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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一起防爆~\⊙▽⊙/ 錯肩 7            「……今天中午吃什麼?」      勉強騰出手,接了電話的徐開貴正把用畢的餐具送到回收處,尚無暇說話,只是用耳 朵夾著電話,好不容易自人擠人的地方脫身,走到外頭的走廊。   還沒等到對方回答,裴敬輝已經迫不及待的說起自己,「我吃豪華的臺菜喔!你知道 嗎?上次系主任那黃老頭,就說要帶我去吃飯,你知道上一次我參展,上了報,我們學校 難得出風頭,現在老師一有機會就帶著我呢。」   這時夾著話筒的徐開貴皺點眉,看著剛剛不小心沾到從廚餘桶裡反濺上來的油滴,在 袖口漸漸擴散,「真的。那挺不錯。」   「對啊,對我考研究所有很大的幫助……」電話那頭一陣喧嘩,之後變成寂靜,顯然 換了個適合說話的地點,像是為了下一句的話而有所迴避,「開貴,我想你了。」   想著徐開貴的那個人,每個週一的晚上,都會打電話說自己在車站。   然後,他們的生活,在星期二到星期日裡,重疊在一起。      在徐開貴見習生涯的最後一段時間裡,剛好有著一小段假期。   他們瘋狂的一起騎車去看日出;去排特賣會的限量贈品,或者一連看三部電影一直到 深夜兩點;一起去唱歌,兩個人幾個小時總共點了一百多首;去書店一泡就是天黑,在微 亮但是帶著曖昧昏暗的路燈底下,手牽著手,走上一段路。   「好喜歡你喔。」那個人常常這樣說,而接在後面的總是這一句,「……我想跟你在 一起一輩子。」   而總是不能等待到對方回答,裴敬輝隨即開了口,「可是……我……」   「我怕……我曾經這樣承諾過另一個人,但是,我不知道……我沒有做到。」那手有 著微微的顫抖,「開貴,我怕。」   徐開貴回身抱住那熟悉的身軀,過了好半晌,路燈忽然「啵」一聲滅去。   黑暗裡,他輕輕對他說的時候,徐開貴覺得自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不怕,我們不怕。」在逐漸加深力道的相擁裡,徐開貴緩緩的,好像深怕要驚動什 麼那般謹慎,「……孩子,你慢慢來。」      所羅門王如是說,不要驚動他,我愛,等他自己情願。      *******      兩個人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   有的時候,時間花得很具體,在床上互相依偎,然後出門去什麼地方,專程為了什麼 事,看什麼聽什麼,買什麼玩什麼,但有時只是就這樣漫無目的一直前進,從城市一路騎 著乘載著兩人的機車,一路就到荒郊野嶺,然後感激涕零的在便利商店吃顆茶葉蛋打牙祭 。   老街閒逛意外裡打中的娃娃,還有年度博覽會時抽獎得到的縣長敬贈馬型筆筒,安安 靜靜的列隊在書桌旁的窗口。門邊的魚缸裡有著逛夜市一時興起撈到的幾色金魚,在裡頭 亂搖亂擺的浮浮沉沉,其中一人幫他們取了俗氣的名字,但實際上,也就那麼一日的興趣 ,後來餵食、換缸、日照、養水,都是另一個人在照顧。   晚上的時候要有晚安吻,就像早上出門前一定要臉貼著臉告別。   洗澡之後一定會互相為對方吹乾頭髮,然後吃宵夜時一定要相濡以沫。   兩個人的生活,每週一次的別離再相見,臨行前的依依,到期望相見的微微心悸,然 後又是見面時故作鎮靜的歡喜。      這天剛進門,裴敬輝就看見整齊疊在床邊的換洗衣物,回身就把人壓在床上,「…… 你在等我來?」   徐開貴一時之間還是漲紅了臉,「你、你別亂解讀,我只是知道你到時候一定又會隨 便從衣櫃裡拿,弄亂我排好的次序。」   「有什麼關係……」裴敬輝探進襟口裡的手引起騷動,「……反正我就喜歡穿你的。 」   「我拜託……拜託你……」徐開貴想起上次對方脫下來扔在衣籃裡的樣式,「……不 要穿我的內、內褲……」   裴敬輝自動跳過不是重點的內容,曖昧的解開扣子,「我就是愛穿你的,話說……你 今天穿的是什麼圖案啊?我現在就來確定一下……」   濃密的吻蔓延開來。   電話卻不適時的響了起來。   「唔……」相吻之際,徐開貴看著裴敬輝示意,裴敬輝彷彿故意不讓對方有思考的餘 裕,吻得更賣力了。   那男人熟門熟路的脫去衣物,找出潤滑劑,傾壓在徐開貴身上的力道過了頭,導致背 脊痛楚逐漸加重,讓人有點頭暈眼花起來。   「裴……你……」徐開貴不由得異樣的喘,「輕點……」   喘氣聲的背景卻是不時響起的手機鈴聲,裴敬輝全不理會,執著於輕舔著對方的肩, 「……不然,我們從背後來?」   徐開貴沒答話,人已經被翻了過去。   才趴上去,徐開貴緊繃成不對稱的肩頭說明了一切。   「……你喜歡?」   裴敬輝細細的想,之前去離島時是有和他用過這樣的姿勢,但當時兩人都太激動,完 全沒發現對方的過度反應。   用指腹撫摸著一節一節,稍微彎曲的脊椎骨節,身下人兒的氣息變得甜膩,與剛剛帶 點岔音的不支大相逕庭。   他不理會再度響起的手機來電,在他身上馳騁起來,一發不可收拾。   急顫過後,他又發狠的吻了對方半開半閤的唇,徐開貴原本帶點害羞的眼神在此刻褪 去了生澀,襯著赤裸身體的情欲,反而變得既清純卻又性感。   「開貴,你剛剛是痛的還是爽的?」低級又戲謔的用語,正是裴敬輝標準的風格。   徐開貴反過身,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彷彿對答案了然於胸,對方仍然繼續話題,「……那你什麼時候才要叫給我聽?」   徐開貴皺眉,裴敬輝正要再挨過去上下其手,電話又響得徹底。   聽到對方接起電話的聲音,徐開貴忽然覺得有點不是滋味。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但是兩人相見的時光,似乎總是以歡愛起始,最後再以歡愛作結 。   意外的,有時候徐開貴也覺得似乎有點感傷。縱然明白是因為身隔兩地,別離的不捨 與相聚時候的難以抑制,其實,這樣的感情裡,憑藉的東西實在少得可憐。兩人之間,若 是沒有了這層關係,說好聽是慢步調,卻同時有層說不出的缺憾。畢竟對徐開貴而言,裴 敬輝不止是他的……情人。   給伴侶的,總是會跟別人不同。   他記得他怕,而他能給他的,也就那麼多而已。連承諾都變得艱難。   更何況,徐開貴明白,在自己和他之間,是永遠也不可能,有婚姻這兩個字。   這一切,彷彿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給他的,與眾不同的特別。      徐開貴在悄然襲來的疲倦感中閉上眼,漸漸快要睡著的時候,他被抱了起來。   進浴室被清洗著,朦朧間,那男人好像斷斷續續的親著他,但是徐開貴的體力已經到 達限度,在暖意裡,眼簾不受控制的一直閤上。      「我喜歡你。好喜歡跟你在一起。只有你……」   徐開貴夢裡彷彿聽見他這樣說。      而他記憶中,他的確有緊緊的抱住他。      *******      裴敬輝這幾日在房間角落清了出些空位,就著自己帶來的媒材,畫了幾筆,正思量著 ,聽到電話鈴聲,反射性的要接,才發現不是自己的。   徐開貴拿起電話,楞了幾秒,走到了浴室裡頭。    裴敬輝對著畫面左右推敲,卻是遲遲不能下筆。   終於放棄,放下毛筆的人又開始翻起自己經年累月一本一本帶過來,堆在地上的藝術 家雜誌,裴敬輝這時轉頭,發現平日風吹不動的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在床沿坐下來,隔了 一段距離,臉上有點倦意。   裴敬輝走到徐開貴身邊,「怎麼了?……誰打的電話?」   無意識的玩著手機,甚至摸了平日藏著菸的上衣口袋,更加深證明著了那人細微的焦 慮,「……我媽打的。」   徐開貴頓了一下,似乎有所思考,「這星期五……我必須要請假。我臺北的親戚要結 婚,我父親遠在異邦聯絡不上,我母親也不打算回臺灣,但是我們這方需要個代表。」   裴敬輝算算,忽然理解其中的含意,「所以你是說,你生日那天……你不在這囉?」   徐開貴點點頭,手指插入頭髮的縫隙裡,好一陣子才再開口,「對不起啊,敬輝,我 們原本說好要一起過的。」   徐開貴知道對方之前似乎有著期待,現下的情形只是加劇了中間的落差。   「……算了吧。」裴敬輝偷了個吻,竟然沒像平常那樣被嫌棄不正經,得寸進尺的漸 次扳倒對方,膩在胸前躺著,「反正我的畫冊還缺幾張畫……但方向還需要確定,其實研 究所的簡章也該寄到了,最近也常想該提早回去把事情辦妥,才放得下心。」   像小孩一般的甜膩嗓音,「到時候……你要陪我去考喔!」   徐開貴笑笑,點了頭,拉過枕頭,把對方安置在上頭。不躺則已,一躺人便舒服的穩 了姿勢,像是要小憩。   徐開貴用最小的身體幅度把不遠處的筆記型電腦搬到床側使用,裴敬輝又膩過來,頭 舒服的枕在了徐開貴大腿上。   正坐的人,寵溺的撫摸著對方的髮,裴敬輝又蹭了蹭,才甘心似的不再亂動。   但徐開貴的背禁不起長時間的固定姿勢,一陣子之後,意識到大腿已經麻痺,想起身 ,才發現裴敬輝其實已經睡著了。   徐開貴忍著漸漸快要加劇的不適,吻在他唇上,「敬輝,你躺好睡吧?」   「嗯……」裴敬輝嘟起的嘴唇水亮亮的,「你再親兩下嘛……」   徐開貴無可奈何,順了他的意,同時把枕頭撥到床頭,那磨著自己的人才乖乖躺好。   原本還想繼續做投影片,但是腰開始麻得厲害了,五臟六腑錯位的感覺漸漸鮮明,知 道不能再繼續,徐開貴只能暫時先躺平。也怪自己剛剛沒有用正確的姿勢工作。   看著對方的睡顏,徐開貴忽然覺得,他是長大了,很多年前,他的臉還帶著稚氣,現 在的容顏,反而斂不住他天生的野性。   想起他年幼,就會想起如果有天,當他夠老,到自己不在的前一天,那個時候的他們 ,映在對方眼裡,不知道又會是什麼光景?      醫院裡頭,長幼老少,貧富百態,一閃而過的面孔裡,他看到很多人生的縮影。   徐開貴想,那也是見習的一部分。其實每幕縮影裡都有著故事,每個故事,都有著令 人著迷的地方。   縱然人的記憶其實很有限。      *******      徐開貴生日的前一天,停了機車,站在外頭騎樓下,忍不住的抽完支菸,熄了菸蒂後 吹了會風,才回到住所。正開大門,就聽見裡頭有鍋盤的聲響,疑惑裡,其他感官加入判 別,從香味與視覺研判,現在在屋裡的東西,是自己偶然向那個人提過的興趣。   裴敬輝買了麻辣鍋底回來。徐開貴掩藏不住確實的訝異。   背對徐開貴,裴敬輝顯然很忙碌,不過顯得興奮,「……你嚇到了喔?我知道的,你 其實很愛吃這個。上次看你在逛網站,仔仔細細的看了介紹,不是嗎?」   徐開貴不好意思的轉轉眼神,「……你也去買青菜回來?嗯,也對,這樣省一點,那 些店裡包好賣人也不見得乾淨……我……我幫你洗吧。」   拉住進門之後就閃閃躲躲的戀人,裴敬輝抱個滿懷,「……你忘了什麼?又抽菸?」   徐開貴迅速的在裴敬輝頰上一吻,一溜煙的跑掉了。   正將包包放在熟悉的地方,徐開貴就發現上頭穩穩的放著一個相框。   原木的材質,底下展開的是那個令人難忘的日子,上頭在陽光下有幾分瀟灑,嘴唇在 風裡微微上揚的人,正是自己,背景是蔚藍的天和沒有盡頭的海。   他們的天涯,他們的海角。   他們看到的世界。      套房裡並沒有適合料理的廚房,站在浴室的洗手檯前,裴敬輝把各路食材匯集,回身 才發現剛剛還有點不耐煩要一枚一枚清洗的菇類,已經在另一個人的巧手裡整理掉大半, 一時之間竟有種老夫老妻,洗手同做羹湯的感覺。   裴敬輝偷偷的笑了,過程裡徐開貴瞥過他幾眼,卻沒說什麼,倒像是害羞似的。   當一切都準備好,再度回到餐桌的兩個人依序把蝦、蚌、袖珍菇、蒟蒻捲、青江菜和 著鴨血豆腐等鍋底放入電鍋等待時,裴敬輝搬過椅子,就正坐在鍋前痴痴等待沸騰時,鍋 蓋因為蒸汽而作響的瞬間,一臉饞相。   但是還沒沸騰,裴敬輝就一直想去掀那鍋蓋,被徐開貴數次打退。   「你這樣不是適得其反嗎?」徐開貴眼光凌厲。   裴敬輝努努嘴,「……反正你會阻止我嘛。」   徐開貴放上洗好的碗筷,望著那人的背影,沉默了一會兒,而後開口,「……所以, 要是沒有人阻止你呢?你就真覺得這樣也無關緊要?你自己也知道可能不合適的事,為什 麼就是要等人阻攔你?」   裴敬輝眼睛仍然直直盯著鍋蓋,一邊不時的用指緣敲打桌面,自然的道,「我就是需 要有人管我啊……好了好了!」   剛剛的話題完全被成功的轉移,兩人很有默契的開始分食鍋內令人食指大動的食物, 你一匙我一勺的,中途又是誰嗆到,又是哪個性急的燙到舌頭,弄得一時喧嘩。   吃飽喝足,食色,性也。   「開貴。」裴敬輝拍拍大腿,頗有意味的眼神,示意對方過來。   徐開貴瞟了幾眼,只是把手邊滿桌狼藉打理,轉過身走到了浴室裡的洗臉檯,連帶的 把餐具都順帶洗好,完全沒有搭理對方無賴的行徑。   忽然頸後一暖,濕濕潤潤的感覺像是嘴唇,斜倚在領口的是一枝盛放的大紅玫瑰,「 怎麼今天那麼害羞?」   接過那花,瓣瓣飽滿,恣意盛開,枝條挺而結實,葉面比例適中,綠意才能恰好襯得 鮮紅出眾,顯然是用心挑選過的呈現。   沒有脫口花是送給女人的,徐開貴只是淡淡的,「你費心了。」   趁著對方專注於手上的花,裴敬輝開始沿著微紅的耳廓舔吮。   