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第六章
鬼變,非鬼。
人世間是沒有鬼的。
人死留魂,魂在世間逗留七七四十九日而下黃泉,渡三途之河,達彼岸,望三生,飲夢婆,進入下一個輪迴,重新來到凡世經歷一次人間雨雪。
這是魂。
人間三界,是指人、妖、魂三種存在的分際,而這三界不包含鬼,鬼界是陰世九泉,除非人死,不能進入。
所以人世間沒有鬼。
所謂鬼者,是渡忘川河的魂落入忘川水中,惡性罔極,不能被劇毒的忘川河水溶解,而流連陰間不能轉世的惡鬼。
除非百鬼夜行,否則鬼不能入陽世。
所以鬼變,並不是鬼引起的變異。
鬼變,是咒引起的變異。
人心有七情六慾、善惡相生,人甫出生時不能分辨善惡,直到被禮教束縛、被法律禁止、被倫理約束、被風俗約制,因此人間方能得秩序。而鬼變,就是被破壞了這個約制的系統,讓人恢復成初生的混沌狀態,無法分辨善惡,無法辨認倫常,無法了解應當或不應當,凡所見,皆有欲。
貪、瞋、癡、餓、淫、惡、恨、妒──無數人所生來就背負著的慾望,無數發自本心而被規則綁縛的慾望,如果這些規則與約制被破壞,人回到自己初生的本心,那就是惡鬼。
惡鬼為人,人變惡鬼。
這是鬼變。
瓊窗玉宇的宮殿裡面,月光透過雕玉的窗戶灑落地面,這是陛下尊貴的寢宮,已經被瑀公子嚴密的咒術保護,沒有任何外來的威脅可以進入,除非得到瑀公子的允許。
而隱約的陰影下,是扭曲的、巨大的影子。
「墨……」
穿著華貴的陛下跌坐在床邊一角,他的珠帽歪斜,掩住了他年輕面孔上面驚恐的扭曲,他的聲音失去了平日裡的珠圓玉潤,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懼:「──墨!」
彷彿這樣叫喚,就可以得到救贖。
可是不管他怎麼呼喚,都給不了眼前那個人救贖。
司徒墨平日裡挺拔的背此刻高高弓起,在月光的映照下面像是一個不存在於人間的怪物,他的眼睛裡面射出血紅的光芒,雙手十指激張,在空氣裡揮舞著,不知道究竟想要抓住什麼東西,或只是為了抵抗從身體深處傳來的痛苦。
「──墨!」
陛下驚恐的大喊近乎尖叫。
但是太晚了。
他已經喚不回他最忠心的臣下。
司徒墨的額頭,長出了扭曲的巨角。
轉向尖叫著的陛下,他的雙眼裡面沒有一點人性,只帶著噬血的暗光,他的喉嚨裡面發出深沈的低吼,那個聲音已經不是人的聲音,而是獸的聲音。
「墨,你這是怎麼了?墨!你……你別過來!別過來!站住!墨!」
越來越高亢的命令,阻止不了司徒墨逼近的步伐,司徒墨不知道是根本沒有聽到,還是完全置之不理,他充滿著殺意和威脅的步伐,維持著讓人害怕的節奏,一步一步逼近早就無路可逃的陛下。
「墨!」
陛下緊緊抓住床緣的手指已經泛白,眼看司徒墨對他的命令置若罔聞,他顫抖著扯開嗓門,試圖呼喚外來的救援:「來人!來……人──!」
外面怎麼會有人?為了和瑀公子及司徒墨商量宮中究竟是誰還蠢蠢欲動,他們早就屏退了所有人。就算現在外面還有戍守的士兵,也會因為瑀公子的咒界,聽不見寢宮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也聽不見陛下聲嘶力竭的喊叫。
過度的恐懼,影響他的行動,想要再退,可是虛弱的雙腳卻不聽使喚。
恐懼已經剝奪他所有的行動力。
過去遇到任何危險,義無反顧擋在他面前的,總是司徒墨。
可是如今,他的盾已經變成他最恐怖的威脅,而他卻手無寸鐵。
牆壁上影子撩亂成魔形,陛下已經癱軟在地上,他的求生意志幾乎要消失,眼前化為厲鬼的司徒墨正朝他撲上來。
「墨!」
這一次這個叫喚司徒墨的聲音,不是陛下的。
瑀公子在一陣空間扭曲產生的波動當中現身,他的身影尚未完全清晰,聲音就已經衝入司徒墨的耳中,他這聲叫喚加入了咒力,因此不像陛下純粹的叫喊,成功停住了司徒墨的行動一瞬間。
只在這短短的一瞬間,陛下的腳下就升起了雪白的冰冷蓮花。
跟著瑀公子來到禁宮的,還有雪無垠。
蓮花感受到從司徒墨那邊過來的殺氣威脅,立刻噴射出雪白色的花瓣,而司徒墨受到攻擊,殺氣更是沖天而起,他立刻本能感覺到這個寢宮裡面,比陛下更強的威脅,因此攻擊的標的也立即轉變,喉嚨中發出嘶嘶低吼,撲向雪無垠!
