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家的大家族裡,阿公就是高高在上的首領一般,沒有一個成員不畏懼他的旨意,小時候那張嚴肅的國字臉和微微沙啞的聲音一直是他揮之不去的印象。阿公從前是名軍官,並以軍人的身分為榮,他記得在深處那個孩子被禁止接近的大房間裡,掛著主人年輕時英氣煥發的黑白照,古老的櫃子最下層有柄壞了的空長槍,總是被擦得一塵不染。
阿公常常在涼爽的夜晚裡搧著蒲扇,說起當年軍中種種,那些刺激的故事,往往能叫孩子們忘了他的嚴厲,而一個一個聽得入迷。在眾孩子中,總是男孩特別受寵愛,原因無他,因為五個兒子們沒有人從軍,阿公著急於看到一個穿著筆挺制服別上徽章的年輕軍官在家中出現,他也不例外。而又因為他生來五官特別清秀,所以記憶中最常聽到的喝斥也是阿公的聲音:不要像個女孩家!他從小被送去練跆拳道、修習劍道,為的,就是阿公說的,不要像個女孩家。
然而他的皮膚天生白皙,聲音溫和,再怎樣看,都是秀秀氣氣,整個家的男孩就屬他看來最不像樣,也常惹得阿公皺眉。
朱家後廳掛著一幅龍飛鳳舞錶框的行書,是做夫子的曾祖留下的正氣歌,那樣氣勢萬鈞的字體,字前是暗紅雕花神桌,神桌上擺著一個漆紅木凳,上頭就是先祖列宗的牌位和香爐,朱家人一天要上兩柱香,早晚各一柱。他記得一次,約莫是小學二三年級的事吧,那時人矮個子小,香爐的位置對他而言實在太高,每每必須搬個板凳來墊腳還得伸長身子才搆得到,長輩們無不叮嚀著,小心啊,小心啊。
事情來得太突然,他的腳尖滑了一下,旁人驚呼中他在摔下前無意識的想抓住東西,這一抓,碰的清脆一聲,香爐滾落到墊著玻璃墊的神桌上。他跌下來,腳上老大一塊瘀青,點燃的線香燒破衣袖,而香灰灑滿四周。
那次他被阿公的藤條抽過之後,還整整禁足了一天,被關在幽暗的倉庫中,只剩門縫裡餘著一點光,獨處的恐懼湧上孩子的心裡,整整一天,整整一天他在飢餓不安中渡過。倉庫實在太偏僻了,偏僻得讓玩伴們沒法在大人的眼睛下溜來陪他說話解悶,偏僻得他連一點腳步聲都聽不見,現在想想,也許他的密室恐懼症,就是在那時開始的。
而第二天他拖著疲憊的身軀上了學校,終於在下午的體育課昏倒,沒有知覺了,待他醒來已是黃昏,三合院裡熟悉的張羅晚餐的聲音又重新灌入耳裡,媽和大哥正坐在床邊剝著橘子。原來是媽帶他回來的啊,那,阿公有沒有說什麼?他會說什麼呢?這孩子怎麼這樣容易倒下?