一抬眼就會看到鏡裡映著的一片曖昧旖旎,就算低下頭避開視線,只是使得感官觸覺 更被挑動,徐開貴甚至感覺得出因為辣度的洗禮,而使得貼上的嘴唇更加豐厚了,連說話 的低沉氣息打在皮膚,都是挑逗性的誘惑。   「……不,我開心得很。」   裴敬輝把人揪出浴室,一路又哄又騙加上色誘耍賴,終於把人帶到預備好的地點,接 著馬上轉身拿出了蛋糕,「開貴,許個願吧。」   從壽星上衣口袋掏出打火機,點了屬於二十三歲的蠟燭,「人家說,生日可以許三個 願喔!」   看著裴敬輝亮晶晶的眼神,徐開貴忍俊不住,笑了起來。   知道對方可能的想法,徐開貴故意講得慢了,   「我希望,徐家的弟妹們,都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長大、成人。」   期待的眼神依舊。   「我希望,我的醫師執照國考可以一次順利通過。」   裴敬輝的嘴嘟了起來,臉上落寞許多。   「最後,我希望我和相愛的人可以白頭……」   裴敬輝忽然摀住自己的嘴,神色變得慌張,「不可以講的,第三個願望一旦講出來, 就不靈驗了。」   徐開貴移開那隻霸道的手,「……那前兩個不靈驗就無關緊要?」   裴敬輝眼神認真,「第三個……第三個不一樣的。」      敬輝,我希望,在我老到活不下去的時候,你也不會忘記我。   哪怕是我再睜不開眼的前一秒鐘。   你記得我,那便足夠了。      預設的手機鬧鈴響起,正式提醒自己該去搭車北上的時間已到最後底線。沒有辦法的 失約,竟是為了一個千里之外,事實上無關緊要的人。徐開貴還是微微的覺得遺憾。   兩人在剩下的時間裡吃口蛋糕聊表心意,就必須驅車前往火車站,趕著之前算好時間 的火車票。   徐開貴下了機車,那人卻跟進了火車站,說是要送他。徐開貴說又不是什麼闊別十年 ,會不會太誇張,不過還是拗不過裴敬輝,讓他買了月臺票,讓他待到了發車前,徐開貴 開始催促,「你……趕快下去,等等回去騎車小心……你快點啊,時間越近,人會一湧而 上,出車廂會不容易的。」   「我想陪你嘛。」裴敬輝竟然好整以暇,倒是在座位旁死皮賴臉起來。   隨著時間逼近,徐開貴開始強力驅逐,「你……」   正要把人往走道推,此時門口湧進一大群人,先是群年輕人,本著遊走迅速的技巧互 不相讓,魚貫的行進使得走向變成單行道,這下離得近的出口窒礙難行了。後面高齡的阿 公阿?又正大包小包武力介入,急得徐開貴跳腳。   身旁泰然自在的人起身把著急的那一個按在座位上,「你別急。」   「什麼別急……」這時發車鈴已經響起,「車都要……」   遞到手中的票,讓徐開貴楞了一下。幾秒鐘之後,徐開貴又抽出自己的票根細細的對 照,微妙差異的號碼,同樣的車次,火車窗外的景物開始因為速度而陷入模糊。   「這……你……」望望裴敬輝臉上得意的笑容,「你……就算你要買票,又怎麼買得 到我旁邊的座位?」   「我先買了連號的票,再退了你的票。」裴敬輝手偷偷從外套底下伸過來。   徐開貴想起前幾日的確這傢伙有向自己借過票根,說是要確定一下時間,沒想到竟然 讓他設計了這樣的轉折。      兩張單程票,成雙的座位,徐開貴拿在手裡,看了好幾回。   「這是今日最後一分禮物囉,開貴。」   裴敬輝挨得近了,「你的生日,我當然要在你身邊。」說著說著,裴敬輝自己竟然有 點臉紅,「至少……我想要陪著你。」   徐開貴沒說話,只是握緊了手。   稱得上是漫長的車程中,兩人什麼話也沒再說。   移動的背景與有限的時間裡,反而襯托著此刻的寧靜悠遠,就好像在喧嘩裡,總會更 專注,只因為那太容易就被遺漏的可能性。   一路上,他們只是肩倚著肩,卻誰也沒睡著。   終站的車潮裡,徐開貴伸手接了手機來電,短短的一瞬間,他們就被錯開,分散在人 群兩端。      「開貴!」因為被呼喚著而回頭,卻不是意料中的那個人。   「這邊。」西裝筆挺的陌生臉孔,「真巧,剛好遇見……母親有來嗎?一起坐計程車 吧。」   應對的餘裕裡,徐開貴想起,自己忘記要跟他說聲再見。   「怎麼了?有東西忘了嗎?」發現男人頻頻回頭的動作,徐姓親戚疑惑的問。   徐開貴故作穩重的笑了笑,「沒有……沒什麼,不過是罐水,重新買過便是。」   聽到手機有訊息傳入,剛說話的人,開啟螢幕的熟練動作裡帶著迅速,定睛一看,卻 也不是意料中的人。   「生日快樂。」是陳慕蓉和蘇元醒傳過來的。      *******      這次兩人分開,卻是相戀以來,間隔最久的一次。距離上次相聚,這次整整隔了快一 個月,兩人只是靠著通電話聯繫,根本談不上見到面。   裴敬輝為了新畫裱褙的事情忙得不可開交,同一時間,徐開貴的見習生涯正式結束, 進入實習生涯。實習醫生的工作遠比見習醫生忙碌而繁重。   休息的時間總是短暫,就算一趁午休的時候就回電給對方,但今天卻感到特別不悅。      「喂……」徐開貴話才起頭,馬上被硬生生打斷。   「你寄來的郵件在搞什麼啊?那不是我要的你懂不懂啊!你英文那麼好!」對方口氣 逼人,「我的意思就是要你幫我找好,哪一間學校,哪一個機構,一二三四條列的列出來 ,我也有請人寫英文E-mail,到時我再一封一封的寄……這樣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徐開貴想起那日因為信封顏色而受氣的學妹,忽然為她可憐起來。   「像你這樣……」對方還在繼續,在疲倦與忙碌的夾縫裡,徐開貴隱隱的怒氣慢慢湧 上來,「是因為自己英文不行沒辦法搞定,所以要人幫你,但你有沒有搞錯,拜託別人做 事,還非得要到達你的要求才對得起你?」徐開貴手邊的文件因為怒氣太盛,捏出了好幾 個皺摺。   話筒裡對方更大聲了,「我會找你就是因為覺得你可以做到,就是因為信任你才叫你 做的耶。」下面那句話,再自然不過的脫口而出:   「你不要以為……沒有人想幫著我做這些事。」   整段話說得沒有一點猶豫。   徐開貴這時安靜下來,好一陣子的沉默,頓了一會兒,勉強著接了下一句,「既然國 外的那麼麻煩,你找國內的不是更好?」   裴敬輝哼聲,「跟大家一樣,那有什麼希罕。那不是我要的。一步一步前進,誰都可 以。但我真正要的是那一種……不一樣的交集……   「給我一個縫,我就可以登上去。」現在裴敬輝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徐開貴難以解釋 的情緒,「所以我就是會比人多一步。」   又沉默了一會兒,徐開貴只吐了個好,就掛了電話。   為此徐開貴有點疲憊。   前幾日的電話裡,那人除了國內的展場外,忽然間又對國外的場地有了興趣,說是要 自己幫忙看看,徐開貴答應是答應了,但是這幾日也忙得昏頭,應付不過來。   又被催了一日,徐開貴把關鍵字放上網站搜尋,把有提供藝術補助條款的相關訊息網 址羅列,順便附加另一個也許有幫助的消息來源……今天剛好在餐廳遇到之前通識課程幾 面之緣的朋友,特別去問了一下,結果意外的知道了誰的誰的誰就認識在國立大學任教的 某人,為此硬是和對方閒扯借了個人情,請他去詳問了那位最近才剛辦場聯展小有名氣藝 術家的聯絡方式。   哪裡知道,不客氣的抱怨裡還附加「我早就認識他了,還用得著你去問」。   一片罵聲裡,徐開貴原本的好意,也演變成多此一舉。   儘管氣悶,最後還是真的看似有模有樣的整理了十間的資料再E-mail過去,對方收到 之後,字典裡才出現了「謝謝」兩個字。   徐開貴的脾氣其實原本並不好,但是卻因為那句話,沒有發難。      「你不要以為……沒有人想幫著我做這些事。」      敬輝,你明白嗎,所謂上進,不等於有野心。   就像之所以在身邊,應該是因為珍惜而相依,而不是證明擁有著全部。   敬輝,為什麼我的地位,是被比較所以存在,我的付出,竟是因為必須做得更多來彌 補別人所不能及的失去?   敬輝,你說你喜歡我,喜歡的意思我明白。   但你真的知道,喜歡之後,到底要面對的,會是什麼樣的未來嗎?      睡前的電話徐開貴還是接了,只是變得更沉默,但是因為今天裴敬輝剛好收到南部某 展場的通知,加上新畫作只差上捺印簽名,就算是完成,所以淹沒在裴敬輝的叨語裡,一 切的消失變得合情合理。   「這張畫作不小,120 x 120公分的蟬衣宣喔……」   徐開貴躺在床上休息,因為是日過度勉力的坐在電腦前,腰酸的毛病有點強烈。   口渴了想喝水,卻又因為不想動彈而放棄。   「……所以,你會來對不對?」   「啊?你說……」徐開貴意識到對方這次不是描述句,也不是肯定句時,忽然有點接 不上問題。   「那是我的展覽耶!你是一定要到的啊!」   今天的那句話又回到腦裡纏繞,在對方蓄意的沉默裡,徐開貴對著話筒,「……我盡 量。」   「我不喜歡這種回答。」對方的語氣再度不友善起來。   徐開貴終於起身,走到桌邊仰頭喝了幾口礦泉水,「……我會去的。時間地點確定了 跟我說。」   電話那頭的絮語再度甜膩。   甜蜜是暫時性的麻醉劑。      所以有一定的期限。      *******      「今天晚餐吃什麼?」再度出現在生活裡,在家裡等著他的人,看到自己進門,馬上 閤上手裡的書,黏上身來問著問題。   「……嗯……隨便。」徐開貴瞥見角落裡一張未完成的畫,同時昨日還算乾淨的區域 再度因為這人的肆意而凌亂起來。   過去還有精力替他收拾,但現在長時間的工作使得生活停滯,腦裡都還是實習的內容 ,不自覺的從語氣裡露出疲態。   「什麼隨便?我認真在問你耶!」   稍微調整了語氣,徐開貴鬆開衣領的領口,「我都可以。沒有什麼特別想吃的。」   對方忽然將手裡的書扔出去,在牆上啪的一聲響,落在徐開貴的腳邊。   徐開貴皺皺眉,撿起無辜的書,但是封面的凹痕是怎麼也無法復原了,   感覺到對方的反應過度,「你是怎麼了?」   想到最近對方因為考研究所在電話裡變得暴躁的態度,徐開貴覺得也許自己該為他做 點什麼,至少讓他放鬆點情緒。   「你為什麼會這樣子!我以前……我和分在一起的時候,都會開開心心的說,我們去 吃什麼好吃的東西……我不喜歡現在這樣!」   徐開貴沉默了幾十秒,嘆了口氣,「……你想吃什麼?」   沒有回答。   而徐開貴自己也難以自莫名其妙的心緒中找到出口,對方糾結得厲害,但是卻無能為 力。   整頓飯吃完,平常愛講話的人,一句話也沒有的安靜。      回到家中,看著對方攤開這次帶來的宣紙,磨墨,潤筆,徐開貴也不打算跟對方乾耗 ,到了書桌前打開筆記型電腦,開始製作投影片。   一旦認真起來,徐開貴便會忙得無視於時間,廁所的門被大聲關上的聲響,才驚動了 停留在消化原文上的神智。   徐開貴在那男人出來之後,儲存了完成四分之三的檔案,接著在果然被弄亂次序的衣 櫃中選了換洗的衣物,再從浴室裡出來時,裴敬輝已經倒在床上。   知道那人睡眠一向喜愛全暗,但是手邊的工作需要繼續,於是關了室內的大燈,繼而 使用檯燈照明,不過多少還是會加重眼睛的負擔,過不久自己也疲憊起來。   幾乎是要睡著的狀態上了床鋪,發現棉被已全然被另一個人佔據。   不甘心的扯了扯,得到一個只能蓋住肚臍的小角。   對著那個面向牆壁的背影,徐開貴嘆了口氣。   關了燈,才閉上眼,轉過身,忽然手臂連同胸膛被伸手緊緊的箍住。以為是和好的象 徵,正想開口溫言幾句,卻發覺手臂越收越緊。   使力的手腕伴隨著錶面磕上徐開貴的肋間,真不是一般的疼。   「放開……放開!」   但是對方彷彿沒有聽到一般,越發用力著,費力的呼吸,肺裡的空氣卻越來越稀薄, 徐開貴怎麼推拒都沒有辦法解開那人手上的禁錮,被逼得急了,往後一肘,聽到悶哼一聲 ,在黑暗裡摸索著眼鏡,氣喘吁吁的戴上,隨即一把捻亮了燈。   「你做什麼。」皺得亂七八糟的睡衣是掙扎過的佐證,徐開貴的眼皮有點跟不上已經 滿溢出來的怒氣,某部分的大腦組成在睡意裡繼續漂浮,用手撫撫額,勉強的眨眼再睜開 ,這次清醒了大半,眼神直指床上那個滿是陰影的身影,「你知道剛剛我差點不能呼吸嗎 ?」   但那個人眼神只是直直盯著地板,幾秒鐘的安靜接著的是勃然的怒氣,裴敬輝雙手亂 打著床鋪,好不容易停下來,便大聲的吼著,「你就是不會過來抱我!」   徐開貴一時啞口無言。   「我要是不靠近你,你就打算這樣算了是不是!」裴敬輝雙眼血絲,「……你怎麼能 睡得著?」   揉著自己發紅的手臂,徐開貴緩了緩情緒,眼神對上裴敬輝,異常冷靜的對著雙頰因 為氣憤而泛紅的人,「那你若是剛剛勒死我了,你就可以睡得著?」   裴敬輝低下頭,看看自己的雙手,沒有再說話。   「……你有沒有被我打傷?」徐開貴嘆口氣,緩緩問道。   問句沒有得到對方的回應。   又嘆口氣,徐開貴走到床邊又關了燈,在黑暗裡,他扳倒了另一個身軀,「睡吧。該 睡了。」   在他入眠之前,聽到另一個聲音傳入耳際。   「開貴,下次再遇到這樣的情形,你一定要用力的打我……」感覺到身旁那人揪緊了 棉被,「……我不想傷害你的,可是有時候我會不自覺的……我不想傷害你的……」   徐開貴還是忍不住,靠向喃喃的身軀,甚至真的輕輕抱住了他。      「這世界上,我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你了,開貴……   「……開貴,你相信我的,是不是?」   徐開貴在他頰上親了一下,什麼都不用說了。   