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酸澀到甫睜開就覺得刺,腦袋又昏昏脹脹的,我滾在棉被裡大叫了好幾回才慵懶地滑
起手機,傳訊息給失戀小聯盟夥伴楊淑娜。
『我跟媽媽告白了。』
對方正在輸入中的提示字沒顯示幾秒,手機就響了起來,看來是楊淑娜覺得自己打字太慢
滿足不了八卦的心態。
「求詳細,謝謝。」接起來楊淑娜劈頭就是這麼一句。
我笑了笑,翻身從床頭另一邊的小冰箱拎出罐冰開水先喝了兩口,才慢悠悠地回話,「哇
醫院可以用手機嗎?是不是又要被醫生罵了?」
「可以,我的身體說可以,現在是什麼狀況,三句話以內簡明扼要解釋一下,謝謝。」
楊淑娜的聲音經過手機之後斷斷續續沙啞著,顯得失真,隱約帶著股焦慮的感覺,我想那
是心虛。
因為她把媽媽帶來了我眼前,而原本這些都不會發生。
我笑了下,腕上的手鍊叮叮咚咚地跟著響起細碎的響聲,像一碗澆淋下來的冰水,冷卻我
焦躁半天的思緒。
邊按著太陽穴清醒,邊前言不搭後語地跟楊淑娜描述著今早發生的事情,最後換來了一陣
沉默。
又一陣窸窸窣窣的電子音後,楊淑娜很乾地說了句抱歉,我一下出了神。
到底要道什麼歉?
凝結在瓶身的水滴不住滑落,在床單上暈染出了片暗色水漬,我用拇指蹭著那塊床單,沙
啞地應了聲沒事。
我想應該沒什麼事,都是些了無新意的事情,失戀啊戀愛啊什麼的畢竟都是陳腔濫調,不
然也不會十首歌裡有八首是我愛你你不愛我,我們錯過但是深愛彼此、總是有緣卻毫無情
分之類的。
太過常見了,所以連傷感春秋都顯得讓人無力。
楊淑娜沉默了一陣,開始講起些醫院遇到的事,例如她經過小兒科看見一個女孩被罵得鐵
青,似乎是未婚懷孕,看上去才十來歲還穿著身水手服。
「以前國中聽到隔壁班的誰誰誰已經有了性行為,還覺得只是傳來傳去的假消息。」楊淑
娜下了個莫名其妙的結論。
我看著被冰水凍紅的指尖愣了很久,忽然覺得視線顛倒,嗯嗯地敷衍著楊淑娜,過了好一
陣才眨了眨眼回神,混雜的思緒一樁一件交織在一塊,發現自己或許不是不難過,是不知
道什麼是難過。
「楊淑娜。」我突然開口打斷了楊淑娜新的話題,她正說到有個病人會在固定的時間上頂
樓唱歌又下去,但楊淑娜沒有生氣,只是馬上停了下來,像是等我開口很久了,而她只是
開場前的暖場表演。
「妳之前說過的第一個男朋友,後來是怎麼分手的?」
「喔就,他要我跟他上同一所高中、或是他要來考我的高中,我跟他說我不要。」楊淑娜
的語氣帶著點冷涼、幾乎算是挑釁,「那時候我班上有三對?還是四對班對?總之我跟他
也是其中一對,其實他人蠻好的,只是莫名其妙,我每次不答應他也沒生氣,但就是安靜
,什麼也不跟我說。」
我笑到差點無法呼吸,躺回了床上看著天花板,幫楊淑娜下了結語,「怪不得妳要跟他分
手。」
楊淑娜是一個喜歡吵架的人。
說「吵架」似乎不夠精確……楊淑娜是一個她非得要跟你有來有往的人,簡單來說是,她
不太跟人真的生氣,不愛人也不恨人,頂多就是回歸陌生人,之後若有緣還能再續情誼,
但有件事絕對會踩到她的地雷,而且從此再也不跟你說第二句話。
那就是跟她爭執卻又要裝得一副道貌岸然,挑起架又動不動說不說了。
「媽的有頭沒尾真的很怒耶,無法接受。」這是楊淑娜的心得。
要嘛兩人直接分道揚鑣,要嘛吵出個結果,哪樣都行只要能將彈藥燃燒殆盡,楊淑娜都無
所謂,但要沒能討論出一個結果,楊淑娜能把自己氣成悶燒鍋。
「反正我當時就跟他說我不可能跟他讀同一間,如果他要讀我那間也可,他自己想清楚,
然後他又沉默,就是那種其實他根本不想要讀我這間但是又想要假裝大氣,實際上希望我
心軟然後答應,但拜託,我誰啊?」
「唷,鋼鐵心臟楊淑娜。」我適當地為楊淑娜喝采。
「對啊哈,他以為這樣能讓我心軟,最後我只覺得厭煩,後來就分手了,他還把我說成壞
女人,騙他的一片真心,靠、他的真心值多少錢啊,我一個月的零月錢都不夠。」
「好好笑喔,感謝妳的分享,話說是怎樣的壞女人?」
