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第五章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瑀公子看著雪無垠懶臥在牡丹叢裡的時候，心裡浮現的就是這一句話。
雪無垠那張讓人驚嘆的臉龐他已經看了無數次，可是每一次看見那張姣好的容顏，還是會感嘆上天造物不公平。
已經是一身媚骨冰肌的的狐妖了，又修化成那麼一張禍水紅顏，上天造出雪無垠來不是要為這個世界增色，反而是給這個世界添亂吧？
「看什麼？今天你已經走神三次了，再走神一次，就滾出極樂宮去。」雪無垠揚起眼神盯著他，就算他再怎麼色迷心竅，被雪無垠這麼盯著，都也該醒了：「本宮主說到做到，你空傻笑什麼？」
雪無垠對他的容忍已經超乎他的預期，也許就算雪無垠忘了他，就算雪無垠被困在自己的心魔裡，潛意識，或者說流轉在雪無垠體內、曾經護他轉生的咒力，都還記得瑀公子。
瑀公子被他這麼叫回神，也沒有露出羞恥的表情，他的臉皮反正厚到斧鑿不穿，區區雪無垠那雙眼神，那算什麼？小菜一碟！
可是既然都被叫回神了，想再走神也未免太不厚道。
「宮主你別動氣，動氣會老的。雖然宮主不怕老，可是萬一傷了身那更是不值得。」
瑀公子三句話裡總是有兩句是隨口說說，就算現在也不例外，現在在極樂宮裡，他是越來越能在雪無垠面前放肆了。不管雪無垠容忍的原因是什麼，總之這是個好的開始。
有好的開始就能有好的結束，瑀公子一向是樂天的。
「可是宮主想清楚了沒有？相信什麼、不相信什麼，誰值得付出，誰不值得──」
「本宮主相信莫永樂。」
雪無垠的聲音沒有轉圜的餘地，這一次他好像真的想清楚了。
瑀公子握緊了手裡的扇子，他知道雪無垠可能說出這樣的話，只是沒想到自己花了這麼多時間、費了這麼多心神──難道不能把雪無垠從那個不堪回首的過去裡解救出來？
他這些天來唯一的收穫，也許就是雪無垠對他的寬貸。雪無垠寵信莫永樂，對莫永樂一再指控的自己，理當立刻被雪無垠殺死，可是他並沒有被殺死，還獲得了每日進來主殿的機會。
為什麼？
雪無垠，如果雪無垠心裡還有他，為什麼──就是不能多信他一分？
捏著扇子的手指泛白，指尖麻痺，感覺不到強壓的痛感，因為光是展露笑顏就必須用盡自己所有的自制力。
他已經不是當初初遇雪無垠的瑀公子。
那時候就算雪無垠心裡沒有他，他還能晏笑風生，因為他只是對雪無垠存有悲憫憐惜，而不是像現在一樣，把雪無垠放在心尖上，雪無垠的一舉一動，都會撕扯他肉做的心。
自己，是什麼時候變的？
而雪無垠，又何曾有變過？
勉強維持住雲淡風輕的笑容，遙遙地對著被牡丹襯得風華絕代的麗人，瑀公子口中輕鬆，心在抽痛。
「這麼多日來，宮主第一次給我一句實在話。」
只是實話傷人，向來如此。不管是雪無垠嘴硬逼迫自己相信莫永樂，或者雪無垠是不怨不悔相信莫永樂，對瑀公子的傷，只有輕重的分別。
不知道是雪無垠眼利，看出了瑀公子的強顏歡笑，或者是雪無垠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高高在上的極樂宮主，竟然第一次主動開了他的金口。
「若是不說我相信他，你肯定又要跟我磨唧個沒完。」
「既然如此，宮主也可以說不相信他。」瑀公子的眼中重燃一線希望。
可是雪無垠沒讓他如願，就算是以前，雪無垠也沒讓他如願過幾次。