裴敬輝在微微的黑暗裡,語氣顯得飄忽,「相醒易,相醉難。」   「只是,我是個因情成夢,因夢成戲,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浪漫至極,又不要臉, 又不管明天的人。」   徐開貴一陣靜默,然後把頭顱貼在他臉頰上,感覺兩人的溫度,「敬輝,閉上眼,再 睜開眼。我就在你面前。」   剩下的聲音在寂靜裡顯得特別清晰,「在夢中,在戲裡,在死生之間。就在你身邊。 」 錯肩 8           展覽開幕的那天,徐開貴在車站等了許久,那個人,卻還沒到。   倒是不很介意時間遲了,只是希望一切順利。   臺階旁邊的樹上,有公麻雀一直追著一隻母麻雀跑,在樹梢形成一陣騷動,母麻雀厭 煩了,一躍而下停在地上,倒是閒磕牙似的啄沙吃,完全不把對方放在眼裡。其中一隻公 麻雀不死心的在女王屁股後繞了一圈,怎麼堵都只能堵到正確行進路線的邊緣。公麻雀不 甘心,一下啄了對方的尾羽,結果挨了一陣反撲。   逃命般的後退之後,繞樹一周,還是又回來停在了母麻雀背後。這時候追求者亦步亦 趨的跟著,像是鐵了心,不再一直快速跳移,只是左右左右的在母麻雀旁邊繞著。   公麻雀忽然昂了頭,呼叫了幾聲,在母麻雀的面前,倏地壓低身段,翅膀卻弓得鼓滿 ,羽絨顫動。   母麻雀像是無奈的看著一兩秒,頭仰得歪,又開始啄沙。   幾次重複,總是這樣。   儘管似乎被漠視,只要旁邊一有其他麻雀靠近,牠卻總是張牙舞爪,又是啄又是吼叫 ,總之就是不給一點點空隙。   戀愛的過程原本就是去選擇與被選擇的遊戲。   陽光剛好從樹梢鏤下來,篩在地上,點點的透亮。配著迎面來的風,徐開貴覺得,其 實有時候,等待,並不算什麼壞事。   正想再多看一會兒,麻雀卻在一瞬間飛散,翅膀拍打的聲音讓神智一陣空白,約定好 要來接徐開貴的人,騎著機車猛然在面前煞住。   「抱歉……我的機車臨時爆胎,真是他媽的!什麼時候不爆,就是這個時候爆!…… 」徐開貴接過安全帽,調了調鬆緊,戴了上去。   坐在那男人後座,向著風,有種回到離島的錯覺,「所以這臺車是誰的?」   「是我同學的。」   紅燈變換過後,又是一陣狂飆,「我今天一直忙到你火車到了才出來,學妹又沒有照 我當初交代的那樣處理,還有軌道燈也角度不對或是不亮……」   裴敬輝的嘴一直沒停,「……花籃送來了兩個,一個是系主任訂的,另一個是……」 頓了一下,「……你有吃早飯嗎?今天大概會很忙。」   「……還好。」   到了會場,和徐開貴想的相去不遠,見到的也仍然是那幾個人。   裴敬輝快步走過去,徐開貴亦馬上接手,一起搬著大幅的畫作。   雖然說國畫的畫布只是薄薄一張,但是經過裱褙或是加框,重量絕對比捲軸重上很多 ,儘管讓男人來搬,數量一多也是會吃不消。   終於將幾幅畫作換好了位置,剛剛和徐開貴一起搬過一幅畫的男孩子開了口,「敬輝 ,你的畫冊剛剛點過數量了,今天櫃臺數量大概有一百本。」   裴敬輝用手揮去額上汗滴,「那……」非常自然的,他伸手接過了對方從懷裡取出, 四四方方整齊的衛生紙,「……謝謝。」   隨著裴敬輝先去儲藏室換上乾淨的襯衫,那男孩也轉身忙著其他的東西去了,徐開貴 正不知道要做什麼,男孩忽然又過來,遞過像黏土一樣的東西。   「你是開貴對吧,牆上捲軸的部分,因為是禁止使用膠帶的,所以要用這種黏土來固 定。有些角落還需要黏緊,這樣,你負責左半場,我負責右半場,時間上會比較充裕。」   道謝接過黏土之後,一邊進行作業,一邊回想著剛剛看似陌生但卻認識自己的對象, 在兩人各自完成作業,恰好畫過半圓,回到同一幅畫結束工程時,徐開貴忽然明白了。   他是,魏明分。裴敬輝原本的室友。   「……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徐開貴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面對這樣處境時的心 情。   抬起眼,是魏明分淡淡的笑,白色的皮膚在軌道燈和日光燈的照射下顯得晶瑩,柔順 頭髮裡的香氣,似乎與裴敬輝今日的味道相同。   知道是因為仍然使用同一套衛浴沐浴品,室友的生活畢竟仍是存在的現實,徐開貴並 沒有覺得嫉妒,或是生氣,反而有種淡淡的惘然。      交雜在過去和未來裡,裴敬輝,你又是怎麼去面對?   而被你交雜在一點上的我們,又該如何去面對你?      「嗯,大概都就緒了,接下來就是如果有人索取畫冊,就記得要把儲藏室裡的搬出來 補充。」   魏明分和徐開貴一起走向櫃臺,把簽到的紙軸展開,硯臺毛筆陳列齊全時,裴敬輝恰 好衣著整齊,再度回到會場,向著這裡一笑。   這一笑,兩個人都低了頭,一抬眼,兩個人對上了目光。   談不上介意,但是也不可能完全無謂,不想凝滯在交錯的頻率中,徐開貴想起剛剛搬 運畫作時似乎有之前未曾見過的畫面,便找了個理由安排自己,「那我也去……看看他的 作品。」   「他會很高興的。」魏明分這麼說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還是淡淡的。   徐開貴想起藏在明信片角落的那一隅,「我會等你的」。      他什麼都知道。而他不在意,因為,他會等他的。      徐開貴抬起眼,維持淡漠的表情,轉過身時,他聽到他說,「……對了,雖然已經過 了……生日快樂。」   選擇不回應,徐開貴只是苦笑,然後走開。   恍然的,竟然剛好停留在最近的作品前。   也挺大張,徐開貴知道的,他一向喜歡畫大張的作品,認為那是一種氣勢和自我的表 徵。   偏正中央微微勾出的背影,一看便知不像自己,但別有一種幽渺感,肩頭是有點瘦弱 ,倚著一個抱枕,但姿勢卻有幾分倔強,下角邊緣勾勒的那個臉龐,朦朦朧朧,髮線旋得 扭曲,一整個不安寧。   徐開貴自己並不喜歡這種畫。   反而是那種悠遠的,寧靜淡泊的,比較符合他的喜好。      糾纏的,痴苦的,所謂轟轟烈烈的,惱人的事自然是因為它存在得深刻。   但卻不一定要這樣才能足夠生命的意義。   只是裴敬輝一直不明白。      由細緻到廣泛,徐開貴把畫面中的線條逐漸在視野凝集,又發現另一件事。   這張畫裡的人物,極其眼熟,任誰,只要是認識的人,一眼都會看得出來。   那是方弄華散了髮,畫之一方裡是仰著或閉著眼,趴下時秋水睜著帶點魅惑,擾亂的 髮絲是扭曲的漩渦。   只是弄華今天剛好沒有出現。   眼光下凝,作品標示牌上:   『作品名稱:誰的意亂情迷   尺寸:120 x120公分      材質:蟬衣宣     』      徐開貴想起他完成的那天,一直在電話裡叨唸的開心。   他忽然明白自己面對明分與弄華的情緒有著落差。   這次,徐開貴心裡,隱隱的覺得不安起來。   對方曾經提過,開展的首日,總是很忙的。面對專業與業餘人士,都是展場內舉足輕 重的事。一個早晨應酬多得滿檔,在會場內的裴敬輝與來看展的老師,或是業界應邀出席 的小家大家聊得開了,想來是忘記了時間。   徐開貴擠出一個上午的時間,已經是極限,接著必須趕著搭車回去,轉頭正想告知一 聲,迎上的是那個人的招呼聲。   「黃老師,你來了……」   裴敬輝一向長袖善舞,在人龍之中,總是可以最大限度的抓到自己不願意放掉的角色 ,並且對哪邊都熱絡,萬一有了不暇也都有合情合理的理由。   自行坐上計程車的回程,正下車的時候,徐開貴因為不想漏接那人的電話,而差點因 為手上的分神跌足。   幸好一個機靈,維持住了平衡。   徐開貴按著預定的班次對了下時間,便開口買了票。   話筒裡裴敬輝的聲音傳過來,「喂……聽到嗎聽到嗎?」   「嗯。有。」   「你回去了喔?剛剛我一時忘記時間,分不開身……蘇老師和洪老師竟然有來耶!你 能想像嗎?他們多有名啊!……」   徐開貴正好付了錢,買了準點的車票,走到月臺。   對著錶,時針分針離準確的搭車時刻還有段差距,不過徐開貴還是乾脆先進了月臺, 「……那很不錯。」   「所以我……鄭先生,你來了!我先掛囉。」   電話在徐開貴回應前已被切斷。      等著等著,電話在空閒的時間裡卻非常安靜。   大廳的廣播開始,班車到站的資訊剛開始放送,電話卻響起了。   「喂,開貴,你在車……」   顯然因為離廣播的地方太近,加上人群擁擠起來與列車進站的哨音一起洶湧,整個合 起來讓徐開貴連聽話都勉強。      「你那裡為什麼哪麼吵?……   「我—耳—朵—很—不—舒—服—你—知—不—知—道——」      再次在車廂裡聽見話筒裡的聲音時,只剩下嘟嘟的斷線聲。   徐開貴再打回去,卻又沒有人接了。   淡然的收起手機,拿出紙筆,對著列車窗外快速變換的景物,徐開貴沒來由的寫了幾 句。   白紙黑字,格外清晰。   徐開貴想起,他們重逢那一天,他曾經在手機打滿簡訊,而後刪去。而後,在一天夜 裡,把它逐字逐句的,清晰的寫成一封信。那是一封沒有寄出去的信。   而現在手上這張紙,是否也可能只不過就如同那些未竟的話,就像是是深夜裡的一絲 嘆息?      「學長?」熟悉的音調,聽得出來驚訝與欣喜。   徐開貴一抬頭,就看見蘇元醒和陳慕蓉。沒有想到這兩人也坐在這班北上的火車上。   蘇元醒先伸手示意讓小蓉起來,接著動手把位子轉了過來,變成四個面對面的座位。   小蓉笑一笑,挑了徐開貴對面的位置,蘇元醒則是看得出來稍微猶了猶豫,還是選了 小蓉旁邊的位置。      ……這小子。   徐開貴倒是莞爾了。   他想起上次同一時間裡一前一後接到兩人生日簡訊的那一次,簡直像是情人間的打鬧 遊戲,要拚你死我活的小倆口賭氣一般,看著這兩人之間的互動,大概是情人相偕出遊吧 。   想到這一層,難免想到自己。      敬輝,那處不受打擾的,我們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只能在遙遠的地方存在?   想到這裡,卻又忽然感傷起來。      「……學長,你怎麼一個人?我記得你不是南部人啊?」蘇元醒遞過手中的魷魚絲, 向著徐開貴。   擺了擺手,徐開貴記憶裡那人也愛吃這類的食物,一時眼眉有些黯淡,「我只是去看 個展覽。」   小蓉湊過來,順便低頭著看徐開貴手裡的紙張,「什麼展覽?讓學長這麼忙還大老遠 坐車?」   女孩子的香氣漫過來,讓徐開貴覺得自己和她的距離過近,像是褻瀆了什麼,但同一 時間蘇元醒也挨近肩膀,算是協調了自己也許過度意識的肢體語言。   「這不是……」徐開貴趕緊把手邊隨意書寫的紙條收好。   兩人好像覺得似乎碰到對方不想提的事,難免有點尷尬,蘇元醒又吃了口魷魚絲,「 ……那……」   火車小姐剛好從旁經過,「先生,需要飲料或便當嗎?」   徐開貴舉了個手,「小姐,我要綠茶,有糖的那種。」   「抱歉……」姿態姣好的販賣小姐微微顰眉,恰到好處的解釋了當下的情境,「…… 我們只有賣日式的口味,都是無糖的。」   徐開貴還是買了罐綠茶,畢竟一個早上沒吃,空腹是無所謂,但容易有口臭影響到別 人,便不是能夠隨便的事。而應該吃便當的時刻,卻是食欲全無。   徐開貴使盡了力要扭開保特瓶,瓶蓋卻是硬生生不動。   看著學長用力到連脖子都有點斜,手使勁裡皮膚微微泛紅,視線再聚集,卻發現指甲 有著裂開的痕跡。蘇元醒只覺得心思浮動。   徐開貴從來整齊的瀏海幾絲落在額上晃蕩,肩膀卻是一高一低的繃緊著,蘇元醒不由 自主的伸過手,握住瓶身。   「學長,我一向很會開保特瓶蓋,你讓我試試嗎?」學弟的表情中,意外的帶著一種 不可言喻的興奮,還有些害羞。   想到學弟的女朋友就在旁邊,定是年輕人想求個表現,徐開貴笑容裡,順勢的把機會 讓給了學弟。   蘇元醒也扭了幾下,發現確是卡得死緊,不過他知道,越是卡得緊了,離打開那一瞬 間也就越近。   果不其然,喀啦喀啦的連環響,漂亮分開的瓶蓋與瓶身,學弟笑得燦爛了。   正接過手中的綠茶,這時蘇元醒卻忽然猝不及防的打了個噴嚏,一時茶水濺起,盡是 潑上徐開貴上身去。   「學長!」異地而坐的兩人異口同聲。   究竟是女孩子貼心,身段也放得軟,「學長,抱歉……」說著,已經拿著自己的手帕 擦起徐開貴臉上的水滴。   「不用麻煩……沒什麼事……」   徐開貴自禮貌性的推拒中回神過來,同時歸還剛剛借用過的手帕,卻發現之前還精神 著的學弟低著頭,沉默起來,唇角帶著幾絲倔強,卻不太像是表露歉意的方式。   像是知道被自己看著,學弟對上了視線,還是帶點笑,「學長,真對不起。」   「不要緊。」   幾秒的對視,然後是遠遠的相對遠離,徐開貴不知道如何去解釋這樣的情緒。   臨下車之際,他也只是平平淡淡的道別,陳慕蓉倒像是追趕著跑了過去。   覺得無端打擾了別人的世界,徐開貴心中感到莫名的沮喪。      回到家中,徐開貴依舊打著永遠沒有盡頭的報告,漸漸的把心思從下午的憾事拉回, 正剛好完成了前言、材料與方法的解讀,到了書寫最重要的討論議題時,電話卻響了。   「……」   「……」   兩端的沉默,像是危險的平衡。   一有動作,就要向某邊崩塌。   笑聲忽然傳來。   「哈哈哈……」對方笑則笑矣,聲音卻明顯的帶著不悅,   「你一定覺得我很惡劣對不對?覺得明明是我打給你,明明不分場合的一直跟你說話 還要抱怨環境太吵。」   「……我沒有這麼說。」   