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魂背景,雙金土。
白日的歌舞伎町一如往常沐浴在陽光下,空氣中已經聞不到酒氣與媚惑的香味。微
風輕輕吹來,帶來舒適的涼意。路旁的小花圃中,粉黃色的蝴蝶翩翩飛舞著。
這是個讓人心情愉快的春日早晨。
彷彿被舒適的春天氣息感染,正駕駛著警車執行巡邏勤務的山崎,停在路口等綠燈
時也忍不住打了個呵欠,眼角帶著生理性的淚光。
天氣太好,日子太和平,實在讓人很難控制睡意啊……尤其身旁的上司近一週以來
不知為何很少對他拳打腳踢,執勤時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過濾可疑人物,連放飯時間和
下班後也只是打聲招呼就閃人了。不但從前照三餐加點心發放的金鋼飛拳減少了許多,
甚至本來就不多的閒聊抬槓也越來越少了。
嘛,他也不是非跟隊長聊天不可啦。只是總覺得從對方默默看著窗外的側面,似乎
能嗅出一絲異於平日的氣氛。和前些日子不同的是,焦躁感已經幾乎消失了,更多的反
而是……
憂鬱?用在隊長身上好像有點怪。應該說「若有所思」比較貼切,再加上這個季節,
毫無疑問地就是思……
『二木組緊急呼叫,請回答!』
開啟中的無線電無預警地傳出同事二木的急切叫喊,打斷了山崎的胡思亂想,正躊
躇著是否該將車子先靠邊暫停,助手席上的歲三已經將無線電拿起,沉聲問道:「什麼
狀況?」
『在、在西新宿鄰近歌舞伎町的路段,查獲走私槍!』無線電裡傳來的聲音略顯慌
忙,還有些微喘:『五把目測全新的MP5,全部裝滿子彈……』
「持有者呢?」歲三追問的聲音並不大,語調卻低而迫人。
『啊、我們已經把他逮捕了……』驚覺自己漏掉了最重要的部分,二木頓覺有些尷
尬地停頓了幾秒,聲音因為連串的急促發言而有些沙啞:『是一名中年男性,態度很合
作,精神狀態良好,沒有外傷……』
「……很合作?」從簡略的報告中抽出關鍵字,歲三擰起眉。
『是……我們要檢查他的行李時他完全沒有驚慌也沒有抵抗……』二木似乎也察覺
了歲三所在意的,聲音越來越低:『應該說,一開始他的行跡就很可疑,大白天裡一身
全黑還戴著墨鏡,又提著顯眼的大行李箱在大街上左顧右盼,簡直……簡直就像是刻意
要讓人去注意他……』
「…………」一瞬,眼中彷彿看見黑色的漣漪開始擴散,一圈、又一圈。距離上次
查獲私槍還不滿一週,這樣的頻率即使在龍蛇混雜的歌舞伎町也已經不尋常,再加上兩
次事件的情境都如此不自然──歲三幾乎已經能看見背後的那隻手,正慢慢地召喚著更
濃烈的黑暗。
數秒的沉默讓無線電那端的二木有些遲疑地喚了一聲:『……隊長?』
「……沒事,你快把東西送到本廳去吧。我等等也會過去。」定了定神,交代幾句
例行的事務,便將無線電放回底座,結束了通話。
「這一輪巡完先去本廳一趟吧。」歲三對案件的內容並沒多做說明,只給了山崎一
句簡單的指示。
『是。』看著上司緊繃的神情,山崎總覺得自己不該多嘴,難得地乖乖應了聲。打
了方向燈,將靠邊暫停的車開回快車道,沿著平日巡邏的路線緩緩繼續前進。
然而直到巡邏暫告一段落,車子駛向本廳為止,歲三都沒再開口。
擰起的眉也未曾鬆開過。
抵達本廳時,二木組已將繳獲的槍械與嫌疑人上交本部。物證移送鑑識組前,先由
直屬長官歲三與近藤先行確認。
戴上手套,拿起其中一把 MP5仔細端詳。槍身完好,連一絲細小的磨損都沒有,歲
三握住槍托掂了掂,隔著手套卻依然能感受到嶄新的金屬製品特有的冷澈。
錯不了的,這五把也是新貨──與近藤交換了一個確認的眼神,歲三將手中的槍小
心放回證物袋中封存,交給內勤的警員處理。
向前來移送證物的同事點頭致意後,肩上不期然地傳來輕拍。厚重而溫暖的質量,
