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習慣的城市中相當難熬,只是憑藉著一股對音樂、或說對鋼琴的執著,對於台北陌生的一切,他撐了過來。許多許多個日子裡,只有在彈著琴的時候,才能忘了這一切。而那個時候,他也幾乎是徹底和老家斷了聯繫。在逃避嗎?就姑且稱之為逃避吧。
他也不在意其它了,只是瘋狂的練著鋼琴,彷彿用盡所有的力氣去愛那樣的聲音,漸漸地他的琴聲失去了蝴蝶從容不迫的優雅。
離開之後,阿公的影子並沒有稍淡,只是他硬要忘記而已,其實阿公一直都在那裡。阿公嚴厲的聲音、家族裡長輩對他的失望,都可以是他心裡沉甸甸的包袱,即使身處遙遠的城市中,依舊如影隨形壓得他喘不過氣呼吸。很快的他失常。
頭一次的發表會,他以優異的成績取得了和樂團合作的位置,這樣壯大的管絃樂的聲音,將會是他鋼琴的背景:多令人欽羡啊,學生們老師們都在傳著,那個朱方儀,還只是個一年級的新生呢。
舞台上令人眩目的強光,黑壓壓的底下觀眾,穩重的管絃伴奏,相應合的背景旋律:不是他所盼望的嗎?然而他在前幾天的彩排失常。突然的就是失常了。平日鬱積的所有的壓力不受控制,他管不住他自己,本應是靈巧如流水的曲調,一下子脫軌,像是崩裂般的暴躁,尖銳的要讓聽眾刺傷。
所有人都停了,然而他停不下來,變調的曲子一直持續下去,然後蝴蝶不是死於翅膀振力撲動的衰竭,而是被火焰吞去所有似的,那樣急促而帶有龐大憤怒的音樂,讓人止不住心驚。
曲子終了後,在所有人的驚愕尚未平息之時,他低頭檢視著自己的手。啊,連修剪都忘了,難怪其中聽到清脆的聲響。在快速的轉換位置之中,硬生生夾斷了幾片指甲,緩緩有鮮血流下,而他竟也不覺得有多痛,只是問了一句:琴鍵髒掉了,怎麼辦?
那次發表會他當然不能出席。學校十萬火急找了人來遞補,結果高難度的曲譜難倒了先前不曾接觸過的高材生,那段很受期待的節目差點就被毀得糊裡糊塗。而他那個下午只是包紮好傷口之後,被強迫回到了宿舍歇息。
傍晚時分霓生就來了。他正看著從圖書館借的一本小說,其實也不算認真在讀,他只是想找點東西來填補茫然的空虛而已。但在霓生看來的他,就是半倚在床上,翻著書頁的手指上繃帶十分明顯。
我是新轉來的阮霓生,主修鋼琴。霓生這麼自我介紹。嗯,那很好…我也主修鋼琴。還請多…你的手怎麼了?突如其來的焦急問話讓他愣了一愣。彈琴時夾斷了指甲。他淡淡應道。
怎麼會受傷的呢?彷彿這麼說著的心疼眼神,他並沒有錯過,霓生臉上那種熟悉的溫柔悲傷,那種聖潔的悲傷。他們認識不到一分鐘,然而霓生卻可以為這樣的他心疼。突然一陣鼻酸。
那個時候他們都沒想到日後的發展。沒想到因為霓生習慣的溫柔、讓他想起了王亭的面貌,沒想到因為霓生不傷害人的明理、讓他像個孩子似的哭了出來。
當然,那是好一段時間之後了。足足到了他的手指快要痊癒吧。
和霓生之間發生的事太多,多得他想起時,還能和霓生相視而笑訴說著當時的快樂悲傷或者難堪愚蠢很久,那樣多采多姿,彌補了那個空缺:但他知道,霓生永遠永遠,都和王亭不同。
王亭並沒有消失,只是霓生進來了而已。霓生永遠不能替代王亭,他珍惜著王亭的過去,也珍惜著和霓生的如今。但霓生的事並不適合用在這裡感傷,現在的霓生,是他心中是溫暖的一方。所以這時候,他要緬懷或許悲傷的過去時,他不會願意想到霓生。
霓生自己也受過傷,但確實是霓生將他自泥沼中拉起的,自那充滿情緒的泥沼之中…若是沒有霓生的陪伴,他現在,還在原地徘徊。或許今趟的心情就不一樣。
霓生呵…要不是霓生,他不會嘗試重新和家裡聯絡。
你這樣氣著老人家,有什麼意義呢?更何況那老人家還是你至親的親人。霓生輕輕握著他的手。就算再不近人情,我相信他是為了你好,即使你並不領情:但在他心中,那是對你最好的方式,他相信只要他貫徹下去,有一天你會醒悟過來。他犧牲自己扮了黑臉…
…方儀,你知道嗎?我也有這樣一個長輩。當初我恨她恨得入骨,想說為什麼她就是不了解我的立場呢…但現在想想,要是沒有她的介入,今天我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也不會和你認識…霓生悠悠地說著,一笑。老人家都有遠遠超過我們的經驗,即使他們的想法不一定是對的,然而他只會最適當的方法保護你,不會真要傷害你。
而直到高二的時候,鼓起勇氣打了第一通電話回家裡,才知道硬朗的阿公在他走之後,病了。
