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第四章
隔日早上五更天，瑀公子準時睜開眼睛，他知道這絕對不是因為他作息規律，而是因為夢夏拿了他預先準備好的符咒，照自己的額頭丟過來，把他從符咒的束縛當中解放出來。
清醒的時候他能控制自己，可是睡著的時候意識沈入深眠當中，他的身體已經出現過太多異變，他不能容許自己再出任何一點差池，危害到雪無垠的生命。
因此他不再與雪無垠同枕共眠，雪無垠在身旁的時候，他絕對不會閉上自己的眼睛，而即使雪無垠不在身旁，他也要使用符咒來束縛自己才能夠安心。這對他而言不是什麼困擾，畢竟符咒一丟他就睡了，再丟另外一張符咒他就能醒，比夢夏叫他還管用，省時省力，提高效率。
現在可不是一個能容他安然高枕的時候。
雖然莫永樂已經死去，可是還有殘存的、甚至比莫永樂還要厲害的敵人躲在暗處，這個敵人是誰他們不知道，這個敵人的目的，他們也同樣不知道。
雖然帝都已經開始逐步在重建，一切法律刑名也在司徒墨的治理下逐步上了軌道，除了司徒墨以外，自己那個起死回生的爹，向來以治事之能受到當朝陛下倚重，如果光是談人間界的一切，有了東方刑和司徒墨就綽綽有餘，沒有什麼他能派上用場的地方。
他的職責，在人、妖、魂三界的平衡，而眼前看來，那個隱藏在暗處的敵人，恐怕是個妖。
是個龍族的妖。
夢夏給他送來了早膳，可是他不想待在寢殿裡吃。這寢殿寬敞歸寬敞，就是太過於寬敞了，一個人住起來空落落的。不過這寢殿有個好處，隔著拉門就是一個小院，從拉門走出去別有洞天，是整個延展開來的迴廊鋪在兩側，院子裡面同樣種植著梅花，嚴寒時冬梅正馨香，在乾淨的天光裡面綻放出優雅的姿態。
瑀公子整個桌子一端，就往那拉門外面的迴廊放。
他當然不是用手端，他扇子也不過就那麼翻了兩翻，桌子就平平穩穩的離地而起，一點傾斜都不曾，平平的懸空移到拉門外面，穩穩落下。
桌子上面的碟子茶盞只有一震，連湯水都沒濺出來一滴。
「啊，這種時候，還是有小毛球陪著才有趣啊。」
瑀公子自己嘆了一聲，嘴角的笑容有幾絲無奈，無奈自己身繫天下，無奈雪無垠是一宮之主，無奈天下事此時尚未塵埃落定，他們想要齊眉舉案，恐怕並非短時間內可以達成的希望。
吃到一半，覺得飽了，茶盞拿起來想要漱口，他敏銳的耳朵就一動，聽見廊上傳來了小跑步的聲音，是夢夏往寢殿裡來，上上下下的急著到處找他，好不容易找到拉門，拉開紙門，見到瑀公子翩翩然一手端杯一手持扇，正亮著白牙沖著他笑。
那表情像是在說，你找了這麼久，功夫還得再磨磨。
夢夏早習慣了，他知道瑀公子不管何時都這麼從容自在幸災樂禍，可是對比自己找得手忙腳亂，那邊公子明明聽見了，竟然也不吱一聲，夢夏還是滿肚子酸水。
──他想不透自己前世是積了陰德還是燒了壞香，怎麼就有著這麼一個不好不壞、專折磨人的主。
還是瑀公子帶笑的聲音提醒他回神：「怎麼？看傻了？爺沒教過你怎麼請安？」
夢夏猛然回神，一骨碌跪下去請安。
「公子。」
夢夏剛剛在心裡誹了瑀公子半句，他是個有良心的，不管瑀公子知不知道，他光是想著就心裡不安，因此說話的時候，臉上是乖覺的神色，裝乖來著。
「公子，如今帝都護國誅妖師來拜見公子，公子是現在要見呢還是……」
夢夏話沒說完，一邊覷著瑀公子的臉色，他見瑀公子微微蹙眉，以為瑀公子不高興早膳還沒用完被擾了賞梅的雅興，卻沒想瑀公子卻是問道：「帝都護國？哦，嗯……」
夢夏以為他正在思考要不要見，沒想到抬起頭來竟是一句：「那是誰來著？」
