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可以輕易被感動,然後在最後一刻,裝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找不回的一絲絲眷戀,會不會才是真正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
吶、阿峰。
你聽過這個故事嗎?
等待隨時間擴散的思念,化作象徵的黃絲帶,輕輕拍動著翅膀。
主角是一位服刑三年的男子,出獄前夕,他寫信給妻子,問她是否還願意接納他。
如果願意的話,便在他出獄當天,為家門前那棵老橡樹繫上一條黃絲帶,如果不願意,他就會識趣的離開。
返家的公車上,男子心裡七上八下,既期待又害怕。即將到家的時候,他甚至不敢睜開眼睛,而懇求司機幫他打探結果。
知道後來怎麼樣嗎?
謎底揭曉,司機和所有的乘客同聲為他歡呼。他看到老橡樹上掛滿了黃絲帶,翩翩在風中飛舞,就像妻子的繫念在對他招手。
那一定是很美很美的景象,如果我們也能看到的話。
Telling you I’d soon be free
Then you’ll know just what to do
If you still want me
If you still want me…
阿峰家裡被警方圍起封鎖線,紅色警告標語印在黃色的膠袋上。
靜靜坐在電腦桌前,失去底座的液晶螢幕,還在播放模糊不清的光碟影片。
他早就該猜到,如果當時多關心阿峰一點。
可以想見凌亂的房間,阿峰是多麼的憤怒,又無處宣洩。
有人?客廳的腳步聲讓阿杰警覺地站了起來,只見半掩的門被用力關上。
疲倦的眼神與他接觸,是失措的倉皇。
「阿峰!」
阿杰拉扯門把,發現已被從外頭鎖上。
「阿峰?你開門!快把門打開!」
驚慌而緊迫的,不敢相信會再見到阿峰,當下決定不能再讓他走掉。
急切地敲著門板,阿峰現在的處境多麼危險,他自己不會不知道。
「你還好嗎?」
沒有溫度的聲音,小的幾乎聽不見。
阿杰看不到阿峰滿臉的焦愁,手裡握的,也只是冰涼的金屬觸感。
「阿峰、開門!我有話跟你說…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然而他卻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口腔的咽嗚,令他更害怕錯失這一次的機會。
別走、別走……
「沒事就好、還有,對不起。」
下手太重的後悔,至今無法平復。阿峰最無法原諒的事,便是自己傷害了一心一意想要保護的人。
「你開門…拜託你…」
阿杰應該沒事了。放下所有顧忌,他想他不會徒留遺憾。
「以後…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你想說什麼?阿峰…你要去找巴閉報仇是不是?」
「你知道嗎,高佬泉就死在我面前…」
「阿峰?你別做傻事!我看到光碟了、我知道你被威脅的事…我會幫你…」
「對不起。」
「阿峰?阿峰、阿峰…!!」
根本不敢去想,自己是為何無能為力。
一下、兩下、三下……
當阿峰輕輕撞擊門把的時候,阿杰徹底崩潰了。
怎麼可以只有你一個人,帶走我們的一起種下信念?