大姊盡量的避開關於這個話題,然而他終究是知道阿公病得不輕。這消息在台北濕冷的天氣裡起不了太大的作用,然而他抱著話筒,心裡一陣酸痛。阿公病了。
阿公雖然現在已經不提你了,但是大家都看得出他很在意。你回來,只怕毀了你自己,還有爸當初讓你上台北的心意…大姊在電話那頭哽咽著。我們都希望你能遵照你的夢想出人頭地…是我們不好,沒有給你好的環境…
大家都很擔心你,在台北過得好嗎…
許多個夜晚浮現上來,在這陌生都市裡的,不熟悉的人事物、不熟悉的空氣,那樣對於一個離開家鄉的人來說的折磨。大姊…他顫抖著開口:我…
趁假日他回了老家一趟,然而,阿公不願見他。是啊,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想得通了,然而阿公卻不見他了…站在那大房間的門前,淚水慢慢淌下了臉龐,親人們扯著他的衣袖,搖了搖頭。阿公現在身體不好,阿儀,你就別刺激他…
回到學校,霓生陪著他在黑暗中沉默了好幾個夜晚,斷斷續續的談話,他告訴霓生一些過去的事情,慢慢的溫習曾經。六七歲那年他和堂兄弟們偷摘果子,被主人抓到送回家時,阿公氣得罰他們不准吃晚飯,通通跪算盤;或者很小很小的年節,阿公發紅包時會一個一個摸著孩子的頭髮,他覺得那時候阿公的手掌好大好溫暖。
也告訴霓生王亭的事,以及那些糖果的事。他翻著行李,翻出了一個蘇聯的小軟木盒子,一張一張攤平了的糖果紙,一個一個回憶數給霓生聽,有時候霓生也會貢獻一點自己小時的故事,兩個人可以這樣不休息說上四五個鐘頭。
在霓生的鼓勵之下,他開始寫信回家。一個星期兩封,一封給所有的親人、一封給阿公,裝在一個大牛皮袋裡,有時候也放著獎狀、證書,以及照片。照片上有時候是他,有時候是團體照,有時候是他和霓生。照片上的霓生笑得有點羞怯,白白淨淨的一個清秀大男孩。他在照片後面這麼寫著,霓生是他的好朋友、好室友,希望一天能帶回家讓大家認識。
霓生說,有王亭的前科,你還敢這樣介紹我呀。他看得出笑容下的退縮,緊緊握住了霓生的手。我是真的,想要把你介紹給我的親人。良久霓生望著他,靜靜的笑了。
信一封一封過去,家裡的回信上總有提到,勸他不用再寫給阿公的那一封了。說,阿公每次收到他的信,總是不看就揉了,然後丟在房裡的紙簍內,也沒有人敢去收拾,就這樣越積越高,眾人都替他覺得心痛。再寫嗎?霓生說,再寫。
他一封一封繼續寫下去,信紙越來越多張,字越來越滿,他提到現在的生活、關於音樂、以及從前的事情。聽說阿公病得更嚴重了,脾氣比以往暴躁,他擔憂著,也去圖書館查了資料、問了同學,抄上了收集來的中藥偏方。但是不管如何,阿公從來沒有回信。
另一方面學校的生活越來越忙,他優異的成績在眾人之中突出,老師們說,他是要閃亮的一顆明星,在音樂路上注定要一路順暢。一路順暢?才不是呢。他微笑應答著,想起了那次指甲碎裂的彩排,以及後來被霓生安穩下來的琴音。霓生的音樂同樣是那樣溫柔而觸動人心,他將霓生的鋼琴錄成了帶子,在獨處時、霓生不在時放來聽,就能夠安定心情。
他也錄了兩人的二重奏寄回鄉下,一份給大家一份給阿公,照例的阿公那邊沒有回音,然而其他人的反應卻很熱烈。而他終於明白到,他想要的肯定不來自於學校、不來自於那些富有盛名的教授,而是親人的一句讚賞。就連一輩子在田裡工作的鄰居老伯聽了都能感動,他和霓生相擁著歡呼。
學校開始籌備著他的個人發表會,他可以獨享所有聽眾的發表會:他寄了票回去。雖然也不真的奢望有人能為了這場音樂會拋下手邊的事上來台北,然而總是有那幾分盼望。回信裡寫著大家的道歉,那天大部分都有了計畫,沒辦法去捧場。
他並不意外,笑著跟霓生說,幫我準備一台錄音機放在舞台邊吧,我要留下帶子。當然最後沒有付諸實行,那樣規定嚴格的表演場合,哪容得有錄音的情形產生?更何況學校表演廳的布幔遮擋效果並不好。但是那一天觀眾比他想像中的要多,暗下燈光中一大片黑壓壓的人頭,竟讓他有種歸屬感:一種奇異的感覺從心中湧上。好像他天生要坐在這裡,為群眾演奏。
霓生笑著說,他天生注定了要上自己的舞台,要讓群眾由音樂為他喜為他悲,而他只是付諸實行了而已。那天深夜他的情緒尤未平息,翻來覆去想了許久,他寄出了一封信,只是想跟阿公說,他不想再欺騙了。
他本來寫很多,最後也只能簡單的寫下,我喜歡的人依舊不是女孩,是霓生,也許這種感覺和王亭不一樣,但是我知道自己愛著霓生。後來想了想,又補上一句:阿公,你原諒小叔了嗎?
