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伽牟書來到烏舉那年,蘭鬱只十五歲,花樣的年華,他天天騎了馬揣著鞭子在草
原上晃盪。綠草青青蔚藍天,背後跟著螞蟻一般多的侍衛,他圓亮眼睛相中一隻兔。旁
人多事窺覷了他的心思,忙不迭將野兔圍捕著送到眼跟前,只待蘭鬱抽箭拉弓就立馬可
以解決了牠。
可是,他突然沒了興緻。掉轉馬頭,就要回帳裡去。
一旁小廝諂媚跟上來,獻上令人作嘔的笑,「侯爺,這兔?」
他拔劍利光一閃,剎時將野兔劈裂成兩半,他笑得甜,「要麼?拿回去燉肉吃。」
那小廝嚇得慘白了臉,像戲舞上抹粉調笑的丑角色。
他不是殘忍,也不是狠心,跟從在身邊的女官都知道,蘭鬱是天底下第一等好侍奉
的主子。有好酒好肉,他從來不吝惜分給別人一口;有好玩好聽好看的,他也樂於同他
人分享。開心的時候他燦若春花,甜美有如蘇州爽口的桂花糖藕粉;不開心時他一人關
起門來細細地哭,仔細不讓底下人看著心裡難挨。
他是這樣一個好人。
所以他從不狠心,從不殘忍。他只在偶爾時發發主子的脾氣,譬如現在。
但是發過便算,因此他仍舊高高興興懸掛一張笑臉回到帳裡。
那裡一個嶄新的命運正等著他。
「詹師盧?」
另一個小廝為他掀起帳門,裡頭正坐一名俊朗的男子。背後站立著另一名男子。
兩個男子,不同氣氛。
若說詹師盧是青天底下一頭凶猛鬃獅,背後那人便是陰霾洞穴裡一尾軟溜青蛇。
然而他的容貌卻是好的。
長髮以藍色絲帶絞成細辮,鼻樑又高又挺,連眼珠子都是蔚藍色的。
是「外國人」哩!蘭鬱悄悄在心底為這尾青蛇下了附註。
外國人在這匈奴王國裡不是什麼罕見的稀有動物。匈奴王個個驍勇善戰,歷任數代
開疆闢土,權力廣披,連南方那個自號「天子」的什麼皇帝都得向匈奴稱臣。外國人?
哼,這兒多得是。
蘭鬱的心思很快從青蛇那兒收轉回來,重新掛記在詹師盧身上。
他過去膩在他身邊,掛上一抹再甜也沒有的笑,「詹師盧你好久沒來了,今天怎麼
有空?」
「帶了個人來給你。」
「禮物嗎?」
蘭鬱斜睇背後青蛇一眼。他不需要男人權充禮物,若可以選擇,他寧願要女人。女
人又軟又香又聰明,像他的近侍,善愛,小老鼠一般的眼睛多慧黠,那才可愛。
「不是禮物,是師傅。」
「師傅?」他不客氣的皺起眉。
他不需要師傅。論騎馬射箭,除卻了詹師盧,他比誰都在行;至於其他,諸如詩書
禮樂,那是漢人的玩意兒,瞧他們帶著束脩上學堂,卻把自己的國家搞成什麼樣兒?
詹師盧寬大的手掌搭上他的肩,「叫人呀。」
無形的壓力從詹師盧的指尖穿透而過,蘭鬱不得已乖乖行了大禮,畢恭畢敬地喊了
一聲,「師傅。」
蘭鬱不知道左屠耆王究竟在哪兒認識了這樣一號人物,也不知道詹師盧究竟要自己
從他那兒習得什麼。過了好一段時日以後,蘭鬱才碎嘴的侍人那兒得知,「師傅」原來
是有名字的。他叫沙伽牟書,樓蘭人,國破城滅,流浪到此地,被左屠耆王買回。
原來是個奴隸啊。
蘭鬱在心裡嘀咕,詹師盧為什麼找了這樣一號人物權充他的師傅?他第一次對王所
下的決定產生質疑。攤開桌上的地圖,蘭鬱俯身而下,花了好長的時間才在地圖上的一
角找到小小的「樓蘭」兩個字。
好遙遠的地方哩,從那兒到大漠,得花多少時間?
