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媽的感情是很好的,我先說,這是真的。」楊淑娜透著日光燈看著自己剝落得差不
多的指甲油,涼涼開口。
我還震驚在楊淑娜前一個回答,只能呆呆愣愣又切了顆蘋果,模糊應了聲。
水果汁液在我皮膚表層漸漸被冷氣吹乾,既甜又黏的漸漸收緊,我感覺自己像是暑假作業
時被學生塗滿糖水,為了捕捉鍬形蟲的樹木。
「那是……我其實有點記不太清楚了,我以為那是我做夢夢到的,媽媽的事。」楊淑娜支
著下巴,因為沒有化妝而臉色略顯蒼白,雖沒了那蜘蛛腳似、能捕人的長眼睫,卻顯得黑
白分明,而耳環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做檢查全拆了,徒留一個又一個的空洞,在耳朵上耀武
揚威地佔著位置。
這時我才想到,楊淑娜差不多跟我一般大,大人看我們就像孩子,說我們什麼也不知道,
而孩子看我們像大人,好像什麼都該知曉。
而我們自己明明早該成熟,卻又無法一夜之間成了大人,徬徨無措。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媽特別討厭那樣的事,你知道,男人愛男人、女人愛女人,奇怪的是
她又不討厭跨性別,卻討厭同性戀,是真的討厭,討厭到連說也不肯說,我不能理解,同
性戀招誰惹誰了。」楊淑娜搓著指節,斷斷續續說著,偶爾停下來接過我遞給她的水果,
略略咀嚼兩下又繼續說。
「我爸不是死了嗎?出了場車禍原本救了回來,過沒兩天又急轉直下,然後就走了,他跟
我說對不起。」楊淑娜嘲諷似笑了下,嘴角鬆鬆勾著一邊冷哼又抽了口氣,時間像在她身
周停留了好久,才終於緩慢開始轉動,「我爸他是個好人,除了取名字取得很爛害我老被
笑、除了溫溫吞吞又管不住我媽、除了兩人總是噁噁心心膩在一塊永遠像新婚……」
楊淑娜按著自己剃了音符、卻又因為傷口而包上紗布的耳後,一雙眼眨呀眨的,明明就紅
得徹底,淚卻愣是一滴也沒落下,「除了他真心喜歡我媽、卻又喜歡媽媽。」
有些老師會將自己的課弄成講座一樣,邀畢業的校友每週回來分享自己的職業,有往本科
發展的、也有沒有的,讓這些形形色色的學長姐給學弟妹一點指點,因為大學正是最徬徨
的年紀,要不讀研究所那就無路可逃了,就業那塊沉重的巨石就這樣在肩上一點點地給你
壓力,一畢業就頓失所依。
媽媽就是在那時遇到了楊淑娜的爸爸。
剛開始只是像學弟妹一樣順著講座結束加了對方的聯絡方式,而楊淑娜的爸爸說有問題可
以問他,問到最後只剩下媽媽一個人在問問題,一來二去兩個人就熟了起來。
楊淑娜在幫他爸整理東西時,翻出了一疊信件,一瞬間有種回到了不知道哪個年代的感覺
,媽媽的字跡很清秀、而爸爸的工整的像是學術論文,他們的交際一直在安全的邊際線上
,然而感情卻不那麼受控。
媽媽說想要存錢開家餐酒吧,楊淑娜的爸爸二話不說就出了錢,過沒多久就鬧了場家庭革
命。
「我爸當時跟媽媽其實剛確定關係,然後、我爸是個好人嘛,好人不說謊,就跟我媽和盤
托出,哇你都不知道當時情況多麼地獄,我媽簡直是要瘋了你知道嗎?而且我爸他還說,
說自己是真心愛著媽,只是……」楊淑娜笑開來,接過了剛切好的水蜜桃,「只是,他也
喜歡媽媽。」
我感覺自己手上乾涸的汁液一點一點收緊,整個心臟像是螞蟻爬過一樣,而耳鳴的太重,
一時間竟感覺不出是不是幻聽。
楊淑娜伸了個懶腰,看著陰慘慘的天花板,「我爸那時就在醫院跟我說對不起,他說他不
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卻還是錯了,他只是想要努力去愛人,他不是不喜歡我媽,他只是
也喜歡媽媽,但是卻沒有想到愛情裡誰都是自私的,最後連累了我。」
窗外的風聲漸大,開始有些稀疏的雨聲,楊淑娜笑得很難看,顯得很悲傷,「聽起來真的
很像說謊,不是嗎?可是他是真心的,我感覺我爸他是個愛太多的人,他其實真的可以給
兩個人百分百的真心,我爸他說,他很痛苦,他覺得自己從未對不起任何一個人,他盡力
去愛了,愛了他所有可以愛的,可是最後卻告訴他只能選擇一個,因為每個人都是這樣的
。」
我沒有回應,繼續荼毒果籃裡的水果,而楊淑娜繼續說著。