阿公,你能原諒小叔,原諒我嗎?
他在郵筒前遲疑了許久,才投下那一封平信。是平信,也許他知道平信無誤抵達老家的機率實在不大,所以才有勇氣投吧。
冬天就來了。方儀的手指有魔力,好像一隻輕盈的蝴蝶。霓生輕輕撫摸著他的手指,說。他的手在冷天氣裡冰涼涼的,被霓生溫暖的手觸到十分舒服。而那時候他們都習慣了夜晚時擠在一張小單人床,感受著彼此身體的溫暖。他喜歡這種親密的感覺,總是閉著眼享受。
和霓生在一起的溫暖,不只是愛情而已,他能感受到更多的親情、友誼以及最原始的關心。下次我們一起回家,好嗎?他在被窩裡握緊了霓生的手。霓生已快要睡去,朦朧的看著他片刻,輕輕點頭。
好像已經是很久的事了。
是下午?是的,就是和他出走時一樣的下午,但是台北的下午充滿黏膩,建築物交通工具都在和人搶位子,身處在擁擠的盆地裡,讓他想念起老家安靜的這個時間。
然後,阿公去世了。
為什麼說然後呢?他也不清楚。心裡總認為那是某個結束後的接續。阿公去世了。而阿公直到去世,都依舊沒有原諒他嗎?
那個下午他以為他會痛哭,但是他甚至沒有,甚至沒有流下一滴淚水。他摟著霓生,霓生身上幽微的香味麻痺了他的知覺。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霓生,你和我回家一趟好不好?
熟悉的老家,陌生的靈堂。
家裡的人看到霓生,因為正在喪事上,只是客氣的寒喧。而霓生拘謹著、卻又莊嚴的在照片下上了一柱香:那時候霓生望著阿公照片的神情,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霓生確實是有和阿公說了什麼悄悄話、他不知道的,他這麼相信。
彷彿回到家之後,感染上的那種哀傷可以觸發什麼。他在靈堂前哭了起來,像個孩子似的,全部的所有所有一一浮現起來。
我認為他是很好的長輩,霓生輕輕說。他看見霓生眼眶裡有著一點淚水。
你們累了吧?大家都要回房間休息一下,你們好好睡個覺,起來就吃晚飯了。應於對生人禮貌的笑容,媽看來十分疲憊。他點點頭,拉了霓生正要走,媽的聲音又在後面響起。阿儀,阿公也有東西留給你…
阿公好像知道他哪時候要走,前幾天就收拾好了所有的事情,包括留給各人的身後物,在被人發現他去世時,都整整齊齊的一塵不染被堆在床下。只是他沒有想到,那樣的他,竟也有他的包裹。
是一個鐵的長形喜餅盒,上頭黏了紙片,寫,阿儀。阿公沒唸過多少書,他也很少看見阿公寫字,這樣乍見之下,正正方方。他撫摸著那樣的字跡,又想到阿公已不在人世,心裡悵然。
盒子裡會裝什麼?
「……」身邊傳來輕微的聲響。他低下頭,看見霓生已經睜開了一線眼皮。
「醒了?」
「…方儀。」霓生朦朧的望向他。
「是,我是方儀。」他伸出另一隻手去梳理霓生額前的頭髮。
「方儀,我剛…」霓生彷彿要說什麼,卻又慢慢把眼睛閉上。「…沒事…」
「怎麼,作了夢嗎?」他問。
「是啊…」
「…你一定猜不到我夢見誰的。」像個頑皮孩子的夢囈。
「霓生?」
「…」又睡著了。
真是難得…心情不自覺放鬆了一點。是這古宅有令人安心的氣味吧。
他輕輕笑了一笑。有風吹來,窗外樹蔭沙沙作響。
桌上的喜餅盒打開著,蓋子斜倚,看得見裡頭裝的東西。他小時候的照片,一些紀念性的物品,阿公行軍時的一個徽章;細心攤平的一張張信紙用一個乾淨的紙袋裝著,寄回來的照片和錄音帶。
那封平信最後是寄到了,他看見它被攤平著放在信紙最上面。還有原本已誰都不能開啟的,阿公特地給他的,小叔臨走前留下的書信,新信封裡還裝著他未見過的小叔的照片、小叔情人的照片,阿公與小叔畢業時的合照。
以及幾顆散落的糖果。
他微微握緊了霓生的手。這個時候,該是把眼睛閉上吧…讓不會被迷惑的感官好好的感受這陣風:帶著樹葉的芳香,這陣老家久違的風。
2002.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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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時候一段分三段貼...
真是費盡千辛萬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