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那個人仍然笑著。
瑀公子的表情和異常的反應自然落到了他的眼底，而他此刻會這樣笑起來，恐怕也是因為看見了瑀公子的異常舉動，他笑得胸有成竹，他笑得意氣風發。
他為什麼能這麼笑？
雪無垠不敢猜，可是他不能不猜。就算他不猜，接下來他想知道的答案，也會自己攤在他的眼前。
「瑀，我兒，你終究……認出為父了啊……」
雪無垠被他的這一句話驚住，猝然轉頭時只看見瑀公子臉上一片空白的表情，瑀公子的眼睛只望著被高高吊起來的人影，連雪無垠回頭看他，他都毫無所覺。
而變故就發生在此刻。
雪無垠只聽見腦海中一個尖銳的爆響，他的視覺就立刻變成一片模糊的光芒，他心中閃過「不好」兩個字，反射性加強了冰雪鞭子上面的力量，想要扯緊對方的手腕，沒想到一扯之下竟然只剩下空虛的感覺，本來該被他的鞭子捆得牢牢的敵人，竟然從他手中溜掉了！
「瑀公子！」
這下不祥的感覺更盛，他的冰雪蓮花是可以自動感應到危險、做出反應的，可是他不知道瑀公子此刻是否可以戰鬥，因此反射性喊了瑀公子的名字，沒想到，接下來他感覺到的，竟然是自己腳下的冰雪蓮花化成一攤冰冷的水。
這是怎麼回事？
生平前所未見的強敵，竟然可以在他發現發生什麼事情以前，瓦解了他的防禦，寒意像是蜘蛛爬遍了他的全身，引發的戰慄竟然瞬間靜止了他的任何戰鬥反射，一個物體從旁邊撞過來，而他竟然無法動手發動攻擊！
這是什麼！
他的疑問立即獲得解答，就算此刻情況混亂，視覺被奪走，他靈敏的鼻子還是能嗅到熟悉的青草香氣，而瑀公子的聲音就在他耳邊響起：「危險！」
保護他的是瑀公子的懷抱。
感覺到瞬間的撞擊，是被瑀公子抱著往旁邊撲去，這一撲加上後座力還有對方攻擊的餘力，狠狠撞在地上，還滾出了丈尺遠。瑀公子緊緊抱著他在地上翻滾，周圍呼嘯而過的碎玉和力量的餘燼不知道有多少，他視覺漸漸恢復的時候，首先看到的是瑀公子胸口白衣上面流雲的錦紋。
對方分明是個人類。
分明只是個普通人類。
就算人類化鬼，人類成魔，都不應該具有能夠掙脫他的力量。
最終停止翻滾的時候，雪無垠腦海中閃過的念頭也停下來了。
對方，難道竟然是瑀公子的父親？
雪無垠不知道瑀公子和東方刑之間發生了什麼矛盾，自然也就特別不能接受此時的狀況。
東方刑，有什麼理由要毀天滅地、不留一草一木？
情況已經不容許他深思，因為對方的攻擊並不會因為他們狼狽倒地而有所停頓，雪無垠才喘了兩口氣，眼角就感覺到燦白的電光閃過，碗口粗的雷電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一邊用可怕的速度逼近他們，一邊又飛快的自我增殖，這樣的攻擊已經是把他們往死裡逼，這樣的攻擊──怎麼能出自瑀公子親生父親的手？
瑀公子的親生父親，又怎麼能是這樣不人不妖、力量強大的存在？
瑀公子一隻手還緊緊抱著雪無垠，另外一隻手掙扎著撈過掉在旁邊的白扇，趕在雷電逼上他們之前，白扇張開，一股咒力隨之彈出，半圓弧形的結界立刻結起，把他們二人護在結界裡面，所有的雷電接觸到這層咒力凝成的結界，都彈出可怖的電光。
「瑀公子，他──」
「現在沒有時間細說，要是分心不小心讓你死了，你可是做鬼也不會放過本公子吧，哈哈。」
瑀公子，竟然還有那個舌頭可以說笑！
而雪無垠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他的尾巴一動，通往生死界門的那團黑色霧氣就把凌厲的雷電往裡面吸，雷電抵抗不了強大的吸引力，從瑀公子的結界上面剝離下來，呼嘯著捲進空無一物的死界。
雷電被吸走之後，眼前的視界才能看清楚，而瑀公子看見對方正逼近昏倒在地上的陛下，立刻揚起扇子：「住手！」