「回公子的話，是水如星大人。」
當初朱印可是爺您親手蓋的啊！公子！
夢夏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家公子這忘性了，此刻只有無力，連心裡的牢騷都沒有力氣說出口。
「讓她進來吧，左右現在也無事。」瑀公子懶洋洋漱了漱口把茶吐到旁邊備好的盞裡，伸手取過毛巾揩了揩手：「僥倖逃過當初大宮主的清算，也算她不枉救本公子一場。」
當日帝都城破，瑀公子以身殉職，是上官豔拼死把他的遺體送回內宮，是水如星在叛軍的咒獸潮水裡守住了他的遺體，和雪無垠一起。
當日雪無垠為他渡川，也是水如星，在風雨飄搖的戰亂裡守護他的遺體、保護夢夏，如果沒有水如星，也許他們都不會在這裡。
雪無垠肯定也知道。
隔著敞開的拉門，瑀公子看著夢夏小跑步出去傳令了，思緒如輕羽飄落，落到心頭成為一匹滄然的錦繡。
雪無垠肯定也記著她的恩，否則也不會在當初和極樂宮有血海深仇的誅妖聯盟上上下下五十幾個誅妖師當中，獨獨留下了水如星的性命。
瑀公子在亂平之後重新任命各州省縣道誅妖師的時候，劃去了在戰亂當中殞命的數十數百個名字，在那些留下來的名字裡面，只有水如星一個人，曾經參與過極樂宮誅妖成仙的那個事件。
那是雪無垠的還恩，也是孽債兩清。
瑀公子從自己的思緒裡面抬起頭來，水如星已從廊外轉進來，她身上披著保暖的鶴羽輕裘，窄小的肩膀上落滿了雪花，遇到廊上暖爐的熱氣，紛紛化了融進她的衣衫裡。她見到瑀公子，立刻行禮如儀：「爵爺。」
抬起頭來，望著瑀公子的眼神，已經盈了滿眶的熱淚。
那些離亂，那些驚心，那些夜不成寐枕戈待旦的日子，都已經過去了那麼久。
但是直到現在，偶爾她在繁華的帝都裡一個人從睡夢中驚醒，都還會想起她和夢夏帶著瑀公子沒有氣息的身體，日夜兼程躲避追兵，食不知味、宿不安枕的兵荒馬亂。
她只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她雖然在誅妖師當中的地位已是中上，依憑的卻是十年百年難見的天賦和實力，若是拿走了這份力量，她就只是一個年輕的女子，甚至還只是個孩子。
在帝都城破的時候，對陛下和逍遙侯的忠心，支撐著她走過那麼長的蹣跚路途，南出帝都，百里迢遙，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現在，在她富貴榮華的府邸裡，夜半夢迴時想到了這一段，還是如當初一樣的驚心動魄。
「如星，久未見妳了。」
瑀公子溫言道。
自從王軍奪回帝都，水如星被封帝都護國誅妖師，一向皆忙於主持帝都內的三界平衡；而瑀公子為了天下誅妖師大選、補償缺額的程序忙活，還得移出空閒來重新設置位於內宮、保護陛下與內宮安全的結界，這些事情都告一個段落以後，月牙城的清涼行宮也已經落成，他趕著想來北方與雪無垠相會，並未在帝都多耽片刻，因此，瑀公子和水如星兩人在帝都中的時候，幾乎從未相見。
「帝都一切可好？」
「回爵爺，帝都一切都好。」
水如星聲音恭謹：「如星夙興夜寐，不敢有負此職。」
「那就好。」瑀公子的聲音裡有淡淡的欣慰，水如星是可託付的，從當初她拼死護著他就知道，水如星必定不負所託，而她的才華，也不該埋沒。
因此，在亂平之後他才允准了一個如此年輕，且又是女兒之身的帝都護國，他不用掐指都能算出，這樣一個年輕的誅妖師，即將是新一代誅妖師們舉目仰望的存在。
「如星曾經親眼見識過爵爺殉職就死的決心，如星不敢與爵爺相比，自更不敢懈怠於爵爺，天下蒼生，此後為我所繫，請爵爺千萬放心。」