雪無垠就是他的剋星，天生生來剋他的。
「不相信他，本宮主又憑什麼相信你？從一開始本宮主就說過了，你說永樂要殺我，永樂說你可疑，你們彼此質疑，彼此指控，卻都拿不出證據來，方瑀，你要本宮主相信你，還差得遠。」
狐性多疑，他從不輕易相信身邊的人，而莫永樂是他的情人，他本該相信莫永樂更甚於瑀公子，只是出於某種無法言喻的感覺，他又沒有辦法把瑀公子所說的話全當耳邊風，更沒有辦法直接把瑀公子攆出極樂宮，這種感覺是什麼，他說不上來，而他向來不會深究自己的內心。
「宮主……」
瑀公子的臉上有蕭瑟的愴然，雖然他掩飾得很好，但是他的落寞卻無法盡數隱藏。
雪無垠看到了他的落寞，也看到了他的滄桑，可是雪無垠，並不知道他為什麼露出這樣的表情。
「宮主，我問你的問題，你從沒有認真想過吧？總是在我離開以後就忘記了我說過的話，總是時時刻刻的把莫永樂惦記在心上，宮主為了莫永樂，可以毫不猶豫的殺掉我──那麼對宮主來說，我到底算什麼？」
不算什麼，也始終不把你看在眼裡──雪無垠本來應該這樣回答，可是對著瑀公子那雙眼睛，他這句話卻怎麼樣都說不出口。
妖生人心，領略愛恨，愛恨以外，還有悲懷憐憫、愧疚畏懼。他不知道自己看著瑀公子的時候，心口上湧出來的酸苦是什麼，也許不是自己的酸苦，只是看著瑀公子的表情，就彷彿能夠感受到瑀公子此刻的落寂。
這讓雪無垠覺得難以呼吸。
他愛的是莫永樂，他可以很清楚的說出來。
可是對眼前這個屢次指控莫永樂的方瑀，他的心裡究竟是什麼感覺，他卻說不明白了。
不會是愛，但也不恨，不是憐憫，卻也不重視，他不怕他，對他也無從愧疚起，可是看著瑀公子，他卻發現，這種複雜的感覺，凝結成一顆巨大的石頭，壓在他的心口，讓他難以呼吸。
這……是什麼？
他想起了瑀公子的話。
天劫不能避，人禍可以轉，也許，也許出現在他眼前的方瑀，就是一個對他的考驗。
考驗他和莫永樂之間的感情，考驗他對莫永樂的愛情和信任。
這是對他的考驗，而他怎麼能輸？
雪無垠深深呼吸了一口氣，這口氣裡帶來牡丹的香氣，他看著瑀公子的眼睛，也沉定了下來。
如果這是對他的考驗，必得由他親手來斬斷。
斬斷了，那些讓自己不能呼吸的、複雜的情緒，也就不存在了。一切會回到方瑀出現以前，他和莫永樂，寧羨鴛鴦，不羨仙。
「……方瑀，我今天不殺你。今天以後，你不許再接近主殿十尺之內。」
花開富貴，牡丹成錦，在這片華麗而團簇的牡丹裡，雪無垠冰冷的聲音，徹底的切開了瑀公子的心臟：「你若再犯，本宮主不會再次寬貸。」
那些怒放的牡丹如同鮮血。
瑀公子說不清楚自己的感覺。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行禮以後，退出主殿的。也許是身體自己帶著他走，也許是他的雙腿自然移動，因為他的意識回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做完這一連串動作的。
頭腦麻木，心臟麻痺，呼吸困難，雙眼雖然看得見，可是沒有一樣東西，是真的看進眼裡的。
視覺暫留雪無垠那張艷麗冰冷的面容。
聽覺暫留雪無垠那拒絕無轉圜的話語。
自己就這樣出來了。
就這樣……永遠的，被從主殿隔離開來；永遠的，被從雪無垠身邊阻絕開來。
終究，雪無垠選擇了莫永樂，而不是他。
這裡是雪無垠的過去，雪無垠的心魔，屬於莫永樂，而不是他。
但是莫永樂就快要動手了。
莫永樂就快要背叛雪無垠了。
