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來,他無法安穩睡到天明。
夜半總是醒來,彷彿昏昏沉沉還在夢中,但卻會披上外衣,走到房門邊,然後駐足。
見到一少年身著素衣,墨髮披肩,在屋裡徘徊不去。
在七月夜裡出現的那少年,是鬼。他能看清少年幽幽發光的身軀,以及那輕巧踏在地
面卻幾不可見的雙足,而少年的臉色、纖瘦的手指如玉,清涼的白玉。十四五歲清秀的臉
容並不令人驚懼,卻有一股哀愁的、溫和的神色。
少年丑時來、寅時去,似乎是對此處有諸多眷戀,常常望著壁上的字畫發怔,或者做
出撫摸桌椅書卷的樣子。他覺得疑惑,因此處應無他人曾經居住,但也只是悄悄的、靜靜
的看著少年,從門上糊紙的小孔。
他從不出聲,也不推開那相隔的房門;少年也從不靠近房門邊來,只是安分的待在廳
堂裡。觀察了幾天下來,看來這隻小鬼沒有什麼意圖,也不像在尋找失物,似乎是惦記著
從前在這兒發生的什麼回憶罷了。
看得久了,漸漸有了猜想:也許,也許這間小房子在他之前,的確是還有人住過的。
誰知道呢。也許這少年曾是如何如何…
應該是對世間還有所留念,無依無靠的孤魂野鬼吧。否則鬼門大開,為何不回去探視
家人呢?這樣一想,對少年的處境又同情了幾分,也就更沒有趕他走的意念了,反正,之
前也沒有這種狀況,大概七月一過,少年就不會再出現了罷。
那就隨他吧,他決定不去打擾少年。
長夜漫漫,他也不會傻愣愣的看少年飄來飄去直到天明,有時白天從廳裡搬幾卷書進
房,夜裡就點了微弱的燈火,就著光看起書來。倒也安寧。雖然知道外頭有一隻小鬼在晃
盪,但心想無害,也就不甚在意了。
一人一鬼相安無事的度過了十多個夜晚。
眼看中元將近。
也許相處久了,他心裡多少惦著那孤單單的魂魄,今兒特地起了個大早進城,買了些
紙錢冥器祭拜焚燒,又準備幾樣素菜擺在屋外,算是為少年盡點心意。
入夜以後,開始稀稀疏疏下起了雨,一會兒有一會兒無,原先也不甚在意,但夜深之
後,似乎有越落越大的跡象了。在房裡開了窗、觀看黑壓壓天空落下的雨勢,他擔心菜食
會被雨打濕,雖然時候晚了,還是決定出去收拾。
外頭果真是風雨交加。怎料到才咿呀的推開廳堂門扇,便見著少年俯著身,似乎是端
詳著小桌上的幾盤菜,聽得聲響,回過身來,直直的望著他。
近看,青白的少年,在風雨中更顯得薄弱無依了。
一時之間,他愣在那裡,不知該怎麼辦好。
並不是和一隻鬼如此相近使他慌張──而是,他感覺到,他似乎打破了他們之間,無
形建立起的約定。他知道房外已不屬於這世上的少年在徘徊,少年應當也知道房裡有生人
居住,但是他們誰也沒打擾過誰。
在想起這些時,他雖沒有動作,卻還是將少年微妙的神情變化收進眼底:驚疑,欣喜
,明瞭,失落…以及更複雜的,他無法立即解讀的情緒。而這些都在一瞬間掠過。
他和少年面對面立了一會兒,然後少年對他頷首,謹慎躬身。又朝屋內看了一眼,轉
身離去。
少年的神色恬靜,眼神卻在剛剛那一瞬間、活生生透露著強烈的情感,他伸出手去,
想碰觸少年,卻摸了空,似乎這才想起他已不在人世。
好像眼睜睜看著一個故友離去似的──他不知道為什麼感到悵然,呆了半晌,也不顧
大雨滂沱,冒冒失失的追了出去,穿過屋前的小小竹林,卻一望山坡底下,沒了少年的蹤
影。
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他喘著氣,望著遠方。雨水打在他身上,慢慢的恢復知覺了,
才感覺到濕、感覺到冷。
深夜裡他發了高燒。
倉皇迷亂的夢境。
夢裡,是他遺忘的過去。妻子所知道、卻不願對他和雙親明說的,他在此地的過去。
他似乎想起來了。
他看到當時還未入門的妻子、名份上的未婚妻,依著他給雙親信中所描述的,從遠方
尋他到了這裡。妻捎來雙方家長的口信,說他年紀已到,別只顧著讀書,是也該成家室。
他無法說服她回去,只得暫時留她住下…整理過後,他和白睡柴房,將臥室讓給妻。
白…他從街上帶回的,逃離朱門大宅、逃離奴隸生活的弱小少年。
他初遇見他的時候,是寒冷的冬天,他進城裡採買物品,白皚皚的街道上,那瑟縮在
一角的髒汙少年,身上只有一件又薄又破的短衫,傷口都已化膿,還是個啞子。
是了,後來他收養了白。他讓他識字,給他衣食,教他聖賢書上的道理。待這個靦腆
安靜的少年猶如自己的親弟。白全心全意依靠著他,尊敬著他。他們十分親近。
…然後呢?