從小在詹師盧護佑下長大的蘭鬱從來沒有到過王庭鳥舉以外的地方,他眼睛看到的
天空就是仰頭能見的那方碧藍,除此之外,所有關於異國的傳說、文化與音樂,都只存
在於文字與想像之中,不屬於他能理解的範圍。
光的來源處被遮擋住,在桌上形囿成一只黑色的影子,蘭鬱抬起頭,是沙伽牟書。
他急忙忙的收拾桌上的雜物,心裡剎時間充滿了窘迫,「師傅,您來啦?」
沙伽牟書巨大的手掌按住地圖,鷹隼般細長的眉眼盯住他,「找什麼地方?」
蘭鬱畏顫顫地鬆開手,沙伽牟書那張平板而空白的臉龐讓他猜不出他心中所思所想
,「沒什麼。」
沙伽牟書的目光落在地圖上被硃砂圈選住的一個紅點上,「樓蘭?」
蘭鬱一把將地圖搶過來,胡亂捲了一氣,塞到架上,「師傅,我們上課吧。」
說著從爐火上提來茶壼,往沙伽牟書的杯裏注入滾燙的開水,墨黑的茶葉像是被燙
著了一般瘋狂掙扎舞動著葉片,褐色的茶水從攤平了的死亡的葉身上緩緩流出,像血液
漫延,直到將所有透明潔淨的部分全部吞蝕殆盡為止。
沙伽牟書將茶杯往前重力一放,過份猛烈的搖動讓杯裡的水溢了出來,他說,「看
清楚,這就是樓蘭。」接著拾起杯蓋,「這是歷史。」杯蓋蓋住波動的水紋,所有的一
切成為茶杯裡的風暴,沙伽牟書的聲音透徹而冷靜,「樓蘭國消失了。」
一個國家的滅亡,就是這樣。一場風沙捲起,風停,湮滅。
蘭鬱看著他冷淡的表情,心頭震了一下,像是一個念頭閃過,他伸出食指抹一把茶
盤中溢出的水珠,正視沙伽牟書,「樓蘭國的子民還未死全,一切可以重新再來。」
沙伽牟書直勾勾地盯著他,看著他的表情像是開始有了不同。
那時的蘭鬱年紀還小,不懂什麼政治權謀,他只是想著什麼就直說出來了,從沒去
料想「後果」二字究竟怎麼個寫法,因此那天的一段對話到底對沙伽牟書的心理產生了
何種影響,蘭鬱始終懵懵懂懂。待他看透這一切,已是許久以後的事了。
※ ※ ※
跟從沙伽牟書學習畢竟不是蘭鬱甘心情願,他雖然口口聲聲尊稱沙伽牟書師傅,卻
從未真正將他看在眼底。他尤其愛嘲笑他的馬上功夫,「連騎馬射箭也不會?你們樓蘭
人平常是啃樹皮過日子的嗎?」
但他終究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好人,他極好心腸的打算將自己一身騎射的好工夫傳授
給沙伽牟書,即使犧牲了自己學習的時間也在所不惜。甚至在每回太陽落山回到穹廬裡
時,他會體貼的對沙伽牟書說,「師傅,您累了一整天,該當好好將息,唸書習字的事
,我自己回帳裡去會好好努力的,您別擔心。」
他是這樣將場面話說得圓潤又好聽,連自己都不免要受到感動。
哪裡曉得沙伽牟書那硬得如同騾子一般的脾氣,連一個晚上的空暇也吝惜予他。
「我不累,侯爺您回去梳洗一番,回頭將我交待給您抄寫的詩經拿來給我看看。」
詩經?蘭鬱暗自在心裡叫了一聲糟,伸手摀口佯裝打了個哈欠,「師傅,我昨兒陪
詹師盧說了一宿的話,有些睏了。我改明兒個再拿來給您看,成不?」