歲三用不著回頭也知道來自誰,唇角拉起其實並沒有笑意的笑,糾著的眉卻也稍稍緩開
了些。
『沒事的,阿歲。』和手掌同樣厚實的聲音就在身旁:『雖然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但是沒問題的,我們是天下無敵的機搜隊不是嗎?』
「……我們何時這麼威風過?」明明每個星期開會都被松平局長用流氓口吻罵得臭
頭吧。將近藤的安撫吐槽回去,歲三不曾說出口的是心中的隱憂:警視廳裡的單位何其
多,居高位的多半是擁有豐富資歷、經驗老到的警官;唯有需要過人體力的機動搜查隊,
才由近藤這樣三十多歲的青年執掌,同時也有著全警視廳平均年齡最輕的小隊長與隊員。
年輕的屬員的確讓機搜隊擁有過人的應變能力與效率,而這另一方面也意味著經驗
的缺乏。在短暫的沉默中,歲三轉過頭看向近藤:後者的面容從兩人相遇至今未曾有絲
毫改變,總是爽朗而寬厚地笑著──
「……近藤先生。」
『嗯?』近藤偏過頭,注視著歲三的眼睛裡,是滿滿的信任與坦率。
「你說的對,不會有事的。」垂目微笑,歲三轉身,準備回到自己的崗位。門口迎
來的正午陽光有些炫目,他卻未抬手遮擋,銳利的眼神即使在強烈逆光中也不曾稍減。
眼瞼內側的血紅,如幻覺般一閃而過。下意識地攢住了拳,像要守護什麼似地,握
在胸口。
不會有事的。因為,你身前有我。
回程一如去時,身旁的隊長不發一語,山崎心知對方煩惱著案情,也不敢多嘴。車
子裡只有引擎運轉的低低頻率,在有些過冷的空調裡擴散。
回到歌舞伎町時已是午後,西斜的太陽將路上行人的身型拖出深灰的影子,鋪在反
射日光而有些閃亮的柏油路面上。隔著車窗看出去,世界籠罩在金黃色的光暈裡,像一
幅美麗的油畫,反映著近乎不真實的光彩。
沒有人看見,隱沒在光芒下的黑暗正悄悄伸出利爪。
***
低頭點燃口中的菸,歲三將空了的菸盒捏扁,隨手放進風衣口袋。午後的巡邏在異
樣的寂靜中結束,山崎卻在他轉身離去時終於追上來,臉上帶著欲言又止的猶豫。
「早點回家吧,門口那輛車不是在等你的嗎?」
半揶揄地點出觀察了好幾天的結果,他的笨蛋部下果然一下子就被轉移了焦點,急
急忙忙地奔向停在門外的白色轎車,離去的臉上還帶著一絲心虛與尷尬。
儘管再怎麼寒意料峭,春天還是百花盛放的季節──咬著菸的歲三悶笑著,並不打
算深究部屬是何時被拐跑。華燈初上的歌舞伎町,空氣裡飄著魅惑的香氣,甜似蜜的誘
惑著,卻又隱隱透著一絲危險的氣息。信步走向衣香鬢影中,歲三並無意尋找讓自己卸
去心頭壓力的方法,只是習慣性地觀察著人群。
忽地,右邊視野的角落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
反射性地尋找近處的遮蔽物,將自己隱藏在廊下的陰影中,故作不耐地蹬著腳下的
皮鞋,順勢舉起左手看錶,細微的動作遮擋住了對方警覺的回頭一瞥。
沒有被發現。
那人在確定無人尾隨後,微笑轉身繼續和身旁戴著墨鏡的高瘦男子談話,臉上是一
貫的自信與精明。兩人在行走間一邊交談,隨後走進對角一家看似高級的俱樂部,門口
的侍者躬身開門,不過短短數秒,兩人的身影便消失在厚重的大門後。
蹙著眉拆開一包新的菸,咬在嘴上點燃的空檔,眼角斜過的視線看清了俱樂部的招
牌。
「紅櫻」──
歌舞伎町少數可與銀座媲美的高檔俱樂部,幕後老闆據稱是有四大天王之稱的孔雀
姬華陀。由於採熟客介紹制,即使是政府官員也得靠關係才進得了那扇雕花黑檀木大門。
斂起眼,腦中搜尋著適才在那人身邊的男子樣貌,即便戴著墨鏡遮蔽了半張臉,那
削瘦而略顯蒼白的年輕臉孔卻帶著一種特別的氣質,讓他十分確定其人絕不是警界的人、
不是官員、也不是自己所知的名流。門口的侍者只鞠了躬便放人進去,代表這個人已經
是熟客,應該有相當的身家,這樣的人為何會不為外界所知?
