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第三章
雪無垠吃下莫永樂的心而倒地的時候,雪無晴是有感覺到的。
也正因為他感覺到雪無垠倒下了,現在出現在他眼前的雪無垠,才讓他覺得超現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五感,覺得可能又是敵人的伎倆。
但是不會的。
他的敵人太強,就算不用任何計策,堂堂正正的一決勝負,也遠遠比他還要強悍。他的敵人沒有必要去使一些旁門左道的功夫,就已經足以致他於死。
所以當雪無晴看見雪無垠的時候,失而復得的激動讓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也無法反應,直到雪無垠一手扯住他,把他往後面甩去,自己迎風而立遙遙對著瑀公子開口:「瑀公子,吃錯了東西的是本宮主,不是你;要出問題也該是本宮主,不該是你,怎麼你這又是發什麼瘋?」
是雪無垠!
雪無垠竟然在這個緊要的當頭──回來了!
為雪無晴擋住致命一擊的那躲蓮花為妖力所化,雪無垠的腳下同樣也開著一模一樣的冰雪蓮花,他一身白衣,被風吹開來,像是一朵綻放在烏雲雷電當中的白色牡丹。
因為瑀公子的妖力迴旋而颳起的大風,把雪無垠一頭柔軟的青絲往後吹去,他那張精巧姣好的面容即使隔著遙遠的距離,也精準的刺入瑀公子妖異的雙瞳裡。
雪無晴的相似已經令瑀公子心亂,而雪無垠這張無雙的臉容,就像是一把劍,戳進瑀公子的心裡,剜開來層層血肉模糊。
由人入妖,由妖入魔,女媧成魔,心神俱喪,已經不能記得自己為何成魔,可是這個傷口的隱痛勾起記憶裡的痛楚,模糊的記憶裡面好像可以觸摸到隱約的影子,卻總在觸手時散化為裊裊輕煙。
凝金色的雙瞳泛起混亂的光影,瑀公子的本能躁動著,要他毀去一切眼前所見,要他除去一切心中所動,他此刻無力抗拒本能,染血的雙手平揚,妖力凌厲迴旋,心中感受到的血肉淋漓是什麼原因,他無暇顧及,也無意顧及。
只要毀滅一切,就什麼都不用想了。
只要毀滅一切,就可以獲得安寧了。
就可以遠遠的離開這一切,好好的,好好的……
思緒突然在這裡中斷,而雪無垠傲氣凜然的聲音已經逼到眼前,落入耳中:「你真發瘋了,竟敢跟本宮主動手?你還要不要命,本宮主叫你吃不完兜著走!」
面對著瑀公子壓迫的妖氣,雪無垠面不改色,果然是與修羅王齊名的妖主,也只有妖主在這個時候還能霸者橫攔,擋在瑀公子這個殺戮機器眼前。
他知道眼前的瑀公子已經不是往常那個與他玩笑愛他寵他的逍遙侯,縱使相貌一般,從瑀公子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殺氣,卻是千真萬確,面對這樣的嚴峻情況,也只有他,還能一步不退。
「洛月,站起來,把無晴帶走。」
他的命令直接對著身在熊熊烈燄當中、生死未卜的洛月。他還能感覺到洛月的存在,代表洛月並沒有遭受致命一擊,眼下他能託付的只有洛月,因此只能把他最心愛的弟弟託付給他。
至於自己,必須擋在這裡,一步也不能退。
必須用自己的肉身,攔在最心愛的人面前。
並非為了蒼生。
並非為了天下。
而是為了阻止瑀公子毀滅這個曾經是他一肩承擔的人間三界。
「想走?」
瑀公子動得好快,雪無晴和雪無垠的出現已經嚴重擾亂了他的心緒,本來應該空洞而冰冷的心,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可以亂做一團,他既無能力去釐清,本能訴諸於殺戮,眼看著洛月飛快的帶著雪無晴要遁走,瑀公子蛇尾一擺,天上雲成龍卷,雷電從龍卷當中直直往下,對著洛月劈去!