在這種時候，雪無垠選擇了把他驅離身邊，選擇了相信莫永樂，如果這一次，莫永樂再把匕首捅進雪無垠的胸口，雪無垠會死的！
不是肉體上的死亡，而是心靈上的殞滅！
重新經歷一次當初的錐心之痛，重新經歷一次當初的痛不欲生，這裡是雪無垠的心魔，如果被心魔吞噬的話，雪無垠，會死的！
可是他能怎麼幫他？
他不能讓他死！
下在雪無垠身上的咒界具有保護的功能，可以防止雪無垠遭遇突如其來的襲擊，可是倘若莫永樂的背叛還是刺激到了雪無垠，那麼、那麼──
瑀公子感覺到手上一痛。
劇烈的疼痛，驚醒他的思緒，把他從思考當中喚回現實，而在他看向自己的手的時候，驚訝的發現，手上那把玉骨摺扇，竟然已經被他從中捏斷！
鮮血，就從被斷玉刺入的手掌心，汩汩流了出來，滴在雪地上，像是一團怒放的牡丹花。
刺痛的感覺只有在最初的那時候讓瑀公子覺得驚嚇。看到自己受傷的地方以後，那股疼痛的感覺又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不是什麼好不了的傷，自然不被他放在心上。
「我答允過為你擋災阻厄，保你一世平安，本公子，說到做到。」
即使雪無垠的話已經說絕，隔天瑀公子還是違反了他的禁令，去到雪無垠的主殿。只是這一次雪無垠顯然是鐵了心，瑀公子才一步踏進去，雪無垠的身影就立刻逼到他面前，距離近到雪無垠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徒手挖出瑀公子的心臟。
瑀公子的身形寧定，沒有向前進，也沒有向後退一步。
「本宮主警告過你。」雪無垠低吼：「再一步就是死！」
「可是宮主沒有動手。」瑀公子嘶啞的嗓音，半帶著嘆息，半帶著無奈。
雪無垠生氣了。
「你當本宮主不會殺你？」
妖氣凝聚，眼神凌厲，雪無垠的身邊颳起強烈的氣流，吹動瑀公子的衣袍，可是瑀公子還是沒有動：「宮主可以殺了我。」
「你！」
雪無垠美目瞪大，怒氣讓他的臉色更顯迷魅，他妖氣的濃度已經讓瑀公子呼吸困難，可是瑀公子不但還留在原地，甚至沒有做出任何防禦，他拿自己的肉身，擋在雪無垠驚人妖力的前方，不動如山。
這份膽識、這份氣魄，怎麼會是一個普通的誅妖師所有的？
而他拿著這份膽識、這份氣魄，來到這裡，究竟想要跟雪無垠賭什麼？
這個問題讓雪無垠醞釀的妖力遲遲不發，而瑀公子面帶微笑，身形舒展，毫無保留的把自己暴露在逼人的殺氣之下，哪怕那些妖氣已經在他的身上留下斑斑血痕，哪怕雪無垠沒有收手的跡象，瑀公子還是站在他面前，那雙眼睛明亮得像是極地黑夜裡的燦爛星辰。
「方瑀，你一再挑戰本宮主的極限，你這條命，當真不想要了嗎？」
雪無垠含怒質問，他不懂，在必死的情況下，這個誅妖師為什麼可以這麼視死如歸？為什麼可以這麼毫無防備？
他不懂，自己從未施捨給這個誅妖師一點感情，為何這個誅妖師，卻一再的侵入他的世界、擾亂他的心湖？
面對他滿腹疑問，瑀公子雖然看穿了他，卻什麼也不說，只是退了一步。
退了一步，然後笑了。
「我很珍惜我這條性命，我今天來，只是想知道宮主究竟捨不捨得殺我。現在我已經得到答案了，謹遵宮主命令，從今天起，我再也不會接近主殿十尺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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