他還是覺得難熬得很,晚餐是大姊端來放在床旁給他的,而他雖然飢餓了許久,卻嚥不下任何東西,只覺得想吐,直到他發現了那顆在床下的糖果為止。鮮豔的包裝紙,在孩子眼裡像是珍寶:朱家是很少出現這些阿公所謂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感激起媽和他之間的小默契,緊握在手心,他喝了一點湯,然後含著那顆微酸的糖,沉沉睡去。
而這個溫馨的小默契,在往後當他一個人悶在房裡哭、快要熬不過來的時候,總是會適時的出現;有時候在枕頭下,有時候在書桌上,而有次他和國中導師起了嚴重冷戰時在書包裡也摸到了一顆一模一樣的糖果。雖然媽什麼都沒有明說,但只要收到糖果,他就會找個沒有人的安靜角落,小心珍惜的慢慢品嚐,品嚐那份鼓勵的親情。
那時候的他的確是需要人鼓勵的,生活中的不如意經常打擊著他的信心,尤其是關於音樂。三合院右側的一間房裡放著架三葉的老平台鋼琴,剛開始他聽著堂姊和姊姊們彈,慢慢地,大約五歲時候的事吧,他開始嘗試坐上那把能調升降的長方椅,叮叮咚咚的摸索起來。
而阿公向來就對這事不以為然,祖孫倆從小就這樣吵到大:其實通常是阿公訓話,而他偶爾不服的頂嘴回去而已,結局一定是他躲回房間生悶氣,而阿公也會沉上好幾天的臉色。男孩子彈琴像什麼話!阿公覺得音樂是女孩家的事情,男人做簡直是折損尊嚴,更由於他秀氣的外表,是娘娘腔。
也因此阿公對於偶爾來訪的學校音樂老師總是沒有好臉色,並多次燒掉他偷藏起來的曲譜、從圖書館裡抄來的樂理基礎。他對於阿公的舉動非常反感,阿公對他彈琴的手也非常反感,好幾次氣得甩他巴掌。功課不好顧,成天就搞這些東西,像個女孩家一樣!
但是沒有辦法,他違逆了阿公對男孩的期望,他愛著躍動的音符,愛著暢如流水的聲響。二姊說他的手指像是蝴蝶在黑白鍵上飛舞,奏出的輕巧比蝴蝶還要令人羨慕,然而阿公從來就沒有聽過他的鋼琴,應該說阿公只是認為學琴是有教養的女孩必備的技能,所以才買了這架琴,阿公根本,根本從未好好聽過這洋樂器的聲音。
平日他在學校音樂教室裡猛彈,回到家只能冒著被鐵尺打手指的危險揀選沒人的時刻去偷偷練習,一愛上了那樣的律動,就無可自拔啊。童年到國中的記憶中,許多許多都是他和嚴厲的阿公賭氣的印象,他氣阿公的頑固,阿公氣他的不成器。
其實促使他國中畢業真正想逃離那裡的,還不是這個理由。
王亭是原因。他們自小五開始分班在一起,一起上了國中,緊密相依的數年時間,兩個人牢不可分。王亭是個安靜的男孩,戴著銀邊的淺度數眼鏡,在學校功課很好,舉止又乖巧,說話溫溫和和的,常常是模範生和班長的代表,和成績中上行事低調的他看來相差著一段距離,然而兩人就是毫無理由的那樣親近。
他從小一開始就不明白男同學為什麼喜歡欺負暗戀的女生,也不了解和女生嬉笑打鬧的快樂,慢慢的長大了,但比起那些聒噪的女同學,他想他是比較喜歡和王亭在一起。他不了解男生喜歡女生的心情。
他問王亭,王亭輕輕搖頭說不知道,他也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會說不知道,明明王亭就是那麼受歡迎的啊。然後兩個人又會肩靠著肩繼續窩在隱密的樹叢底下想事情、發呆、或者聊些不相干的事情。
那是怎麼開始的呢?一開始是王亭的唇碰到了他的臉頰吧?是的,那根本稱不上是一個吻,只是嘴唇和肌膚擦過去而已,然而兩個人可以因為這樣過度親密的接觸臉紅半天。只要握著對方的手,心裡就甜甜的,那樣青澀的感覺在三年級的壓力下逐漸發酵,任何人都阻擋不了。明明只是同齡的王亭,比一般人更要成熟內斂,總是包容著他的任性、他無心的莽撞。
他是被王亭引導著前進嗎?那也不然,兩個青澀的孩子能為對方做的,也只有合力撐起一小片空間,盡可能的讓自己來為對方拍去所有不如意:他別無所求,只要能夠在王亭身邊就好。
三年級時班上早已不能在八卦上投注太多心力,更何況他們都是同性的先入為主觀念,一般同學頂多也只知道他們是很好很好的朋友,這樣就夠了。那麼,阿公是怎麼發現的?是他在家門口,牽著王亭的手,以及唇上那一個親暱的再見嗎?阿儀!阿公帶著怒氣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他應該是要逃的,然而只是冷靜的催促著快走,明明王亭的樣子沒有比他好到哪裡去,然而還是堅決的要留下來,他沒了辦法,只能等,等那沉重的腳步聲接近。
你知道你剛剛做了什麼?他咬著唇,點點頭。阿公的臉色更寒,轉頭面對王亭,一個字,滾!王亭不肯走,是阿公叫了兩個叔叔來把人攆走,他忘不去王亭那時回頭望著他的神情,第一次見到恬靜的王亭慌張起來,那種彷彿有許多話要現在說,最後越離越遠,只餘下急迫的叫喚:方儀!
