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第三章
瑀公子的最後一個記憶,是剜心掏肺一樣的痛苦。
然後他就來到了這裡。
三途河畔,望川水前。
陰風一陣一陣淒慘悲嚎,天空是看不見一點光芒的鐵灰色,貧瘠的土壤堅硬如石,數以萬計的亡靈在河畔摸索前進,無數陰森森的小舟擺渡離岸,無數亡靈落入河裡,沒頂沉淪,從此脫離累世輪迴。
記憶成為片段,從記憶裡摸不清楚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去。
只覺得,雖然這裡陰風慘厲,但他並不覺得懼怕。
只覺得悲憫。
彷彿天地是他的心胸,海洋是他的血流,此生背負的是塵世眾生,此世承擔的是萬丈紅塵。
現在自己已經來到了這裡,是不是代表……一切都結束了呢?
是不是代表……他的使命已達、這個世界再也不需要他了呢?
三途河畔,忘川水前,一瓢忘川,前生盡忘。
自己是誰,彷彿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
來到三途河畔,人生富貴不能帶來,爵位尊榮不能帶來,貧窮病痛不能帶來,來到這裡,萬物平等,質樸返真。
所以自己是誰,難道還有什麼重要的嗎?
瑀公子無意識地隨著其他亡魂,緩緩地朝三途河畔擠去,河畔有舟,一艘一艘擺渡離岸,緩緩消失在浩浩渺渺的河面上,煙霧迷離模糊了人影,誰也不知道會去哪裡,誰也不在乎會去哪裡。
此路已是九泉。
「瑀公子!」
輕淩凌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這樣荒涼的地方,哪裡來這樣好聽的聲音?
但是萬千亡靈如同耳聾,對於亡靈而言,色想形識皆已是空,又哪裡會在乎這個如同天界下凡的聲音?
「瑀公子!」
這一次聲音近了一點,並且隨著這聲叫喚,一雙冰涼的手握住了瑀公子的手腕。
「你不認得本宮主了嗎?」
高傲的、美好的音色,來自寒冰千呎的極北之地,來自花飛鳥鳴的極樂宮中,那個高高在上身不染塵的極樂宮主,在三途河畔遊蕩了將近三個時辰,才終於在這裡找到他。
手腕被抓,瑀公子才終於回頭,首先對上的就是雪無垠那雙只有妖能擁有的、異色的眼瞳。
瑀公子全身一震,彷彿受到重擊一般後退一步,一手扶住了劇痛的額頭。
「唔……」
記憶排山倒海,呼嘯而來。
那些不全的、沒有任何顏色的記憶的殘片,受到牽引,洶湧的在腦海裡翻騰起來。
──極樂宮主,我家夢夏閻王不收的,是不是請您老高抬貴手,移駕去找別家小孩轉生?
──我想要救你,又不能因為救你而讓那麼多人遭禍,所以只好讓你跟著我了,我的法力可以保你無虞,這樣你也別擔心不能轉生了。
──一世太長,你我本如寒蟬,朝生暮死而已。
──宮主,昨夜的事……實在對你不住。
──好,我救你。
──只是莫永樂死了以後,宮主這雙眼睛會看著誰呢?
──雪無垠,我也不過求這一世,多少能為你擋災阻厄而已。
──人間太苦,你以妖身入凡形,怎能懂得避災躲禍?
──哪怕你始終看不在眼裡。
──明明知道你心裡放著別的人,你心裡恨著別的人,我還是像飛蛾撲火,這樣將我的命運,和你的命運綁在一起。
畫面如雪片般在腦海裡迴旋,從初識、到朝夕相對、到床笫承歡,每一分每一秒 ,每一時每一刻,都像是烙在心頭的鉛印,永誌難忘。
只是今時今日,看著這些曾經的美好、曾經的繾綣、曾經的不能放手,他的心上竟然紋絲不動、平靜如水。
不錯,他想起來了。
他甚至想起來,莫永樂在挖開他心竅時瘋狂而狂喜的笑聲。
他甚至清楚的記得,心竅被剖開時每一點每一滴的痛楚。
他的心竅血是妖神女媧之血,他在出征的時候就找來宮廷裡最厲害的巫醫在他身上下了劇毒,劇毒匯於心竅,但無法毒他致死,真正會死在劇毒下的人,是那個妄圖飲他心竅血的人,或者,魔。
逍遙侯肩承三界之責,手掌天地之權,而今他的任務已完歸,便是他該離去的時刻。
手腕輕輕從雪無垠的指間抽開,一身白衣瀟灑微笑,雙眸深處有著雪無垠不認識的淡漠:「極樂宮主,我們就此一別了。」
雪無垠的表情僵死在臉上。
什……什麼?
眼見瑀公子已經轉身,眼見瑀公子已經邁步要跟上等待引渡的隊伍,雪無垠還呆在當場。
瑀公子說的是……什麼啊?
