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炒咖啡豆、挑選、存放進玻璃罐裡、拿起兩天前烘好的豆子、研磨、沖泡，魏文唯腦袋有
點放空，手上卻仍是熟練的動作著。
咖啡、女兒、店、學校、人群、八卦、謠言、朋友……來來回回反反覆覆洗刷重疊成了這
幾年。
敲了敲咖啡把手填壓然後鎖上，按下沖泡鍵，黃褐色的crema夾帶著咖啡液流淌出來。
「雖然我不是很喜歡喝咖啡，但是咖啡真的很香。」
林承偉的聲音突然響起，把魏文唯驚回神，含糊的嗯了一聲，將剛沖好的拿鐵放上托盤端
了出去，才回過頭來跟林承偉搭話。
「怎麼有時間來，不是說年底忙？」
看著林承偉眼皮下的淡淡青色，魏文唯遞給他一杯加了棉花糖的熱巧克力。
「啊啊……。」怕燙的喝了一小口，林承偉沒了平時的嬉皮笑臉，極累的揉了揉眼角「總
算是快處理完了，年初的檔案不曉得為啥不見年中換電腦時又沒人發覺，報表整個都要重
做一輪，而且新來的還把報廢的請款單丟垃圾桶我的天……天才……。」
「辛苦了。」魏文唯笑著，又切了塊檸檬蛋糕給林承偉「休息一下吧。」
拉鬆領帶，林承偉切了塊蛋糕來吃，一邊嚼著一邊看著店裡。
「對了，如如是不是要放寒假了？」
「差不多吧，下星期結業式的樣子。」
「嘿……差不多要上大學了吧，如如想考哪裡的大學？」
「台北。」
「還挺遠的，你不心疼啊？寶貝獨生女呢。」
「我哪管的動，孩子喜歡就好，租屋處都找好了，也沒看她平常做事這麼勤奮，真的是想
離家的緊。」
「別難過別難過，還有我呢！」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空氣緩緩的流淌在林承偉跟魏文唯之間，中間來了幾個客人
又走了幾個，風鈴一響，魏琬如背著書包回來了，看到好久不見的林承偉一臉開心的迎了
上來。
「林伯伯好！」
林承偉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來，氣急敗壞的開口：「我怎麼就成伯伯了？搞清楚我可比妳
爸還要年輕個一個月啊！為什麼方育平那小子是叔叔我就是伯伯了？」
「欸……。」魏琬如沒覺得自己喊錯，撒嬌似的唉了一聲。
魏文唯忍不住笑出聲，打趣的損了句「算了吧你都幾歲的人了。」
「如如，你這樣很讓林叔叔我傷心，本來我還……。」
林承偉從包包裡半遮半掩的拉出一個娃娃，魏琬如看見的瞬間眼睛一亮。
「我本來上回出國，想到妳說很喜歡這個娃娃但是台灣買很貴，想說妳很乖可愛可愛的買
來當畢業禮物的……。」
誇張的嘆了幾口氣，林承偉把娃娃塞回自己的包包裡，搖了搖頭。
魏琬如啊了幾聲，在原地躁動的跳了跳，馬尾一晃一晃的，魏文唯覺得好笑，對自己女兒
眨了眨眼睛，魏琬如一下會意過來。
「哎呀林叔叔，開玩笑的啦！你最年輕帥氣了，看起來根本沒有四十歲呢！林叔叔……。
」
就算聽起來特別馬屁林承偉還是很受用，把自己包裡限定款的玩偶遞給了魏琬如，看著她
甩著馬尾歡呼上樓。
魏文唯看自己女兒這樣也是笑笑的搖了搖頭，一邊洗著盤子一邊不經意的問：「是說你什
麼時候出國了？都沒聽說。」
「啊就……。」
林承偉正要開口，就尷尬的蜷曲了剛舉起的食指。
「上回一方問我要不要去……呃，他們的員工旅行……我又還有年假……我就、呃……唔
……。」
「員工旅行？」魏文唯挑眉，語帶笑意「攜伴參加啊？」
林承偉講不出話，尷尬的紅了一張臉，囁嚅著：「就……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哪樣？」
「不是、那樣……。」
看好友窘紅了一張老臉，魏文唯也沒有繼續探問下去，只是淡淡地說了句。
「欸、承偉，我對這也沒什麼意見，現在也很多年輕人這樣……。」魏文唯語重心長「你
自己多大的人了，隨著年輕人起舞整天飄飄然的，小心受傷」
不是他老愛擔心，實在是林承偉太容易隨之起舞，也不是第一次被耍著玩的，更何況童一
方才不到三十，太年輕了。
他們倆都已經老了，不禁摔，一點傷都要很久才癒合得了，還容易留疤好不全。
林承偉一聽也冷靜了下來，抓著自己的耳朵淡淡道了句：「我知道。」
沉默了幾分鐘，大概是覺得有點沉悶了吧，魏文唯試圖轉移話題。
「育平這陣子好像挺忙的，沒啥來店裡。」