「忘記了,好像是腳踏三四條船,然後還欺騙他的感情,我不明白的是欺騙感情可以幹嘛
,拿給我都嫌佔位置,而且我已經不喜歡還不能回收。」
我笑到快要岔氣,十分不給面子,直到楊淑娜又靠了一聲,我才顫著聲忍住笑,又過了幾
秒一邊摳著有點起毛邊的壁紙,一邊問楊淑娜。
「我問妳喔,當時妳難過嗎?」
楊淑娜在手機的另一邊沉默了好久,最後才乾巴巴應了一句嗯。
「我怎麼可能不難過,我是說……我當時不是不喜歡他的,只是覺得很荒謬,喜歡是一回
事、就學是另一回事,你非要混為一談還說我不愛你,拜託,我們才十五歲,什麼愛不愛
的,十五歲的以愛為名比漫畫裡用爺爺的名字起誓還要可笑,愛?拜託你不要只是因為他
比喜歡還要短、還要好唸就掛在嘴邊。」
我忽然想起曾經聽過,很多語言中,喜歡的發音都比愛來得長。
你有很多很多的喜歡,卻只有一點點的愛。
少到心臟無力承受。
「楊淑娜,你覺得難過嗎?」
「……難過,但是我不後悔,老實說因為這樣,後面被一些人重傷、傳了很多不好聽的話
,也算是麻煩,但是我覺得比起之後拖著拖著,這樣還比較好。」
「妳真的很帥欸。」
「廢話我誰?」
「鋼鐵心臟楊淑娜!」
跟楊淑娜笑了一陣後,我才揉了揉酸漲的眼睛,看著整個濕成一片的掌心愣在原地,啞著
聲開口,「欸我是第一次跟人告白。」
「初戀?」
「不是啦,只是第一次告白而已,但比起在心裡想著對方不喜歡自己,親耳聽到對方拒絕
的感覺真的不一樣。」
「防衛機制,人的防衛機制。」楊淑娜會把所有東西都用防衛機制來解釋,讓我笑到不行
。
「媽媽說我誤會了,但我沒有辦法回他……」
我感覺好不容易維持住的表情一點一點崩毀,最後視野一片模糊。
楊淑娜在手機的另一端靜靜聽我哭泣,偶爾夾雜一句好了你擤個鼻涕開始有水聲,等到我
冷靜下來已經過了半小時。
也許是哭得太過,腦袋一瞬間只剩空白,連難過也在水面載浮載沉一樣,有些失重。
我感覺自己差不多好了,罵了、哭了、還有些虛脫。
「其實我也是真的不知道,因為,我也跟媽媽不熟,我知道的只是他每天都會在同一個時
間經營同一間店,有很多的不算好人的男朋友,戴著手錶、身上有傷、住過院,有時看起
來很寂寞。」
「你要是下一句說你想拯救媽媽,我就掛電話,然後打電話警告媽媽。」
「不是,我只是覺得我跟媽媽也不熟,所以,我很難過或許不是因為他不喜歡我,只是因
為他不要我。」
楊淑娜沉默了很久,最後淡淡問了一句:「你真的這樣想?」
「嗯。」
「那就好。」
我沒能判別出楊淑娜那句話的涵義,楊淑娜也沒戳破我,只是又跟我打屁聊天一陣,後來
說自己要去檢查掛了電話。
後來的後來我才知道,那樣就叫做自欺欺人,我總覺得自己還很年輕,所以看到的都不是
愛的樣貌,只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只是趕流行跟自我保護。
說自己喜歡一個人、說自己不喜歡一個人、說自己反正還年輕,所以只是因為這樣才會難
過,忽視了難過本身的意義。
難過跟悲傷是有意義的,即使過了很久以後,你才終能察覺當時究竟是刻苦銘心、還是小
題大作,但當下肯定是有意義的。
我拿沙把情緒埋了起來,一如我對所有事情的處置方式,流言蜚語、家庭矛盾、挫折傷感
……
還有媽媽,我將自己對媽媽的一切原封不動埋了起來,從此再也不去看他,跟自己說這樣
就好。
後來我問楊淑娜,她怎麼知道我其實是在騙自己。
「直覺,因為我們很像。」
楊淑娜笑開來,頭髮早已留到了肩膀的長度,而顏色不再是狂妄的紅色,整個人洗刷一陣
又還俗,成了個背景版一樣平庸的樣貌,唯一還能看見當年的,只剩那雙會吃人的眼睛。
黑白分明,一閃一閃的。
「跟小音符分手時,我也是這麼跟自己說的,「只是」、「或許」……不敢去難過。」
不敢去難過,因為隱約察覺到,自己是真的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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