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買了一束花。不是菊花,是野薑花。
像是那人氣味的野薑花。是清冽,但不是冷冽。
他抱著一束野薑花,身邊的琴帶了一本厚厚的相簿,兩人來到了這個地方。
一場雨剛停,現在的天氣很好。天空湛藍,白雲刷過一般的帶著毛毛的尾巴,空氣中浮著難得乾淨的味道。
那就以午安作為開場白吧。
〈一〉
從小他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孩子。
外表據說不錯,雖然不是俊帥挺拔至少也不是月球表面,稱得上清秀還能接受,有時候會有女孩欣賞的那種。沒有作怪的喜好,頭髮該是什麼顏色的就是什麼顏色,耳朵該是怎麼樣的就是怎麼樣,不染髮不穿耳洞,看起來乾乾淨淨至少不會引來教官注意。
成績中上,只是不太喜歡唸書而已,如果定下心來至少可以拿個三名五名:這是琴說的,他只是複述而已。畢竟沒做到的事拿出來講,就像是吹牛。
在平凡的家庭長大,父母都有不錯的工作,有一個擅做家事手很巧的姊姊,還有一個比較野不過還算聽話的弟弟。他有一般男孩該有的興趣,偶爾會看鎖碼頻道,也會和人吵嘴甚至打架,但基本上以這年紀看來也沒什麼大不了。
有一個好朋友叫做琴,當然據大人的眼光來看琴和他不可同論,不過這麼優秀的琴可也是和他共穿一條褲子長大的沒人忘記,更何況他和琴之間向來沒什麼隔閡能讓他們有所顧忌。
總而言之就是平凡。
他也樂於作一個平凡人,會哭會笑會生氣。唸書的時候偶爾作弊,叛逆,小聰明,無照駕駛,偷喝酒偷抽煙,包括妄想找一個漂亮女孩談場戀愛,就和所有平凡人一樣。
如果要說他一生中有什麼不平凡的事,大概就是和清相遇。
※ ※ ※
論外表的話,清可以說是驚為天人的美麗。論內在的話,清可以說是比琴還高竿的學富五車。論個性的話,清可以說是在這年紀難得的理性。
好像不會和他扯在一起的那一型。
但無論如何他們還是相遇。
〈二〉
──我身上有病,隨時都會復發。你在旁邊的話,壓力很大。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在一起呀…
冬日雨水,天空被染了晦暗的色彩,他和清在一起,氣溫十一度。
趁雨還不大,要回家嗎?
簡短問了這樣一句,被問者搖頭,於是沒帶傘的兩人就留下來看雨了。約莫六點二十五分的時候,接吻。
光源不足的空間,空氣陰冷,說話有回聲。
──這種事…做起來,好累。
清苦笑著說,呼吸困難的動作,不適合心臟有毛病的人。
──那,以後不做了,乖。
他吐吐舌,手指撫上情人的唇。──但老實講,你覺得怎樣?
──怎樣啊…
──嗯,很好…不過不要再來了。超累,真的…
相視而笑。
※ ※ ※
──話說在前頭,我們之間不會跨越這條線。
──強調這是幹嘛?
──沒,話先說在前頭,以免到時…你知道的,以防萬一。
──這麼傷感情的東西,你就不要一直重複嘛。
──你有語病。感情一定要有什麼身體上的接觸嗎?
──話不是這樣說,不過也有一部份的確是…唔,算了。喜歡上你,就代表我要禁慾,早知道的。
──說得這麼可憐兮兮呀…反正想要的話,你自己解決就夠了。
──如果你連這點自由都要剝奪,就真是不人道啦。
──你和我在一起,原本就是不人道的…
※ ※ ※
──我們之間,沒有一起等到老死的權利…吃虧的是你。即使如此,還要繼續嗎?
〈三〉
──有時候我會想,為什麼我們要短暫的在一起?明明知道不能長久下去…既然預見分離,又何必相聚?
──不能這樣解釋的。人必須進食,但吃完以後還是會餓,既然如此,難道就乾脆不要食物?
──所以?等他走了之後,等他什麼都看不見了的時候,剩下我一個在墓碑前面痛哭嗎?