「我告訴你,我就是這麼惡劣,我就是有話要跟你說,就馬上要找到你的那種人。」   徐開貴停了幾秒,「……我……」半天沒有接下去,終究還是不願意對那人說重話, 「……」   沒有聽到對方的任何回答,徐開貴小心翼翼的問,「……敬輝?」   「我想你了,開貴……」聲音裡帶著一種意料之外的虛弱,還伴著少見的柔軟,「… …開貴,我想要你隨時都陪著我,無時無刻的在我身邊……」   「……敬輝?」   「開貴……我想你,我去找你好不好?」   徐開貴只能以意外來形容自己當下的感覺,「可是,現在你搭車,到這裡是凌晨了。 」   「我就是要去找你嘛!」   這下徐開貴急起來,「現在時間已經……萬一你出了事怎麼辦?已經這麼晚了,你現 在急急忙忙趕到車站,附近產業道路砂石車那麼多,而且晚上又常有飆車族……」   「你就是要讓我在外面流浪!」   電話那頭的聲音忽然有點雜訊,接下來竟然是月臺的廣播聲。   原來那人已經到了車站。   徐開貴正欲開口,電話卻確確實實的被切斷了。   再也顧不得什麼,穿上外套,徐開貴直接向車站出發。   中途裡還是一直打著那個熟悉的號碼,卻一再被掛掉。      到了車站,看著一班一班在眼前,螢幕跳著的到站資訊,徐開貴不停的傳著訊息:   「你在哪裡?我到車站了。」   「你什麼時候到的?」   「你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潮水一般的人群向自己湧來,然後很快散去。   從第一月臺的座位,再來是階梯,燈壞了的間隙,甚至連回程的車廂也進去找,在發 車前趕緊下來。   被推擠著,妨礙著,一切都莫名其妙的混亂著。      敬輝,不要讓我找不到你。   敬輝,永遠不要開這樣的玩笑。      終於在第三月臺的南下末班車廂裡,徐開貴找到了他的身影。   「敬輝……你……」   徐開貴因為焦急、驚喜和透支體力,喘到連話都說不連貫,「……不要回去……你… …」   那人終於抬了頭,眼睛哭得紅腫。   「……不要走。」徐開貴乾渴的喉嚨裡字句吐得沙啞,反而說明了那分急切,   「敬輝,不要走。」   接著,徐開貴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住了只是一直掉淚的裴敬輝。   發車的鈴聲響起,坐在月臺上的椅子裡,兩個人看著今日的末班車揚長而去,聽覺裡 又變得乾淨。   「敬輝……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裴敬輝玩弄著行李的線頭,「我沒辦法……我沒辦法對你說話……」   眼淚又流了下來。   徐開貴伸手拭著,但只是讓失控更加崩潰。   「我講不出話……」   裴敬輝的聲音在安靜的空氣裡變得非常清晰,「為什麼……開貴……為什麼……」   「敬輝。」徐開貴的聲音輕輕的,淡淡的,有點涼,但是帶著溫柔。   裴敬輝終於痛快的哭了出來。   而徐開貴只能把肩膀借給他,「敬輝,你怎麼了?」   裴敬輝還在抽噎。   徐開貴拍著他的背,「……敬輝。」   身邊人兒漲紅的臉止住了淚,鼻子的急促呼吸卻沒有辦法緩和下來。   「敬輝。」徐開貴伸手過去,牽住雖然溫暖但是空虛的手掌,然後握得實了。   空空蕩蕩的月臺裡,再也沒有車次,空氣裡連腳步聲都沒有,剩下他們兩個人。      在這個世界的角落裡,如果掙扎點,也可能可以,找到兩個人的地方……   帶你一起回家的,那個人會是我,是不是,敬輝?      「敬輝……我們回家吧?」   裴敬輝抬起頭,看著說話的自己,「……你要帶我……回家嗎?」   徐開貴收緊了手,「嗯,我們回家,好嗎?」      是日晚上,躺在一起的兩人,沒有歡愛,甚至沒有親吻。   但是,卻也沒有什麼可以讓溫暖消融。      敬輝,我要的,其實不過就只有這麼多。      *******      在裴敬輝考研究所的前幾天,徐開貴知道,他變得比以往焦躁。   一直沒有停的電話,手中不停翻著的畫冊。   一個晚上裡,徐開貴沒見他停下來過,總在看些什麼,交代些什麼。   美術學系的研究所並不多,國內幾間,光用一隻手的指頭就可以數得清楚。   裴敬輝只報了兩間。   徐開貴端了一杯茶放在對方身邊,「……很緊張嗎?」   沒有回答。   好一會兒的沉寂,「你知道嗎?我等這一天,已經等很久了。」徐開貴靜靜看著裴敬 輝逐漸握緊的雙手,「我上大學之後的每一天,我的每一張畫作,都在等待時機……」   徐開貴知道,他是築夢踏實的人,「那你為什麼緊張?」   裴敬輝說著說著忽然有點憤然,「你不懂……你知道那有多不容易嗎?」   「研究所說考就考得上?你知道有多少內定的人選?推甄每年只有兩個名額……系上 教授誰會不罩自己的學生?」   「可是有書面評審……」   「那都是騙人的,我要錄取你,面試成績調成一百都做得出來,你以為沒有嗎?」   「你對自己的畫很有信心,而且也辦過聯展個展……應該沒有問題的。」徐開貴試著 安撫他。   「你怎麼知道沒有問題?我只是南部的私立大學……你知道那對我來說有多不利嗎? 如果有本校生早和學校教授感情深厚,畫品又卓然,怎麼不會選自己的學生?」裴敬輝激 動起來,「我真的很不甘心……我不甘心!   「如果到時候,我因為是私立大學而沒有錄取……我明明比別人努力……   「我不甘心!」說到情難自已處,裴敬輝連眼淚都流了下來。   「……敬輝。」   徐開貴把抽取式衛生紙放在他觸手能及的地方,「明天你眼睛會腫。」   自己也喝了茶,徐開貴看著賭氣擰著鼻涕的對方,「現在什麼都還不知道……也許沒 有你想像的那麼黑暗。」   「沒有?」裴敬輝破涕為笑,卻是滿臉的尖銳,「記得黃老師?我展覽時來的那個? 」   裴敬輝眼神帶著幾分諷刺,「黃老早就跟我說過……他的心是黑的。   「告訴你,以前不是沒有發生和他上床的可能,只是我到了最後的那個關頭,忽然煞 了一下車……但是小竟不一樣……她是真的如果想,就會那麼做。」   裴敬輝的笑容沒有停,反而扯開了更刺人的弧度,眉頭揚得輕佻,「啊哈哈……你以 為當老師的愛將有那麼容易?」   裴敬輝把手中衛生紙扔出去,掉到牆邊,「要是沒考上,我告訴你,老子就他媽不考 了!去當兵練身體,再也不考研究所,我們就來看看,十年之後,誰可以辦出像我一樣的 展覽……是誰當初沒眼光!」   「敬輝……」徐開貴綜合著剛剛聽到的資訊,一時心裡極亂,只是坐到他身側,「… …你別激動。」   無端的怒氣,或許是事出有因,但是,對於徐開貴而言,卻是一場額外的負擔。每行 有每行的競爭,不瞭解也是正常,一番溫言變成排山倒海的質問,更別提參雜了更多那個 人從前有意隱瞞的檯面下拉鋸,一時之間,徐開貴也無法再出言安慰。   裴敬輝忽然雙臂一用力,徐開貴馬上被壓制在牆沿,「開貴,你要我別激動?」   徐開貴不明就裡,默然半晌之後,對方手裡開始不規矩,硬是解開了褲頭鈕釦。   「你……敬輝!」   「說的真不錯……所以說你要負責消耗掉囉?」   物理性的刺激顯示了主動者的惡劣心情,「……你可得使出全力,我今天可是……   「特別不開心呢……」   加重手裡的放肆,裴敬輝俯視著對方開始窘紅的面容,從耳根,到髮際,從他纖長的 手指,到骨感的鎖骨,蔓延至微敞的襟口,和因為忽然接觸到冷空氣而泛成粉紅的大腿肌 膚……   「你不是……」   突如其來的情緒,包含性欲,讓徐開貴無所適從,唯一更強烈的只有被故意挑動著的 欲望。   「我需要的很簡單……」在戀人耳邊呵氣的舉動讓對方身體緊繃起來,裴敬輝隨即扯 光所有可能掩蔽身軀的東西。   連手錶也礙眼。   「你只要雙腳打開就……」身為男人的徐開貴對於如此無禮的詞句實在難忍氣憤,反 推了身上的人一把,這下對方反而好勝心起,硬是更用力的肆虐,「你是屬於我的,開貴 ……」      他們做到大半夜。   「敬輝……我們、我們應該早點……睡、睡……」徐開貴都已經疲乏,對方卻仍然精 神著。   動作絲毫無任何停歇,反而欲發猛烈,   「……你說的沒錯,現在我正在睡我的早點。」      裸身在早晨清醒的時候,看著已經著裝好,正在確定等等騎機車預定路線的人,徐開 貴有著恍惚的暈眩感。   「……幾點了?」昨日裴敬輝覺得徐開貴腕上的錶笨重,脫下來之後便不知道丟到哪 裡去。   「該走了。」裴敬輝只有這句話。   徐開貴馬上起身,身後的鈍痛要比以往強烈,而鼻間的呼吸溫度微微的熱。   出門之前,他背著他摸出藥,一口吞了下去。      天氣冷到機車發動幾回才點著,裴敬輝戴上圍巾口罩,徐開貴沒放下背包,「筆記型 電腦我背著吧。不然騎車顛著,可能會出問題。」   不算近的路途,從他們住的地方到那所大學的考試會場,足足得騎上一個多鐘頭。   徐開貴在這個寒流來襲的清晨裡不停流鼻水,又因為顛簸的路面以及過快的車速而加 重了難以啟齒的痛楚,同一時間,背著重物的雙肩開始因為負荷而漸漸顯得壓迫。   而這一切,其實只要抱住前座的男人,他便覺得無所謂了。   明明記得錄取名額只有兩個,但是到了會場發現面試順序編號不只二十個。   競爭激烈,確實像是值得裴敬輝如此擔憂。   「沈老師……」裴敬輝一在會場見到身影,隨即飛奔過去。   徐開貴亦轉頭,向著今日陪考的老師微微笑一下。   趕走昨日殘留腦裡的畫面,徐開貴不願意去猜測這個老師與另外那個老師是不是一樣 所謂的黑暗。   這一頭正在失神,裴敬輝忽然叫得大聲,「徐開貴!你過來!」   「等等司機會送我的畫作過來,他會把卡車直接開到後門,等等你們就直接把畫搬到 三樓……」裴敬輝仍舊思索著到時面試房間裡畫作的擺設順序,恍然間轉換了討論對象, 「老師,是不是這張畫擺在一開始進門的地方,反而會顯得壓迫?」   「嗯,我正在考慮,或許把這張畫往後擺……」   忽然裴敬輝的鈴聲響起,他接起交代了幾句,便把手機推向徐開貴,「……你跟他聯 繫,記得是三樓。對了,幫我買個早餐給司機大哥,他沒吃早餐。」   徐開貴汗涔涔的急奔到側門,來的是個典型的中年壯漢,以及一個高瘦黝黑的年輕人 。   操著臺語口音,司機先生開口,「徐先生喔,這些畫要搬去哪裡蛤?」   「三樓……嗯,那邊有個樓梯,上去之後最左手邊那間教室。」   司機先生已經停好車,開始動手解開固定的繩索與保護用的棉被,「喔,你朋友畫這 麼大張,又那麼重,搬這個一趟抵人家三趟啦。」   司機與高瘦子合力把最上面一幅畫搬到樓梯口前,「咦?這裡有個電梯捏,還速(是 )載貨用的。阿寬啊,你轉夠(過)去……對對,這樣口(可)以,少年仔,這樣這一趟 還可以多載幾張,你來按住電梯,偶(我)們再去搬。」   徐開貴笑笑,隨著搬運走向,跳過去按住開關,僅是這樣,已經不舒服到有點喘了。 今天身體的狀況實在不佳。   來回幾趟,上上下下的貨梯抒解了大部分的運輸困境,饒是這樣,由於停車處到貨梯 的距離其實也不近,連司機和瘦子都氣喘吁吁。   「剩下這兩張畫,就辛苦了喔。」司機一邊抹汗,一邊扛起其中最大張畫面的角落, 一邊碎碎唸,「都太大了,進不了電梯,要用搬的去三樓……阿寬,你那邊歪去(傾斜) ,愛卡(要更)出力唷。」   剩下的那一張,徐開貴試試自己的力度,勉強算是可以一個人搬動。   這張畫鑲框沒有之前幫忙搬過的幾張畫那樣厚實,所以看起來大,但應該只有剛剛那 張已經被兩人扛走畫作重量的三分之二。然而真的要做下去,可想而知一個人負擔,還是 會十分吃力。   出汗的時候……就更容易刺痛。   徐開貴正打算放棄,手機就響了。眾所皆知裴敬輝一個人有好幾隻手機與門號,所以 用另一隻打到交到徐開貴手裡這一隻,並不令人意外。   他接起裴敬輝之前給他的手機。   「喂,你那邊搬好了沒?」裴敬輝的聲音顯然仍然緊繃。   「……快好了。」   徐開貴掛完電話,毅然的決定把畫往上搬。   到了三樓的樓梯口,畫已經放下來靠在樓梯口,手還頹然的抖著。   「少年仔,你搬上來了喔。勇喔。」司機先生和高瘦子非常自然的把最後一幅也搬進 了眼前的教室。   徐開貴趁著他們把畫作搬動到指定的展示空間時,跑到剛剛記憶中指標指示的地下室 ,腦裡恍然記得早餐這回事,便買了兩個牛角麵包,然而佐餐的飲料種類卻不知道怎麼稀 少得可憐,適合條件的,只有蜜豆奶。   正從底下轉上來,遠遠的見到裴敬輝站在卡車旁。   「……辛苦吶,很累喔?」裴敬輝對司機笑得燦爛,「下次還要拜託你啦!」   「喔,錢歹賺捏。你的畫太重了啦,我都叫人來幫,不然怎麼可能這麼快就搬上去。 」   眼前人兒笑笑的眼眉很討喜,氣氛顯然熱絡,「感恩啦,這裡數目你點點看。」   司機點著信封裡的錢,點點頭然後收了起來,「你速(是)說大概二十分就結束喔? 啊我等等就再回來載。」   再聊個幾句,裴敬輝接著,「看你們那麼辛苦,很累喔……這裡有點心啦。」   伸手取過徐開貴懷裡的麵包和鋁箔包,「……還有飲料,口渴可以喝啦……」   裴敬輝回過身,面向徐開貴,滿臉不可置信,「……你買蜜豆奶當飲料?」   車子正開遠,老師恰好又從樓上下來,叫住剛剛面色不善的人,「敬輝,你知道今天 這幾位教授的背景吧?除了我剛剛說的那兩位比較保守,所以工筆畫的比例還是不可少, 剩下這位的傾向比較現代,但是你的優勢可能……」   徐開貴只能暗自壓抑心裡的不舒服。   倒不是全因為蜜豆奶,可也不全然與它沒有關係。   ……叫自己買早餐,沒奶茶,更沒其他選擇,只能買個蜜豆奶,這樣子也可以讓他心 生不滿?   一個人如果願意幫助一個人,那是因為互相能依靠,想要互相照料。然而,一個人向 對方索求幫助之後,卻埋怨對方做得不夠好,不能達到自己想要……   這對徐開貴而言是過分了。之所以需要別人當下的幫助,不就是那個時候的自己沒有 辦法做到嗎?   ……那又何來不夠好?   再者,依照對方的指示,卻又有什麼不對?如果裴敬輝的怒點是自己不夠靈活,當真 有能力能洞悉人心料事有神,那何必一開始提什麼早餐?不是更該直接說買運動飲料?   徐開貴坐下來,想了半天,卻只是嘆口氣。   這個人就是這樣,所有他交代的事,都得替他,按照他的意思,做到他滿意為止。   但是他往往都不盡然滿意。他只對自己滿意。   徐開貴也不再像之前總在那人身旁,心裡頭悶,早早的去旁邊揀了個地方坐。   過沒一會兒,裴敬輝逕自又走過來,叫了他,「開貴,水呢?」   徐開貴把自己的水瓶遞給他。   估量著水量,徐開貴希望可以剩下足夠的水,讓他再過一個鐘頭能把口袋裡的藥吞下 去。   再沒過多久,面試的時間便已經到了。   坐在樓下窮極無聊,徐開貴能把玩的東西剩下今日未曾用到的負荷——筆記型電腦。   開了機,附近似乎也沒有無線上網的地方,窮極無聊的徐開貴開了螢幕,某藝術家的 畫像跳在桌面,這時手機剛好響了。      「喂,學長嗎?我是小蓉……」   「喔,是。」徐開貴聽到對方帶笑的聲音,不自覺的放鬆了心裡的情緒。   「今天晚上元醒要歌唱決賽了!你要來聽喔!」   是了,徐開貴想起,前一陣子學弟確實有跟自己講,有關歌唱晚會的事。   只是為了那個人,生活變得抽不出空思考其他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這……」徐開貴估計著自己回去的時間,「是幾點鐘?」   「八點鐘!你一定要來喔!啊……」背景出現人群的聲音,「我……上課了,就先這 樣囉,掰掰。」   道別之後掛上電話,徐開貴看到螢幕上已經開始跑著以主人相片為主題的螢幕保護程 式。      前頭幾張是風景,接下來開始出現笑臉,徐開貴索性慢慢看著,也不移動滑鼠。      (景物轉到餐會,看起來是同學之間的笑鬧。)   當然也理所當然的,包括小竟,室友明分……還有弄華。      (然後是幾張校園裡的青春背光剪影。)   (天邊的一抹雲。)   徐開貴想起他們,那個記憶深處的炎夏午後。   他牽著他。   他們奔跑。世界有了盡頭。   他們第一次牽手,儘管懵懂。      (宿舍的天臺。)   (寢室的亂象,不知是誰的內褲入了鏡。)   他在他的寢室,他第一次親了他。      (一群人在吃到飽的火鍋店裡大吃大喝。)   (有人在桌上,當天吃的布丁殼疊起來跟自己坐著一樣高。)   (裴敬輝對面的人,穿的衣服上大大的字:「單身無罪。」)   (不陌生的,裴敬輝的家門口。)   他在他的家裡,他們第一次相擁。      (風裡的他們。)   離島日落,黑夜以前,他凝視遠方的樣子。      (天黑時候,橋邊亮起來的幾色霓虹。)   他帶他回去過,記憶中少見的,自己爸媽一起,笑著對他招手的海邊。   他知道,兩個人在黑夜裡,有多暖和。      (路燈的特寫。)   他答應過的,敬輝,我們不怕。      (停在車站的直達校車。)   你在車上陪著我,我在車站,抱緊你。   敬輝,我們可不可以,一直在一起?      (創校二十周年,被丟下水的正是裴敬輝,背景的紅布條遠遠的吶喊:生日快樂。)   敬輝,記得我沒說完的願望好嗎?      (車如流水馬如龍的街頭。)   我們,會記得回家的路,對吧,敬輝?      (有溫暖燈光的室內。)   (旅館的房間,鏡子裡的倒影。)   (有人坐在鏡子前,看著手上的高腳杯,側著臉,瀏海輕垂。)   (拿著鏡頭的人,也在映在某個角落。)   敬輝,確實很美。你跟他。      徐開貴手抖了一下,螢幕保護程式中,照片投影的放映在這裡結束了。   打開設定的選項,找到了電腦裡的資料夾。   一張一張的找,徐開貴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想找到了好好瞧一瞧,還是說,其實是期 望著,永遠都不要找到。   資料在手上一張一張的滑過。   徐開貴停在一個檔名前。      「最美麗的全世界都會知道」。   如果按下去了,就回不去了,是不是,敬輝?      弄華的側影。弄華的髮梢。   都還能感覺到,光打在上面,再散掉的瞬間。   弄華的回眸。弄華的笑。   那樣快樂的神情,看起來就覺得幸福。   弄華在椅上睡著的表情。弄華赤裸肩頭的背影。   然後,徐開貴笑了,卻停不了。   那幅畫裡的容顏,與照片重疊。   眉角的稜線,秀氣的鼻梁,精準的任誰不可能認錯。   連他懷裡的那個枕頭都和記憶中一樣鮮明。      告訴我,敬輝,是誰的意亂情迷?   ……敬輝,不會是你,是不是?      徐開貴關了機。   筆記型電腦的蓄電量已經所剩不多。      ……敬輝,我可以給你的,在你心裡的,還剩多少?   是從前給的不夠,還是用掉了?   熟悉的人從遠方走過來。   ……是向著我的嗎,敬輝。      「司機大哥!」對著遠方招手的人,裴敬輝奔跑著過去。   「啊你考得怎樣啊?不然大家幫你這樣搬來搬去,都快累死了。你同學也很辛苦。」   徐開貴讓風輕輕吹過瀏海,淡淡的笑了,斂斂眼眉,再抬起頭的時候,他終於看到他 等的人看向自己。   攏齊掉下來在額頭上飄搖的髮絲,把下滑的眼鏡上推,徐開貴看向司機先生,「我們 現在搬畫嗎?」   這次裴敬輝也跟著一起搬,唉唷唉唷的,路上變得熱鬧。   他知道,他總是可以把場面處理得熱絡。   終於結束考試行程,兩人相偕走向機車停放的樹蔭底下。又坐上後座時候,裴敬輝抓 住環在自己腰上的手臂。   「你大概不知道,剛剛考試的學生裡,還有一個是我同學。」   裴敬輝的臉在徐開貴的視線裡側過來,停在耳朵旁,「……他說,那個一直在附近等 我的人,看起來就像是我老婆。」   然後裴敬輝在樹蔭底下吻他。   他掙扎。他侵略。   他們猶豫。   他們膠著。      他們在一起度過。      敬輝,人如果現在太幸福,會不會把一輩子的分量不小心用完?   ……我們一起騎車,永遠不要停,讓風吹過我的額際你的髮,就趕在日落之前,情動 以後……   你答應我,好嗎?      *******      他們在了附近的簡餐店停下車,正是吃飯時候。   看菜單時,裴敬輝的手機就響了。      「……喂,是,我是……是,胡老師您好……」      徐開貴叫來了侍者,把剛剛對方還在嘴上叨唸的菜點了,替對方選了甜點和飲料,之 後吩咐了飲料餐前送。   「開貴!你知道剛剛誰打電話來?胡老師耶!他就是評審委員!」   徐開貴放下潤喉的水杯,「你之前就認識?他說什麼?」   裴敬輝笑得燦爛,「他說我應該是沒問題,不過要我不要張揚……耶,我考上了…… 我考上了……」   「恭喜。」徐開貴腦裡帶點疑惑。   徐開貴的個性,是非得要看到白紙黑字寫得清楚,在普羅大眾前公布,才會真正相信 的人,但是顯然面前這位本領太大,超出自己理解的世界。   仍在想要不要疑問說出口,畢竟若是事實如此,也真的是好事一樁,但若是有了意料 之外,期望越大失望會越大。   徐開貴對於自己竟然會有些恐懼對方勃然的怒氣這點感到好笑。自己明明也是這麼壞 脾氣的人。   裴敬輝高興得有點坐不住,「……我要打電話給黃老……」還沒說完,電話就又響了 。   「老師,我剛在想要打給你,你就撥來了……」手中一直旋轉的筷子說明了裴敬輝的 雀躍,「……對,胡老師他剛剛打電話來,說是應該沒問題。」   徐開貴看著對方臉上眉飛色舞,「對啊對啊……」   送餐的侍者打斷了徐開貴因為對方談話所處的茫然,陸續送上的飲料、火鍋一時豐富 了餐桌。   以為這通說完他便會迫不急待的開始吃東西,那人說過,這世上除了吃東西之外,就 沒有什麼是快樂的時候了。所以他極愛吃東西,尤其是美食。   這通才結束,下通馬上又撥出,「媽?對,我考上了……對啦對啦……嗯……嗯嗯… …嗯……對……」   果不其然,幾句之後開始不耐煩,「……對,你不要……總之我應該是考上了,現在 很忙,我還要打電話跟老師說,你不要一直唸……」   還以為會停下來,但是裴敬輝又主動撥了兩個老師報了喜訊,包含今晨陪考的沈老師 。   面前的火鍋早已沸騰好幾輪,以為終於結束的時候,又是電話響。   「嗯……嗯……」裴敬輝對著電話笑,「……嗯。好……嗯嗯……」聲音很柔軟,像 是對自己的那種神態。   徐開貴苦笑,把自己最後的幾樣菜扔進鍋裡煮了。      「嗯……好。掰掰。」   終於掛掉電話,那人的神情變得俏皮,「喔……超餓的啦!你都沒有幫人家煮。」   徐開貴整理好情緒,才抬頭笑笑,「……你快動手吧,自己才知道自己的規矩,什麼 先煮,什麼後放。」   一邊吃的時候,裴某人還不住的說話,「開貴,我跟你說喔,你知道嗎?我文化中心 的展場申請過了……文化中心耶!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申請嗎?」   徐開貴啜飲著杯裡的奶茶,發現這裡用的是純鮮乳,「……開心嗎?」   「當然啊……不過我接下來就要煩惱了……我的畫件數不夠,要多畫幾張了。最好再 來兩張大的。」   徐開貴想到了那張畫,一時黯然。   對方仍舊碎嘴著,「……看來最近得回去一陣子,畢竟你那邊空間根本不夠大,只能 夠讓我畫小張的圖。」   一時沒有從中轉換過來,徐開貴喃喃的,「……空間不夠大?」   「對啊……」吹幾下,就一口把熱燙的青菜吃下去,「你那邊就算整間給我畫,都嫌 不夠用。」   配合上今天的裴敬輝讓人不愉快的自我中心,徐開貴竟不知道怎麼接口,一時間不知 不覺的喝完了奶茶。   「開貴,到時你也會再來幫我的,對不對?」   「嗯……」徐開貴轉開目光,向著服務生,讓人分不清是答應還是沒答應,纖長的手 指指餐前的水杯,「抱歉,是不是可以幫我加點水?」   「喝我的就好啦。」待到服務生已經走遠,裴敬輝把杯子推到面前。   「那是你的飲料。」徐開貴把讓渡的杯子再移回原位。   「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我們不是一起的嗎?幹嘛分那麼開?」   徐開貴搖搖頭,不再解釋。      敬輝,不是這樣的。   我們在一起,我們有一樣的歸處,我們可以,看到一樣的風景。   但是,那是因為我們有我們自己的人生,而我們選擇,走同一段路。   我們有不一樣的課題,我們面對不一樣的挑戰,但是我們在一起。      在侍者注滿杯子的時刻,對方自洗手間回來,神色卻有點不悅。   面對著整桌的美食,海鮮還未下鍋,應該正是食欲旺盛的時候,察覺到對方的反常, 徐開貴問:「……怎麼了?」   「我好像頭痛。」皺起來的眉頭,遮蔽了剛剛燦爛的陽光。   徐開貴想了想,把手伸過去,就著對方的額頭,停留了幾秒。   一陣思索,徐開貴掏出口袋裡,今晨臨出門為自己留的藥。   知道對方不喜歡吃藥,還特別怕看醫生,他只能這樣哄,「……一口吞下去。不會難 吃。」   裴敬輝伸手,仔細的東瞧瞧,西瞧瞧,「……這是什麼?」   「這是普拿疼。」   裴敬輝又皺皺眉,「你為什麼會有這東西?」   徐開貴苦笑,隨便編個理由搪塞,「醫生什麼不多,藥最多,你不知道嗎?」   像是不滿意這樣的解釋,裴敬輝又問,「那我為什麼要吃普拿疼?我又沒有生病。」   「……你有發燒。」因為你的體溫跟我一樣高,徐開貴心裡這樣想。   「明明沒有。」   終於不耐煩,隱隱作痛的頭,讓徐開貴的脾氣也開始不穩,「裴敬輝,快吃。」   裴敬輝在六分不悅與四成撒嬌裡,從精簡的用字裡嗅出一點點對方今天的火氣,但還 是執意得很,「……我之前看過的都是長長白白的那種,為什麼你給的是黃黃而且圓圓的 ?」   「裴敬輝,你是要我吃給你看才肯相信?」   「不、不……」原本只是打算混過去,胡鬧一番的裴敬輝看到對方忽然冷下來的臉色 ,帶著委屈的表情,把藥錠往喉嚨裡放。   有模有樣的喝了口水,吞了一次,然後整張臉皺起來,再吞一次,變成滿臉要嘔吐的 表情,然後總算是嚥了下去。   「好苦。你騙人!」   那有什麼辦法,我給你的是處方用的碇劑,又不是市售的膜衣碇。   徐開貴想歸想,只能敷衍著,「你自己吞那麼多次,不苦都給你弄苦了。」但手邊倒 是有了動作,從自己鍋裡撈出冬粉,和剛剛調過的醬料混在一起,「吶,給你。」   這次裴敬輝馬上就吃了下去,「好好吃喔!你怎麼弄的?」   「……這下不苦了?」滿臉喜孜孜的模樣,讓徐開貴原本冷下的臉也稍稍緩了過來。   那笑容裡,像是完全忘了剛剛那些事,徐開貴很佩服他活在當下的本領。      敬輝,我知道,人生應該要把每一刻過得快樂。   但是如果一段一段的快樂有著衝突,你要如何連接?   除了當下,未來對你而言,是怎麼樣的光景?      ……我們看得見嗎?   ……我還看得見嗎?      回程騎車的時候顛得厲害,加上今日使力的時候覺得汗水浸蝕,現下在冷風裡,徐開 貴的疼痛感越發明顯起來。   連同頭痛。   忽然,徐開貴的安全帽撞到裴敬輝的。   