「是嘛？我還是挺常看到他的，也許路線改了吧了，沒走這附近了。」
「或許吧……。」魏文唯一邊擦著杯子，突然想起他已經一個月沒見著方育平了，年紀一
大對於時間的流逝都慢了起來，還混雜著些許的莫可奈何。
「是說，雖然我覺得你知道了，嗯，文唯……。」
「怎麼了？」
「我跟一方、就是……。」
「在一起了？」魏文唯勾著嘴角，這倒是不用猜，哪個有眼睛的一看都知道的。
「啊啊……。」林承偉動作扭曲的跟章魚一樣，像是忘了要怎麼正常說話似的，趴在桌子
上哀嚎了幾聲。
「幹嘛啦，不要在我的店裡發出噪音。」魏文唯在這種地方特別嚴厲。
「就是覺得……一把年紀了……。」
魏文唯笑笑，手上毫不留情的往林承偉的頭上揍了一記，對著剛進門的童一方說了聲。
「欸，你家的，領回去。」
「嗯，我家的。」
童一方指尖滑過林承偉的後頸，笑彎一雙眼睛看對方抖了一陣，無聲落坐在另一側，優雅
地輕聲開口：「老闆，來份鹹塔跟一杯卡布奇諾。」
三人聊了一陣，最後童一方看了看手錶說電影快開演準備領走林承偉，魏文唯噙著淡笑送
走了自己的好友。
店面剩沒有幾個客人，外頭的天色已經暗的很沉，街燈昏黃的點亮著，而店門前的那盞有
點故障，閃閃爍爍的。
嘆了口氣，魏文唯揉了下太陽穴，有種難以言喻的失落跟孤寂一下子從胸口慢慢滲到四肢
末端，腦袋昏昏沉沉像是被浸飽水的海綿塞滿一樣，很重。
一邊擦著咖啡杯一邊數著，如如再半年就要上大學了，自從離婚後他一心就只想著要顧好
如如讓她好好上學，這樣一下子重心就去了一半，只剩他一個人顧著這家咖啡店。
魏文唯不明白，他應該要覺得輕鬆的，可心裡卻覺得磕磕巴巴滿是瘡痍，一敲就空空蕩蕩
盡是迴聲。
門被推開搖動了風鈴，魏文唯正打算抬頭提醒差不多要關店不收客了，就見著方育平領著
一個粉紅色搶眼的提袋站在那，略顯侷促的開口。
「啊、老闆好久不見……要關店了嗎？」
「差不多……。」
方育平啊了聲正打算說些什麼，魏文唯就乾巴巴的開了口：「要上來坐坐嗎？」
櫥櫃深處還有幾瓶沒人喝的酒，而魏文唯覺得他今天很需要有人陪他一起借酒澆愁。
方育平應了聲好，乖巧的坐在了角落的座位等著最後幾位客人離開還有魏文唯收拾，眼神
落在了魏文唯忙碌的背影。
一種刺麻的感覺從他的腳底板爬了上來，酸酸的咬了一口心臟。
「老闆。」
「什麼？」
「老闆，我喜歡你。」
魏文唯閉上了眼睛，轉過身去望著方育平。
那眼裡閃閃爍爍倒映著店裡幾盞燈光，一片乾淨清澈。
他忽然覺得這人看起來好年輕，年輕的令人害怕。
「育平，我老了，老的談不動戀愛了。」
方育平走了過來，拉起魏文唯的手擱在自己的胸口。
「可是我還沒。」
第十章
從掌心傳來的心跳沉穩有力，一下一下脈動著。
魏文唯沉默的被拉著，緩慢的眨了一下眼睛，好半會才低低道出一句：「育平，我是真的
，不懂這些東西。」
這些情情愛愛是非恩怨愛恨癡嗔的，到了他這個年紀，其實真的會被模糊成湖上的一抹倒
影，也沒什麼好執著了。
「我妻子……應該說我前妻，她對我說我是一個適合一起生活的人，卻不是一個適合談戀
愛的人，所以她跟我結婚，卻跟另一個她想戀愛的人跑了。」
魏文唯抬起眼，眸裡波光流轉，竟是一片平靜。
「其實我不怪她，真的，雖說一開始是有點怨，可是她說的沒有錯，現在想想我還有點感
激她留下了如如，不過也就這樣了，我不大可能會像承偉那樣認真熱情的投入感情。」
方育平沒有回話，只是嘆了一口氣鬆手，低著頭回說。
「可是老闆，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我想跟你一起生活。」
「育平……。」
「老闆，哪怕一次也好，你真的有把我的告白放在那個位置想像過嗎？」
方育平破罐子破摔的質問，覺得血液從脖子上湧到耳朵，燒成一片。
「還是說，因為我年輕，因為我的性別，因為各種我不明白你也不懂的原因，從一開始就
已經拒於門外了？當然這是你的自由……只是我覺得不公平，老闆，你只是在否定自己的
可能性。」
心跳漸漸加快又慢慢平靜，方育平眨去了眼中的澀意，最後乾巴巴的開口。
「其實拒絕也沒有關係，但是……我只是希望你能正視我的感情，我很認真、老闆。」
兩人之間沉默了好幾秒，最後方育平像是下定決心說道：「我喜歡你。」
自己都覺得自己這副模樣是有點丟人了，可是方育平實在是認為沒有把話挑明到這份上，