六張符咒跟著他的咒力之風電射往敵人和陛下中間，而三張符咒在敵人的眼前燃燒出可怕的火龍，阻止了敵人的接近，另外三張輕飄飄落在陛下身邊，築起一個誰也看不見的防禦結界。
意圖三番兩次被阻止，敵人緩緩的轉過身來。
轉過身來，並且舉起戴著紅滌抽穗手環的右手，把臉上的狐狸面具摘了下來。
這張臉，確實是東方刑的臉！
可是巨大的妖角，從他的額頭長出來，往上延伸，妖角上面佈滿了斑駁的紋路，像是老樹的樹根，經過了歲月的纏繞，織成既粗糙又斑駁的表皮。
他笑了。
慈祥的、和藹的、屬於一個老父親的笑容，掛在他的臉上，可是卻沒有進入他的眼裡，這個笑容屬於一個身分尊貴的父親，可是那雙眼睛屬於一個無情無心的妖魔。
「我兒，你三番兩次阻攔為父，如今也該收手了罷？你是我的兒子，我自然不會殺你。」
「兒子？你可別白當了這個便宜的爹啊。」雪無垠在瑀公子回答以前就冷冷站了起來，他寒色的眼瞳有著超越凡人的洞察，這麼看去一眼，他已經看出這個東西絕對不是瑀公子的父親，或者說不單純是瑀公子的父親。
不管瑀公子的父親是什麼樣的存在，他眼中看見的，都絕對不是瑀公子的父親，而在下一句話出口的時候已經是聲色俱厲：「半夏！」
半夏。
這個名字，早就不應該存在這個世界上了。
半夏。
這是龍主的名字。是上一任龍主的名字。
龍主半夏早在前任逍遙侯在位的時候就已經被誅殺，後來即使被用嫁魂之術以血咒偶的形態復活，那個血咒偶也早在一年多以前被雪無垠毀掉，化生為死，恢復成一團腐肉與污血，半夏不應該還在這個世界上。
他們都親眼見到半夏的隕落，半夏不應該還能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不應該，可是雪無垠竟然在此刻，叫出了這個名字！
「呵呵……半夏？」
東方刑覺得很有趣似的，把他的眼神放到了雪無垠身上，而他頂著東方刑的面容，竟然也沒有否認雪無垠的這聲呼喚。
「……半夏？不錯，本座是龍主，只是你竟然能夠認得本座，看來是本座小看你了。」
可是東方刑……怎麼會是那個龍主半夏？
雪無垠還沒問，就聽到瑀公子問了，問的卻是讓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問題。
「什麼時候開始的？」
面對的是自己的父親，可是瑀公子的臉上完全沒有面對自己父親該有的謹慎恭敬，反而，雪無垠竟然在他臉上看到前所未見的冷漠。
如果今天以前誰告訴雪無垠，這種表情會在瑀公子臉上出現，雪無垠第一個不相信。
「什麼時候開始，你偷了我父親的身體？十年前？七年前？當時我年紀小，很多事情記不得那麼明白，什麼時候開始的？」
瑀公子的話語，尖銳的刺進周圍冰冷的空氣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表示他並非沒有察覺到任何徵兆。
難道就是因為他隱隱約約察覺了什麼，這麼多年來他對東方刑才總是這副不鹹不淡的態度？
可是就算他年紀還小，如果已經隱隱約約察覺的不對勁，他是怎麼與東方刑共處一個屋簷下，直到被陛下任命為逍遙侯？
「……偷？你說偷麼？」
東方刑裂開嘴巴展現出諷刺的笑容，眼睛中怨毒的光芒，就算室內沒有照明也被瑀公子和雪無垠看的一清二楚。
「曾經你們區區凡人，輕易奪走我輩妖族生存之道，你不說那是偷，又怎麼能說本座是偷！」
隨著破口而出的怒吼，東方刑的雙手往前平伸，龍族操控雷電，粗大的電光直直往瑀公子掃去！
他的攻擊不是針對雪無垠，而雪無垠知道這種程度的攻擊還不足以重傷瑀公子，因此他沒有出手幫忙，站在旁邊冷冷的審視著東方刑。
「比起那個，本宮主比較好奇的是你怎麼偷？為什麼選了東方刑？東方刑只是一屆凡人，連誅妖師都不如，你怎麼會給自己找了這麼一具容器？」