他的這個彈跳根本不是凡人可以做出來的姿勢。
雪無垠跟司徒墨沒有交情,他也不覺的需要留手,鬼變只是惡鬼,和他的級別天差地遠,而他只要隨便一揮手,就能立即把司徒墨的頭顱斬下來!
「不!」
嘶喊著阻止他的,是陛下反射性的呼喊。
雪無垠不聽命於陛下,可是瑀公子是陛下的臣子。
因此雪無垠沒有收手,而瑀公子飛快的出手隔在雪無垠和司徒墨中間!
他先把雪無垠凌厲的攻擊瓦解了,才飛快結起手印對著司徒墨,沉聲誦咒:「臨、兵、祝、速退!」
白色的咒光,從瑀公子手裡的摺扇飛快的竄進司徒墨的額頭,司徒墨避無可避,應聲而倒,他倒下的時候撩亂了牆壁上的黑影,而有一絲陰影遁入了窗外的月光裡,誰也沒有注意到。
瑀公子看著倒在地上的司徒墨,雖然臉上沒有露出凝重的神色,可是語氣確實是輕鬆得耐人尋味:「只是鬼變而已麼?爺看見的可是斷災星,區區鬼變,怎能驚動斷災星?果然這時代是變了嗎……」
雖然理應要相信瑀公子,可是雪無垠覺得,如果自己是陛下,肯定不會重用這樣的臣子。
分明是不祥的預兆,怎能輕易一句「時代變了」就忽略掉不尋常的星象?
而瑀公子還沒說完。
他抬起頭的時候眼睛裡面反射流銀似的月光,口中吐出不祥的話語。
「區區鬼變怎能是宮中大難?」
區區鬼變不是宮中大災。
緊跟著而來的才是。
雪無垠猝然回頭的時候,才看見陛下的腳下,不知何時出現了銀白色的微光。這些光線微弱,乍看之下會以為是從窗外灑落進來的月光,可是陛下所在之處,分明不是月光該出現的地方。
「陛下!」
瑀公子的叫喊,竟然得不到陛下的回應。
陛下已經喪失了意識,也許是他腳下這些銀白色微光的作用,本來只是受到驚嚇倒在床邊的陛下,現在卻昏迷過去了。
並且,這些銀白色的微光,正在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勾劃出難以辨識的詭異圖形。
在這個剎那,瑀公子心念當中閃電般劈過一個念頭:陛下年少,尚未迎后,皇家單薄,枝葉凋零,若是失去陛下,若是──
若是,接下去瑀公子是想都不敢想了。
在這些圖形還沒有展現出全貌以前,雪無垠和瑀公子都無從辨認這是什麼樣的咒或陣,自然也無從阻止圖形成形。而除了破解圖形這個方法之外,想要阻止這個咒的運作,只剩下一個方法:殺死操咒之人。
是誰?
是誰,在這個深宮裡面隱藏的臉孔?是誰,意圖對天下最尊貴的陛下不利?
是誰,竟然能夠穿越瑀公子所設下的重重禁咒,進入這個天底下戒備最森嚴的禁宮?