「瑀公子!」
冰冷的感覺沿著背脊往下竄流,連腳步都覺得麻痺,還是向前追去,追到那個白衣身影後再次抓住他,鼻間只聞到濃稠的血腥氣息。
「瑀公子!你快跟我回去,這裡並非久留之地!」
轉過來的那張臉,雪無垠認識,也不認識。
還是那張出塵似仙的面孔,但是其中含蘊的悲憫溫柔已經變成淡漠,如此微妙的改變換作誰都看不出來,只有雪無垠知道,只有他感覺得到,因為相似的感覺,他早就不只一次的經歷。
早在雙方第一次情事,還有在牢房內那次,他都感覺到了。
像是瑀公子的身上棲息著兩個不同的靈魂,每當他聞到這陣熟悉無比的血腥氣味,他都感覺得到瑀公子身上無比陌生的氣息。
但此刻已經不容他深入探究,水如星只給他三個時辰,三個時辰內若不帶著瑀公子回去,恐怕就會損傷他自己的修行。
因此他抓住瑀公子,硬是往反方向走,管他瑀公子身上有幾個靈魂,都是回到陽世之後可以慢慢研究的事情!
沒想到他手裡一空,瑀公子又再次掙脫了。
詫然回望的時候,望見的是瑀公子淡漠的臉容:「你去罷。」
這……這是演哪齣啊?
雪無垠簡直要吐血。
「過了三途之河就沒有回返陽世的可能了,我辛辛苦苦下來救你,你這是自己找死?」時間的壓力讓他緊張,語氣也惡狠狠了起來:「你若要自己找死,又何必要我為你去找忘憂草?你跟本宮主瞎玩?本宮主也是你玩得起的?」
伸手再一次扣住瑀公子手腕,甩頭就走。
「跟我走!」
沒想到瑀公子膽大包天,居然三度甩開雪無垠的手!
「你!」
雪無垠回過頭去時已經怒火中燒,怎麼這瑀公子在陽世一副百依百順的面孔,下到陰間來就這樣難搞?早知如此,他何必冒險來救他?
怒氣一起,雪無垠也不管不顧了,就那麼站著,冷冷道:「你這是要不要跟我走?過了三途之河就是你自己找死,我不是沒有來這裡找過你,死了也別怨我!」
瑀公子微微一笑,看那個樣子又要再次說出婉拒的話,但是話還沒出口,他的眼前猛然一暈,彷彿體內有什麼掙脫了牢籠!
「雪……」
熟悉的神情只出現剎那,雪無垠還沒有抓住那片刻的眼神,就聽見那帶著血腥氣味的聲音:「逍遙侯職責已盡,本不該流連塵世。」
瑀公子已經恢復淡漠,但是雪無垠無法克制自己的顫抖。
那是他!
雪無垠感覺到一股熱流從心中湧散,只那片刻,他就認出來了,那是他!
雖然只出現了一瞬,連話都來不及說,但雪無垠可以確定,那就是他!
他所認識的瑀公子,在這副軀殼裡面!
但眼前這個正在跟自己說話的,又是什麼東西?
這個問題他早該問瑀公子,若是早知道答案,他現在就知道該怎麼辦。
雪無垠一邊懊惱,一邊試探性地走近一步,瑀公子既沒有退後,也並不排斥,只是雪無垠手一伸向他,就被他翻手給推開了。
「宮主,生死是自然的秩序,你不必妄圖干預。」
見他又要走,雪無垠情急道:「你若求死,那天為何問我那個問題?」
這次瑀公子動容了,但是那股濃稠的血腥味並沒有散去,他側過臉來,疑惑挑眉:「什麼問題?」
「你問我,若哪一天你去到一個很遠的地方,我是否會去尋你?」
雪無垠緊緊盯著瑀公子的雙眼,字字明晰,好像害怕他沒聽清楚。
「──我來了,我現在就站在這裡,我追你可以追下九泉,這是我的答案,現在換我問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瑀公子的雙眼顫動。
好像有兩個看不見的靈魂,在那對瞳孔當中撕扯,好像有兩個看不見的意識,在這具肉體裡面爭奪著主導權。
頭暈目眩。
天地彷彿顛覆,乾坤因而亂序,在那片混亂裡面,沒有天,沒有地,沒有神,沒有妖,有的只有那句清澈如雪水的聲音──現在我來了,這是我的答案,我問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無聲的、激烈的撕扯與較勁。
快回來。
快回來,瑀公子!
即使沒有出聲,即使千年的修行讓他臉龐如雪,喜怒不形,雪無垠的內心,已經淒厲的喊出。
──快回來,瑀公子!