回想起稍早那人查覺背後視線時的回頭一瞥,解釋成身為刑警的反射性動作也是合
理的,然而身旁來歷不明的男子卻加深了可疑性。理性告訴自己或許一切都只是巧合,
直覺卻連一絲縫隙也不肯放過。
連續發生的走私槍、極度不自然的手法、查不出經手的全新槍械、歌舞伎町、和可
疑男子一起出現的──
伊東鴨太郎。
這一切一定有關連。
將燃盡的菸取下,扔在地上用鞋底踏熄,雙手插進風衣口袋,又馬上抽出來看錶,
揪緊的眉寫滿不耐。
如果要站在這裡盯梢,勢必得表現得自然點。繁華的歌舞伎町,一個人站在路邊久
久未曾離去總得有點理由──歲三從內袋裡掏出手機,按下明知沒有人會接的空號,繼
續演著獨角戲,身後卻出現了不該存在的對手,無預警地打破了他計畫好的劇本。
很久很久以後歲三回想起來,發現一切都是從這一刻開始改變。如果自己再有戒心
一點、或者再靈敏一點,也許所有的結局都會不一樣。
但是當下,為了眼前看不清的迷障而焦急不已的他,只能無法自制地落入對方張好
的網中──
肩被輕輕拍了兩下,轉過身去的那一刻,看見的是金髮男子帶著優雅的微笑,語氣
中盡是誠懇的歉意:『抱歉,我弄錯了約好的時間,讓你久等了。』
「…………」垂下眼隱藏一閃而過的驚訝,歲三讓蹙著的眉鬆開,換上抱怨的神情,
壓低的嗓音裡卻帶著不相稱的質問意味:「你什麼意思?」
『跟我來。』男子臉上的微笑沒有絲毫破綻,太過真實的喜悅讓歲三無意識地又揪
起了眉。裝作無意地瞥一眼俱樂部門口的兩名侍者,確定自己並沒有被盯上的跡象後,
隨著男子的步伐而去。
十分鐘後。
「說清楚。」不悅在幾乎稱得上兇惡的眼神裡一覽無遺,巷子深處略顯慘白的路燈
下,夜風將歲三咬著的菸吹出一瞬的火光。
被惡狠狠瞪著的金時依然一派從容,臉上依然掛著淡淡微笑,毫無畏懼地迎向那雙
銳利的藍眼:『我想和你談一筆交易。』
「我跟你沒什麼好談的。」像是要將內心的焦躁一併發洩出來似地從鼻子裡哼了一
口氣,燒到最後的菸蒂有股乾枯的氣息。將剩下的濾嘴取下,扔在地上踩熄,轉身就要
將突如其來的惱怒與令他煩躁的男人一起拋在腦後的瞬間。
『伊東鴨太郎。』那個男人的聲音說。
頓下腳步,一抬頭,迎上的那張臉依然帶著笑,血紅色的眼睛裡卻換上了他未曾看
過的深沉:『你需要他的情報,我可以幫你。』
這種時刻問對方為何知情就等於示弱。在敵暗我明的情勢被戳穿之前他選擇武裝。
偏了偏頭,歲三睨著金時的眼睛裡不曾洩漏一絲心慌,用反問將話題丟了回去:「憑什
麼?」
──先告訴我你的底細。問句的涵意是要求也是表態:如果無意坦白,彼此根本沒
有合作的可能。即便有如身處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漩渦中,也並不表示他會攀上來路不
明的浮木。
『夜兔這十年來的情報來源。』簡潔清晰的答案在透著寒意的夜風裡傳來,歲三眼
中的寒光稍斂。在他所知的範圍內,這個來自上海的組織在歌舞伎町落腳十多年,從小
買賣做起,憑著神準的商業眼光與俐落的手腕漸漸壯大,有著基本上不訴諸暴力的行事
準則,與其說是幫派倒不如說是家族企業還來得貼切些。
「那才是你真正的工作?」扯了個挖苦的笑,刻意忽略自己出口的問句為何有淡淡
的酸味,將話題導回:「就算我相信你的能力,你又為什麼要幫我?你想要什麼?」
話聲方落,男子一步步走近,夜色濃重的深巷裡,路燈下拉長的影子互相糾纏,空
氣裡似有若無的惑人氣息騷動著。他不能說自己在那一刻沒有任何異色的想像,而金時
的手最後只棲息在他微敞的領口,吐息幾乎近在唇邊。
『等一切結束,你會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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