他推門而入,見到妻狠狠摑了白一個耳光。
他聽到妻罵了些什麼?那與他印象中不符的,在故鄉家中笑盈盈為他奉上熱茶的,向
來是溫柔賢淑的妻──不,他不記得這些了,不要逼他再看到過去那些,不堪的……
──那天夜晚,他和白又做了什麼?
如果不是被妻挑起,永遠都不會發生的事情。──但是,難道他可以因為這個藉口,
就全盤否認自己的過失嗎?他對白,他們…
少年痛苦但是柔順的忍耐著,纖瘦的手指抓過他赤裸的背。
混亂了。
都混亂了。
……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為什麼──當他對白承諾,他會帶他回老家,帶他去見雙親,即使他可能被逐出家門
,他也無懼──當他做出這個承諾,白卻再也不能陪他實現了。
亮光。樹影。高崖。無底的黑暗。
他遠遠見到他失足跌落。
那不是誰的錯。唯一在白身旁的妻,只是個不夠鎮定的年輕姑娘,沒有辦法救他。於
是他眼睜睜看著他跌落。
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狼狽慌忙的往下望,還能見白的素衫和採藥的竹簍,但很快就被吞沒。彷彿石沉於
海。啊,這深不見底的斷崖…
他生了一場大病。
病後他忘了所有事情。徹底的,他所記得的只有睜開眼睛之後,床邊那個陌生的美麗
姑娘對他所說的,包括他的姓名、他的身世、他為什麼在這裡。
他偕同未婚妻返回故鄉,與妻成婚,一邊讀書,一邊侍奉年邁雙親,即使他已遺忘這
所有一切。
婚後數年,因他嚴重的頭疼久病不醫,大夫建議他回去原來的地方休養幾年,如果可
以想起一些事情,那麼宿疾也許會減輕。妻子百般阻撓,但就是不說出明確的原因,被公
婆斥責後也無法可施,於是他隻身回到了這裡。
於是他回到了這裡。
在他回來之前,那數個中元,無人祭祀,屍骨已寒,無人關照。少年仍沒有念著仇恨
化作厲鬼,而即使是要成為孤清的野鬼,也不願到閻王殿報到,還是眷戀著這裡。
於是他回到了這裡。見到了那一無所變的魂魄。
直至現在,少年終於不再等待他。
他的諾言早已隨著記憶逝去而崩毀:
然後散了。
如同一朵不願落下的枯黃的花,終於也掙扎著,飄落了。
那是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啊……
夢中他淚流滿面。
醒來之後,燒還沒退,頭昏腦脹,勉強坐起身來,卻感到一陣冰涼,發現是淚水沾濕
了衣襟。就如同某些時候,對於昨晚那個夢的內容,他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只依稀記得是
一個哀傷的夢。很哀傷很哀傷,讓人無能為力的。
天氣放晴了,不刺眼的金光透過窗紙灑進房裡來。他踉蹌的走下床,推開了窗子,感
受山間早晨的青翠的芬芳,經過雨水洗刷過後,是更為清冽了。
燒成這樣子,是沒法自己採藥了。他摸著燙熱的額頭,混沌的想。如果中午可以出門
的話,進城找大夫去吧。
今天中元,城裡一定很熱鬧的…
2003.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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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慶祝回到絕愛板,
所以要貼文(謎)
↑反正再怎麼說都沒新的可貼...
這篇是第一篇中元節紀念
從前在板上貼過,不過隨著精華區的某些東西消失了
唔...基本上是不太想重看(抖)
那接下來貼今年的中元節紀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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