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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漠的風是強勁的,吹急了叫人連眼睛都睜不開,初來乍到北國,沙伽牟書狠狠害 了一回思鄉病,他鎮日想著樓蘭的胡楊林、金黃的麥子叢,呼呼刮來的一陣沙暴妖風像 是比這兒的夏日微風都美麗。心理作崇。沙伽牟書夜裡躺在長長的草地上笑自己,因為 是戰敗交換的人質,沒人心疼自己,那就只好自己心疼自己,關起門來顧影自憐,掉兩 滴眼淚充作白龍堆甜美的甘霖。   來到帳前,深吸一口氣,勞煩庶守的士兵大哥通報一聲。那人沒給他臉色看,但也 沒給他好臉色,淨白一張死人般無生氣的表情,揚起下巴讓他進去。     一入帳,迎面而來的是一陣獅吼般憤怒的叫罵,「那個姓劉的是什麼東西!他整個 人加起來還抵不上咱們單于的一根腳趾頭,想與咱們結為兄弟之邦?我呸!叫他滾回老 家吃屎去。」   說話的人是右谷蠡王,其統管之地鄰近居延,頗受漢軍威脅,今日不知漢使提出何 等要求讓他如此惱怒。   右谷蠡王的氣焰未消,那頭休屠王已開口駁斥,「攣鞮氏,你們別只為了自身利益 著想,誰不知道你們四大國之所以拒絕和漢人結盟,只是擔心有朝一日養虎噬主。可是 你們有沒有考慮過我們這些外圍行國的處境?我們和漢人比鄰而居,動不動就是幾萬幾 十萬的兵馬殺將而入,那時候你們四大國的人馬在哪裡?單于的人馬在哪裡?」   休屠王的說詞引來現場一片附和之聲。沙伽牟書注意到詹師盧正坐在單于左手邊的 位置上,一人獨自漠然地把玩中手中酒杯,像是對眼前這場口舌之爭一點興趣亦無。   右谷蠡王不甘屈居下風,連連發出冷笑,「說來說去你就是捨不得那塊河西之地。 可是休屠王你可別忘了,河西是在你自己手上弄丟的,怨不了別人。」   「當初若不是你……」   休屠王漲紅了臉,還想繼續分辯下去,單于卻先一步制止道,「夠了,別說了。」   單于勉力睜著一雙耆老的眼眸掃視四周,四國六角以及諸位異姓之王皆已到場,為 的就是漢主劉徹一封請求結盟的信函。長久以來,匈奴與大漢姻親好合,每年漢廷並且 歲奉絲帛金錢無數,而今卻要求更替古例,結為兄弟之邦,並請匈奴太子為質於漢。此 番大漢若非已有萬全準備,斷無可能倡議若此,看來兩造間的戰火似是無法避免。   「詹師盧,你是太子,你說說,該怎麼辦?」   「漢天子這個提議--」詹師盧停止把玩酒杯的動作,頓了幾秒鐘,「不錯。」   右谷蠡王臉色大變,「詹師盧你……!」   「聽我說完。」他揚手一揮,「僅是口頭上約為盟邦未免缺乏誠意,請漢使回去轉 達劉徹,單于本人極有興趣到大漢做客三年,請漢朝天子為我單于起造府邸一座。其形 制內二官外三殿,正門面闊九間,進深四間,修建在一個高達八丈的臺基上,臺基上下 重三層,每層皆為須彌座形式,上有白玉欄杆……」   詹師盧語音未完,烏維單于已先撫手稱笑起來,「好,好,好主意!」   眾人皆愕然不知所以,唯王烏起身說道,「容屬下無理,不過左屠耆王方才所提建 築乃大漢皇宮形制,這樣的要求是否太過?」   「今日乃漢天子提議兄弟盟邦,單于虛長劉徹二十有一歲,是為尊長。今者長兄若 父,要求起造一座相同形制的府邸,焉有太過之理?莫要忘了,劉徹求的是兄弟盟邦, 行的是我撐犁孤塗單于和他大漢天子的兄弟之儀,別以為拿什麼尊前免跪的小恩小惠就 能打發得了。」詹師盧頓了一下,環視眾人反應,繼而又開始玩弄起那只酒杯,「劉徹 如真能應允我方要求,我便起程為質於漢。汝若反對,那便是他自絕於漠北天地,斷了 雙方長久以來的和平。日後若紛爭再起,即非我方無理,而是大漢尋隙挑釁了。」   之後眾人再說些什麼,沙伽牟書便是再也沒有聽進半句了。   穹廬帳中上演的不過是一齣權勢謀略角力的戲碼,大漢與匈奴兩股勢力互相拉扯的 結果,被犧牲的永遠是鄰近孱弱無援的小邦。同樣的戲碼他已然看得太多,甚至連他自 己都曾經是舞台上的一份子。   「沙伽牟書,怎麼一個人悶不吭聲的就出來了?」   