水如星字字鏗鏘，她在帝都身處高位，又是個年輕女子，混跡在男人當中，已經染了一身巾幗不讓鬚眉的陽剛之氣，只是在她抬起頭看著瑀公子的時候，水光瀲灩的眼眸里流轉的卻是難以掩藏的、青春小女兒的嬌態與傾慕。
「本公子自然是放心的。」
瑀公子臉上的笑容如春風，一件白袍更讓他顯得仙風道骨。不管身處怎樣的高位，他總像是身上這身白袍一樣，一塵不染，不飾鉛華。
「妳來，可是帶來了陛下的命令？」
「是。」
水如星雖然暗自崇拜愛慕著瑀公子，但在她的心裡，兩人之高低判若雲泥，不敢存有高攀之心。何況瑀公子身邊還有著那麼一個國色天香的九尾狐妖，更是讓她自嘆不如了。
別人只看見雪無垠國色天香，卻只有她知道，雪無垠兇狠起來是多無情冷酷，這麼一個差點殺死她的冷酷妖主，卻也是她親眼所見，願意為了瑀公子折損修行追下九泉，甚至不在乎有去無回，如此情深義重，更讓她覺得，不管是誰，都拆不散這一對戀人了。
她的心願很小，她不求能成為瑀公子身邊的那個人，她只求能這樣遠遠的望著他，看著他快樂，為了他努力擔起帝都護國的責任，那麼她就心滿意足了。
「爵爺，陛下密令您回帝都一趟。」
「可是帝都有變？」
瑀公子的語氣不變，還是那樣閒散逍遙，只是他放在膝蓋上面的手指開始屈伸，運轉著咒力，試圖釐清星軌命數，參透天機。
水如星被他這麼一問，也被問住了，愣了一下才回答：「帝都一切如常，只是陛下吩咐務必要您回宮，但──爵爺，還有一件事情，也許您會想要知道。」
「哦？」瑀公子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前幾日，東方大人──就是爵爺您的父親，發了大脾氣了。」
「哦？」瑀公子還是這個不鹹不淡的字。
水如星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左右躊躇間，還是瑀公子看出了她的為難，淡淡道：「說下去。」
「是。」水如星硬著頭皮：「當時下官正好在太宰府內，您囑咐過下官，今年的四方合祭由下官代替您主持，而為了討論年底的四方合祭方位，昨日就拜上太宰府，與東方大人討論合適的主位，討論到一半，院子裡有一個下人除草的時候，一耙刀砍在一棵老神木上面，東方大人氣憤非常，立刻下令把那個下人拖出去亂棍打死了，還讓整個府的僕人們都看著打。」
這話說起來她還萬般不忍，說是整個府的僕人們都看著那個年輕人被一棍一棍活活打死，她是客人，又算是同僚，東方刑自然不會讓她看。可就算不看，瀕死的慘叫還是會鑽入耳朵裡面的，她告辭離開太宰府的時候，在迴廊上驚鴻一瞥到尚未收拾的屍體，只那麼一眼，那一眼的血腥就彷彿喚起了草木皆兵的那無數個日夜。
她不知道原來東方刑有這樣殘酷的一面。
她知道東方刑是三代宰輔，她知道東方刑嚴謹剛硬、以誰都不能有異議的方法處理過無數的政治危機，關於東方刑的傳言很多，可是傳言再多，都沒有一個說法說東方刑如此殘酷。
一個這樣殘酷的父親，怎麼能養出瑀公子這樣的兒子來？
她不知道瑀公子和東方刑之間僵硬的關係，只是此事不尋常，她覺得有必要讓瑀公子知道，就算瑀公子維護父親，反而責備她，她都覺得在情在理。
可是瑀公子沒有。
瑀公子只是對著她微微勾起唇角，露出像是玩味、又像是微笑的表情。
「他生了大氣，任憑是誰都有不得不生氣的時候，只是妳為什麼會覺得我必須知道？除了這件事情以外，有什麼是妳留意到的地方？」
他一句話戳中了紅心，水如星不敢隱瞞，反正本來就是要對瑀公子說這件事情，既然瑀公子問了，也免去她繞彎拐角的麻煩。