※ ※ ※
只是莫名。喜歡上一個人,原本就不是他可以控制的事。
第一次見面,是在夏日蟬鳴的午後裡,他跟著滾出場外的球追到樹蔭下面,球碰到了坐在樹下那人的腳,他抬起頭,和清的目光相遇。
清只是微微點頭致意,然而那個瞬間,卻覺得有什麼被觸動了,竟是怔住──事後回想起來,琴說那是一見鍾情。好罷,一見鍾情就一見鍾情,反正他認了清是他命中的魔星。
直到同學在後面叫喊:你在幹嘛──球撿到了沒有啊──他才回過神來,有些尷尬的看著還是陌生人的清,想說些什麼來緩化場面。
清笑了起來:如果要說,他會說那是野薑花的香氣。
──我是十三班的程清。
澄清如水的聲音。
※ ※ ※
很快熟稔了起來。
於是他知道清的毛病,心臟先天性缺陷,時常會有絞痛的問題出現,亦無法承受大喜大悲的壓迫。清的家庭不是沒有能力,只是就算移往國外接受最好的治療,醫生也斷定了清沒有辦法跨過二十五歲的大限。
還只是七歲的清說:算了吧,二十歲同二十五歲,又有什麼差呢?
千方百計的勸說沒有方法,於是一家人留了下來。
他得以遇見清。
但是他並不覺得慶幸,那五年,只要出國,就可能多出那五年的時間。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哪。
──我若從先前開始醫治,是可以延續那幾年的生命的。不過拖了這麼久…沒有辦法。
──這下子,你可趕不走我了。
〈四〉
──我身體不好,所以只得挨著你陪我受罪。
清笑著這麼說。
他們的交往是盡量靜如流水的。沒有情緒過分的波動,沒有甜膩交纏的舉動,有的,只是言語上關心的溝通,肢體上若有似無的接觸。
但他是早該想到了的:又會有哪兩個年輕的、認識時日不夠久到沉澱一切的情人,能夠真的讓一切交流完全平靜,雲淡風清?
即使是淡泊習慣的清,遇見情,多少也會亂了分寸。
如果他能早些察覺到就好。
※ ※ ※
──我見過你父母了。
──我猜得出他們說些什麼。
──沒錯…就是那些,我知道的那些…清,他們說你…
──狀況不大穩定麼?
──…是。
──你想呢?
──我想…唉,我能怎樣想。你父母說,請我不要影響你的情緒。
並肩走在雨中的人行道上,除了這一小段對話,大部分時間都是他說,清偶爾簡短回應。原本就不多話的清,到了這個時候會特別沉默下來。
因為他們走路的終點,是那幢白色的建築。
※ ※ ※
清進去診療室的時候,他就在外頭待著。
坐在走廊的塑膠椅上,即使四周的氣氛還算安靜,只有路過人的腳步聲以及壓抑音量的談話,但總會下意識的忐忑不安。
曾經試著帶書去打發時間,後來發現看書並不能減緩那時的壓力,反而眼中所見文字一個一個跳了開來,完全入不了腦袋。
直到一段時間之後,通常不久,可能二十分鐘到半個小時,門會打開。如果他有回神過來,就會聽見清臨走前說,謝謝你,醫生。
他們再一起走去醫院的藥局,清把單子遞過那個小窗口,護士小姐和清也很熟悉,順便問起近況,清大多微笑著回答一切都很好。
然後帶著白色有塑膠模的紙袋離開。回程的時候清的心情會比較放鬆,他們就會去一家共同發現的小咖啡店,他點一杯摩卡,清則是柳橙汁。
──我一直嚮往來咖啡店,聽聽音樂,看看路上的行人。也許花個半小時什麼都不作,就是閒聊,發呆。
──但是你不喜歡重味的東西。
──是啊,所以你不見我總是喝開水或果汁麼?