魏文唯怕是還要溫吞的拖到事情自然結束，這樣他受不了。
魏文唯張口欲言，最後頓了頓，收成了一句模糊的對不起。
「我會再想想，不好意思。」
方育平點點頭，用拇指抹了下眼角，把粉紅色的袋子往旁邊的椅子一放，匆匆撕了張紙條
寫了串數字塞在魏文唯手裡。
「那老闆你想完再打給我……如果最後答案是否定也請讓我知道……。」
魏文唯應了聲，看方育平開了門走了出去，風鈴的聲音響了響又趨於平靜，空氣中殘留著
咖啡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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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想跟我說什麼？」
林承偉叼著吸管咬著，滿不在乎的戳著檸檬派，一派悠閒的抖著腳，想說魏文唯難得找自
己商量，莫名的有成就感。
「承偉你……你當初為什麼會答應一方，我是說，你不覺得尷尬嗎？」
「尷尬啊，而且也覺得很奇怪吧……雖然現在知道這種事很正常但是，也沒遇過，突然被
告白還是……多少有點疙瘩。」
「那你……。」
林承偉咬了口派，和著一口可可歐蕾喝了下去，眼神看著牆上的乾燥花。
「我們都年紀不小了，文唯，首先比起年輕時那選擇已經少的多了，再說了，這也不是因
為無從選擇沒有資格挑三揀四什麼的……。」
林承偉難得認真的思考了好幾秒，才小小聲地說：「我是真的覺得他很好，好到我覺得失
去他會可惜，而且我真的……你也知道，其實我還挺怕寂寞的，為了自尊什麼的無聊原因
錯過一方，也許我就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這麼一想，我就有點害怕……。」
「與其說我答應他，不如說我更害怕失去他……。」
魏文唯有點驚訝的看著林承偉紅著耳尖，低低模糊不清的開口：「而且我也真的挺喜歡他
的，嗯……我真的沒有被騙……。」
一方低低的笑聲突然打斷了林承偉的話語，驚的林承偉一下抬頭愕然的回望。
「我也喜歡你，哪捨得騙你。」
「……！你怎麼會在……。」
「我從你說尷尬那裡就進門了，看你說的正開心就沒打斷你了。」
林承偉氣的脖子都紅了，轉過來瞪著一臉無辜的魏文唯。
「文唯你這朋友當的也太損了吧！」
「我哪知道……。」
童一方一本滿足的擁住林承偉，湊到了耳邊，用氣音小聲的說。
「你不覺得告白應該要對著本人說嗎？老闆做的很好啊，不然我可能這輩子都聽不見了。
」
「最好啦我明明有在說……偶爾……。」
魏文唯笑笑的看著林承偉跟童一方打成一團，涼涼的說了句不要在店裡打架，林承偉才抬
頭疑惑問道：「話說你問我這個幹嘛？」
「嗯……。」
魏文唯切著三明治，生菜被劃開時發出清脆的聲響。
「育平說……他說他喜歡我，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回他。」
林承偉微妙的僵直了身子，最後愣愣的說了句：「這有什麼好想的，喜歡就喜歡，不喜歡
就不喜歡，你就是想太多了，會早死。」
魏文唯低頭笑笑沒有應聲，只是看著童一方搭在林承偉腰上的手，覺得一個念頭沉入心頭
又浮起來，在心湖載浮載沉。
方育平說，想跟他一起生活。
而他所想要的不就是跟一個人能牽著手，也許平淡也許偶有爭執，相偕著走下去，彼此依
偎。
那個被前妻栓的牢牢的死結，在與方育平共度的時間中，一點一點被拉鬆了，透出了一些
魏文唯有點忘記的情感。
他想，打烊之後打隻電話給育平吧，跟他說自己想再試試。
也許會再一次被拋下，也可能再一次擦身而過，可現在想來跟前妻的那段時日、那幾段錯
身之情都不是沒有意義，他又何必為了執著永遠而一味佇立原地放棄，把自己綑的死緊。
不知為何看著林承偉和童一方，他忽然覺得，也不過就是這樣了。
人生一途漫漫長路，只求一人相伴直至歸途。
年華會似水逝去，帶走過往也會帶來相遇，我們不會一成不變也不會枯朽風化，只是一直
不停的在往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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