你走了我怎麼保重…怎麼好好過…
阿峰,你太殘忍。
是你讓我再也找不到,殘缺的拼圖,最重要那一片。
這一道過不去的路口,原來是一直藏在他們身邊,隱形的距離。
所有的訊息,再也無法傳達給,圈外那個人。
阿峰…
「兒子大哥?」
阿峰鼻頭紅紅的,回到車上便沉著一張臉。
「…我沒事。」
沙啞的回應,他想,沒事的。
一切很快就會過去。
「他上去了。」
有些惶恐地,肥七看著阿峰。
他們在桑拿浴室外埋伏許久,確定每逢三、六,巴閉會出現在這裡。
「老爸,你拿著。」
一袋錢塞進肥七手中,那是之前巴閉給的一百萬。
阿峰一直沒碰這筆錢。沒有人喜歡黑暗,只是他出不來了。但最少他得留下些什麼,給未能盡孝的母親、還有穎芝…
「你叫我老爸…!」
「你和我媽在一起這麼久,叫你一聲爸是應該的。這些錢你拿著,替我好好照顧媽。」
「你叫我一聲老爸,我更不能走!這樣我怎麼跟你媽交代…」
「我就是不想她一下失去兩個男人!」
猶豫了一會兒,阿峰果然想…
「兒子大哥,我們一起走吧?」
阿峰還年輕,沒有什麼不能重來。
「走、我叫你走啊!」
將他推進暗巷,阿峰半威嚇地把肥七趕走。
要犧牲,一個人就夠了。他今晚一定要把事情擺平,不然,媽和穎芝都不會有好日子過…
「阿峰,其實我們早就察覺,肥七鬼鬼祟祟在套消息。」
嘴裡含著雪茄,巴閉料到阿峰會來尋仇。
當初看上的便是這一點,義無反顧的衝勁。他欣賞阿峰,這句話是真的。
但他不相信任何一個人,特別是阿峰這樣的強悍。
刷上油而發亮的皮鞋,不屑地踩在他傷痕累累的臉上。
「我們故意每逢星期三、六來這洗澡,裡面全部都是我的小弟。怎麼,你還不是著了道,上當了吧?」
阿峰是個出色的人才,可惜巴閉只要一條聽話的狗。
他知道阿峰不會甘心替他做事,從看到張偉杰那時候便發現了。
咧嘴而笑,其實你在保護他,對吧?
「還活著呢,我不收貨,給我幹掉他。」
太優秀的人,總是容易遭忌呢,阿峰。
一把槍的意義,是不顧一切的犧牲,每一顆子彈都能打死一個敵人,把握當前的機會,不存一毫依賴僥倖之心。
「阿峰!」
還有,信任。不可以把槍口,對準自己的同袍兄弟。
當阿峰再次奪下手槍的時候,巴閉以替身替自己擋子彈,其他人自顧自的,如鳥獸散逃亡。
跌跌撞撞站了起來,失焦的眼裡,還看的到所欲堅持。
這是他為所有人,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阿峰!」
阿杰,還有好姐。
阿峰差點以為自己得到救贖,不經意的苦澀感,微微透露他內心潛藏的軟弱。
…我需要幫助…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舉起槍,然後阿峰大吼了一聲。
「別過來!」
沒用的,一切都來不及。
只有這一次,阿杰,我不能再順著你了。
讓我去吧?
血跡順著階梯,半徑漸漸擴大,一點一滴,爬上最頂樓。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前進,為什麼追逐。
桑拿浴室的天台,阿峰看過肥七在這調戲媽,把他狠狠揍了一頓。
可笑的是沒多久,肥七竟順理成章進了他們家。
其實阿峰知道肥七對媽是真心的,嘴裡抱怨他的麻煩,還是打從心底為媽高興,辛苦了大半輩子,終於找到一個人陪伴。
白淨的床單被風吹起,混亂了視覺,像是鬼魅般的招引。
阿峰的世界越來越灰暗,已經無法思考未來了,至少這一刻,要斬斷那些纏繞他的不平靜。
也許,再見。
試著退到從前,再挽不回過往的感覺。那些曾經犯下的錯,無論之後多麼懊惱,卻是誰也不能消弭的痛。
因為阿峰永遠回不來了。
他怎麼可以放手…?
無法抑制胸口緊迫,每一步都走的膽戰心驚。
明知道阿峰傷的這麼重,怎麼可以任憑他一個人去追巴閉?
莫名的難受與焦慮,心臟無法舒暢的跳著。
阿峰,你不可以有事…
頭部的重擊讓阿峰倒了下去,撞下一整排的鐵架子。
「去你的、敢來追我!去死吧、去死吧!」
巴閉不斷攻擊阿峰,直到那雙黑鞋染紅還沒停止。
他知道什麼情義都狗屁,才可以不留情的除去自己的親弟弟。
「哼!跟我鬥,真是不知死活!」
這個世界只有現金才是真的,誰不為錢賣命?他可以輕易唆使巴辣雇來的職業殺手,因為所有人都屈服在白花花的鈔票底下。
最後一腳讓阿峰嘔出鮮血,巴閉驕傲地冷笑。但他沒有料想過,阿峰爭的最後一口氣是什麼?