沙伽牟書牽動嘴角,露出一個看不見的微笑,「侯爺,您何不老實對我說,我交待
給您的功課,您還沒做完呢?」
蘭鬱愀然變了臉色,不都說了改天再拿來的嗎?非得這般將話扯明了?長這麼大以
來可從沒人敢如此讓他下不了檯面,他真想當場抽他一頓飽實的鞭子,把他轟出帳去。
可念頭一轉,卻又是詹師盧叮囑他得好好聽從沙伽牟書教導的畫面來,只得滿心不情願
的垂低下頭,「師傅,過幾天再給您看吧?我現在真的累了。」
沙伽牟書不置可否地說道,「也成,我也著實有些乏了,明兒天光前給我好了。」
「天光前?那我還睡覺不?師傅,您別這樣!這讀書識字豈是一天兩天的事?何必
趕成這樣?多個幾天也不打緊呀。」
「莫要再說了,再說了我便不回帳,待在這兒看著你把它寫完才算了事。」
蘭鬱聽他這麼一說,生生將底下的話噎住,手中馬鞭在腳邊甩盪甩盪。待沙伽牟書
一出帳門口,蘭鬱唬地一聲揣起馬鞭霹哩啪啦將帳裡的東西搗個稀爛,衝著帳門大罵,
「什麼東西,不過一個破爛奴隸,端什麼架子!」
他這一生從沒這麼氣過,若不是礙著詹師盧的面,他老早將他吊起來狠抽五十根鞭
子,外加一桶鹽水潑得他濕淋淋,再用刀子把他全身的肉一片一片刮下來下酒喫!
外頭善愛聽見聲響,忙不迭地跑進來,「侯爺,怎麼啦?」
蘭鬱豎起一雙高吊眼,喝命道,「善愛,妳來幫我寫。」
「寫什麼呀?」善愛只覺一頭霧水。
「寫我的功課啊。」
氣歸氣,該做的事還是不能少,他可不能落了把柄讓沙伽牟書有機會到詹師盧面前
說嘴去。他趴在地上,試圖在一片破爛中將書卷找出來。
「那怎麼行?我大字不識一個呀!」
「有什麼關係?不就是依樣畫葫蘆?」蘭鬱終於找到那卷簡牘,「拿去,天亮前把
它寫好了交給我。」
「侯爺--」善愛生生擠出兩滴淚掛在眼角。
「不准哭!再哭我就先抽妳一頓鞭子,拿去!」
善愛眨巴眨巴著眼,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侯爺,您這樣,左屠耆王知道了要罵
我的。」
「妳敢不寫,我現在就要罵妳,也等不及詹師盧來說嘴了。」蘭鬱難得親自動手理
了個乾淨的位子給她,「快些動筆,師傅天光前便要來檢查了呢。」
善愛提了筆像在舉刀鎗,兩泡眼淚滴在氈毯上渲染成一朵朵澹然的紙花。
「哎呀呀,我的好姐姐,妳可別哭呀,哭花了字我可怎麼交差得好?」蘭鬱急得跳
腳,連忙在臉上記掛起一抹甜笑,看上去又像是那個可親可愛的好主子了,「別別別,
我去給妳燒起一碗熱奶子茶來,妳慢慢寫,寫好看些,可別急了,喔?」
撩開帳門,颯然吹來的一陣風凍得他縮起了頸子,往手上呵了口氣,這天可真冷。
外面一個站崗的侍衛也沒有,看來得親自取水去了。
入夜後的沙漠有著異常的寂靜,白日裡迴盪的胡茄與馬匹的嘶鳴聲沉緩入地底,在
腳底下流竄,蘭鬱一步步踩在土堆上,沙沙的聲響飄留在空氣中,他看著遠方詹師盧的
穹廬裡燈火猶自亮著,心裡不免狐疑著,這麼晚了詹師盧還沒睡?