雪無垠眼中寒光四射,洛月腳下頓時升起一朵白色蓮花,蓮花花瓣柔軟,卻以雷電之速包裹住了洛月和雪無垠,花瓣比一人還高,往內捲起承受了雷電的攻擊,這次攻擊的力度比雪無垠估算的更強,冰雪花瓣在雷電的攻擊下,不到片刻就變成四濺飛散的冰花。
可是片刻就已經足夠。
洛月雖然重傷,還有能力施展妖族的移形換位之術,冰雪蓮花被雷電打碎成無數冰屑,碎散開來中間已經空空如也。
洛月逃了。帶著雪無晴逃了。
這已經是瑀公子第二次手下逃出活口,而且還是一次逃了兩個,就算他並沒有真的非要殺死誰不可,卻也對礙事的對手感到不悅。
不悅的感覺,還跟身體裡那股蠢蠢欲動的躁亂一起,撩動著他的心緒。過去對他來說沒有意義,記憶的殘片模糊不清,他也無法主動去回想,因為入魔後的本能太過強烈,一再驅使著他釋放身體裡的力量,一再驅使著他,用毀滅來填補內心的空洞、用鮮血來安撫隱約的躁動。
至於那樣的躁動是為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
「……看來今日出乎我意料之事可不少,竟能抵住我一擊──」
無可避免,同樣的相似再次讓他回溯起從他手底下用沙影分身逃出生天的修羅王,想到修羅王,同時掠過腦中的卻是清晰異常的那聲長笑。
枉費他為你渡川!
是誰?渡什麼川?瑀公子的本能抗拒回想,而他尚未回神過來,雪無垠的聲音已經打斷他的思緒。
「不該在這裡的走了,礙事的也走了,瑀公子,你還跟本宮主動手麼?」
不該在這裡的走了。
所以他已經無所罣礙。
所以面對瑀公子揮過來的手所帶來的強大水雲與雷電,雪無垠面上沒有露出他慣常表情之外的神色,迅速的引動了自己的妖力,白色蓮花飽滿盛放如牡丹。
他在這裡,成為天下蒼生的盾,並非為了三界平衡,而是為了眼前的這個人。
女媧入魔,所能引動的妖力就連修羅王都不是對手,即使雪無垠已經釋放出自己所有的力量,只差還沒有化成原形,都覺得從瑀公子身上源源不絕湧出來的力量,讓他逼面生寒。
毀滅吧!
不管是誰,不管是人是妖,不管是生是死,只要攔阻在眼前的一切,全部都毀滅吧!
──從瑀公子的力量當中清清楚楚傳達的,是血腥的訊息。
他不認得雪無垠,他也不能想起雪無垠,記憶與意識拒絕碰觸被封存在腦海裡的痛楚,他身為人的神識停留在失去雪無垠的狂怒和悲哀,因此即使現在雪無垠就站在他的眼前,他仍然視如不見。
女媧與妖主,兩股幾乎相當而足以毀滅任何脆弱生靈的力量,在眨眼的瞬間,就撞在一起。
撞擊所產生的能量往四方擴散,女媧屬水,因為女媧入魔而瘋狂落下的暴雨在那個剎那,被能量往旁邊吹開,本來應該垂直往地面落下的雨滴,詭譎的轉了方向,就像是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把雨滴往兩旁揮開。
雪無垠的長髮被冰風高高吹起。
朝著瑀公子的攻擊,他用上了全力,並不是因為他不在乎是否會傷到瑀公子,而是因為他很清楚,就算用上了全力,也未必能把瑀公子擋在身前。
女媧是眾妖之首,就算雪無垠拼上了全力,他的攻擊一樣無法傷害瑀公子的本體,朝著瑀公子發出去的雪箭被反彈回來,在觸及雪無垠自身的時候就化散在風裡,因此降低了溫度,逼面的冷風颳得他遍體生寒。
「東方瑀!」
瑀公子擺明了沒有留手,雪無垠在錯愕過後,神色立即轉為冷怒。
瑀公子敢跟他動手?
瑀公子敢忘記他?