如果可以,他不要做巴閉的走狗、如果可以,他不會承受巴閉的威脅、如果可以,他會盡最大可能保護身邊的每一個人,如果可以,他只想再見最後一面…阿杰…
阿峰緊?巴閉的脖子,用力從他肩膀咬下去。
什麼都不要了、他什麼都不要了……
警校謹訓,獨立自強的精神、一往無前的勇氣。以一當十,以十當百,克復一切困難,戰勝一切敵人。
他記得搶下銀雞獎第一名,阿杰不服氣的模樣。
他們約定好,要做最靚的警察。
「阿峰!」
法律所保障的人權,也許讓阿杰和好姐的及時趕到,挽回一條生命。但是阿峰被奪走的一切,誰來賠給他?
巴閉坦承了罪行,難道可以讓他們回到最初的時光?
早知道會是這樣,阿杰不會推開他的手,乾脆讓阿峰的正義,制服那個無恥的小人。
可是連最後的心願,阿峰都被阻止了。
「阿峰--」
我們現在想的,會不會是同一件事?
阿峰是四人中最早成年的。
為了給他一個驚喜,三個大男孩前一天便躲進阿杰家中的廚房,想送他親手做的蛋糕。
但對平時拿慣手槍武器的他們而言,這是比射擊訓練更艱難的考驗。
特別是阿杰。雖然這是他的提議,卻讓好姐和高佬泉看到往日的精明,也有笨手笨腳的一面。
將麵粉和糖混合過篩,或是加入雞蛋後的攪拌,阿杰氣惱的模樣,除了忍俊不住的發笑,他們更懷疑他是來鬧場的?
『夠了!阿杰!你再這樣搞下去,三天三夜都生不出個影子!』
心直口快的高佬泉,說話總是不經過大腦。他沒發現阿杰臉上的異變,逕自說了下去。
『你還是去佈置客廳吧,這裡不需要你。』
快快捂住高佬泉那張臭嘴,好姐知道阿杰面皮薄,好勝心又強,看到他皮膚下青色血管微微冒起,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噘起嘴,阿杰冷冷吐出一句話。
『出去。』
『啊?』
不知好歹的高佬泉湊近他一些,可能他不夠敏銳,竟未察覺暴風雨前的徵兆。
『我說出去!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任性地將兩人推出廚房,然後碰的一聲,大力把門關上。
他才不相信自己會被一個小小的蛋糕打倒。
書上寫的這麼簡單,只要把材料通通加進去,再放進烤箱不就得了?
明明是他們兩個礙事,他決定一個人完成這份禮物。
門外的好姐和高佬泉面面相覷,看來要替阿峰祈禱,他的胃夠強健…
『Happy Birthday!』
拉炮的聲響突然在耳邊爆開,阿峰詫異地看著精心設計這一切的好友們。
伯母一通緊急電話告訴他阿杰出事了,匆匆忙忙趕到,卻是三個滑稽的小丑推出蛋糕,還有不絕於耳的歡呼。
『Happy Birthday!』
他們在他面前又叫又跳,還沒反應過來,阿杰將一大盤的奶油往他身上砸。
來不及感動,阿峰抓住阿杰,硬是要把這坨白呼呼的泡沫回報回去。
高佬泉和好姐也加入戰局,最後犧牲的似乎只有阿杰一個。
『住手…等、等一下啦!主角是阿峰才對吧?』
不甘於自己落魄,阿杰想要逃脫,無奈阿峰從後抱著他,前面則是好姐的奶油攻勢。
『接招啦!』
好姐一甩手,發泡奶油像子彈般射過來,阿杰害怕地閉上眼睛。
低下頭只想著少受一點攻擊,原是共犯的阿峰,突然把他的身體一拖,兩個人往沙發倒去。
手持相機的高佬泉無故遭了殃,他怎麼也沒料到奶油會直撲而來,弄得他一身黏膩,相機應聲而落。
『啊、笨蛋!看你們幹的好事!』
可是他的哀嚎只換來其他人的訕笑,完全不獲得同情。
『阿峰,來吃蛋糕吧,是我做的喔!』
『你做的…?』
呃,不太好的預感呢。
他看到那兩個混帳在偷笑,還有阿杰一臉得意,像個對父母邀功的小孩。
『真的是…你做的嗎…?』
試探性再問了一次,阿杰臉上堆滿了笑容。
『是啊!是我一個人做的喔!』
刻意強調了「一個人」,討賞的意味道濃厚。
『呵呵…是嗎…』
尷尬地看著他的作品,滿滿的雪白雕花,還放著鮮紅欲滴的大顆草莓。
真不知道原來阿杰會對視覺這麼講究啊,但阿峰不會輕易被外在矇蔽的…
『快,吹蠟燭然後許願!』
這下只剩阿杰在期待,沒發現其他人滿臉愁容。
歪歪嘴,想問的話又吞回肚子裡去。
--我不想吃蛋糕、我不想吃蛋糕、我不想吃蛋糕!!
