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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張澤丹在甬道中候著。   四周如此陰重,如此深幽,地底下的寒氣是一罈子死水,儘管冰涼,卻像擱在岸邊的 腐屍。他攏著厚重的袖子,袖子裡的雙手相磨,隔著被緊握的香囊,都滲出一層薄薄的汗 來,也是冷而黏膩。   手裡的汗水不像汗水,反倒像腥黏的血水。在寒冷的時節寒冷的地方不合時宜的冷汗 ,就像他渾身的不對勁。…早上匆促的那一頓肉湯,現在才五味雜呈翻攪起來;並著一身 官服,也都沾上腐氣,森森然貼著身子。   也許是心中惶惶,四周看來都很可疑,就連隔那麼遠才亮著一盞的微弱燈火,也像病 得奄奄一息。在這個深邃地廟,所有事物都是為了加深滿腹的臆測、擔憂、懷疑種種情緒 ,都是另一種酷刑。   進來越久,越覺得心頭沈重,似乎鐵鎚一下一下,敲到比迷宮更深的地底。周遭瀰漫 悚然之氣。儘管走了那麼長的路,在這裡停步,已經少了許多不忍聽聞的事物和聲音,但 覺得胸口以至肚腹都作怪不停,又是噁心、又是氣悶。   他只待了這麼一會,就被壓得喘不過氣。   然而,不能走開,也不能移開目光,就要這麼筆直的往前望著。不要去窺探任何不該 窺探的事物,更絕不能錯過任何迫切需要的蛛絲馬跡…在這扇門後,沉重冰冷的鐵門,鑲 嵌在黑幽幽的氛圍之中,楊空就在這裡。   楊空就在這裡。   這個事實超越任何噁心、發寒的陰氣,將他的腳底穩穩釘住不移。但從這裡,銅牆鐵 壁隔得那麼緊密,即使勉強定下心來,也無法窺到任何動靜,只有等待而已。   鐵門鈍重的摩擦聲終於又響起,獄官謹慎的面孔從門間出現,悄無聲息的退到一旁, 像是不打擾整個死寂,輕聲輕語的招呼他進去。張澤丹覺得已折磨過半輩子光陰。   「文公殿,請您務必把守精細。」   獄官的交代曖昧不明,也許是宮牢固有的慣例,除了死刑,沒有一件事確切不迴避。 他恍恍惚應了一聲,終於在看守之下,踏進了隱密之地去。   遠雷般門轟隆閉起。   沒有了甬道微弱殘火,張澤丹完完全全陷入黑暗裡。突如其來的黑暗和突如其來的光 明一樣令人不知所措,他站在那兒,一時毫無動靜,既不知道要往哪裡伸出手或踏開步伐 ,喉嚨也乾啞難耐,發不出聲音。   「…是你嗎?」   黑暗之中,就在他立即辨認出聲音的時候,似乎整團漆黑也被戳破,不再伸手不見五 指。也許是油燈罐子溫吞燃起的關係,他的眼睛也習慣漆黑了,此時可以看得到囚室內的 情形。   「我在這裡。」   循聲望去,這兒並不擁擠,也算不上髒污難當。在角落裡,楊空正曲膝而坐,昏昏黃 的光在腳邊搖曳不定。相對於空曠寂寥的整個囚室,唯一擺設的石床顯得過於侷促狹短, 但總歸是見到他未換上囚服、也沒有任何束縛的痕跡,這讓人多少鬆了一口氣。   然而,張澤丹只是站在那裡。   當然有許多話想說、更有許多話想問,整件事來得太匆促而不可思議,又這麼斬釘截 鐵的,簡直措手不及。但也憑著不可思議的運氣,他能夠在當天的第一個時候就跟到這裡 ──儘管已從清晨到近晚,也同樣是不可思議的運氣了。   儘管現在事實如鐵,他也自認冷靜處理了,卻直到親身處在宮人們切切相談的宮牢地 廟,楊空蒼白的臉在光影中顯得飄忽模糊,才深刻的體會到荒謬、恍惚如夢。種種緣故讓 張澤丹一時說不出話,只能瞅著他看,但楊空似乎毫不在意,也沒有回應他的目光,只是 安安靜靜的在那裡,除了看來稍有困倦疲憊,一如往常。   也許就是如此態度,莫名其妙引發了張澤丹的怒氣。   「…好端端的,怎麼就被打入大牢!」   比起張澤丹自己也收斂不住的脾氣,將會面對一開口就劈頭被罵的預想,楊空像是早 準備好了,也沒有半分驚訝。他抬起眼來,微微扯了扯嘴角,以示回應。   ──自他踏入囚室,左從都令張澤丹是毫不耽擱、也是第一個前來探望的。   依著苟延殘喘的弱燈,他總算看到張澤丹緊緊皺眉的面孔了。這個相交多年的朋友, 幼少一同讀書戲耍,一同進宮掌事。不過昨天晚上,他們還一起醉得不省人事,他猶記從 朦朧的眼中望去,天上的月亮彎彎刺刺像一顆尖牙。   「本來不是說好了,今天就會上朝。」   