上一次他追下陰世換來的是一個自己不認得的妖格,妖格好歹還記得他,現在這什麼情況來著?
不但忘記他,還敢跟他對著幹了?
他膽子忒也大了!
這樣隨隨便便就把他忘在腦後,算他跟錯了人也看錯了人!
「東方瑀!你給我睜著眼睛仔細瞧著,看清楚本宮主的臉你再動手不遲,你要敢再動手,本宮主拆了你的皮!」
凌厲的威嚇是誰都會說的,但真能不能做到那就另當別論,可是瑀公子聽到這句話,本來正要揮出的雙手卻緩了一緩。
不是因為認得了雪無垠。
而是因為腦子裡有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第六感,告訴他眼前這大美人是真會照做的!
他怎麼能這麼篤定?
接著自己的第六感所昇起的感覺,敲痛了腦海的邊緣,瑀公子大力甩頭想要把這種痛楚甩出自己的腦袋,但是無論如何都是徒勞無功。
這是怎麼了?
修羅王的笑聲惱人,不斷在他的腦海中迴盪。
早知道就殺了他的。
早知道就殺了他,肯定可以帶給自己無與倫比的滿足感,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整個腦門都迴盪著他討厭的笑聲,還有那句狂妄而自大的、宣戰般的話語。
枉費他為你渡川!
神州萬里,山河千百,河川交布,湖泊環繞,這一片大陸上有無數條或大或小的河川,可是瑀公子隱隱約約覺得,自己知道修羅王口中說的那條川,並非在這個世界上。
他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去過另一個地方,那裏陰風陣陣,寒氣侵骨,舉目荒蕪,惡臭連綿。
在那個地方,有如同雷聲一樣的水聲。
水聲彷若陰魂,勾纏不散,就算在修羅王逃走之後,瑀公子手下又殺了那些龍族,殺戮的喜悅還是沒有辦法把那些隱隱約約的水聲從腦袋裡面趕走。
陰魂不散,糾結纏身。
脆弱的意識被水聲糾纏,瑀公子看著雪無垠的臉,那張面孔卻沒有印入他的腦海,他明亮的雙瞳裡什麼都看得無比清晰,卻什麼都進不了他的意識。
只有血。
只有血可以。
「拆了我的皮?」
帶著高高在上的輕蔑,瑀公子的聲音幾乎不像他的聲音,如果不是之前就看見瑀公子化形,雪無垠認不出來這就是他所熟悉的那個瑀公子。
如果一個每日親密、同進同出的枕邊人,在一個瞬間就變成自己一點都不認識的另外一個人,這種時候,能怎麼辦?該怎麼辦?
雪無垠不知道,而瑀公子已經繼續說話了:「就憑你?」
明明只是無關痛癢的三個字。
明明知道對方已經不能用常理衡量。
但是,雪無垠沒有想到,原來這三個字戳入自己的心口,會像是刀劍一樣,讓他那麼痛。
可是他不能痛。
因為如果他不能把瑀公子擋在這裡,若是瑀公子有恢復正常的那天,到時候瑀公子所承受的痛苦,會是今日他承受的千倍萬倍。
他不忍瑀公子痛。
他怎能讓瑀公子痛?
「不錯,就憑本宮主。」
雪無垠一個字一個字,忍住心中抽搐的疼痛,從牙關裡擠出聲音來:「你如果真的能,今天就從本宮主的屍體上跨過去。」
就算是死,他也不會從瑀公子面前讓開一步。
就算到死瑀公子都還認不得他,他也不會有怨悔。
「東方瑀,吃壞了東西的不是你,你睜開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這是你耗盡心血保護的世界、這是你的臣民、這是你的榮耀、這是你肩上所擔負的三界平衡──你睜開眼睛看看你在做什麼,為什麼你畢生耗盡心血所保護的這些,你竟然在一瞬間就能將之付諸東流?就算你把這些都忘了,你──」
雪無垠的話還沒有說完,瑀公子的攻擊已經到,蛇尾影子所延伸出來的影子繩索在瞬間就扯住了雪無垠的雙手,雪白的手臂上面立刻被勒出可怕的紅紫色斑痕!
