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兩人走遠後，向老兒搖首喟然，伸袖抹去頸上的朱痕，著手收拾案上的筆硯
紙張。
身後一陣輕微跫音，兩聲呼喚：
「師兄。」
「向公公。」
向老兒回首，見身後站了一名布衣老漢、一名黃衫少女，正是先前在詠翠樓說
書獻唱的祖孫二人。
他捋捋黑白交雜的鬍鬚，怡然笑道：「幾個月不見，師弟益發精神奕奕，咱們
韻兒也出落得更標緻嬌美了。」
韻兒俏臉一紅，低聲嗔道：「向公公又來作弄韻兒。」
「這可真冤枉，稱讚妳反被說是作弄。」笑語間，他仍是手不停滯，將諸般物
事全收入背箱內。
「師兄，你也見過那二位公子了，作何看法？」老漢蹙眉望著向老兒的動作，
放落的手輕刷過腰懸柳琴，幽咽微顫。
向老兒收罷物事，揚手一甩鋪在桌上的白巾，隨手摺起塞入箱內，輕撫木板桌
自言自語道：「可惜不能帶著桌椅走路……」
「師兄！」這位師兄總帶著幾分瘋勁狂性，膽大妄為又偏愛吊人胃口，當年連
師父也拿他沒法子。
「好好好，師弟問我的看法麼？」向老兒掮起背箱，漫聲笑道：「一個字，難。」
「難……是渡厄難，抑或消厄難？」
「渡厄不易，消厄更難。壬夔氣運有八成已定。」餘下兩成由心而論，當足力
扭轉乾坤。
「是麼？……」師兄向來能窺測天機，既已有言應是不差。
韻兒眼珠兒左右一轉，遲疑問道：「向公公、爺爺，您們言下之意，是指那二
位公子將來會險惡非常麼？」
向老兒伸手輕撫她的絹髮，微微一笑，拔起身旁的布旗揮了幾下。「我要走
了，師弟、韻兒，後會有期。」
「師兄，咱們難得相會，再逗留個幾天不成麼？」
「你知道師兄是野性子，你們算來還得在壬夔待上挺久，就讓我先去他國替你
們開開路吧！」
老漢蹙眉輕嘆：「師兄接下來想去哪？」
「天下利器之集，戊昴，順道訪訪幾位舊人。」向老兒說著探手入懷，取出一枚
白帕兒包著的小小如意玉墜遞給韻兒。「韻兒，妳向公公現下一窮二白，送不起什麼
大禮，這枚如意玉墜妳就先收著。妳為了當年立下的心願，跟著妳爺爺東南西北四下
奔走，苦自然是苦的，但答應向公公別輕易放棄。可能妳爺爺和向公公都沒法活到妳
達成心願那天，妳一個人也千萬別喪失了心志，知道嗎？希望這枚如意玉墜能保祐妳
一路上平平安安，事事化險為夷。」
這番關懷墾切的叮囑讓韻兒眼圈泛紅，哽咽答道：「謝謝向公公，韻兒知道了。」
「向公公知道韻兒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他慈愛地拍拍她的手，向師弟微一頷
首，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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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炘一路挽著巳流離開算命攤子，直至兩人投宿的客店房內，巳流才輕輕掙開他
的手，落座在桌畔。
項炘替他斟了杯清茗，低聲道：「方才諸多冒犯，請流公子見諒。」
「失態的是我，與你無關。」他擱下茶杯，伸指輕撩那一泓清清素濤，自諷道：
「真可笑呵，別人隨便說個兩句我就那麼沉不住氣，像個孩兒一樣稍加撥弄便要大哭
大鬧。哼哼，口口聲聲說要封太子登帝位，這般心狹如何能成大局。」
「那位老先生說話著實有些失禮挑釁。」將懷中兩張寫了姓名與八字的紙張就著
燭火燃盡，項炘平穩地接口。
巳流抽回手彈彈指上沾濡的茶水，哼聲道：「失禮挑釁？哼哼，這你位鎮威將軍
府的大公子倒是比我這個長皇子來得穩重、來得有架勢多了。哼，真不愧是世代名門
項家，果不辱其名。」
不加思索地，鋒銳刺人的言語便脫口而出，蘊著失去理智的氣惱。
未熄的怒意熨紅了他的眼，令他看不過項炘的平靜穩重。他不懂項炘憑什麼能夠
這般平靜無波，聽了那番萬般詛咒的讖言，不僅咒他們命格生剋、踰越情理、命不過
三旬，更咒壬夔國氣運衰敗、國破家亡，他不懂項炘憑什麼能夠淡然不動怒！
「項大公子不僅家世卓然、一表人才，連眼下這番不慍不惱的氣度皆非常人所能
及。呵呵……那老兒倒沒看瞎你，將來定能縱橫馳騁，助我創一番功業。」
項炘怔然，咬唇靜默片頃，倏地跪伏在地，垂首低低地道：「項炘犯上，請流公
子責罰。」
流公子到底仍是個尊貴的皇室子嗣，那份威勢霸氣自是有的，以他區區一個將軍
之子，怎可妄想與長皇子平起平坐？
吶吶地瞠目張口，巳流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話語有多傷人。
「得罪之處項炘回去後會一併領罰。流公子請稍休片刻，項炘去給您備晚膳。」
恭敬，硬生生地切開兩人間曾有的自在親近。
起身又是一禮到底，他才轉身出了房門。
門咿呀一聲開了，又咿呀一聲闔上。
巳流怔怔地望著那扇木門，伸手掐住懷中短劍劍柄。
他得把那扇門劈開來瞧瞧，看它裡頭是不是被蟲蛀空了，要不，那聲響怎會聽起
來如此空洞……如此空洞……
眼瞳映著門扇，想像門後離去的背影。只是僅僅一門之隔，卻覺得極為遐遠難及。
相同的八字，兩樣的命格，自出生便已註定。
自出生便已註定……巳流澀然一笑，呆望著自己白皙修長的手。
自出生便已註定……這雙手除了父皇母后外，不會有人與他真心相握。
將手掌輕輕覆上了臉，他幽幽一嘆……就連前一刻殘落在指掌間，另一個人的掌
溫也逸散了。
宛若他曾經以為擁有的珍貴情誼，在失去冷靜的鋒言銳語之後，它被標上了名。
名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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