身體動得比意識更快。
伸手握住瑀公子垂在身側的手腕,在身體接近的時候緊緊抱住對方,不畏懼那個陌生的血腥氣息是否會傷害他自己,亦不畏懼任何可能的威脅。
身體緊貼的距離讓瑀公子臉上任何一絲動搖都不能逃過雪無垠眼裡,害怕失去瑀公子的情緒將雪無垠的心臟扭緊,他的話語也失去平日裡一貫的冷靜與距離:「你記得我──我知道你記得我,瑀公子,本宮主一諾千金,你不能失信於我──」
三途之河就在腳下。
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只要一個錯身,換來的就是這一生都失去這個人的機會。
「我不管現在的你怎麼想,你說過為了我你會活著回來,我記著了──我記著了!」
迷亂的、孤注一擲的,緊緊盯著那雙眼睛,聲音裡滿是恐懼的顫抖。
抓著瑀公子雙臂的手指泛白,用力到連手臂上的青筋都浮了出來。
心臟裡是疼痛,眼睛裡是離火一樣的酸楚。
「瑀公子!」
從心肺深處激烈的吶喊,電光石火間,觸動了瑀公子瞳孔深處的什麼。
彷彿意識正從沉眠裡甦醒。
在腦海的深處,沉睡得如同靜死的意識,自從接觸到追來三途河畔的雪無垠,就緩緩的甦醒。
但是隔著肉體,總覺得看不清楚、聽不清楚、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肢體,這樣的感覺漸漸的減弱了,直到雪無垠一把抓住他的雙臂,他才猛然感覺到疼痛從雙手傳來。
回來了嗎?
自己,回來了……嗎?
但是僅僅止於意識到身體不夠。
自己對於這副肉體,仍然沒有主導權。無法命令雙手動作,無法命令口唇說話,顫動的瞳孔映入雪無垠那張好像快要哭出來的臉,縱使心疼,也無法出言勸慰。
每一次瀕臨死亡,都是這樣的狀況。
從那日在函水縣城南偶遇咒陣「無間鬼域」,九死一生的回到客棧,半妖的身體順從本能,尋求最能夠回復咒力與精神的方法;第二次為了讓雪無垠轉生,同樣也幾乎耗盡了自己的生命力,遇到生死一線的情況,身體會順從本能尋求能夠度過一劫的方法,而這樣的方法就是讓他的身體從人形向妖形過渡,精神從人性向妖性過渡,這是只有在半妖身上才會發生的狀況,也是他所無法掌握的變化。
人有求生本能,妖亦同。
天命自有定數,茫茫本該輪迴,他玉石俱焚毒害了莫永樂,已是救蒼生於水火之中,妖性與天地同靈,了結這樁責任,便是頭也不回,化歸忘川。
但他身為人的意識本該沉睡,直到雪無垠追到三途河畔,他才在不該醒來的時候,醒來了。
在不該有所牽絆的時候,牽絆了。
不錯,他答應過的。
他答應過那個高高在上的極樂宮主,他會為了他活下去。
哪怕違反自然,何懼逆天而行。
瑀公子感覺到自己的雙手掙脫了雪無垠,這裡是三途河畔,雪無垠的妖力強大也無法奈他如何,他掙脫了雪無垠以後,回過身飄飄然就登上了離他最近的擺渡舟。
「不!」
不!」
瑀公子的意識,以及雪無垠同時淒厲的吶喊出來。
不能走!
好像有千萬把匕首同時鑽進他柔軟的心臟,卻擠不出半滴鮮血,他想要扭頭再去看看雪無垠,卻無法回頭。
不能走!
瑀公子想咬牙,身體卻不服從他的控制;他氣憤握拳,卻只能得一掌空虛。
身體不是他的。
他無法控制這具身體。
除非他將自己身體的主導權奪回來!
就算自己已經身在擺渡舟上又如何,就算自己已經航上三途河又如何?有雪無垠在河畔等他,他游也會游回去,爬也會爬回去!
「沒用的。」
突然間聽到自己的聲音這麼說。
瑀公子一愣,半晌才意會到這是占據身體的、屬於妖的意識在對他說話。
這種狀況他可是第一次遇到,畢竟從前當妖的意識主導身體的時候,他多半是在半夢半醒的沉睡,從來沒有一刻像此時這麼清醒、這麼希望能夠奪回身體的主導權。
是人也好,是妖也好,三途河岸上有他捨不下的人,他拼了命也得回去!
「你就算拼了命又如何?你此生本不是自己的,了結了你的宿命,這人世還能有什麼捨不下的東西?」
從自己口中吐出來的話語,字字清冷,帶著妖神女媧特有的濃稠血腥氣息。
瑀公子試圖握拳。
有一瞬間好像抓住了什麼東西,但是狂喜之後,跟著來的就是一掌空虛。
自己的聲音,帶著淡淡的譏嘲。
「你還能抓住什麼?心竅血已放盡,非等閒不能再回陽世,你早在往自己身上投毒的時候就該看破,此生你是天下眾生的,而你本不能擁有什麼。」
瑀公子出征前,在他父親的靈前跪了一日。
線索早已明示,命運早已決定,莫永樂殺妖成仙,滅世成魔,已非他一介半妖可以匹敵。想要誅殺莫永樂,他的籌碼唯有心竅血,想要拯救萬世黎民,想要拯救他放在心尖上的那個他,他的選擇唯有一途,便是將命獻與。
然而他已經答應雪無垠,他會活下來。[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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