瑀公子手印結起,金黃色的光芒在他的指尖流轉,咒力隨著他的咒印流散出去,消失在空氣裡,這是一個尋人的咒術,在這個咒術的運作之下,任何隱藏或是偽裝都無所遁形,他可以依靠這個咒術,找出埋伏在暗處,把司徒墨當刀使的對手。
可是他的咒還沒有成,在陛下腳下的那個銀白色的咒陣就已經畫完了。
像是一隻看不見的手,拿著一支隱形的毛筆,飛快的在陛下的腳下,完成了咒術。
雪無垠先看見了完成的咒符。
光是這一眼,就讓他的表情不敢置信的僵在當場,無意識從他口中吐出來的話語,是這個咒陣的名字:「仙咒卷,八荒陣──」
他的話語還沒有說完,瑀公子的眼中就燃起了金色的光芒,他的咒術已經找到了他要找的人,而隨著手中扇子狹著勁風揮開,咒術之流捲向雕工精巧的窗格,窗格應聲而破,隨著破開的還有堅硬的玄石牆壁!
粉塵和石屑四散,在飛揚的煙塵裡面,只有一樣物體不為瑀公子的咒力所動,而這一樣物體其實不是物體,而是一個人影。
一個戴著面具的人影。
他身穿黑色斗篷,整個身體都在斗篷的包覆之下,而面具掩蓋住他的真容,在面具上方有角。
獨角。
瑀公子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人影。
雪無垠也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人影。
在他們為了破解四方陣,被捲入那個事實上不存在的世界的時候,就是這個人影,給了瑀公子幾乎致命的一擊。
瑀公子和雪無垠破了四方陣,經由半仙的幫助回來,可是這個人,是怎麼回來的?
雪無垠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移回那個地上閃閃發亮的咒陣。而瑀公子在雪無垠身邊已經揚起了扇子,做好隨時攻擊或防禦的準備。
他知道這樣的敵人不能等閒視之。
「先是四方陣,再是八荒陣……」
雪無垠的聲音裡沒有害怕,可是卻有平日裡所沒有的緊繃:「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麼對墨炎動手了,八荒陣眼是雪狐血,你要雪狐血又不敢來動本宮主,就找上了墨炎?你跟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麼仇怨,讓你不擇手段也要毀天滅地?」
「八荒陣?」
瑀公子挑起了一邊眉毛,轉移了四分之一的注意力到雪無垠身上:「本公子看過仙咒卷,怎麼不知道八荒陣是什麼東西?」
大敵當前,他竟然還能用這樣輕鬆的語氣問出這樣無知的問題來,恐怕全天下也就他一個人了。而在雪無垠回答以前,那個戴著面具的人影就開口了,他的聲音在銅製面具裡面幾番撞擊,再次傳出來的時候已經失去了原本的音質,而像是無機質的聲音。
「──這個世界奪走我的,我必百倍奉還,當年我以此殘身起誓,不達目的、不能超脫──」低沈的笑聲透過面具傳出來,不像是笑聲,反而更像是深沈的哭聲,讓人聽了隱隱的覺得毛骨悚然,好像聽見了從墳墓裡爬出來的鬼魂的哭號:「極樂宮主,你不該問出這樣的問題,你我本是一路人,你怎麼竟不能了解我?」
雪無垠冷冷撇唇,看過去的眼神帶著輕蔑:「省省你的自以為是,本宮主跟誰都不是一路人,何況是你這樣人不人妖不妖的東西!」
「啊,這麼說跟本公子也不是了,大宮主,你這樣我傷心哪!」瑀公子不識相的插進來一句話,不知道該說他的眼色太差還是腦袋遲鈍,說出這樣不應景的一句話來,好是好在讓那個戴著面具的人影一時間調不過節奏來,壞也是壞在讓雪無垠的氣勢整個因為聽見這句話而散得無影無蹤。
正確來說,本來冷冷瞪著敵人的那雙美目,這次是帶著颼颼的寒氣掃向瑀公子:「你再胡言亂語,等你我的命都沒了,也就不用傷心了。」
雪無垠這話說得那麼重,瑀公子立刻也意識到了事態的嚴峻。雪無垠是從不輕易長他人志氣的,雪無垠都能說出這樣的話,表示八荒陣確實是一個不能等閒視之的東西。
可是,八荒陣不能等閒視之,只要他們殺了畫陣者,也就是眼前這個獨角的傢伙,八荒陣也就非破不可了!