旁人都被支去,他在香爐前被抽得傷痕遍遍。上身赤裸的白淨身軀,血痕一道道交錯佈在背上,他一句辯解都不能說,閉著眼睛,少年的倔強一聲不吭承受著那種凌厲折下的聲響。到最後是痛到麻木了嗎?阿公只是一直站在神桌旁看著祖先牌位,看也不看他一眼,這樣藤條的鞭打持續了很久,到他上身已近是鮮血淋漓,最後一個僅存的印象,是看不清阿公神情的那聲喃喃自語,孽障啊…他昏了過去。
在結局尚未出來之前,全家族的人都知道,方儀被禁閉了。幼時恐懼的倉庫裡幽暗依舊,沒有食物只有一杯清水的禁閉,然而他已沒有力氣去想,最重要的是王亭啊。他終於想起了小時候偷聽到長輩的話,早逝的小叔在家族裡是個禁忌的地雷,孩子們永遠都不會知道為什麼總是沒見過小叔,為什麼提起這個名字就會招來處罰,然而無意偷聽到的他和二堂哥知道了。
小叔和不被允許的情人私奔,在阿公極度的不諒解下私奔,然後在一場車禍中雙雙喪生。原本是那麼受阿公疼愛的小叔,放棄了家族和似錦的前途,願意和對家族來說陌生的男人在一起,阿公從此當作和這個兒子斷了關係,就連火葬後的骨灰,都是男人的親屬一起收去安置的。阿公堅決的認為這樣的感情不合常倫,所以他斷了父子關係,所以小叔是一個禁忌,所以小叔的死是上天譴罰。是他挑起了這個蒙灰已久的禁忌。
孽障啊。從倉庫中出來的時候,阿公看向他的眼神是那樣憤怒而哀傷,而他回到學校之後,終於明白了一兩天對阿公來說,要趕走一個障礙,是多麼容易的事。王亭靜靜地看著他,但卻已不同以往。我就要搬家了,今天來辦手續。王亭說。我爸爸的工作調動,我們要搬到高雄。現在是三年級的緊張時候,不是說你爸爸會等到你考完高中,然後我們一起去上寄宿學校…他著急的,但卻忽然停住了。我阿公他…那個微笑十分憂傷的回答,沒事。一定有事!他搖著王亭的肩膀,而王亭看著他,只是慢慢在微笑中流下了眼淚。
方儀,我不想騙你…所以…不要問…很久以後他才明瞭,這是當初自己也受傷的王亭盡力給他的,最後的溫柔著想。
王亭至此成了一個回憶。阿公和他陷入最終的僵局,已經無法挽救。
所以當音樂老師問他,要不要去讀好的學校深造時,他其實很快就做出了決定。為音樂、也為王亭。王亭盡了最大的努力,努力讓阿公和他之間不會有更多冷凍的空間,而他知道他再待下去,面對著阿公和部份長輩的目光,他遲早不能克制自己。因為就連沉默的媽,也不能在阿公的壓力下原諒他了,是嗎?那陣子,他沒有收到任何以往鼓勵的默契。
於是他上台北。選了一個靜謐的下午,逃離了阿公的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