直闖進詹師盧帳營,才發現裡頭除了他之外,還坐著一個人,滿室沉重的氛圍讓他
一時進退失據,不知是該進去得好還是出去了罷。
倒是王烏機敏地先起身拜見了,「侯爺。」
「嗯。」蘭鬱微一頷首,放輕步子撿了個位子坐下。
蘭鬱不喜歡王烏。
他原係大漢朝的來使,為見單于,遵循匈奴禮法黔面入帳,一時間頗得匈奴上下信
服,唯獨蘭鬱不是。他臉上醜陋的黔字令他發麻,而且他總覺王烏端舉的行為背後藏著
虛假的偽善,連那卑微謙讓的態度,在蘭鬱看來都像沾了蜜的蠱毒。
「你們有事儘管談,我只是得空前來探望詹師盧,沒什麼打緊事,別理會我。」
語音方落,詹師盧向王烏撇了個眼色,「你先下去吧。」
蘭鬱的視線緊隨著王烏消失在帳門後,「你們在談什麼?怎麼一臉的嚴肅?」
詹師盧沒有理會他的問題,卻是開口先問道,「這麼晚了不睡,來我帳裡有事?」
他冷淡的口氣讓蘭鬱不自覺地彆起一張小臉,「沒事啊。」
眼角邊詹師盧正一一將桌上物件收拾起來,那東西看起來像是幾卷帛書,上面寫著
幾行他看不懂的漢字,文字末尾還蓋了紅色的大印。
怕是與軍務相關的緊要信扎呢,蘭鬱在心裡暗自思忖道,就是不知寫的究竟是個什
麼東西。
「怎麼了?我的小人兒,彆了張臭臉做什麼?」
詹師盧食指勾住蘭鬱尖細的下巴頦子讓他正對著他,俊朗的五官換上一副好脾氣的
模樣。
蘭鬱作勢一把揮掉他的手,現在才來討好中什麼用?「我哪兒那麼大膽子敢擺臉色
給咱左屠耆王看?我天生就是這種壞臉色,打娘胎裡帶來的,改也改不掉。」
「誰說的?偺們家蘭鬱可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就是拿單于的闕氏來比,都還是冠
絕群倫,不落人後的。」詹師盧拉過蘭鬱,捏著他粉嫩嫩的臉頰說道。
明知是花言巧語,可聽在蘭鬱耳裡卻是份外受用,特別這些話是出自詹師盧的口中
時。躺在詹師盧腿上,邊把玩著他粗長的大手,蘭鬱嘴角隱微的笑意是藏也藏不住。
「怎麼啦?誰惹偺們蘭鬱不高興了?」
「哪有?」
「就是有,看你的臉上,分明寫著『我不高興』四個大字。」
「我又不識字,怎麼往我自己臉上寫字?」
詹師盧身體僵了一僵,「怎麼你還不識字?不是讓你跟著沙伽牟書讀書了嗎?」
「我不想學呀!」蘭鬱低聲嚷著,「成天淨看他那張死人臉,我煩都煩死了。」
「你這麼告訴他了?」詹師盧臉色沉了下來,眼裡射出兩道銳利的精光。
蘭鬱見他發怒,不自覺縮了一縮,「沒哪。」
「他是你師傅,你待他客氣點,要是把他逼走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蘭鬱愣住了,詹師盧從沒這麼粗聲粗氣對他說話,今天是怎麼了?就為了一個沙伽
牟書?他氣不過,「你這是幹什麼?沙伽牟書是誰呀他?你就為了他跟我紅臉?」
詹師盧不作聲,蘭鬱怒火更熾,心想:好歹哄哄我呀,說不句好聽話不就成了?
