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即使已經受封為國公的爵位，瑀公子在帝都裡，乘坐的還是他那輛外表不起眼的小破馬車，這次還不是用馬拉車，坐在駕車席上面的夢夏提鞭趕著的，竟然是一隻驢子！
「你別看那只是一隻驢子，驢子有驢子的好處，好的驢子可以勝過一匹嬌生慣養的千里名駒，你記住了。」
悠閒躺在搖晃車裡的瑀公子，還不忘順便給夢夏說教：「別、你別鞭他啊！沒見他自己會跑，你鞭他，爺心疼！」
鞭不起的馬，不，驢子，何必拿來駕車呢？夢夏很想問，但他知道就算問了瑀公子也會隨口給他一個不三不四的答案，與其等著那個答案，不如乾脆別問，夢夏知道怎麼做才是最明智的作法。
這輛驢車，在太宰府前停了下來。
夢夏從駕車位上面跳下來，掀開車簾子，而抱扇徐行踏出來的，就是已經換上了整套正式服制的瑀公子。
太宰府裡的人，可不能不認識瑀公子。
他才剛剛在陽光下露出了那張美好而年輕的俊臉，守在太宰府門前的戍衛，就飛快的迎了上來，同時有一個人一轉身就飛跑往府裡通報，瑀公子站在馬車上，就能聽見那大嗓門滿府滿府的喊：「老爺！公子回來啦！老爺！公子──」
瑀公子微笑，把這個嗓門從自己的聽覺當中排除，對著戍守的兵衛點頭為禮，溫文儒雅、進退有度，擺著扇子就自顧自跨過門檻，這是他的家，他自然不用像那些等著踩破太宰府門檻、逢迎屈奉的臣子一樣等著接傳通報；這是他的家，即使他自從進位逍遙侯以後就再也沒有踏進這裡一步，這還是他的家。
因為他的身上，流著和東方老爺一樣尊貴的、東方家族的血。
東方刑自律嚴謹，雖然剛剛下朝回來，他已經換上一身便服，齊冠整帶坐在佈置古風的書房裡面了。而遙遙聽見瑀公子回來的消息，他的臉上露出喜悅和欣慰，柔化了他嚴肅的臉部線條。
手上的毛筆往桌子一擱，一撩長袍衣擺，沉穩雄健的步伐就邁了出去，他暗色雲紋長袍在行動間反射出內斂的光澤，是屬於老臣才有的凝鍊和鋒芒，雖然心裡急，反映在步伐上也只比尋常快了些許，仍然保有著德高望重的矜持，而當到了大堂，瑀公子已經端著一盞茶等在那裡。
面對自己的父親，瑀公子在東方刑來到大堂以前理當不能落座的。
就算他不在乎俗世規範，率先坐了下來，甚至還上了茶，至少父子倫理綱常，東方刑進來的時候，他得起身以示尊敬。
可是沒有。
瑀公子笑著用眼神迎接他的父親的時候，他那盞茶還在唇邊，不但沒有放下，甚至慢條斯理的擺出用生命品嚐的架勢。
夢夏在旁邊看，小心肝還真要跳出來了。
那可是老爺啊！
那可是生您養您、給您東方家族庇蔭的老爺啊！
夢夏在旁邊坐立不安，瑀公子哪裡不知道夢夏心中轉著什麼，勉強從茶香的餘味當中回神過來，輕描淡寫道：「夢夏，老爺來了，行禮吧。」
公子！老爺不在乎小的行不行禮，老爺看的可是您啊──夢夏心裡的吶喊簡直衝口而出，可是老爺在場，小廝不敢僭越，夢夏那是孬的，只能彆彆扭扭的行了禮。
──倒弄得我像老爺的兒子似的。
夢夏嘴唇蠕動，嘀咕在心裡，這話他是不敢講的，真講了就是嫉妒主上、犯上僭越的罪了。就算瑀公子沒放心上不跟他計較，老爺想必也沒想要多出一個乖兒子，肯定是要計較起來的！
東方刑示意讓夢夏平身，他連眼睛都沒把視線往夢夏掃去一眼，只看著這個難得回家的兒子，甚至不去計較瑀公子的失禮和失儀，好像只要瑀公子回到這個家裡來，不管如何叛逆忤逆，他都可以視若無睹。
「瑀兒，你肯回家來，爹很高興。」