「你為什麼一直……」裴敬輝的出口的語氣甚為不善,「……你打瞌睡?」   「……嗯?好像是。」   「這樣很危險,我的安全帽會被你震到看不見前面。別睡。」綠燈到的時候,他又催 著油門,發車出去。   「……嗯。」   「你看,奔馳的快感……開貴,體驗極限的時候,你就不會想睡了。」   徐開貴強打起精神,讓風從旁邊吹醒他。   但是每一刻從路面上傳上來的震動,附加在雙肩背包的拉扯裡,只是催化著徐開貴的 背痛。   到了車站,陪著他等當日南下列車的時候,他還是有著說不完的電話。   太陽應該是微暖的照在身上,但是卻一點也沒辦法驅走寒意。   「對,主任,我當然考上了……喔,就評審委員剛剛打電話跟我說的,不過他叫我不 要張揚……」裴敬輝查著行事曆,「……我的意思是,我們學校……」   對著話筒,「對,就是這個意思,可以趁機打出名號……黃老師,你最瞭解我的…… 」   「嗯,沒錯……登一面,下一期的現代藝術家雜誌……文化中心展場,涼夏廳,是, 25號。」   放下話筒,正好徐開貴關上剛剛投幣買的水瓶,稍稍疑惑的,還是開了口:   「你要叫你系主任用公費登你考上的廣告?」   裴敬輝在已經寫滿的行事曆上加註,一邊頭也不抬的,「我是那種踩在別人肩上向更 上面爬的人,黃老他比誰都清楚……他不會後悔有我這個學生的。」      那麼我呢?我也是那個貢獻肩膀的人?   只是……一個人能有幾個肩膀?      徐開貴一邊想著,裴敬輝又開始打第二通,「是啊,弄華你知道嗎?我通過了……對 啊,好不容易……真的嗎,讓你擔心了……」   「……嗯,你……等等……」裴敬輝向徐開貴打個手勢,開貴屈了屈腿,讓他從人潮 越來越擁擠的椅旁過去,「……嗯嗯……真的喔……」   聽著裴敬輝的聲音越來越遠,莫名其妙的,似乎反而越來越安心。   那個人的世界,也許,從來就沒有平靜。   但是一個人不停的追求極限又是為了什麼?在極限背後的那些,又是什麼?   能讓一雙手不放開的……又是什麼。      從月臺送走了人,才想起應了的那個約。   低頭一看,手腕上的指針指著八點二十,現在去,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走進藥局時,徐開貴自己覺得好笑。家裡頭還有的藥,竟然要在路邊買。   用剛買的礦泉水,吃剛買的藥,然後從後門悄悄的進去,找了個座位坐下。   拿起眼鏡,眨了眨已經開始因為熱度泛淚的眼角,在節目單上搜尋,   「蘇元醒……38號。」      主持人唱名正好唱到36號。徐開貴心想,還好,還有趕上。      很多年後,徐開貴才明白,這一刻,影響了太多人的人生。   包括他自己的。 錯肩 9          臺上的聲光效果很夠,讓徐開貴可以還算清醒的聽到他的歌聲。   其實很不錯。   有人幫他舉著「XX大醫學系第一型男」,還有學妹在旁邊等著要獻花。   ……小蓉呢?   是了,在第一排。好像也很開心。      真好。   能夠真心的相待,都好。      徐開貴在裴敬輝這次到來的前一天,與母親難得的越洋對話裡,自己慎重的語氣連自 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徐開貴一直都忘不掉,那次代表去參加婚宴時候,婚禮上那個新郎的模樣。   事後回了母親電話,而這次的意義,不僅此而已。   「媽,我有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但是是個男人。」   他還記得母親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笑了聲,而後掛掉了電話。      歌曲的最後樂音在模模糊糊中結束了,徐開貴跟大家一起拍著手。   然後……卻忽然發現有點累了。   這幾天來,徐開貴好像累得夠了。      「……學長,你在發燒?」學弟的臉在眼前放大,徐開貴茫然的點了點頭。   「學長?你生病了怎麼還來?……」小蓉的臉好像也在面前晃過。   「我答應過的……我答應過的。」徐開貴心思複雜,脫口而出,卻是孩子一樣的話語 。   學弟一直探著學長的額溫,「學長,我送你回去。你的燒已經不低了。」   坐上別人的後座時,徐開貴禮貌的只是抓緊後面的桿子,學弟的肩膀往後,撐著學長 微微下垂的頭顱,黑色的髮落在肩頭。   學長剛剛在椅子上其實一直坐不住,像是背脊難受,只能藉著前傾來放鬆。   但現在顯然已經到了極限。   頭顱的重量出賣了主人的衿持。   「……學長?」徐開貴在打瞌睡了。   緩緩停車,到了徐開貴居處樓下,搭著學長的肩扶著他,走到門前,蘇元醒把對方的 眼鏡取下來放在自己口袋,擦擦對方濕潤的眼角,搖搖正模模糊糊睜眼的徐開貴。   徐開貴意識漸漸清醒,知道自己只是需要休息,勉力的推著涼而舒適的肩頭,「可以 了,謝謝你……」   徐開貴自己脫了鞋,搖搖擺擺的走到床邊,頹然的倒了上去。      *******      徐開貴恍然的從床上睜開眼。   舔著裂開的唇,正想起身,有隻吸管碰在唇上,本能的,順從的吸了幾大口。   「慢慢喝,學長。」那聲音不知怎麼,聽起來覺得分外溫柔。   「學長?你還好嗎?」蘇元醒探頭過去,仔細的看著對方的神情,帶點隱隱的焦急, 連身體都靠得近了。   「元醒……?」聲音的沙啞,徐開貴自己都很驚訝。   這樣照顧著自己,還為自己擔心,徐開貴沒來由覺得受寵若驚,說不上來怎樣的情緒 。   徐開貴忽然卻是想到,要是那人也有這樣,該多麼好?   馬上明白自己的想法內容可鄙,徐開貴開口接道,「抱歉,讓你照顧我,真是……麻 煩你了……」   「不麻煩的……」相較於對方出神,微微陰晴不定的神情,學弟的眼在燈下顯得透明 而乾淨。   「學長,你生病了,怎麼可以沒有人照顧你?至少……不然至少學長撥個電話,我等 到你女朋友來再走……」   有點覺得冷,徐開貴忙拉拉衣襟,濕掉的上衣黏在身上,低下頭收拾好未脫口的黯淡 ,才再抬眼笑笑,「……他很忙,可能是沒辦法來。」   熟悉的觸感,忽然對方的袖口貼在自己眼角,似乎有人為自己做過很多遍了,「學長 ,你一直在哭……高燒的時候,睡著的時候……」   ……我?是嗎?徐開貴扯下嘴角,卻只是疼痛。裂掉的唇上有血的味道。   學弟隔著衛生紙,略顯笨拙的手指,按在他唇上。   徐開貴接過,自己看了看血點,又按回唇上,只是笑。   學弟把手上濕毛巾擰乾放在床頭,才又開了口,「學長,你會餓嗎?我去買東西給你 吃?」   發覺對方想坐起身,蘇元醒立刻扶著他的腰,卻明顯的感覺到對方僵硬的身體反應, 「……學長?」   訝異的,蘇元醒楞了下,連忙移開腰際上的手,「……我……對不起。」   反應會如此直接遠在意料之外,現在更感應到對方敏銳的察覺,而學弟微微咬唇的尷 尬卻反而讓徐開貴覺得抱歉。   畢竟自己的過剩意識來自與異性交往外不同的經驗,徐開貴只能揮揮手試著解釋,「 跟你沒有關係……」   看著對方懊惱的臉色,徐開貴只好找個理由帶過去,就著現實的嗅覺搭了話,「這味 道……你這第一型男用的香水……是麝香對吧?」   徐開貴一邊說,一邊又像小動物般的嗅著,學弟感覺到自己的臉開始有點不住的熱, 「很奇怪嗎?學長。」   「不會啊,不過跟我弟弟喜歡的一樣。」徐開貴笑得自然,試著緩和氣氛。   「……弟弟?」   對方的注意力顯然被轉移,徐開貴繼續,「嗯,我最疼的弟弟,明明才幾歲的年紀, 有次去百貨公司的時候,一聞見,眼睛都亮了。他拿了張宣傳廣告,一貼就是好幾年…… 」   徐開貴訴說著,語氣變得柔和,「……他中意的東西很少,一旦喜歡上了,就很難再 改。」   蘇元醒看著坐在床前的散髮男子,他正在認真的想著他的弟弟。   「不是的學長,我並沒有特別喜歡……」麝香?鹿的狐臭而已嘛,「這只是……他們 趁我要上臺的時候亂噴的。你也知道,他們最愛起鬨了……」解釋著,蘇元醒竟然真的紅 了臉。   徐開貴笑了笑,順勢著瞄了牆上掛鐘,「你唱得不錯,沒辜負他們的設計,還以為他 們會鬧你請個請宵夜什麼的……」在學弟的注視裡,眼角自然而然的瞥上兩個人視線內的 時計,「……看看,都多晚了,你該回去了……」   徐開貴說到一半,像是忽然被口水噎了到,咳了好幾聲。   又安靜下來的時候,徐開貴微窘的輕輕抬頭,對上學弟的目光。   「……今天,很謝謝你,元醒。」   看著頭髮凌亂,神色疲憊的學長,蘇元醒很想,很想把剛剛他聽到夢囈中的那個「敬 輝」揍到誰都認不出來,然後好好的照顧眼前的人。   但是身分不允許。      他只是他的學弟。   他們只是學長與學弟。   借課本,印筆記,發All pass糖,頂多家聚相約才有機會一起吃飯,或是碰上個剛巧 什麼才可以一起慢慢說些話。   拚了命讓自己變成他的直屬學弟。   這就是自己盡力能做的最大限度。   學長算是獨來獨往的人物,雖然並不因此失去他在系學會的影響力。   沒有什麼人和他不好,但也沒有什麼人,跟他特別好。   ……而他來聽自己唱歌,是自己,想都沒想過的事。   應該是說,想都不敢想。   而這個想都不敢想的人就在自己眼前,活生生的,還對自己笑。      蘇元醒的胸口熱得快燒起來。      「學長……」徐開貴在被呼喚裡回神,忽然發現,那雙直異常灼熱,注視著自己的眼 睛。   蘇元醒的聲音低沉,微微的啞,「……學長。」   同樣兩個字,徐開貴從耳裡聽到的,似乎有別於平日裡那陽光青年對自己的呼喚。而 剛剛極力摒除的念頭再度萌芽。   徐開貴忽然明白了什麼。   「學長……我……」   「元醒!」徐開貴的神色忽然變得嚴厲。   「你不要說……不要說話。」皺起了眉頭,徐開貴有點激動起來,「小蓉……你這樣 ……你這樣把小蓉當作什麼?」      敬輝,你把我當作什麼?      徐開貴眼前的人露出了委屈,但是徐開貴覺得自己已經對這種神情免疫了。應該是的 。   「學長,我想你是誤會了。我和小蓉,並沒有在交往。」   徐開貴楞了一下。   蘇元醒的眼睛暗下來,而後慢慢抬起來的臉上,表情很是複雜,「我和小蓉會聚在一 起,是因為,我們喜歡同一個人。」   望向對方直澄的雙眼,「學長,你知道我說的意思吧。」   過了幾刻,沉默被打斷,「……學長,你看不起我嗎?」   徐開貴又咳了幾聲,對方還是那樣心細的端過注入溫水的水杯,把吸管湊過來,只是 生疏的距離,和剛剛大相逕庭。   「元醒,你是個很好的學弟……我很高興,能認識你。」   蘇元醒貪戀得看著燈光下,和著陰影的輪廓,笑了,「學長,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   蘇元醒圍上在膝上放置已久的圍巾,慢條斯理的整理長度,「學長……答應我,你會 好好照顧自己……」      就像你答應過要來聽我唱歌,就會出現在我眼前一樣。   ……不要忘記我,學長。      「嗯。」徐開貴帶著有點虛弱的笑容,點了點頭。   「學長……叫人來照顧你,好嗎?」   看著起身,穿上外套的人,在門口時候,學弟回過頭來,等著徐開貴的答案。   他看著他,點了頭,「嗯。」   電話撥出去的時候,腳步聲早就遠了。      而後,徐開貴知道有人開了門,有人為自己量體溫,有人把自己搖醒。   徐開貴其實也知道,那個人,不是那個人。這個人也不是。   坐起了身,徐開貴耳邊是熟悉的口音,「大少爺……我有多帶些醬瓜。」排在眼前的 白粥和意外的兩碟鹹口味小菜之外,來人還泡了杯溫奶茶。   「您快吃,等等就冷了。」梅令時又起身,不知道又忙著什麼。   吃到一半,徐開貴覺得反胃,到了浴室,在馬桶前,對著蓋上的霉斑,一蹲就吐了個 乾淨。   安靜裡喘了一會兒,有人把溫毛巾遞過來,然後拍了拍徐開貴的背。   「……大少爺。」   梅令時把徐開貴再扶到了床上,調整好枕頭被褥,甚至再餵徐開貴喝了點水,才慢悠 悠的,「大少爺,剛剛您的手機有響。」   徐開貴躺了一陣子,舒服了點後,睜開眼睛,看見梅令時似乎在忙碌著整理房間,臥 床的人微弱的呼喚幾聲,梅令時隨即停下手邊的瑣碎,回到手邊,徐開貴向來人笑了笑, 再開了口,「你說電話有響……是誰?你幫我看看。」   梅令時起身,把手機從書桌取過來,按了按鈕,「蘇元醒先生的簡訊,他說,那麼, 我回去了。」   「……剛剛你上來的時候,底下有人嗎?」徐開貴把身子從被褥裡直起來,看起來似 乎想看看手機螢幕。   梅令時放好枕頭,調整著角度,讓對方能靠著背休息,「有的,從我停車,向上走, 直到我停在門前,用鑰匙打開門,他看了我好一會兒。」   徐開貴又咳了幾聲,梅令時挨近,替他拍著背。   這次咳了好一陣子,才停下來。   徐開貴神情呆滯裡,梅令時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過來,正替自己換上乾淨的上衣。   這麼近的距離裡,聲音聽得特別清晰。   「梅……」徐開貴的聲音忽然哽住。   梅令時一點遲疑,然後輕輕用手臂抱住徐開貴。   「大少爺,我看不見的。」   徐開貴只是一直流淚。      *******      徐開貴又醒來的時候,屋子裡很安靜,像是誰都沒來過一樣。   亦變得很乾淨,東西全都變得整整齊齊。   