「為了女媧！」瑀公子咬牙切齒，手上的扇子張開一個結界擋住激烈的電光，但是隨著而來的力量也讓他必須用上咬牙切齒的力量才能不退半步：「你早在那個時候，就覬覦女媧心竅血了是嗎？你早在那個時候──就想著滅世成王了是嗎！」
瑀公子的腳步踏裂內宮堅硬的玄石地板，他的結界完全破碎的時候，終於抵消了雷電的傷害，而他的聲音裡還存有奮力抵抗的喘息。
「你見過莫永樂，你讓莫永樂去東海給你偷盜蛟華珠，你用蛟華珠設置四方陣，還讓莫永樂吃了熊心豹子膽想要自立為王滅世而生，對不對？」
「對，也不對。」
東方刑眼見他這一次攻擊不會給瑀公子造成什麼實質上的傷害，他的右手一轉，立刻把從剛剛手心延伸出來的電龍收回掌心裡面。剛才的電光照得他鬚髮猙獰，而此刻電光乍然消失，只剩下朦朧的月光照亮他蒼老的臉龐：「本座不想成王……本座從來都不想成王，本座要的，這個世界給不起。」
所以，他連這個世界都不要了。
要用他的雙手，用他所有的力量，毀滅這個他曾經愛過卻毀滅了他的世界。
他把雙手放在胸前結成咒訣，雪無垠本以為他要重新出手，腳下的蓮花立刻迅速的現形，瑀公子也握緊了扇子，沒想到他並沒有做出任何攻擊，只是改變了自己的外貌。
露出了屬於龍主半夏的，妖美邪氣、幾乎男女不辨的年輕樣貌來。
他頭上的那隻獨角，並沒有因為外型改變而從他額頭上面消失，反而從他的額頭，像是老樹盤根一樣，在肌膚底層，延伸到下巴處。本來邪魅的臉龐因為這一個幾乎畸形的獨角，變得陰森可怖，他的左半邊臉肌膚光滑，可是底層卻是無數的凹凸，輕易就能看出他是可怕的妖魔。
鹿訣做出來的血咒偶，瑀公子和雪無垠都是看過的。
那個血咒偶雖然是用腐血跟爛肉所捏成，但是頭上卻沒有這麼一根噁心的角。
「半夏，你……」
雪無垠的眼瞳被這支可怕的獨角閃出冰冷的寒光來，他的靈光也就在這一剎那進入了腦海：「這是『世外人』的角！半夏，有什麼值得你這樣子留在世間，就算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
世外人，非人非妖，非鬼非魂，是殘缺的妖魂，躲避過誅妖師的耳目，執著的留在這個世界裡，拒絕化歸自然。
自然有自然的命數，違抗規則、逆天而行，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成為「世外人」，必須找到一棵參天神木，樹有靈氣，足以供應妖魂存活，附身到其他的生靈身上，如果妖魂本身的力量夠強，甚至可以擁有和活著的時候相當的妖力，可是作為代價，每一日， 都必須以自己的鮮血灌養神木。
每一日，都必須要自己吃下吸飽了自己鮮血的，神木的一截樹根。
神木不死，「世外人」不會死。
半夏已經用東方刑的軀殼活了許多年，這是第一次露出自己的身體和面貌，而原來的東方刑，早在被他附身的那一刻就被他殺死了，軀體當中的血肉精氣也都被他取做食物，以換取更強的生命力和力量。
半夏笑了，他右邊的臉龐笑出了極度媚惑的笑容，可是左邊的臉龐是扭曲的樹根穿越整張臉皮，左右不均衡的違和感，讓雪無垠的背上爬滿了寒意。
雖然在過去的書籍上面讀過，這卻是他第一次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世外人，站在自己眼前。
這也是他第二次，看到半夏扭曲尖銳的執著恨意。
不知道是對世外人的陌生感，還是對半夏的熟悉感，讓他覺得胸悶氣滯，讓他感受到可怕的扭曲。
半夏的仇恨竟然如此深重……重到不管以什麼形式，都要千方百計的毀滅這個世界！
「那麼『八荒陣』也是……」
眼看雪無垠的視線落在倒在地上的陛下身上，而陛下的身體下方微微閃著藍色光芒的正是「八荒陣」，半夏好像很滿意自己的傑作，咯咯咯笑了起來。
「八荒陣，不錯，是八荒陣……咯咯咯、逍遙侯，你仔細看著──只要本座想要，隨時都可以讓他身首異處！」
他的雙手才剛剛要合起，瑀公子就猛然喊道：「慢著！」
他和雪無垠的眼神在瞬間交錯，幾乎沒有停頓就接著說下去。