〈五〉
認識清之前,他想像不到世界上還有這麼一種人的。
不管什麼時候,清似乎總是微微笑著、應答著。清習慣了這樣淡泊的生活,碰上他,可能亂了一點,也只不過偶爾會笑得比較開放。
有時候清會悲傷,大多是為和自身無關的事物:但那種悲傷的程度,在一般角度看來,只能算得上黯然的地步。
而他沒有看過清的憤怒。
他幾乎要認為清是不會有那種情緒。
※ ※ ※
清是人,人都會有七情六慾,所以清當然也有。
只是控制得特別好而已,好到讓人快要忘記清還有七情六慾。
他不記得他為什麼會失控了的,也許他遇到了不順,也許是弟弟叛逆的那一段時間,也許和琴難得吵嘴,反正就是心靜不下來的煩躁,但可以確定的是引起他不順的只是芝麻小事而已。
時日已久他也想不起來那是什麼芝麻小事,但他至今還是不懂為什麼和清在一起之後就收斂多的個性會又復發。
事實不能改變:他對清發了脾氣。
※ ※ ※
清的怒意是十分安靜的。甚至要到了事後回想,他才會知道,那就是清表達怒意的方式。
──是的,因為我總是這樣,所以你不能了解我的感受。
──我又何嘗願意?
──我又何嘗願意讓你迷惑,讓你不夠清楚了解到…──
清美麗的眼眸出現波動,聲音低啞了下來。
──……
──…你走吧。
──我不會增加你的負擔。
──你失去了理智,我可還沒…
說到這裡,清的神情有一些悲哀,但至少恢復了冷靜。
直到許久以後,他才想到清那時要說而未說的話,應該就是…
我愛你。
※ ※ ※
他知道那時候清是真正對他失望了的。
但是陷得太深。
否則一向比誰都要識時務的清,在那時候就應該,放手。
〈六〉
經過那一場冷戰,清的病情迅速惡化起來。
他不知道。
或者是說,他裝作他不知道而已。
※ ※ ※
清和他的家人他的朋友沒有接觸,他和清的家人清的朋友也沒有太大的接觸:但至少清的父母和他見過面談過話,而且他知道清向來沒有什麼朋友。
如果要接觸了,那就是到了必要的時候。
他和清的家人有過三次接觸。一次是他們認識沒有太久清的父母請他停止這種交往,一次是似乎終結性的那件事情,一次就是那次冷戰過後。
前來見他的是清唯一的姊姊。
※ ※ ※
清略為提過那位美人,她自小才貌雙全,精通天文地理各國歷史,數學物理化學不成問題,會彈鋼琴拉大提琴吹中國笛,通曉英文法文西班牙文,懂得繪畫烹飪文學鑑賞。
和清一樣優秀。聽到的時候又引起他的思考,到底是為了什麼他總是會和優秀的人有關係?先是一個琴,後來又扯上了一個清。
清的姊姊對清百般疼愛,清和她感情很好,大概像他和琴那樣。
清的姊姊前來見他,只說了一句話。
──如果你沒有心,請你離開,讓清冷靜。
※ ※ ※
隱隱約約聯想到了什麼。
只是清不讓他知道,他便裝作不知道而已。
〈七〉
──如果當初沒有開始…
──一定會有開始的,你只是在自憐而已。你不可能不為所動,你只是想減輕自己的痛苦而已。
──我不想要結束。
──…你以為真是那麼簡單?
──琴,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讓我…
──失去?
──……
──你沒有失去。
──我不能說清還活在你心裡,但你們有過的那些記憶,難道全部都不算數了麼?
──…如果沒有那些記憶,我也不會痛苦了。
──……
──你要我怎麼說呢?
──這是必經的階段罷…
──為了什麼?
──為了讓你懂得。
※ ※ ※
──為了讓你懂得,愛情並不是單純的兩情相悅而已。
※ ※ ※
其實那個雨天他應該拒絕清。
家裡的人都出去了,門鈴響起。他開了門,看見清站在外頭,全身濕淋淋,見著了他,微微笑起來,就像往常一樣。
讓我進去,好嗎?