徐開貴訝異的發現,梅令時能夠辨認出屋裡頭屬於自己,以及屬於另一個人的東西。   角落裡的箱子,徐開貴打開看了一兩眼,確實是之前裴敬輝散亂在自己家裡的零碎物 品。   包括石膏像。   不著痕跡的提醒。梅令時的細緻,總是讓人驚訝。   廁所裡的窗子透著風,昨日之前鏡上和牆角的毛髮消失無蹤,馬桶蓋恢復成第一日住 進來的顏色。   連架上的毛巾都有洗過的清新味道。   桌上灰塵,連著裴敬輝濺上的墨點,全都被擦拭得乾淨。幾枝筆也整齊的回到筆筒裡 ,電腦的電線有井有條的捲著,配上架上還未全乾的杯具。   保溫瓶上紙條裡說是昨日走前燙的粥,早晨吃的時候應該是微微的溫。   而確實是這樣沒錯。   冬天的氣候驟變,衣櫥裡的衣服已經讓梅令時調整成適合現在穿著的,而其他與自己 無關,被主人留在這裡的衣物,則被整齊的摺起,放在角落裡的另一隅。   徐開貴忽然想起,自己忽略自己的感覺去生活,似乎已經很久了。   早晨臨出門之前找著手機,發現被關成了震動。   沒有半通來電記錄。   不舒服在可以控制的範圍裡,徐開貴還是去了醫院。   徐開貴再次接到電話,是在當日傍晚。      「……我頭痛。」   簡單明瞭的一句話,徐開貴知道,這通電話絕不會只有這樣而已。   徐開貴揉揉額頭,猜測著對方的病況,「……會不會想吐?……吃藥沒?」   「我要的不是藥!我要你在我身邊照顧我!」聽見擰鼻涕的聲音,就知道對方又哭了 ,「我吐了也要是你照顧我!」   他知道的,他討厭看醫生,討厭藥丸器械,一旦身體欠安,便是翻了屋頂,所有人的 災難。   ……偏偏自己就是個醫生。   如預料中的發展,徐開貴一面覺得好笑,是對他,也是對自己。   這樣的想法在腦裡縈繞,語氣裡難免就有了幾分冷淡,「敬輝,我明天還是要上班的 。」   「我不管!」   「你不要無理取鬧。」   「我裴敬輝要什麼人找不到?我就不相信世界那麼大,找不到我要的人!」   那人還接著,一開口情緒洶湧而來,「你信不信你生病我就可以去!我現在這麼痛苦 ……你卻不在我身邊!」   「……你怎麼可以不在我身邊!」裴敬輝喊得大聲。   「我也這樣要求嗎?隨時都要在我身邊?」徐開貴試著不要動怒,但是這次顯然有點 失控。   「可我心裡不平衡!以前我一渴沒說話就有人遞水,徐開貴你給我聽著,現在有人遞 水給我,我都不敢拿!」   徐開貴忽然能夠明白,他總是從話裡溢出來的那些怒意,到底是為了什麼。      敬輝,你也不輕鬆,是不是?   我們只是要在一起,為什麼竟是這樣不容易?      電話裡的聲音顯示了滿著的情緒,「我千辛萬苦的推開所有人!都是為了你!」   徐開貴終於還是動了怒,「……不值得嗎?」   而後電話被掛了。      這是第幾次被掛電話?   敬輝,是所有人,還是某些人?   ……所以還有其他人在照顧你的是不是?   是弄華,是不是,敬輝?      徐開貴的頭又痛了起來。漫步走回醫院的時候,忽然覺得路很漫長。他從來不知道, 原來路也可以漫長得讓人茫然。   在很晚的深夜裡,徐開貴終於又撥了電話。   但是對方卻關機了。   知道他從不關機,連在歡愛結束之後那一刻都會接電話。   這樣的意味,難免讓人猜測。   ……所以不是他關的,那麼,是誰關的?   徐開貴糾結了一陣子,為自己的幼稚啞然失笑。   病好的時候,裴敬輝自己就打來了,一直在說展覽的事。   彷彿一切什麼都沒發生過。   徐開貴也不想追究,要想的事情太多,時間太少,已經有點力不從心。   正好今日開始,自己實習的科轉到忙碌的大科,開始累上加累。   每日的例行電話裡,除了對方說的,自己腦裡也沒什麼想說的。   其實連對方說的,也聽不怎麼進去。      裴敬輝又來找他的時候,手上提著一罐綠色玻璃瓶,似乎是頗有身價的紅酒,「慶祝 啊。」   徐開貴記得他說今天放了榜。   特地上網替他確認過,確實是金榜高中,還是榜首。徐開貴笑了笑。   斟酌著,徐開貴心裡有了打算。      把人從車站載回家裡,徐開貴也不急,溫吞的倒了兩杯茶。   坐在了裴敬輝對面,徐開貴開了口,「你的畫冊,是不是該有我一本?」   裴敬輝伸出手在袋裡摸索,「啊?我沒有給你嗎?我有留一本在家裡的。」   「你留在這裡的東西,本來就是你的,那跟你送我的意義是不同的,敬輝。」   裴敬輝眼光瞥向自己之前盤據的角落,發現被清理過了,直接從包包裡翻出一本新的 ,「……這本,給你。」   裴敬輝的畫冊拿在徐開貴手裡,比想像中輕,見著封面,連翻了幾頁,黑白的兩個主 題,自述用了紅黑搭襯,經典的配色。   一頁一頁逐頁的翻過去,先是山水,因為畫面多為黑墨,便以白底為背景,襯上紅、 藍、橘渲染,原幅畫面其實很大,有180x90或是60x120公分,多是以生宣畫的。   其中掛為主題的,便是展場上他看過的那張,長度簡直要橫貫會場橫幅,360x60公分 的舊檀宣,佐以金色搭配綿延的枯枝盤繞。   徐開貴微微斂眉。   幾頁之後,到了人物工筆畫,徐開貴翻得越來越緩。   徐開貴咬了咬唇,目光再往下,蟬衣宣,120x120公分,畫名:誰的意亂情迷。   徐開貴喉嚨覺得有點乾,端起了茶杯,不免覺得有些看不下去。   他想起電腦裡那些檔案,那張照片,背景裡,在飯店裡的弄華,手執著一個尚未裝酒 的高腳杯,在一面鏡子前,自顧自趴著的側影。   「最美的全世界都會知道」那張照片的名字和人物,與這張畫重疊在一起。   徐開貴胸口底下的某一處開始一塌糊塗。   最後是裴敬輝的個人年表,簡歷。   這裡的組合,徐開貴目不轉睛的,瞧了好一陣子。   反覆的翻了翻畫冊,遲了一會兒,徐開貴終於放下茶杯,   「你確實是讓大家都知道了,你的簡歷,用的是哪張圖的縮影,都很明白。」   「……什麼?」   「的確是,全世界都會知道。你做得很好。」   簡歷上放的相片,和那一張圖融合得接近完美,包含色調,畫面延展性,深度,均是 十分自然。   「你……」裴敬輝眼裡先是訝異,很快轉為焦躁,   「你說什麼?你是說我的照片旁邊為什麼會擺那張畫來合成……那、那是印刷行工讀 生和老闆擅自……」   徐開貴打斷他,「你不用解釋了,哪邊都是。真的。我只說一點。」   「……」裴敬輝望向徐開貴,覺得有點委屈,又像是不甘願自己受氣。   預料中的神情。徐開貴有點想笑。   「我會收下。但以後,這本畫冊,不要在我面前出現。」   「……可是那是我的畫冊,怎麼可能……」如想像中一樣的,裴敬輝果然開始為自己 辯護,「……作品就只是作品,那裡頭是藝術的呈現而已啊。」   「所以說,最美的全世界都會看見,也是藝術的一種而已嗎?裴敬輝。」   看不到做錯事應該有的慌張,在他身上,卻只有終於披露的輕鬆。   裴敬輝,你實在是個狠角色。對徐開貴而言,這不是指責,而是結論。   「我們本來就跟別人不一樣。」對著徐開貴,裴敬輝紅著眼眶。   哪裡不一樣,敬輝?……你希望著什麼特別?反覆的,徐開貴這樣問自己。   屋裡明亮的光線照在兩人身上,卻只是顯示出深深的陰影。   茶的芬芳卻釀成了苦澀。   「敬輝,如果你只要藝術般的人生,那麼,你終其一生,都不會得到它。因為從來, 就只有藝術去模仿人生。」頷首裡,徐開貴不大聲,但字字清楚的唸了一遍,「最美麗的 全世界都會知道。」   而後畫冊閤上的聲音響亮無比。   「是,我和他……我和他……」裴敬輝這個時候,卻是有點嚅囁。   隔了很久,彷彿幾個字脫口需要很大的勇氣一般,徐開貴終於啟唇,「是什麼時候? 」   「……假期裡,去寫生的那次。」   「敬輝,你說過你會做得好的……你說過的是不是?」   面前的人神情嚴肅,眼光灼烈,裴敬輝從沒見過他如此生氣的面容。   但是又像是忍住什麼,壓迫裡頭,只是覺得冷。   「我是……」徐開貴剛開始的凌厲,幾個字而已,忽然就沒了底,「……我是那麼相 信你。」   深呼吸,徐開貴對自己說,深呼吸。   裴敬輝咬緊了唇,失控的大叫:「你為什麼要相信我?」      你也是這樣對他說的,是不是,敬輝?      「是你叫我相信你的,不是嗎?」徐開貴一抹笑放得冷冽,「是你要我們相信你的, 不是嗎?」   對方沒有回應,甚至沒有一絲表情變化。      原來真的是……真的是……      徐開貴鐵了心,每個問句都闡述得明白,「我問你,你和明分分開了沒有?那弄華呢 ?你到底和什麼人在一起?」   「我告訴你,徐開貴,我這個從來沒有跟人說過分手這兩個字的。我做事本來就不留 痕跡。」   那個看著自己的人,已經開始眼眶泛紅,但是卻對不上他說出來的語意。   「什麼叫你這個人沒有跟誰說過分手的?啊?」   徐開貴恨恨的拿起那隻再熟悉不過的手機,往床上扔去,「從來不留著我給你的簡訊 ,然後說你是個不留痕跡的人?」   徐開貴掌裡緊握自己的另一隻手臂,力道已經由肘部衣服的摺痕表露無遺,「你這個 人要怎樣才肯面對你自己?」   「我沒辦法啊!為什麼跟你在一起那麼難!」   「我沒有逼你。」   「可是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你辦不到,起碼現在是。」   「我想要跟你在一起一輩子的。」   「哼……在一起?那我問你……」徐開貴冷峻的聲音退去,音調有點變浮,卻還是難 以捉摸其中的轉折,「我到底是你的什麼?你倒是說來聽聽啊!」   徐開貴拎著對方鬆垮的衣領,眼神一觸即發,「你現在就給我說清楚!」   「說清楚?我從來就是沒有什麼說清楚這回事的!」   裴敬輝接下來說的話,讓徐開貴從心裡,到指尖,慢慢慢慢的冰凍起來,「他那麼好 ……我怎麼能傷害他?……我真的什麼也沒帶給他過。」   徐開貴終於放開了他,離得遠了,靠在牆上,不小心滅了燈。      那麼我呢?夠不夠好?   ……你又想帶給我什麼?      徐開貴胸口緊緊一窒,只能憑藉著幽暗,緩緩的眨眼,來使得漸漸模糊的視線能夠被 漆黑掩飾,憑著自己自信的平穩呼吸,好維持著最後僅剩的那些。   「所以?你打算怎麼做?」聲音冷冷的,如果不仔細聽,可能不會發現那故意收去的 尾音。   「……我不知道。」   黑暗裡,徐開貴看不見對方的臉,一切似乎變得不可相信,但能相信的一切,卻正是 已經不能證實,空氣中唯一的話語。   遲疑之後卻是另一層的煎熬,「我在來找你的路上又想起他,在陪他的時候,心裡又 掛著你。」   裴敬輝下一句接得清清楚楚,「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開貴……你真的……是我唯一想過一輩子的人。」裴敬輝說得清楚,但是徐開貴卻 聽得模糊。   裴敬輝激動得推到了矮櫃,徐開貴旋開壁上幽暗小燈,才發現是生日那張相片,海風 裡的他,伴隨著相框,跌成一片粉碎。      敬輝,你還記得嗎?   那天你對我說,我是你,唯一帶出國的情人。   那麼,另外那個陪你出國的,又是什麼人呢?   是的,我比他幸運一點,他連你的情人,都做不了。   但是,他比我幸運的是,你不忍心傷害他,但是我卻是那個必須承擔雙分疼痛的人。   敬輝,這到底是為什麼?      不需要太久的思考,徐開貴已經馬上能夠明白如何去問下一個問題。   「還有什麼,你要不要一次說了?」   「……是沒錯,我是跟他一起去大陸的!還有……還有你還要聽是不是?好啊,你的 生日禮物也是跟他一樣的,只不過你的是我們去離島的相片,他的是他小時候的照片,這 樣你滿意嗎?」   「……還有呢?」   「還有……還有我跟他該做的也都做了!你也不用擔心有病,他沒和人做過。」   緊接著,過分更甚的由裴敬輝口裡溢出,「和我上過床的全都是沒經驗的。」   被一拳打在鼻子上,裴敬輝摀著鼻子,血啪嗒啪嗒的滴著,「……你老是讓我流鼻血 。」      敬輝,你……把我當成什麼?把我們……當成了什麼?      「……我想……到畢業之前……至少能夠……」   徐開貴剛剛憤怒裡夾雜的張力忽然潰散,變成語氣中最後的虛張聲勢,「至少什麼? 你以為這是什麼樣的故事?」   「可是我真的沒辦法放下他啊!」   「你……敬輝,那麼,你怎麼能向人承諾永遠?」   一點沒有懷疑的語氣,說明了不加掩飾的想法,「看看是誰跟我走到最後,那就是永 遠。」      是了,承諾不是說說而已的。你遠遠比我清醒。   相醒易,相醉難,你早跟我說過的。   可惜你閉上眼,再睜開眼,不只看到我在你身邊。   只是我懂得太慢,不過還不算遲,是不是,敬輝?      在徐開貴深不見底的沉默裡,像是被逼得急了,裴敬輝大聲起來:「你不要逼我!我 辦不到啊,你聽到嗎徐開貴,我辦不到啊,我不是你,我不是你那樣絕對的人,你聽懂嗎 ?……   「你答應過不逼我的!你說我可以慢慢來的!你知道……那一刻的衝動,美麗的瞬間 ……我就是忍不住……我現在就是……辦不到啊……」      就像你一樣,我現在明白,有些事,真的是辦不到的,是不是?   我是答應過的。   但是,我記不太得原因了,敬輝。   ……我以為那是不可能忘記的。      「我不想再聽你解釋了。」徐開貴壓低情緒,說得緩慢。      找理由,你太厲害,什麼都可以合理。   說藉口,你太多情,什麼都是因為不得已。   談原因,你太自戀,什麼都發自所謂的天性。      裴敬輝已經開始哭,抽噎裡孩子氣的嚷,開貴,你為什麼這麼兇?      徐開貴恍然的想,兇?   