「才想著你身子沒好,又是宿醉,沒法子出門,總讓人吊著心七上八下的,果然不該 硬拖你喝酒──大清早呢,火燒曠野的就聽到風聲,說你七早八早的被請來當了菩薩。」 張澤丹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乍聽之下甚至覺得口吻過於強調了,但相交十幾年的朋友, 怎麼看不出來他在隱忍不耐與焦急。「我疏通了整天才能進來,運氣還不是普通的好── 全宮中大概都知道你的事了。」   「多少張嘴都為你動個不停!交頭接耳的,總是好事沒有,壞事跑不掉。」   「究竟怎麼回事?」   「就沒見過這麼慌慌張張沒名堂的事情!」   「我怎樣也想不出來,他們有理由把你送進地廟…」   像炮竹一點燃了就很難終止,張澤丹明顯煩躁起來,整個人也沒辦法靜,和剛才的停 滯相對,他從這裡繞到那裡,又從那裡兜回這裡,最後停在楊空前面。一雙手先是揣著袖 裡香囊,又焦慮的用指節互相輕叩。似乎被汗水浸透的金草味瀰漫著,在這幽蔽死寂的囚 室,潮濕而令人昏沈。   楊空坐在刺骨的石床上,背靠著牆,膝碰著膝,不知怎麼心裡想到的是:他從未待過 如此落魄的地方,沒有一晚睡的不是絲絨…。如此時節,地底的囚室竟也遇寒更寒,彷彿 是冰鑿出來的,儘管刑罰未下,也冷得異常難當了。   所幸幾天以來,病裡已熬過無數回,對於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的煎熬,竟算得上有幾 分熟習。也許是大病方癒,身體都還遲鈍,此地雖然寒氣陰重,一時倒也可以忍受…若讓 黃大夫知道,必定有得叨唸了。假使他還能見到大夫…   石床窄短,必須蜷起腳才能擺好,床上設有一張破席,一疊薄被。草席編製粗糙,年 久磨損,被舖冷且僵硬。然而沒有蟲蝨,尚稱清潔,也算是可喜的了。   張澤丹連珠砲的質問,大多是楊空自己也不清楚的事情,自然沒能給什麼回應。也許 過了一會,自討沒趣,他的聲調才稍微降了,語氣沒有繃那麼緊,才開始咕噥起現況的問 題:比如這兒太暗,又不像話的冷,陰氣重得可怕。   眾所皆知,張大公子雖然言行恣意不拘,卻還算個顧事周全的人。此時他不再激動了 ,已經盤算起確實的打算:必須要有火光穩定的直燈,而不是讓人暈眩的油燈罐子。香團 是一定要準備的,如果能央人討一塊雄黃,那是更好。當然,缺不了一床像樣的被舖…   反倒楊空一聲不吭,似乎想著什麼,恍神起來了。   在陰暗的所在,與世隔絕,大多會有不知何日何夜的焦躁,但畢竟只是人捱不住驟變 ,腦袋胡思亂想。他進到這兒口耳相傳之地,還不足一日,不過大病初癒,就遭逢變故, 難免臉色蒼白一些,整個氣色倒是不錯的。   應該是罪名刑罰都還未發放的緣故──這當然是眾人最納悶的所在。不論如何,他得 到的待遇,在整個無盡宮牢裡頭,算是優待過份的了。守獄官對他客客氣氣,還稱他一聲 「楊侍郎殿」,沒有手銬腳鐐、沒要他換下絲綢衣裳,飲食與水也都乾淨。也因如此,鎖 在牢裡的這個囚犯,還能有翩翩公子楊鳳郎的風貌。   此時他在這兒,從來沒人清楚的地下宮牢。   君王不知道、刑法兩部也不知道,更沒有其他好事之徒窺得十一。若有誰對此地明瞭 於胸,大概只有最初勾勒藍圖的…不,即使是當年構思的技師,在這幾百年來無數次開鑿 擴建,也無法掌握其深其廣了。   蟻穴般的宮牢,傳承兩回戰火、兩次開朝,見證了三代多少君王交替,已與京都水乳 相交、難分難捨,至少,也絕對是幽幽宮城不可或缺的一環。身在京城,儘管沒有親眼見 過的局外人,也都能親身經歷似的,能夠對地廟的幽暗、深邃、陰森一一道來,如數家珍 。   宮牢所困,無一不是達人要宦,身家顯赫:宮中相傳「供菩薩」。供菩薩說得好,卻 是道道地地的血菩薩,無論擺的架子多高,也不能期望幾番打磨以後,磨得出金身粉末、 而非爛命一條。   楊空從未想過有這一天,輪到他嚐嚐這血菩薩的滋味。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28.190.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