說出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如此，如果不是思子情切的父親，萬萬做不到像他這個地步，他可以原諒兒子對自己的百般疏遠萬般無禮，只要還肯叫他一聲爹，那麼他這個做父親的，也沒有什麼不能妥協了。
瑀公子笑了。
如果不是正看著他笑，夢夏不會相信，瑀公子竟然會對著東方刑露出這麼友善的笑容。
「高興？爹說笑了，這太宰府高門華院、門前車水馬龍，爹每日的日子想必都是十分熱鬧的，哪裡還差兒子那一輛破驢車呢？」
──覺得瑀公子友善，肯定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覺。夢夏這麼想著，石化了。
「爹的時間寶貴、客人金貴，兒子不想耽誤了爹的時間，也不想壞了客人的好事，所以只好長話短說了──爹記得兒子是哪一年搬出去的？平安曆十四年，兒子奉陛下紫詔，官任逍遙侯，遷逍遙侯府，這才離開了爹您的太宰府。只是兒子覺得奇怪的是，過去在太宰府裡面的時候，沒見過爹您與誅妖師有什麼交集，可是這兒子前腳出門，後腳就有個誅妖師跟著進來了，而這個誅妖師您不陌生，兒子不陌生、甚至夢夏也不該陌生，竟然就是這一次叛軍誅妖師的頭領莫永樂。兒子覺得真巧，不知道爹您怎麼看？」
他這一番話說下來、抑揚頓挫、鏗鏘有力，他臉上翩翩瀟灑的笑容沒有變，幾乎是面不改色。只是對面東方刑的臉色變了，隨著瑀公子一字一句說下來，他臉上初見兒子的喜悅神色逐漸黯淡，而漸漸從他線條剛硬的臉孔上面浮起來的神色，並非心虛，也非怒氣，而是失望與黯然。
他好像並不真正在意瑀公子詞句裡面對他的質疑。
他好像沉浸在自己的黯然裡面，眼神悠遠，不知道是在回憶當年仍是個孩子的瑀公子，還是在問天為什麼他們父子會走到這樣情義不相見的地步。
夢夏心疼了，想拉住瑀公子，被瑀公子一甩扇子封住了嘴：「你一邊站著。」
扇子還沒從夢夏臉上收回來，瑀公子就繼續說了。
「爹博學多聞，兒子自嘆不如，在外頭遇見了難以解決的問題，思來想去，只有爹您可以給兒子解惑，因此才厚著臉皮又回到了太宰府裡面來。只是爹，兒子有點疑惑了──莫永樂既然是個誅妖師，就該是屬於兒子的管限內，怎麼他有什麼事情不找兒子作主，反而往太宰府裡鑽呢？難道是什麼兒子見不得的事情？」
他這麼夾槍帶劍的，東方刑也不好回答了，可是東方刑哪裡能把心思放在回答這件事情上面？如果說天下還有什麼事情可以讓他動容，那並不是榮辱生死之事，而是被自己的親生兒子這樣當面懷疑、甚至帶著敵意提出質問。
瑀公子的敵意隱藏得很深，可是東方刑已經是久在政場的老狐狸了，瑀公子藏得再深，恐怕還不及他的一點，他能看不出來麼？
就算想要假裝自己看不出來，此時他恐怕還是深深怨恨為什麼自己會有這麼一雙銳利的眼睛。
「……瑀兒，為父……」
因為心情太過沈重，東方刑頓了頓，經過詐死逃生的這一段，他的面容本已蒼老許多，此時又顯得更加老態，彷彿歲月的重擔，在隔了那麼久以後，一夕之間又回到了他的皮囊上面。
歲月從來不饒過任何人，東方刑既然是人，該報的總得還報。
「──為父，知道你對爹始終有所誤會，爹不能怪你，也沒有誰能給爹問責──然而在你眼中，為父三朝侍奉、兢兢業業，難道能夠是個狼子野心、忘恩負義、覬覦正統之徒？爹……」
東方刑還沒說完，瑀公子不想聽：「平安曆十四年開春，兒子受詔加封逍遙侯，遷入逍遙侯府，爹您就密召北方四道總領誅妖師莫永樂，您跟他見了面以後，不知道為什麼，逍遙侯府就在夏至收到一封來自東海龍王殿的告狀，口口聲聲指責兒子不該唆使手下誅妖師擅闖水晶宮龍王殿──」