劇烈的疼痛讓雪無垠的雙瞳猛然放大收縮,聲音也一時梗在喉頭吐不出來,可是接下來他嘶啞著聲音喊出的話語,如同飛鳥,飛快的鑽入瑀公子的耳中。
「你難道連本宮主都不要了?」
你難道連我都不要了麼?
不要這個世界、不要自己的心、不要自己守護的信念──難道,連我都不要了?
明明沒有受傷,瑀公子卻聞到了濃烈的血腥。
那是雪無垠的聲音在淌血。
「……你?」
瑀公子直覺的往前走一步,可是才走這一步他就驚覺到自己的不尋常,立刻煞住了腳步,雙手緊握,束縛住雪無垠雙手的影子瞬間收緊,雪無垠從鼻子裡發出哀鳴,而瑀公子雙眼泛出了血絲:「你?」
勒住雪無垠雙手的影子繩索,幾乎要把他的雙手勒斷,可是雪無垠沒有做出反抗,只是艱難的握住了拳頭,試圖讓自己好受一點。
遙遙望著瑀公子的那雙寒冰色美目,展露著顫抖的痛楚,但是更多的,是掙扎的希望。
他的那雙眼瞳本就勾人,此刻如此複雜的色彩,更加迷人神智,就算瑀公子已經入魔,也不能不為這雙眼睛迷惑,不知不覺又往前走了一步,彷彿被什麼困惑,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出口的疑問:「你?」
雪無垠的那雙眼睛,一開始是讓他從超脫塵世的仙境墮入凡塵,學會了愛欲苦癡,經歷了生死相許,而後為人入魔。可是現在,那雙眼睛裡面,又彷彿有救贖的甘露,叫人情不自禁接近,叫人忘乎所以。
那是一雙沒有人能夠抗拒的眼睛。
等到瑀公子驚覺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雪無垠的一步之前。
凝金色的瞳眸裡面清楚是雪無垠的映影,雪無垠姣好的面龐因為雙手被絞的劇痛而呈現著緊繃蒼白的狀態,可是他的眼睛執著的望著瑀公子,一字一句皆是無可轉圜的驕傲:「你若連本宮主都能殺,本宮主死得其所!」
瑀公子皺眉了。
在他面前說出這句話的,雪無垠還是第一個。
這麼近的看見這張臉龐,好像勾動了心裡的某一條線,牽引出可怕的劇痛。胸口破掉的那個大洞源源不絕的把記憶與情感流出去,可是有些東西是附著在身體裡的,怎麼樣也抹消不去。
像是三途河水的味道。
三途……三途河水?
記憶恍如隔世,三途河又稱忘川,是生界與死界的交會處,人死渡三途,三途河的河水會腐蝕那些掉入水中,無法渡達彼岸的鬼魂。
忘川?他的耳邊響起修羅王狂妄驕傲的笑聲,難道修羅王口中的渡川,是渡過那條陰陽交界的忘川?
是誰為他渡川?
魔生業障,雙目為閉,雙耳為聾,雖視如不見,雖聽如不聞,此為魔障。女媧入魔,亦是如此。
因此他雖是看著雪無垠,卻認不出雪無垠。
但是……是誰為他渡川?是誰──?
雪無垠的雙手因為瑀公子的術而顯現出可怕的勒痕,但是這一次他沒有攻擊,也沒有做出任何反抗,他任由瑀公子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就算這樣的距離,斷送他的性命只在一瞬之間。
然而,除非他能讓瑀公子恢復正常,否則拼盡了他一身妖力,也不能把瑀公子擋在這裡。
距離已經近到足以讓他感覺到瑀公子眼神的震動,他知道自己不能退。
「你……」
瑀公子液態黃金般的雙眼裡面浮現出困惑,雪無垠的臉龐曾經是他生命裡最重要的珍寶,即使在他心被魔障的現在,就是這張臉也足以動搖他的認知。
這張臉,他認得,也不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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