自己的脾氣其實一向容易不耐煩,是不至於可怕,但是怎麼有可能……   是了,自己對他,總是寧可不說話。多不忍心。      「……我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你給我答案。你只能選一個。」   「……你滾。」   「我……」   「……你滾。我現在不想見到你。」   在半黑暗中跌跌撞撞,被推到門外,塞進手裡的是外套,然後是門關起來的聲音。   那張其實淚流洶湧的臉在意料之中,雖然開門之際映入眼,也只是一瞬就消失了,徐 開貴卻有點開始控制不住的抖音,「……我給你一個星期……在那之前,不要來找我。」   「開貴……」裴敬輝自己的淚流到不屑再擦,愛哭是自己的天性,但是他不是。   裴敬輝在鼻涕聲裡,說話聲調變得有點含糊,「你不要哭……」   徐開貴只是靠著厚厚的門,再說不出一句話語,沿著冰冷的牆壁,漸漸下滑,頹然的 坐在地上。   徐開貴還是哭了。而他原本不打算這樣做的。   「開貴,你就是我要的。」門外的聲音,穿透到已經逐漸變得千瘡百孔的胸口裡。   徐開貴不能自已的傷心著。   「……你不明白,我為你做了多少?你知道嗎,我曾經答應過明分的,我答應他,一 輩子的,可是我就這樣走了!在他面前,在家門口前,就這樣跟你走掉了,你知道嗎…… 」   那個人的的問句,永遠沒有盡頭,毫無休止,「你也要讓我沒有家嗎?」      敬輝,你不明白,曾經那個人就是你。但是,就算再踏進來,我們也已經沒有家了。   那個位置,除了和我攜手的人,從來就誰也填不滿。   現在忽然茫然的回首,我發現,卻是空得徹底。   門後頭到底應該有什麼?敬輝,告訴我。      門口又打開了,眼睛紅腫的人,只是怔怔站著。   裴敬輝原本拉扯的手,變成帶點感傷的擁抱,「……開貴,你知道嗎?」   「……我經常睡不著。尤其沒有你的時候……我需要你……   「我想要只看得見你。」      敬輝,我好像什麼也看不見了。      關起門,他們兩人瘋狂的開始吻著對方,像是世界末日一般。   他們用身體證明著彼此的存在。   想記得現在的存在。      敬輝,告訴我,為什麼人在害怕的時候,才會抱得緊?   為什麼一定是因為有了再不能修復的阻難,才知道珍惜?      *******      隔天徐開貴醒來,對方已經走了。空蕩蕩的床上,只有自己。   是日,徐開貴發現自己又開始低燒。   身體真的是越來越差了。   中午的時候,徐開貴接了通莫名其妙的電話。   「你這個賤人!第三者!搶別人的……」   電話斷了。   徐開貴猜得到是誰用裴敬輝的電話打的。很可笑的內容,很可鄙的主角。   之後小蓉出現在徐開貴眼前,帶著沒有見過的羞澀和慌張。   甚至能感覺得出來特別打扮過的儀容。      「我、我聽元醒說了。我……」   靜靜聽完她說的話,徐開貴看著她,露出淺淺的笑,慢慢的說,「你是個很好的女孩 子,但是,我想……我很抱歉。」   小蓉先是笑了。而後哭了。徐開貴知道不能過去安慰。   當天晚上,徐開貴獨自在自己的寢室裡,一夜無眠。      ……自己什麼時候當的第三者?   真好笑,自己又怎麼稱得上是原配?然而,單單原配這個詞,就是個笑話。   通通整理一下,明分才該坐大位,自己和弄華,又算得了什麼?而這樣的自己,又值 得上什麼人的愛情?   是了,這分感情裡的地位,不過是從明分手裡偷來的。   原本就不屬於自己的,總是遲早要還出去,是不是,敬輝?      隔天下班是晚上十點,吃了些東西,大約是十一點,發現有個人蹲在門口。   不想問原因,亦已不想去提醒一星期的約定,徐開貴直接的問,「……你要進來嗎? 」   「嗯。」   沉默在他們之間變得司空見慣。徐開貴進門後逕自做著自己的事,而裴敬輝卻是選了 個角落,一動也不動。   好一會兒,徐開貴聽見他說,「我想看當初的石膏像……我們雙手的那尊。」   「我扔掉了。」   徐開貴第一次在他面前毫不掩飾的點了菸,語氣像是屋裡煙霧飄忽,話裡卻是斬釘截 鐵。   「你……你憑什麼?」   徐開貴定定的看著他,然後目光不由自主的轉到牆角裡最不起眼的箱子,笑了,「憑 什麼?……憑我忍不了。」      我知道的,你們也有的東西,我不希罕。      「你他媽……」   那只安靜待了幾日的酒瓶從那人手裡砸出去的時候,徐開貴還是驚訝的。   紅色的酒潑灑在牆壁上,接著流淌滿地。破碎的聲響在耳裡連續著,響得清澈,終於 停下來的時候,綠色的碎片落入了牆壁和紙箱的每個細縫。   還以為刺得不深,但是卻很完全。   徐開貴獨自一人蹲在地上,看了好一會。   發了幾回呆,然後望望剛剛大聲關上的,浴室的門。   徐開貴赤手撥開碎片的時候,他就明白了。裡頭已經碎了,碎得徹底。箱子裡面的, 襟口下面的。   他把菸抽完了,收拾好石膏和玻璃,整個丟棄了。   他比誰都明白,如果是粉碎的,便永遠不能回收了。   回到屋裡的時候,裴敬輝換了衣服,頭髮濕漉漉的,不住滴水。語氣卻是冷靜許多。   「……我有讓大家看見你了。」   裴敬輝嘟起嘴,還是有點不服氣的樣子,指著送給自己的那本畫冊,   「……封底的地方。」   徐開貴望望被塞進手心裡,沉甸甸的書。   上次沒有仔細觀看的封底,原來畫面中間寫了幾行字:      『孩子,   明日你醒來,我醒來,   我們便又長大了一些,   成熟了一些,   比春末的花,還要懂得收放。      你看見了嗎?   滿山遍野的綠樹花開。』      那正是徐開貴寫給他的。那日火車上,小蓉和元醒,無能見到的祕密。   不知道裴敬輝什麼時候拿了去。   徐開貴看著他,低下頭,又看看他,又低下頭。   終究是一陣苦笑。      這便是收放嗎?   當兩個對象都被看見,誠實便算是成熟了嗎?      裴敬輝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告解,把從前硬是藏起來的,沒辦法說出口的,不知道 該怎麼處理的,在此刻,吐得乾淨,「我說過的,從開始,到現在,我什麼都沒給過他。 包括那些美好……他是如此無依無靠。他現在讀書的花費,全都是自己辛苦賺的……   「除此之外,從顏料到畫紙、裱褙費用……你知道那是多麼大的花費嗎?他畫畫的支 出只能一省再省……他修教育學程,因為這樣父母才覺得他有出息,活得下去,不是個負 擔……」      然而,裴敬輝,你知道嗎?   你在此刻之前,其實,也是我所有的依靠。      裴敬輝講這些話的時候,正整理著小几桌面上的雜物,背著他。   徐開貴看不見他的眼睛。      原來是這樣,不是因為被誘惑,也不是因為被人傾慕,而是他要的,他心甘情願要給 他的。   原來你眼裡,確實不只我們而已,是不是,敬輝?      徐開貴的笑終於還是僵了。   徐開貴看見自己牆角的影子,不一樣高的肩膀,像在嘲笑自己不能控制的緊繃,「所 以?」   裴敬輝敲打著桌面,硯臺裡的墨濺起來,噴在胸前,一點一點,像是毀滅的黑洞。   「你不明白!就是因為……因為當時我已經決定了,往後我們有更多的時間,但是我 現在,他只能跟我有現在了……我不忍心傷害他啊!所以才想帶給他……」      敬輝,我的堅持,只是因為我們的存在。   敬輝,如果我們也沒有了現在,還會不會有未來?   一個人,能有幾個當下,幾個現在,敬輝?   敬輝,兩個沒有交集的當下,你知道那是什麼意義的,是不是?      「我們明明有一輩子的時間,我們遲早會走到最後……但是我跟他……我跟他……」   徐開貴自動接續裴敬輝未竟的言語,「你跟他沒有現在,就再也沒有了,是這樣嗎, 敬輝?」      人如果遲早都會死,那為什麼大家還會需要在乎人生的過程,人生的長短?   開始與結束,在一個人的時光裡,兩個人的行程中,並不是可以這樣計算的,敬輝。      「其實他當初是隱約知道的……知道我好像有個喜歡的人,甚至是你的名字……但是 ,他還是……」裴敬輝沉溺在自言自語中,「……他……我怎麼能什麼都沒給過他就走了 ?」   ……所以,當初在幫忙佈展的時候,名牌上不被公布姓名的違和感,終於真相大白。 只是在外島時強勢介入的詢問通話,和那一句說到一半被掛掉的「第三者!搶人家……」 背後所代表的,又是什麼呢?然而事到如今,去計較誰才是真正的第三者,又有什麼意義 ?   徐開貴疲憊不堪裡,慢慢把話接下去,「所以說,你想要給……最後的回憶,我有說 錯嗎?裴敬輝?……跟著你一起去異邦,倒也真的是很好的……回憶。」   裴敬輝話裡最後的維護扎在心裡的痛,要遠比句中字意更盛,「你沒有看見……他眼 裡的心痛。」      敬輝,你看不看得見,我再不可能甚至不可以對你訴說的苦楚?   ……你看著我,看懂我,好不好,敬輝?   敬輝,為什麼我們需要那麼多言語?   那個時候我們緊緊擁抱,我們的世界,甚至不能夠形容。   敬輝,為什麼我要給你的,永遠都不能傳達過去?   敬輝,為什麼你想給我的,總是將我高高拋入雲端,再將我重重摔下?   我也會痛的,我有時候,也會受不了的。   我其實,沒有你想像中的強大。   那分意想不到的力氣,是因為曾經以為,兩個人一起,我們什麼都可以辦到。   敬輝,你告訴我好不好?為什麼現在的我們,會變成這樣?   你記得麼?你說,你不相信,這世界上有人真心相愛,卻不能在一起。   敬輝,我知道,一個人沒有依照你想要的方式愛你,並不代表他沒有盡他的一切去愛 你。   但如果一個人已經盡了一切可能,卻終究還是無法到達,敬輝,你說,這樣的兩個人 ,真的可以看見同一個世界,為了同一個心願,即使會粉碎,也融入另一個人骨血之中, 存在在對方的存在嗎?      裴敬輝湊近徐開貴的胸前,依戀的姿勢。   「你不要離開我……我……你是我最不想失去的。」   「那你就不可以騙我,敬輝。」徐開貴格開對方靠近的手。   被動作牽引,裴敬輝不顧一切,猛然抱住對方的腰,「我……我怕失去你啊!我只要 一說真話,你就會像現在一樣!」   先是驚嚇,而後徐開貴就任由他抱著。   「你……不要開玩笑了,因為你不想失去,所以就可以說謊?」說得緩慢,所以徐開 貴字字清晰,「敬輝,要天真,也不是這樣用的。你也用不起……   「知道嗎,你根本就在索取超過你能負荷的東西!」   徐開貴終於還是忍不住激動起來,   「是!你是可以把一切弄得人模人樣!可是我聽過你說過多少次你很痛苦?你痛苦是 為什麼?還不是自己造的孽!能做又不能當?算什麼男人!」   壓抑在胸中的情緒湧出,徐開貴恍然聽見自己的聲音不受控制的從嘴裡流出,「你以 為你苦,我們就不苦?憑什麼大家陪你一起受苦?」   裴敬輝鬆開了手,隨著距離的遠離,反而變得冷靜,一點點的委屈也散盡,取而代之 反而是說不出的茫然,「我從很久以前……就不敢再期待了。」   彷彿喃喃自語的,裴敬輝從唇角溢出的話卻非常清晰,「你不明白我為你犧牲了什麼 。」      徐開貴想起媽媽掛掉電話前的嗤笑。弟弟再沒正眼看過自己的背影。小蓉笑著流淚的 樣子。學弟在寒流的夜裡,站在樓下的安靜。    敬輝,你也不明白,我曾經,為了你,放棄過什麼。   敬輝,我為了我們,傷害了多少人?   你為了我們,犧牲過什麼人?      「……我看著他有眼淚,但是我卻不能擦。你明白那種感受嗎?」裴敬輝還在繼續, 而徐開貴無力再說一個字。      敬輝,傷心的原因,不是因為那不能被你拭去的淚痕。   你真的明白嗎?      徐開貴聽到他的聲音,囈語裡,是在對自己說話了。聲音輕柔,但內容卻讓人難以明 瞭,「哪裡的天都是天,哪裡的月亮都圓,哪裡對我都是家……哪裡不是家?……有我就 是,有對的人就是……我把心帶在身上……」   「所以……你現在怎麼決定的?」徐開貴面向他,裴敬輝像個孩子一樣坐在地板上。   冬天的地板很冷,徐開貴知道,坐在上面的他,也許已經有了麻痺的感覺。   「……他咬了我一口。」裴敬輝摸著自己的手臂。   徐開貴走了過去,細細的看,就明顯得多,齒痕陷在皮膚上的痕跡,不難想像當初的 力道。   「有流血嗎?」   「……有。」   「開貴……」眼前的人把他從失焦中帶回,忽然像個孩子靠在自己懷裡,「……我現 在,只有你了。」      敬輝,我有的,早就都給你了。   只是我不知道,我自己,到底還剩下什麼。      晚上入眠之前,裴敬輝揪著他的衣角,「我們沒有錯過的對不對?」   小孩一樣的語氣,不放手的人還在重複著,「開貴,我沒有錯過你的,對不對?」      錯身,只是一閃神,   擦肩,卻是花費了一整個瞬間。   敬輝,你知道嗎?   其實所謂人生,也不過就是短短那麼幾個瞬間而已。      徐開貴摸著裴敬輝的臉,好一陣子,說不出話。   裴敬輝幾乎要哭泣出來,「你相信我。我會做得好的。真的。」   徐開貴閤上了眼。      敬輝,我想,不要再有多的承諾了。你曾有過好幾個瞬間的。   而我們的時間,其實那麼有限。 -------------------- 本文的中心老梗在此展開~~ -- 永遠都不會有一樣的風景。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70.1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