「你要什麼？」
「嗯？」
半夏的雙手停了，只差一個指節的距離，他的雙手就要合起啟動八荒陣的咒訣，可是瑀公子的這聲叫喊顯然對了他的胃口，他就等著瑀公子這句話，因此瑀公子一喊出來，他就立刻停止了雙手的動作。
瑀公子見他停了，神色緊繃著盯著他每一分動作，一邊道：「為了女媧心竅血找上我父親，現在是我了嗎？七年前女媧離世你就該醒悟你不能事事遂心，此刻你竟然還執迷不悟！」
女媧離世？雪無垠微微感到疑惑，瞥眼望去瑀公子那邊，瑀公子卻沒有看他，因為現在瑀公子的每一分注意力都放在半夏身上。半夏的舉動牽繫著正統皇室血脈是否滅絕，牽繫著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局勢，是否會再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禁宮在我的咒術保護之下，你是在宫外就潛伏在墨的身上吧？今天你除了見我，你還見過墨，並且在那時候就奪取了他的意志？八荒咒只能殺死陛下，天下會因此而亂，但也只能亂上一陣子──你要的是我的心竅血吧？莫永樂飲下我的心竅血都沒能成魔，你難道還能相信我的心竅血可以為你滅世？」
「哈哈，莫永樂，只是本座的棋子！」
半夏冷冷笑道：「莫永樂、區區凡人被情愛所迷、被仇恨所惑、被權力所支配、被慾望所俘虜──區區一個莫永樂，只是本座拿來鬆懈你們注意力的棋子，只是本座誘捕你的餌！莫永樂為什麼飲下你的心竅血沒能成魔？你本來就不是女媧的純血，你的心竅血怎能助他成魔！」
瑀公子皺眉了。
所以半夏要什麼？能要什麼？過去他要的是女媧的心竅血，女媧已經永遠離開這個世界，他也說瑀公子的心竅血並不能真正起到作用──那麼，他還能要什麼？
就在一次呼吸和下一次呼吸之間。
就在一次心跳和下一次心跳之間。
有一個念頭極光電閃的劈進雪無垠腦門，他記得那個聲音，半仙那個空靈虛邈的聲音，就在此時重新在他的腦海裡面響起來。
『東方瑀，你千萬不能死。』
為什麼不能死？為什麼說出這樣的話？就算他死了也有雪無垠為他渡川，把他追回陽世，如果這不是一個不能挽回的後果，瑀公子為什麼不能死？
猛然抬起頭的時候，半夏殘缺扭曲的那半邊臉被陰影覆蓋，只露出一顆閃著精光的眼珠子。
「半妖不能讓莫永樂成魔，可是本座要的不是半妖的血──參配陰陽，渡死回生，你已經經歷一次人世生死，人死妖生，本座要的是你現在的心竅血！」
果真如此！
雪無垠心頭的猜測被半夏的這句話證實，而他的眼神轉回瑀公子身上。
「我若不給你……你就要殺了陛下？」瑀公子的手把扇子握得死緊，他的眼睛也緊緊盯著半夏，生怕只要一個不注意，釀下什麼無法挽回的後果。
「不對。」雪無垠搖頭：「若是如此，當日在四方陣裡，你為何要我殺他？當時他尚未真正擁有女媧的心竅血，你為什麼要殺他？」
「本座不需要半妖的血，也不能讓他死，因此才巴巴兒的從函水縣救下了他的性命──人類行刑，身首分離，有什麼其他殘忍的刑法本座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萬一他們破壞了這句身體，就算瑀公子渡川回陽，也無處可棲，只能功虧一簣──可是在四方陣裡不一樣！有本座在場親自操持，本座能讓他真的死麼？本來那時就可以奪得女媧的心竅血，要不是你礙事──」
半夏頓了頓，好像意識到自己太激動了，緩緩的改變了表情，露出一抹微笑：「那又怎麼樣呢？總之殊途同歸，只是讓他延命了這麼一會兒，享受了最後的一段時光，今日我非取女媧心竅血不可，你們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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