瑀公子把扇子轉過來，緩緩對著自己搖擺著，而他的眼睛緊緊盯著東方刑：「龍王殿在夏至的時候因為潮汐的關係，保護的結界會特別脆弱，其中幾個比較厲害的妖術，在夏至是根本無法觸發的──這些事情莫永樂怎能知道？兒子想問問爹，可是在您給兒子解惑以前，兒子有一個想法。」
瑀公子不給東方刑任何分辯的空間，連換氣都沒有就接了下去。
「太宰府裡藏書數以萬計，其中有許多甚至是連妖族自己都不知道的祕密，兒子看過，爹想必也該看過，其中有沒有關於龍王殿女媧塔的記載，兒子要來問一問爹。」
瑀公子凌厲的質問，撞在東方刑痛心的表情上面，夢夏在旁邊親眼看著，心都揪了。
可是已經沒有插嘴的餘地。
認明了身分，他就是個小廝，現在已經不是選邊站的問題，而是他該發揮他身為一個小廝最重要的智慧：不該知道的事情，就算明明白白擺在自已鼻子下，也該當個睜眼瞎子，什麼也不看。
但是他簡直要厥過去了。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情況來著的？為什麼兜了那麼老大一圈，發生了那麼多詭異的事情，這會兒竟然繞回了他家老爺的府裡，這沒道理啊！
可是他那個公子說的可是頭頭是道。
夢夏如果閉上眼睛，光聽瑀公子說話，他肯定聽一句點一個頭，不能再同意更多。可問題是他睜著眼睛，就算是個睜眼瞎子都看得出來，眼前的那可是老爺！是公子的老子啊！
老爺怎麼可能和莫永樂勾結？這當中一定搞錯了什麼！
彷彿為了印證夢夏的想法，東方刑臉上的皺紋，一下子全都露出了沮喪的弧度，他連連嘆氣，失望到不知該說什麼好，短時間內因為瑀公子歸來的喜悅，急轉直下變成失望和心痛，這樣的情緒，就算是他，也不能做出最妥善的處理。
他們父子，血脈相連，究竟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無暇去思考瑀公子的推理，也無力去為自己辯駁，在東方刑的臉色上，明白顯露出這樣的痛苦：「瑀兒，爹總當你少年得志、意興風發，又早年失母，對待親父這樣進退無度，爹才總不忍苛責於你，如今看來……爹如此容忍，實實在在是害了你，也害了我們的父子情份啊！」
「早年失母？爹您怎麼不回頭看看我娘是怎麼沒了的？」瑀公子雲淡風輕，絲毫沒有被東方刑流露出來的刻骨親情所打動，完全自說自話：「帝都城破前，說是爹您被莫永樂給殺了，您再怎麼能呼風喚雨，也沒有誅妖師的力量，您可以拜託別的誅妖師幫忙，可是哪個誅妖師的咒力可以勝過莫永樂？哪個誅妖師的咒可以瞞過莫永樂？兒子比較好奇的是，您用了什麼方法騙過莫永樂、甚至騙過您的劍衛和兒子我，這麼大一個騙局，為了什麼？設了這個局以後您又去哪裡？為何音訊全無直到帝都光復？爹您如果可以一一把兒子的問題回答全了，我們再來談談父子情份。」
夢夏嚇得張口結舌，巧舌如簧的他難得呆呆說不出話來，這父子衝突雖然他早有準備，但今日的內容對他來說震撼性實在太大了。如果真要他在他的詞彙倉庫裡面揀選出一個詞條來形容現在的狀況，那他會毫不猶豫說出四個字──大義滅親！
對，就是大義滅親！
他家公子這不，是鐵口直咬他家老爺就是幕後策反的大腕來著，這可是天大的指控！尤其公子手上並沒有明確的證據，他要大義滅親，如果老爺也不顧念父子情份，大義滅親起來，是可以告公子誣蔑之罪的！
但是夢夏想得簡單了，他忘記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他家公子從來不會把自己送上下不了臺階的地方。
而東方刑的反應，也遠遠比夢夏所害怕的要平淡很多。
