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市集熱鬧如昔,新鮮有趣的各色事物也絲毫不減,只是行走在其中的人兒隨著心情的
輾轉變遷,卻已不是從前只顧著湊趣貪玩的輕狂少年。
簡直是一團爛糊!與那人的關係……。
那個失控的夜晚,最後以一頓夾雜著困窘與憤怒的拳打腳踢作為終結。詭異的是,翎
王那樣一個驕傲強勢的性子,竟也沉默的由著亦桐撒潑發洩,直至力竭。
然後,兩人便像是事前約好了一般,開始極有默契的盡力閃避著對方,連日來你躲著
我、我避著你,竟在一個屋簷下玩了大半個月的捉迷藏。
少年血氣方剛,哪裡禁得起這樣暗潮洶湧的粉飾太平?亦桐很快便開始沉不住氣,覺
得彆扭、覺得悶!
心裡頭煩,索性找著機會便往外頭跑,總好過與那人整日尷尬的互相躲著。
身旁的小販此起彼落熱心吆喝,剛掀開的蒸籠裡頭,白胖胖的包子噗嗤噗嗤冒著香甜
熱氣,這些過去最能夠吸引他的東西,如今完全失去了吸引力!
走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亦桐的思緒只是反反覆覆,一個勁兒繞著心坎裡紊亂如麻的
煩惱兜圈。
堂堂男兒莫名其妙被另一個男人給抱著猛親,任誰都理所當然要生氣吧?可一陣拳打
腳踢過後,他卻反倒更加弄不清楚自己了!
剛開始的確驚慌、害怕、抗拒、掙扎,但到了中途,暈陶陶的沉醉其中,覺得那樣的
感覺很舒服、很愉悅,卻也是事實……。
更加棘手的是,他發現冷靜下來之後的自己,心裡滿滿的只有迷茫與混亂,卻如何無
法對那死不足惜的混蛋真正動怒!
怎麼…如此一項項推敲起來,好像他們的關係會演變至此,自己多多少少也該負點兒
責任?
從來不怎麼樂意去辛苦自己的腦袋,更不曾去執著於繁瑣的世俗戒律,亦桐一直求的
只是從心所欲、自在快活。
如今被這些麻煩事弄得半是氣悶、半是迷惑,澀中帶甜的折騰了大半個月,他一心只
想著早一日解決便早一日解脫,認定這檔子事勉強算得上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那人其實
並未虧欠自己什麼,便毫不猶豫的立刻下了決定。
反正只是親親抱抱,又不是被吃乾抹淨了!十數天的沉澱已經太過,既然來去得在同
一幢屋子裡,一直這麼迴避下去委實讓人無法忍受!
為了避免那笨蛋的漿糊腦袋再繼續不乾不脆的拖拉下去,不如自己發發好心,挑件禮
物上門將一切攤開來說個明白。
「嘖!買些什麼好呢?」
心思一轉,亦桐立刻喜孜孜的搜羅起求和示好的禮物,可連續逛了數攤專賣馬具、兵
器的攤子,卻總挑不到合適的東西。
想那靠祖宗吃飯的無賴有錢有勢,吃穿用度樣樣精細講究,當真要選樣他合用又瞧得
上眼的東西,還真不是普通的麻煩!
手邊正撿選起一件匕首短刀之類的防身兵器,冷不防聽得身後一陣的喧騰吵鬧,然後
便是一大群人鬧哄哄的紛紛聚攏了過去,亦桐只道又有什麼新奇事物,連忙放下手裡的東
西,忙乎乎跟著湊熱鬧去……。
* * * * *
「我決定讓他離開。」
背著手,翎王動也不動地面向窗口。
每年母妃的忌日,他習慣在那個房間裡待上一夜,時時警醒自己奪回一切的意念。但
是那個孩子輕易地闖入,打亂了一切,甚至動搖了他的心緒。
到頭來,他的心仍是不夠冷硬、意志不夠堅定,無法對那樣全然的真摯視而不見…。
所以他決定保持距離,寧可棄子,他不允許自己對一枚棋子動真情。
夏仲宇臉色微變,但很快便回復那萬年不化的淺薄笑容。
他幾乎是在第一次見到那位邵二公子的當口,便警覺他必然是他們多年計畫的變數,
只是沒想到這時刻來得這樣迅速,迅速到讓他措手不及。
看來…他一心追隨的王,並不如他想像中強悍。
「多年的決心與準備,到頭來不過爾爾?您並不是一位胡塗到會去同情誘餌的人…怎
麼?和將軍府的小可愛睡過了?還是王爺您霸王硬上弓,現在想補償人家?」
「住口!」
脫口而出的嘲弄被翎王出奇認真的低吼打斷,仲宇心底驀的一冷,臉上揶揄的笑卻是
益發深刻冰冷。
「屬下失言!王爺過去的風流逸事不知凡幾,確實也不曾見您因此被美色沖昏了頭…
…還是說,那小子只是外表單純,骨子裡其實狐媚高段,才有法子弄得我們身經百戰的翎
王爺欲仙欲死、言聽計從?」
「我叫你住口!」
清脆的聲響在逽大書房裡迴盪,待翎王回過神來,仲宇頰上已明顯浮現出刺眼的紅色
掌印。
緩慢撫上麻痛的臉頰,仲宇僵了一下,勉強扯出一抹極為難看的冷笑。
想不到向來不為任何人事所動的翎王,竟被此人影響至此?