面子掛不住,只得撂下狠話,「得!我回去就趕他走,我倒要看你拿我怎麼辦!」
說完他起身就要往外走,詹師盧卻一把抓小雞似地將他攫到眼跟前,「蘭鬱!別胡
鬧。你當我大老遠從沙漠裡把沙伽牟書帶回來是鬧著好玩的嗎?你別給我生事啊你。」
「你放開我。」
「蘭鬱!蘭鬱你聽我說。」聽出詹師盧的口氣有幾分軟化,「沙伽牟書只是我遊戲
裡的一枚棋子。遊戲,你懂嗎?大漢那兒有使節來信了,這遊戲就要開始了。蘭鬱,你
到底是幫我不幫?」
蘭鬱僵直的身體逐漸放鬆,雖然他完全聽不懂詹師盧所謂的遊戲指的究竟是什麼,
可是他聽得出來,詹師盧需要他的幫忙。
「你要我幫你把沙伽牟書留在大漠?」
詹師盧的大手摸著他的頭,很有幾分安撫的味道,「我是信任你才將他擺在你身邊
。你知道,除了你,我誰也不信。」
他的意志開始動搖,詹師盧向來都是一人單打獨鬥,像匹奔馳在沙漠裡的蒼狼,而
今他竟然開口要求他的幫助?他覺得自己身體裡的血液正在加速沸騰。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我究竟該怎麼做。」
「你什麼都不必做,你只要把沙伽牟書看住就成了。」
「就這樣?」仰望著詹師盧,蘭鬱圓潤的眸子寫著迷惘與困惑。
他有些失望,他以為詹師盧交待給他的應該是更艱鉅更複雜的工作,而不是像這樣
。只是看住一個人?他堂堂骨都侯又不是看門狗,這種小事交給別人辦去不就行了嗎?
若要是真不濟,那就打條鐵鍊把他栓住就是,保他哪兒也去不成。
「我可不要你栓住他。」詹師盧一眼看穿他的想法,「我要他心甘情願、高高興興
的留在大漠,留到即使我要趕他走,他都不想走的地步。」
詹師盧的聲音低沉像首低吟緩唱的安魂曲,有一吋火紅閃耀的燭光竄進他倆緊靠的
臉頰,反射在尺寸方圓的穹廬帳中猶如一只殘忍而美麗的印子。
蘭鬱想起沙伽牟書那張永遠平板著無顏色的臉孔,那個高高在上倨傲不得親近的流
亡者,那尾軟不溜丟的青蛇!呀,若能將他隨心所慾的耍弄在手,那該是多麼的有趣呢
!蘭鬱興奮地打著哆嗦,他從未嚐過這般好玩的遊戲,他忍不住縮起脖子小小聲地笑了
起來,愈笑愈響愈笑愈響,前俯後仰迸出的笑聲滾落到地上,像碎裂了一地的珍珠串。
※ ※ ※
只是,很快的,蘭鬱就為自己當初一時莽撞許下的承諾感到後悔了。
不說別的,光要他一改從前總愛尖牙俐嘴的說話刻薄沙伽牟書這個習慣,就夠他受
的了;更甭提叫他天天端坐在帳裡習字念書了。天曉得他人是坐在桌前,可耳朵裡聽的
卻是帳外族人打獵嬉戲的聲音。
可不知怎麼了,也許是看著蘭鬱的性子有了轉變,抑或是覺得自己過分要求一個僅
十五歲的少年了,沙伽牟書近來總算是對蘭鬱稍假辭色,得空時也會放蘭鬱幾天假,讓
他可以好好地輕鬆玩樂一番。
那天,蘭鬱帶著沙伽牟書偷溜出城外,花了兩天的時間騎馬趕到大漢邊界上,來到
那座石砌的長城不要命似的酣暢狂舞。夜晚,他們在野地裡燃起一盆火,沙伽牟書從行
囊中起出一把樂器。那樂器狀如張箕,上覆粗弦七根,探手持撥摘弦出聲,音低時流轉
如淙淙溪水,旋而直轉天際,如蒼鷹振翅。
蘭鬱仰臥在地上,痴醉地聽著沙伽牟書彈琴,「這東西的聲音真好聽,它叫什麼名