「下官這一段時間裡面見了帝都裡面歸我統屬的幾名誅妖師，得到了一個意外的消息，如果這個消息沒有錯誤的話，恐怕──」水如星小心翼翼的報告：「也許東方大人，曾經跟莫永樂接觸過。」
「什麼時候？」瑀公子直起了背脊，顯然這件事情他感興趣了。
「大約是在兩年前的時候，兩年前的春分。」水如星道。
見瑀公子連扇子都半合起來了，水如星知道這個消息對瑀公子來說肯定很重要，因此說明的時候刻意的詳盡。
「告訴下官這件事情的是現在的帝都府道誅妖師洛無雙，因為家族的緣故，洛無雙過去曾經和莫永樂交好，直到兩年前，洛無雙和莫永樂都是時常會面的關係，當時洛無雙的管區是北方四道當中蘭州省道，而莫永樂是北方四道總領誅妖師，洛無雙告訴下官，兩年前的春天，莫永樂曾經告訴他，莫永樂受到東方大人的傳詔，不知所為何事，隔日就要前往帝都謁見宰輔東方大人。依照洛無雙的說法，莫永樂和東方大人肯定有接觸過。」
水如星一口氣還沒換，瑀公子就已經揚聲：「夢夏！」
夢夏來得很快，他也不就在寢殿外頭候著而已，聽見瑀公子喚他，一閃身就小跑步進來：「欸、公子？」
「龍族那張狀紙是什麼時候送到府裡的？」
不管水如星不了解他們談話的內容，夢夏躬身快速回答：「是平安曆十四年，夏至。」
「……這麼說，莫永樂闖龍王殿，是在見過我那個爹之後了？」瑀公子像是在跟夢夏說話，但是夢夏知道他其實是在喃喃自語，可事情牽扯到老爺，他不得不多問一句。
「公子，這跟老爺什麼關係？莫永樂什麼時候見過老爺？」
瑀公子朝他懶懶飄去一個白眼：「問問問，問不死你，這麼一句話你也要問，還讓不讓爺清淨？」
他這一句話說出來，水如星在旁邊一句「莫永樂闖了什麼龍王殿」也憋回喉嚨裡，沒那個膽子問出來。
現在他們三個當中，只有瑀公子的腦海裡面有事情的全貌。
而他卻無暇和水如星及夢夏說明，因為他壓在廣袖下面的手指，屈伸掐算，竟然怎麼算都算不出天機。
為什麼算不出天機？
有什麼東西在暗處幽幽祟動，竟然擋住了他窺探天機的視線？
有什麼東西能這麼挑戰他的實力？
有什麼東西，不願意他看出命運的流向？
瑀公子的手指，已經停。
靈動的光芒從他的雙眼一閃而逝，迅速的沉定下來：「帝都大災。」
「什麼？」水如星震驚的張大雙眼：「帝都──」
「事不宜遲，妳即刻啟程回去，盡妳的職責，本公子會立刻回宮，妳且在帝都等著。」
瑀公子坐正了起來，而夢夏早就面如土色，水如星一時間沒能領會過來，不能理解瑀公子為何如此突然就道出帝都大災，瑀公子看她一眼，悠悠道：「傻了？帝都大災，該做什麼妳自己知道，還等著做什麼？」
水如星被他一語驚醒，快步轉過身，立刻去得遠了。
她走了，瑀公子才緩緩從迴廊的木質地板上面站起來。
夢夏跟在他身邊亦步亦趨：「公子，咋的一下子又是帝都大災了？帝都的災難還不夠多麼？這次又是哪裡的妖魔鬼怪了？公子您──」
一句話沒說完，瑀公子已經一把扇子敲到他的頭上。
「毛毛躁躁，沒個省心。去取爺的服制來，我們回帝都去。」
夢夏應了一聲，往門口飛快跑去，在他踏出門口的時候，只聽見瑀公子隱約的低語。
「能讓本公子算都算不出來，想來也只有一個可能了。這貨，這麼多年來，難道……」
後面的話夢夏就聽不見了，就算他聽見了，也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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