這樣的主意一旦打定,瑀公子的白扇立刻揮出,這一揮只是揮出無需結印或念咒的單純咒力,爭取時間,在敵人對付這一波攻擊的時候,他跟著迅速結起咒訣,八張符咒從他寬大的袍袖裡面飛出來,彷彿被咒力所指引,全部往獨角面具人射去!
雪無垠知道他的打算,自然不會站在旁邊乾晾著他傲視妖界的力量。
瑀公子的八張符咒還沒有來到敵人的腳尖兩尺之前,雪無垠身後就猛然爆出刺眼的光芒,隨著在光芒裡面現形的還有他的尾巴。
「瑀,你後退!」
雪無垠看也沒看,那條曾經奪去修羅王一條手臂,專司死亡的尾巴就卷成了一個巨大的黑色界門,這個黑色的界門聽從雪無垠的控制,吸取一切雪無垠想要解決的物體,此刻也從他的身後移動出來,朝著敵人逼近,只要敵人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甚至包括衣角,被這個界門吸進去,就會成為永遠的死物。
瑀公子剛剛聽從雪無垠的指示後退了,否則恐怕也會在雪無垠攻擊的範圍裡。而他一邊結起咒訣,一邊就忍不住分心道:「這麼嚇人的一個招數,你就叫我後退算完嗎?你怎麼就不怕不小心沾到我,把我也給捲進去裡面?」
雪無垠的回覆是一個萬分優雅的白眼。
「聽說妖使不能攻擊妖主,好像是你說的來著,本宮主信了,你說的話本宮主一向是信的。」
口中鬥嘴,可是針對敵人的攻擊半分沒有馬虎,剛才瑀公子的八張符咒在對方身上爆出了燦爛的煙花,但是對方既然是能忍到現在才出現的人,就不會這麼輕易被殺死,雪無垠的黑色界門如同一團霧氣往他飄去,正要吞噬他的時候,光影一花,他已經出現在相反的方向,只有那身罩著他身軀的黑色斗篷,落入了無邊的死界裡。
而雪無垠的攻擊並沒有停。
第一次的攻擊落空在預料之內,他也不會浪費時間在驚愕或者失望,在戰鬥裡,任何多餘的情緒或反應,都只會阻礙通往勝利的腳步,他回過頭的時候腳下已經開出了冰雪蓮花,而從蓮花當中伸出的花蕊如同靈動的長鞭,飛快的追著那個人影而去!
長鞭是冰雪所化,上面的倒勾卻比最鋒利的匕首還要銳利,那個人顯然沒有料到雪無垠竟然如此迅速就組織了第二波攻擊,因此反應不及,雙手被長鞭扯住,立刻被雪無垠高高吊了起來。
雪無垠眼色一厲,腳下蓮花的花瓣立刻脫離蓮花射出,就像是兩把鋒利的刀,直直朝著那個人的胸口釘去!
「慢著!」
瑀公子的動作比他的聲音更快。
雪無垠的腦子還沒有接收到聲音的訊息,他對著那個敵人所射出的兩片蓮花花瓣就已經在空中被瑀公子的咒符黏上,爆開成燦爛的花火,而他存著疑惑朝瑀公子望過去的時候,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看見瑀公子顫抖的嘴唇。
瑀公子不該顫抖的。
不管在什麼時候,不管面對什麼樣的敵人,不管處理怎樣的凶險,瑀公子都不該露出這樣的表情。
這樣的表情雪無垠只看過一次。
就是他中了莫永樂心竅血的毒,瀕死垂危的時候。
只有那一次,他看見瑀公子露出此刻這種充滿著不敢置信、疑惑、驚詫以及無所適從的表情。
而瑀公子此刻並非看著他。
瑀公子那雙明亮的眼睛,此刻緊緊鎖著那個被高高吊起的人影。
那個人是誰,為什麼能讓瑀公子露出這樣的表情?
「你──」瑀公子的聲音梗在喉頭,什麼都說不出來,表情也僵在臉上,無法做出任何調整。
「哈、哈、哈──」
雖然被雪無垠的長鞭高高的吊起來,那個戴著面具的人竟然還低沈的笑了起來。他的笑聲聽上去仍然像是哭聲,被鞭子纏住的手腕上面流出了鮮血,傳來刺鼻的鐵鏽味,這是人血的味道,而非妖血的芬芳。
可是雪無垠聞到了妖的味道。這是龍氣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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