「我以為只差一步,便得見心中的王者運籌帷幄、大展鴻圖,看來是自做多情了?王
爺如此輕易被一個孩子擾亂了步伐、優柔遲疑,屬下不禁要懷疑自己與岳牧這段時日的努
力,究竟是為了什麼?」
「仲宇!我……」
怔怔瞪視著掌心,翎王訝異自己的失常!
仲宇究竟說了什麼?不就是往常慣見那般夾槍帶棍的嘲諷?平時被他挖苦,自己都不
會動氣,如今卻因為他污蔑的對象是那個人,就受不了了?
一切都不對勁,自從那夜的失控後,那個純真憨直的身影悄悄住進了心底的暗格,表
面看來如舊,但他確實存在。
「你需要冷靜一下。」
等不及他的懺悔反省,仲宇只是冷冷背轉過身子朝房門走去。
「岳牧那邊進行得很順利,伽藍國主已經打算傾其所有與天朝對戰。吞下整個西北地
區以逼迫皇上讓位,這樣的機會一生恐怕只有一次,錯過時機,你將來必定後悔!深埋在
體內的反骨如果那麼輕易便可以屈服,歷史也就不會是現在的模樣……我言盡於此,你自
己好好想想!」
「等等,仲…」
轉身欲喚回已踏出房門的仲宇,翎王一回頭,卻被意外出現在門後的身影給震得再說
不出一個字。
緊抓著街上分發的捷報,亦桐臉上僵硬的神色顯示適才房內的對話已盡入他耳……。
仲宇有些幸災樂禍的哼笑一聲,隨即快步離開,將尷尬的場面留給不知所措的兩人。
「你聽到了?」
「我只是想來告訴你大哥首戰得勝的消息,不是有意要偷聽你和那個人的對話……」
似乎對適才入耳的消息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亦桐只是支支唔唔解釋著自己的來意。
他不知道該怎麼對剛才在門後不經意聽到的對話發問,更不想聽到肯定的答案,自那
曾經霸道吻著他的唇中吐出。
「你們只是在胡說鬧著玩兒的!是吧?」
「我們像在胡說嗎?」
「像……」
亦桐乖乖點頭,應該說這是他心底的期望。
心裡悶悶的疼,他原本是要來跟他和好的,怎麼卻變成這個樣子?
「你沒有聽錯,我確實打算請皇兄讓位!堅持留你在府裡,也是為了藉此牽制將軍府
,必要時拿來脅迫你大哥乖乖聽話。」
「我不是要聽你說這些!我聽不懂……」
「還不懂嗎?你只是我握在手裡的一枚棋子,待你大哥打了勝仗班師回朝,正好讓我
用來要脅他交出兵符。以將軍府在西北的勢力,加上我手中北疆的兵馬,本王想看看我那
位虛懸在龍椅上的皇兄,會選擇一場腥風血雨、拖垮無辜百姓的內戰?還是乖乖把位子讓
出來?」
「我以為…你是個好人……」
輕到幾近無聲的喃喃自語,卻讓翎王幾乎不忍再繼續說下去。
亦桐那清澈到彷彿要穿透人心的瞳孔定定注視著他,稚氣未脫的臉上,隱隱浮現出那
樣的年紀不該擁有的痛苦。
這樣的表情,就好似一面澄淨的鏡子,正誠實耿直地反映出鏡中人的殘酷與貪婪…。
「我一直就當你是好人,一個脾氣差了點、性情古怪了些的好人,難道我看錯了?」
亦桐想自己一定是生病了!怎麼覺得心臟痛到要碎掉一樣?他雖然不聰明,但一直都
很會看人的!怎麼可能一次看錯就差這麼多?
「抱歉讓你失望。」
呆呆望著神情冷漠的翎王,亦桐想起了那個晚上,那個翎王即使滿腔悲忿怨怒卻願意
跟他說真話的晚上。
放下原本要買來求和的匕首,他難過的搖搖頭,轉身朝外。
「我仍相信你是好人,只是被不好的東西給矇住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它讓你
看不見別人對你好,也看不見什麼才是最要緊、最應該珍惜的!我為你、還有仍然相信你
的自己覺得難過!」
甩上的房門兀自作響,亦桐憤怒失望的神情印在眼底、心裡,久久不散。
屈身拾起被棄置在桌上的匕首,翎王強撐在臉龐上的冷峻,在回復獨處的瞬間驀的黯
淡下來。
離開了也好……。
他發現自己居然暗中鬆了口氣。
面對過於純淨的靈魂,他忍不住被吸引,卻又捨不得玷污它。
然而,以仇恨構築的堡壘容不得一絲心軟,即使明白這是拯救自己最後的希望,只要
會成為自己的弱點,成為讓堡壘崩塌的裂痕,他就必須放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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