他沒有生氣，他只是痛心和失望。
因為太過於失望，也對他們之間父子的關係絕望，東方刑看上去像是在一瞬間又蒼老了十歲，他的肩膀垮下來，神色也失去了號令百官的威儀和霸氣。
「……瑀兒，你怎麼想爹，爹不想管，也再也管不起了──得了吧，這太宰府從前是你的家，以後還會是你的家，你得空便回來走走，至於朝廷上面的事情，為父老了，也是管不起了。」
他這句話絲毫沒有回應瑀公子所提出來的一連串問題，可是卻道盡了他被親生兒子懷疑的心灰意冷，夢夏在旁邊看了都心疼了，想扯瑀公子的袖子，提醒他留點餘地，可是他覷著瑀公子的臉色，知道這不是自己能插手的時機。
東方刑這麼說，瑀公子也沒有繼續質問他。見好就收是什麼道理，他可是琢磨得透透的。
他收起扇子，從容的站起身來，這時候更凸顯出了大堂裡面的上下顛倒：本來該坐著的東方刑站著、本來該站著的瑀公子卻剛剛從椅子上面起身；本來該義正辭嚴的父親心灰意冷，而本來該恭敬勤謹的兒子卻來了一場大義滅親。
夢夏簡直要厥過去：這世界到底怎麼了？上下尊卑、父子倫常都能這樣倒，還有什麼是不能倒的？
瑀公子沒功夫等他回過神來，就已經微微傾身下去，對著東方刑意在言外：「爹年紀大了，很多事情有下面的人給您擔起來；您放手了，自然有人會替您料理好，您好好的頤養天年，您身體養得好了，很多事情也就進不了您的府裡了。」
不等東方刑回答，他直起身體，加深了唇角的笑容，回過頭就呼喚夢夏：「走了，還等什麼呢！」
夢夏手忙腳亂，既要維持禮數，對東方刑行禮，又想要在這個禮當中表達出他身為下人對東方刑的歉意，可是瑀公子已經邁步走開了，他如果不跟上，等會兒肯定一晃眼就找不到他家主子，他的左右為難到現在還看不到頭，眼看瑀公子都已經轉過門邊了，夢夏也不過這麼一個猶豫，就眼睜睜看著瑀公子月白色的衣袍飄過去，落在門的後方，離開他的視線範圍。
「老、老爺、實在對不起老爺──啊、公子、公……老爺，這──」
他左右兩難，瑀公子已經去得遠了，根本不回頭來看他是否跟上。好在東方刑心慈，知道他兩難，也念著他忠心，只嘆了一口氣，對著他擺了擺手。
「去罷！好好看著公子……別讓他再往什麼危險裡面闖了。」
「欸……是。」
夢夏從地上爬起來，一溜煙去追瑀公子了。
他跑得太急，一心念著要追上瑀公子，沒有看見他身後東方刑臉上的表情，而就算他看見了，他也無能為力。
夢夏在三層迴廊外面找到了瑀公子，這裡是太宰府裡另外一個大堂，剛才見瑀公子的地方是內堂，而現在瑀公子正站在大堂的外迴廊上面，這個被稱為外堂的廳室，通常是用來接見下臣外賓的地方，佈置也比內堂華美，水如星謁見東方刑的大堂，就是這個富麗堂皇的外堂。
瑀公子沒有進去外堂。
他只是站在外迴廊的轉角處，背負著雙手，面向中庭看著那一棵古老的神木。
這棵神木非常老。
從瑀公子有記憶的時候，這棵神木看起來就是這樣老了，他在太宰府生活的十幾年，看著這棵神木靜靜的矗立在這裡，巨大的根盤繞在泥土裡，無數的籐蔓依附在粗大的樹幹上面，幾乎看不到樹幹原來的顏色。
這棵神木也許比這個富麗堂皇的太宰府都要老。
而那個不小心觸怒了東方刑的僕人，就是在這裡，被活活給打死了。
瑀公子沒有站很久。
夢夏才剛剛看到他靜止的背影，他就重新移動了步伐，還側過頭來飄了夢夏一眼：「還楞哪？別停著你的腳步，走了！」[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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