字來著?」
沙伽牟書奏畢一曲,將手中樂器擦拭乾淨,仔仔細細用塊花布包裹起來背掛肩上,
「這是箜篌,我方才彈的是善善摩尼,是我家鄉的音樂。」
「這是你從樓蘭帶來的?」蘭鬱瞪大了眼,來自異國的情調總讓他覺得新鮮。
將箜篌收拾好,沙伽牟書動手撥弄眼前的柴堆,讓火燒得更旺盛些,順便轉動木架
上的烤羊腿。在火光的照耀下,他臉上堅毅的線條多加了一份莫名的柔和。
「是我父親在我臨行前送我的。」
蘭鬱爬近沙伽牟書腳邊,仍舊倚在地上,仰頭滿臉好奇地問道,「樓蘭是個什麼樣
的地方?我從沒去過那兒,它美不美呀?大不大?」
面對蘭鬱一連串的問題,沙伽牟書笑了,「樓蘭是一個小城,全國只得一萬四千名
人口。它的北方是白龍堆沙漠,沙漠南邊植滿了一大片的胡楊林,秋天風起的時候,可
以聽見林葉颯颯地響動。我們靠種植麥子維生,用麥子向來往的商人旅客換取布帛及食
糧,那些人有的要往東邊到中國去,有的要到西方國家去,聽說那裡生產于闐玉及華美
的夜光杯……」
「于闐玉?我這兒也有一塊,瞧!」蘭鬱從衣襟裡掏出一方繫在項上的翠綠玉石,
「是詹師盧給我的。這很值錢嗎?」
「當然值錢,這樣一塊玉石儘夠樓蘭老百姓一家吃喝一整年了。」
「是嗎?」蘭鬱愣住了,像這樣的玉石他房裡多得是,之所以選擇了這塊玉佩帶在
身上,是因為這是詹師盧送他的,要不,平白端到他面前他還懶得多哂它一眼哩,「那
再過去呢?過了產于闐玉和夜光杯的地方,再西邊又是什麼地方?」
「出樓蘭城往西是烏孫國,烏孫國西邊是大宛,再來是安息和條支,再過去一直走
一直走,聽說就可以到達大海。」
「大海?」蘭鬱側著頭想了想,「是說北海嗎?」
「不,大海比北海大上許多倍,站在海岸邊遠眺是看不到盡頭的。」
蘭鬱噗呲一聲笑出來,笑得全身亂顫,一頭長髮在火光中狂舞,「師傅,你在唬弄
我呀?天底下哪兒來那麼個大海?那得下幾天幾夜的雨才能有那麼多水?再說,要真有
那樣一個海,那它的盡頭又是什麼?該不會它是沒有盡頭的吧?」
沙伽牟書顯然對蘭鬱的訕笑絲毫不以為忤,「聽說海的那頭又是另一個國家。」
「您聽誰說的?」看沙伽牟書一臉正經的模樣,蘭鬱不由得端坐起身。
「和那些往來的商旅們閒談時聊到的。」
「他們見過大海或是大海盡頭的那個國家嗎?」
「也許有,也許沒有。」
蘭鬱好不容易佯裝起來的正經又倏地癱塌下去,「我同您說正經的,您卻拿些瘋話
來玩我,原來那也不過是訛傳哪,呔,鄉野鄙夫的話總不能盡信。」蘭鬱把雙臂枕在腦
後,仰頭望著穹蒼中點點星斗,仍舊笑得甜,「我說這些全是他們的夢想。因為受不住
沙漠裡的烈焰寒冬,受不住無止盡的連年征戰,所以編派出這些瞎話來矇騙自己,什麼
大海?不過求個美夢唄。」
蘭鬱是打從心眼底瞧不起這些出世的想法,在他看來,那是無能鼠輩才合該會有的
念頭。他瞥送一道目光到沙伽牟書身上,只見他話也不回,兀自翻動著那支烤羊腿,那
模樣竟是將他的話當作耳邊風了。
「師傅,您怎麼不說話了?」
「你說的確也是個道理。不過我呢,要真有機會,倒想去瞧瞧世界的盡頭是不是真
有那樣一個大海。」
「您該不會真的相信那些瘋話吧?」