是普妮斯羅妮,善愛的姐姐。他在詹師盧帳中見過她好幾回,該是詹師盧信任的女 官。和善愛的刁鑽精明不同,普妮斯羅妮有的是沉穩而持重的氣質。   「出來吹吹風。」   她將一只碗遞到眼跟前,「喝茶吧。別看現在這樣,入夜後的沙漠可冷得緊。」   接過那碗奶子茶,沙伽牟書客氣的回禮,「多謝。」   「你到這裡來也有三個月了吧?一切都還習慣嗎?」   習慣的問題在未曾深入思考之前是不存在的,而一旦被問起、一旦被深究,所有的 不存在便在剎那間骨肉賦形,如同哪吒以蓮梗為骨,蓮華生肉。可是他還是回答:   「習慣。侯爺和善愛待我都好。」   「是嗎?」   普妮斯羅妮笑著看他,嘴角上揚四十五度,可是他讀不出她臉上的情緒。彷彿正因 她的笑容太過甜美,太過無懈可擊,以至摻雜了虛假的成分。   「喝完茶便進帳吧,待會兒就要變天了。」   見她旋過身,沙伽牟書手裡兀自捧著那碗茶,猶如捧著一顆心。晃盪著茶碗,碗裡 的水生出一個個漩渦,無止盡的打轉。突然他發現自己的動作恰似帳中的詹師盧在把玩 那只酒杯,心裡驀地湧上一陣厭惡,想也不想便將茶灑向草地上去。   再入帳,一齣戲方自落幕。戲台上的和戲台下的都已各自散去。     詹師盧領著王烏走過來,「漢使帶來白毗耶的消息,我想你該當有興趣一聽。」   以眼神示疑。   白毗耶以樓蘭太子的身分為質於漢已有二年之久,上回聽聞他的消息已是一年前的 事。當時他聖眷正隆,官升三品,品秩武安侯。他怎麼了?   見詹師盧未有回答之意,王烏遂代言道,「我與漢使有同窗之誼,昨日與之敘舊, 他無意間透露武安侯因犯淫穢後宮之罪,被判處腐刑下蠶室。是生是死,尚無定論。」   彷彿天際一記雷響,轟得沙伽牟書腦中一片空白。   腐刑?白毗耶他是樓蘭國的太子呀!劉徹他怎麼能!   沙伽牟書一貫維持著的無表情的臉容霎時崩潰,「父王知曉此事了嗎?」   「樓蘭國主曾試圖行文要求大漢遣返太子,但只得到一只寫了九個大字的詔文:『 侍子,天子愛之,不能遣。』」   天子愛之?天子愛之!這就是大漢對樓蘭的恩捨嗎?凌遲了白毗耶的尊嚴,只留給 他一副殘破毀壞的身體?還是這就是身為質子者當有的命運?!   「白毗耶事小,該當擔心的是趙充國領軍的那五千兵馬。」   沙伽牟書覺得自己的神經像是被撕裂得寸縷殘破,再承受不起另一次打擊,「什麼 兵馬?」   「大漢天子一面派遣使者請求締為兄弟之盟,一面在腳底下使跘子,密派李廣利和 趙充國分自領兵自居延和玉門方向出關,目的顯見在切斷匈奴與西方的連繫,孤立匈奴 ,迫使單于向大漢稱臣求和。」   詹師盧哼出一聲無謂的冷笑,「兩手策略,不過是劉徹一貫以來的把戲。」   玉門關?出玉門便到西域,樓蘭城首當其衝,「王的意思是……」   詹師盧總算拿正眼看他,可是看他的表情卻猶如在看一條卑微乞憐的狗,「沙伽牟 書書,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沒料到他會如此反問自己,沙伽牟書有些反應不過來,「我……」我該怎麼做?該 怎麼說他才會同意救樓蘭?沙伽牟書的思緒飛快翻騰著,戰戰競競的開口,「樓蘭是匈 奴是匈奴的屬國,單于仁愛之心廣澤天下,該當不會坐視樓蘭橫遭二次滅國之殤。」     話一說完,詹師盧卻仰頭狂笑,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面對左屠耆王的反應,沙伽牟書尷尬地漲紅臉,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否說錯了什麼。   「沙伽牟書,這就是你到匈奴兩個月來學到的東西嗎?拍馬屁不該是這樣的拍法, 你或許可以試試拿這些話去說給劉徹聽,看看他聽完之後會有什麼反應。別忘了,樓蘭 不只是匈奴的屬國,她同時也是大漢的屬國。」   「父王……樓蘭國主之所以會向大漢進貢,也是萬不得已,他是--」   「他是因為不相信匈奴有保護樓蘭的能力。」