遇到彼此以前，各自都有獨立的生活，他自己沒有愛過誰，那是因為他愛著天地萬物，但他也不能以自己的標準來要求對方，畢竟……本來就是不同的個體啊。
能夠清楚地明白，卻不能夠說服自己放下。
馬車的顛簸他也沒有以前那樣的閒情逸致去忍受，只覺得上上下下顛得慌，心裡煩，看什麼風景都不順眼。
應該回頭去跟他道歉的吧？
心裡這麼想著，手指都伸出來了，卻總是在掀開車簾的前一刻縮回了手，如此反反覆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自己這樣，實在是很可笑吧？
明明知道該回頭去道歉，這件事情並不是雪無垠的錯，錯是錯在自己太不理性，但是卻知道，就算拉下臉來道了歉，自己心裡也不能就這樣說是毫無芥蒂。
早該知道的。
早就知道的。
雪無垠是多強大的妖，他的妖印在胸口，除非莫永樂跟他關係親密，否則不可能知道這麼一個生死相關的事情。能夠那麼準地把匕首插進雪無垠的妖印裡，莫永樂必然不只一次看過那個妖印，甚至確認位置。
當時自己就推測出來的，為何當時不覺得有什麼，現在卻覺得好像有什麼擠壓住胸口，讓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要去掀車簾那隻手抽筋似的，來來回回，就是沒有碰到簾子。
還不等他想出個章程來，強大的感知感覺到遙遠的地方，大氣裡的氣脈震動。
如此擾動，不會有其他原因。
那就是，先鋒司徒墨所帶領的部隊，已經跟留守帝都的叛軍打起來了！
他回過神，想起自己肩上所負的任務，立刻回身要去告訴雪無垠，剛剛猶豫了半天不知道究竟該不該掀的車簾，被他「嘩啦」一聲掀開，但是本該在裡頭的雪無垠，卻已經不見蹤影！
「雪無垠！」
瑀公子心下大驚，雪無垠在這個時候，能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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