「就瞧瞧吧,是不是真有,瞧瞧就知道了。」
蘭鬱斜睇他一眼,「您倒挺務實,什麼事但求眼見為憑?」
「就算找不到大海,往西走它這麼一遭,也總該有些什麼值得玩味的事物吧?」
蘭鬱側頭仔細打量著他,看他長長的辮子掛在胸前,只覺他話中有話。尋找一個根
本不確定是否真實存在的東西究竟有何意義與價值?他是真的想去抑或只是單純的想逃
離?不過不管怎樣,若真在這節骨眼上讓沙伽牟書給跑了,那就不得了了,他可還惦記
著和詹師盧約定好的遊戲呢。
勾起嘴角,頰邊陷下一個酒窩,「那也成,等有機會我就陪師傅您走這一遭。」
沙伽牟書吃驚地望著他,蔚藍的眸子閃著光,「你也去?」
「不成嗎?我也想看看大海究竟有多美麗,讓師傅您痴迷成這個樣兒。」
「是嗎?」跟前的柴火漸漸小了,四週漆黑的夜沉沉地壓過來,幽暗中只見沙伽牟
書帶著笑意的眼角往上飄,勾成一輪初生的銀白的月,「那咱們就一起去吧?」
「嗯,一起去!」
※ ※ ※ ※
彷彿因為有了一個共通的目標、一個足以相守的秘密,蘭鬱和沙伽牟書在一起的時
間更多了。總是才天光,沙伽牟書便接到蘭鬱請他過帳的指示,這一鬧,經常非得等到
太陽落山才結束,有時晚了,蘭鬱還會主動要求沙伽牟書在他帳裡歇息過夜。
那天他倆剛從城外狩獵回來,還沒來得及坐下喝一杯溫茶,便聽得穹廬外傳來一陣
唏嗦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穿透那方遮閉的簾子。
善愛踩著艷紅長靴進得帳來,眼角瞄著沙伽牟書卻匐在蘭鬱面前說道,「侯爺,左
屠耆王請沙伽牟書移駕過帳,說是有事商談。」
兩雙眼四道目光越過善愛捲長的黑髮在空中交纏,匯集成一股不知名的疑惑。
「說了是什麼事嗎?」
「傳令大哥什麼也沒說,不過,」善愛的視線往帳外溜了一匝,像魚兒躍出水面劃
下的拋物線,她欺近蘭鬱的耳朵,「樓蘭城方送來一道急令,王令便緊跟著下來了。」
「出事了?」
「單于和左屠耆王在大帳內密商,聽姐姐說,三大國的國主全都到齊了。」
善愛一家世代服侍骨都侯蘭氏,對於朝中一點風吹草動都不會忽視,這是蘭鬱始終
放心安排她在身邊照應的主因。
沙伽牟書起身整理了形容,向蘭鬱微微欠身,「那,侯爺,我過帳去了,回頭時間
若早,我會再回來。」
「師傅,」蘭鬱喚住他,「詹師盧說什麼你聽什麼,聽了什麼就丟什麼。其它的,
回來再說。」
沙伽牟書站在門口回首看蘭鬱,就看他那麼天神一般的立在穹廬當中,屋裡一盆火
燒得熱紅,映著他的影子打在牆上,巍峨像千年不搖的山川。他真是年輕,真是美,對
他此番前去多桀的命運他楞是不懂,他不知他卑微的身分沒有付予他丟棄的權利,他只
能承受。像套上韁繩的馬匹,扼住咽喉,持韁的人要他往東他不能往西,他沒有自由。
不過,不懂的好。他只希望他這輩子能永遠不懂。
-- 待續 --
--
去年動筆的一篇不成熟實驗之作,請各位姑且看之。
關於史實的部分,因為劇情緣故,作了大幅度的變動與扭曲,也請不要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