清很狡詐。面對一個淋了雨前來的人,他沒有理由說不好的。
清去沖熱水澡,他在房裡等著,卻靜不下心來看書,於是發呆,胡思亂想。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時推開房門走進來,擦著頭髮的清。
※ ※ ※
──……放手。
清喚著他的名,輕輕地,他想要堅決的推開那靠上來的溫暖的身子,卻是不行。
──你說過的,這樣不行……
夢裡連想也不敢想的,雖然實現了,他卻覺得恐慌。
為什麼…
──清…
語末被併吞在親暱的動作裡,並不激烈的吻,柔和的像是舔舐傷口一般,像是小心翼翼的珍惜著。
清的身上傳來沖洗過熱水後幾乎沒有味道的味道,微微的,令人暈眩。窗外的雨水淅瀝瀝作響,漸漸地神智沒有那麼清醒,只剩下比較起來更是強烈的感官觸動。
醉人的酥麻。
他知道從一開始就不能抗拒,終於是鬆開了戒備,五指展開後垂在潔白的床單之間,形成一種象徵性的、曖昧的情景。清的長髮散落在他赤裸的胸上,感覺得到溫熱的觸感自肌膚上傳來,一陣陣輕微的顫慄。
沒有言語。只有兩人相換的氣息。
※ ※ ※
高潮的恍惚之際,他感覺得到清伏在背上那種有些重量的壓力,以及混合著不自禁的呻吟的,那句輕聲卻清楚的承諾。
我不會離開你…
沒來由的眼眶一陣泛溼。
※ ※ ※
雨還在下。
他摟著清,清埋頭在他胸前,微微的顫動。清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流淚而已。
摟得更緊,卻覺得懷中的清更加虛幻。
好像一碰就要碎裂的夢想。
〈八〉
那個雨天,一切都明瞭了。
清預見了自己的終點,他也清楚了清即將到來的消逝,兩個人的無言只是沒有話語的互相安慰而已。
──我永遠都會和你一起…
清帶著淚水,笑得很美。美得讓人心痛。
──你不能惦記著我。但是你要知道,我永遠,都在這裡…
在你思念起我時的過去裡。
※ ※ ※
清是在夢中離去的。在醫院讓清回家的第二天夜裡。
突然發作,並沒有痛苦得太久,只是那樣一下,一下子,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清的神情很平靜,一如往常的睡眠。
※ ※ ※
清的家人沒有阻止他來參加最後的告別。
因為經歷了他帶來的情緒起伏,以那次的冷戰作為引爆點,年輕的清躺在雪色尚未合蓋的棺木裡,蒼白的臉龐上了一點妝,看起來反而比平日更有生氣。
清和琴第一次的見面就是在喪禮。
他站得遠遠的,忍住不去痴望清最後虛幻的容顏,琴帶來了一束白色的玫瑰花,他看著琴把那束花灑在棺木上的透明塑膠蓋,然後一朵一朵的落了下來。
十八朵白玫瑰。
清十八歲結束的時間。
琴似乎喃喃地對著清說了些什麼,當然他聽不見,只是那個片刻,他忽然覺得從小看到大的琴,那時微微低頭的側臉,專注的神情很美。
要到最後嗎?
琴走到他身邊這麼問。
他搖搖頭,說走吧,我們回家。
※ ※ ※
他不能去看土落在裝著清的大盒子上的情景。
也許他會暈眩,也許他會痛哭,也許,也許他會衝上前,把那些黃土通通翻開,把釘死的棺蓋撬壞,只為再見最後一面。
清不會忍心見他這樣失控。
〈九〉
「喏,清你看,這是他十歲生日時打翻蛋糕的照片,那時候全部的人都呆了…」
琴蹲在地上,一張一張的相片數著,嘴角微微揚著,好像真的在和朋友述說他從小到大、那些清錯失的事。
他在一旁靜靜看著,也不作聲,只是不知想起了什麼出神。
也許從初識開始到所謂的終止,通通回想了一遍罷。
從最初…
──我是十三班的程清。
最初清那毫無掛慮的笑顏。
※ ※ ※
天氣很好。
白色的石碑刻痕還很新,一個救贖的十字架,一行簡單的文字。
※ ※ ※
Ching-Cherng
1984-2002
The world does not leak because death is not a crack.
也許以後的某天,他會和他要走過終身的伴侶說起這段過去:說起他和一個叫作程清,澄清如水的少年的故事。
然後他會分成九天,一天一部分,用九天來述說這個故事。
因為十代表圓滿,九離圓滿只差一步。就因為最後沒有大圓滿,所以能讓人永遠記住。
記憶中的清沒有任何一點遺漏。
但永遠的缺陷,永遠最美。
世界沒有任何漏隙,因為死亡不是裂縫。
--
於2/9CWT贊助的友情特典。^^b
其實是拿足足一年前的舊作改寫,所以〈二〉那段筆法應該會有差異...
不過看起來還好就是了。
好懷念的風格啊...@@
--
我愛你,並不只是口頭上說說而已。
感受著相似頻率的血緣關係,比情人還要親密。
相似的我們是相愛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