垂死掙扎般,阿峰一口氣吹熄蠟燭,然後轉向對他天真爛漫笑著的阿杰。
『你許了什麼願望啊?』
騙人、笑的這麼可愛,這小子根本是惡魔!
『願望…願望說出來就不會實現了…』
想要隱瞞的顫抖,不小心出賣了他,阿峰咬牙切齒的模樣還是被高佬泉的鏡頭捕捉。
他瞪著幸災樂禍的那兩個人,眼神示意,你們也逃不過的!
『那你快嚐嚐看我做的蛋糕!』
為什麼那個「我」聽起來特別刺耳尖銳…阿峰暗暗在心底求饒。
壯士斷腕的決心,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大大挖起一快蓬鬆的海綿,阿峰有了一去不返的覺悟。
這是什麼味道啊……!?
手抬不起來,他無法替阿杰拭去如雨下的眼淚。
但還有意識的時候,他微微笑了。
這是他一直以來懷念,鹹鹹的滋味。落在唇上的發酵,他懂了這是阿杰對他的不變。
沒事的,阿杰。一切都結束了。
可是對不起,我失約了。
『杰,謝謝。』
緊緊相扣的十指,讓他有恍如隔世的錯覺。
阿杰一直都長不大,總是那麼孩子氣。
輕輕吻在熟悉的地方,他說這是回禮。
但阿杰覺得阿峰佔了便宜,根本不算數。
『那你告訴我吧,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
「阿峰!!」
一再一再嘗試卻不斷失敗的無力感,可能悲切的呼喚之後,他最真實的痛楚。
阿杰抱著血淋淋的身體,可是無論怎麼搖晃,他都沒有反應。
別睡、張開眼睛、看著我……
「阿峰、阿峰……!!」
「阿杰、夠了!不要這樣、你不要這樣,阿峰他已經…」
沒有…他沒有…
好姐哭什麼?阿峰睡著了,他只是睡著了…
他要帶阿峰回去,阿峰是無罪的,他們要一起回去,繼續做警察,最帥氣最勇敢的警察……
「阿峰…我們回去…我們一起回去…好不好?你回答我、好不好?回答我…回答我啊!!你是不是還在生氣?你不要這樣對我…我會很難過…你不要這樣…阿峰…阿峰…阿峰…!」
飄起黃絲帶,是代表平安歸來的祝福。為了能漸漸接受現實,將悲傷的情緒沉澱,讓受創的心靈得到撫慰。
原先理所當然的期望,只是自己構築了一個無稽的美夢,貪婪的累積,讓他連最後的渴求都變得一文不?。
再完美的結局,也不見得能取悅每個人。但他始終不明白,往日一起分享的歡樂與榮耀,怎麼會一下子無聲無息消失了?
或許他還是無能為力,面對虧欠的。
接二連三地逃避,在沒有人能看見的鐵窗下,獨自溫習回顧,當初一時幼稚,還有現在連背影都不能再見的人。
直到想要安慰自己的話語,和眼淚一樣,流不出來了。
滂沱大雨不會停,誰還記得昨日的晴朗?
向前進不是天堂,向後墬不到地獄。
阿峰,告訴我…
哪裡才是有你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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