「我媽她是知道的,她跟我說她是知道的,爸爸其實真的很愛自己這件事,她只是不能接
受,為什麼不聰明點,騙她一輩子呢?如果這樣她就能什麼都不知道,這樣快快樂樂的。
」
楊淑娜揩了揩眼角,卻沒能止住淚水,說話帶上濃濃的鼻音,「我媽說,人是不可能不比
較的,就算有人能她也不能,雖然她知道,這不是爸爸的錯、也不是媽媽的錯,可她還是
無法接受。」
「我國中時交過男朋友的,很兩小無猜那一種,我不是討厭男生,我只是後來不喜歡他了
,只是後來喜歡上的每一個都是女孩,然後有天被我媽發現了,她抓著我的肩膀,很認真
跟我說……妳是可以選的對不對?淑娜?妳如果可以選的話為什麼不挑男孩子呢?為什麼
要偏偏選女孩子呢?」
楊淑娜區起膝蓋把自己埋了進去,聲音很模糊,「她是希望我選什麼啊?我真的不知道,
而且我……林治崇,我好想恨他們,我真的真的好想恨他們,可是我又知道……」
我的心頭喀噔一聲墜了下去,一下落了空不知道該站在哪裡,而楊淑娜只是看著我,卻不
是真的注視我。
「這不是誰的錯、我知道,我爸他沒有錯,他只是人很好、他只是有兩份真心,我媽他沒
有錯,她只是愛的很少,所以恐懼,媽媽他也沒有錯,他只是愛的不切實際,所以終究要
被拋棄……可是如果誰都沒有錯,我怎麼辦?」楊淑娜睜著眼睛,淚水一滴一滴砸在了被
單上,暈出了好幾枚水漬,「所以是我錯了嗎?」
直到楊淑娜將手按上了我的臉頰,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我也跟楊淑娜一樣,吸著鼻子狼狽
的哭了滿臉。
我只是很悲傷,真的真的很悲傷。
「楊淑娜,不是妳的錯,不是妳的錯……」我抱上楊淑娜,水果刀在地上敲出了聲響,而
水果汁液沾得我們兩人身上都是甜膩的味道。
楊淑娜縮在我的懷裡放聲大哭,衣服被淚水染濕了一大片,溫溫熱熱沾黏在皮膚上,楊淑
娜瘦得幾乎只剩骨頭,一時間讓我想到了姊、想到了阿涼、想到了那個最後自殺了的發酒
瘋客人。
讓我想到了自己。
我們全都有著相似的夢魘,壓得所有人喘不過氣。
我希望別人怎麼對我說的?要是有一個人能夠按著我的肩膀,我希望他跟我說什麼?
「楊淑娜,不是妳的錯。」我撥開楊淑娜沾在額前的瀏海,努力笑得好看,雖然我感覺臉
部顯然很扭曲,但我盡力了。
「妳只是運氣不好。」
我們只是運氣不好,離正常太遠了,太少人願意越過楚河漢界了解我們,而要是讓我們自
己述說卻又顯得煽情。
所以到了最後,破碎就顯得那麼理所當然,因為我們不在那條生產線上。
楊淑娜吸了吸鼻子,一把推開了我,耙了耙自己的頭髮還將繃帶紗布弄得有點亂,笑得很
難看。
「我一直以為那是假的,所以我自欺欺人了好久,才承認了小時候我是見過媽媽的,所以
我去找了他。」楊淑娜低頭擺弄手指很久,才嘆了口氣開口,「媽媽第一眼就認出我了,
他問我是不是楊華寧的女兒,我說是,我跟他說我爸死了,他說他知道,是我媽把訃聞拿
給他的,我媽說雖然她不希望媽媽進到會場,但還是希望他能送我爸一程,所以我爸告別
式的那天,媽媽站在對街的便利商店外,直挺挺地站著,直到整個流程結束,我記得那天
太陽很大,真的很大,所以天氣很熱,這樣一趟站下來大概要中暑了。」
「我覺得媽媽很可憐,我覺得你會喜歡媽媽,我覺得媽媽會喜歡你,可是我錯了,林治崇
,媽媽他有他的小音符,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心就死掉了,他不會像你喜歡他那樣喜歡你
的,你不要喜歡他了,這樣太苦了。」
我眨了眨眼睛,一瞬間卻想起了媽媽第一次灌我酒,他說多求是苦。
究竟是求了才苦、還是不求也苦,媽媽始終沒有道明。
可是再苦,那也得嚥下去,因為那是人生。
媽媽有一雙笑起來微彎的眼睛,有流光在裡頭閃爍,而每晚夜幕降下霓虹燈亮起,媽媽就
站在那裡,眼角的游魚是他經歷的歲月,但他卻依舊笑得一如往昔,那樣的媽媽美的不似
人。
我看著楊淑娜搖了搖頭,說我知道的,我知道或許媽媽他不會喜歡我的。
「可是我喜歡他啊,楊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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