詹師盧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既是 不相信,又何必在今日請求單于出兵?他可好意思,派了個二皇子來大漠,卻將太子送 到大漢宮廷去,分明是藐視我匈奴的威儀。沙伽牟書,我挑明了說,就衝著這一點,單 于是萬不可能為樓蘭勻出一分一毫兵力的。」   什麼?這算什麼?   多少年來樓蘭王卑微稱臣,所企求的不就是這一時的護佑嗎?為此,樓蘭年年進貢 萬石糧米布帛數千匹,遣送皇子為質於大漠,匈奴軍隊仍要乘隙進犯邊城,在圓月腥紅 的夜裏舉起彎刀殺戮百姓,搶奪錢財,而這!竟還換不得匈奴的一兵一卒?   他多想揪著詹師盧的衣領這般質問他,可是他不能,體驗了質子身分的卑微,他只 能低聲分辯道,「不需單于另行出兵,匈奴派駐樓蘭的軍隊尚有千餘,王只需行令鄰近 姑師城,命其危急時刻援助樓蘭,我父與全城百姓都將感戴單于及王侯的救命之恩。」   「沙伽牟書,李廣利此回來勢洶洶,這一戰便是關乎匈奴全族的生死存續,單于怕 早已下令徵調各地勇士回國,打算與大漢一決生死了。」   得不到理想中滿意的答覆,沙伽牟書幾乎要崩潰了,難道詹師盧召喚他前來就是為 了告知他這個噩耗嗎?告訴他,樓蘭國將遭二次滅城之殤,而他們所依侍的保護者在此 時只能坐視他人的踐踏?   他忘卻了自己的身份,「不是這樣吧?」   「沙伽牟書?」   「不是這樣吧?」他大吼,「單于不是不能出兵,而是不願出兵吧?他是為了報復 ,報復樓蘭在去年漢軍突擊姑師時作壁上觀,在戰後又遊走於匈奴與大漢之間,分遣皇 子為質於二地。你們懷疑樓蘭國主有二心,所以才不願出兵,打算借刀殺人!」   王烏一個箭步過來揚手賞給沙伽牟書一巴掌,打得沙伽牟書飛撞在桌邊,他摀著面 頰掙扎著爬起身,滿口腥澀的血滋味。   王烏臉上的黔字虯成醜惡的蔑視,「沙伽牟書,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   「我原以為我在和一位仁慈的皇子說話,可是我發現我錯了,站在我面前的不過是 一隻冷血的噬血魔怪。」他吐了一口髒污的鮮血於氈上,「你放心,樓蘭從此以後不會 再瞻仰你們的聖德,樓蘭人擔不起!」   沙伽牟書說完迴身便走,詹師盧喝住他,「沙伽牟書,你上哪兒去?」   他僵直著背脊,頭也不回,「回樓蘭。縱使死,我也只做樓蘭鬼。」   「你敢踏出這個門,起兵進攻樓蘭的就不只是趙充國。」   沙伽牟書驀地回頭,惡狠狠的盯著詹師盧,他這輩子從未如此痛恨一個人,如果眼 神可殺人,詹師盧怕早已輪迴地府幾百次,「你想出兵樓蘭?」   「何必?」詹師盧笑得冷切,「你說過,駐紮樓蘭的匈奴軍隊尚有千餘人,對比樓 蘭僅有的六百將士,是綽綽有餘了。」   詹師盧端起酒杯,一仰而盡。沙伽牟書旁觀這一切,只感到不可思議,他這才知道 ,詹師盧那曾讓自己仰體醉心無數回的王者氣度,竟是來自他殺人不沾血的殘忍;他理 智果決的諸多判斷,卻是來自死人骸骨的層層堆積。他飛身箭步逃出帳外,外頭的日光 像火,照得他暈眩。他只覺得想作嘔。      ※ ※ ※   事情傳回蘭鬱耳中,他狠狠罵了沙伽牟書一回,「我不是叫你聽了什麼就丟什麼嗎 ?與左屠耆王正面衝突,于於你有什麼好處?」   沙伽牟書默默收拾著行匣砌末,單于已然下令回師烏舉,為時一旬月的匈奴傳統蹛 林大獵首次提前結束,漫延著風中濃厚的待戰氣味,讓人想忽視都做不到。   蘭鬱見他不說話,氣得無處發洩,只得恨恨的將茶碗陶盆扔了滿地。鏗鏗鏘鏘像戰 場上無情的刀劍廝殺。   回城烏舉,詹師盧復旋即領兵出征。臨行前,沙伽牟書隨同蘭鬱前往校練場送行, 浩浩蕩蕩的兩萬兵馬,個個盔甲刀箭在身,軍容壯盛,沙伽牟書只覺樓蘭確是該敗於匈 奴之手的。在他一十有八的年歲中,竟沒有一個畫面是如同這般,樓蘭有的是美酒、歌 舞、宴會,杯觥交錯,衣鬢雲影,但是沒有、沒有刀光劍影、沒有血流成河。   樓蘭人不打仗,樓蘭人只言和。   父親自傲的對他說:我們不將自己的子女送到戰場上當箭靶。   可是一旦兵敗如倒,他卻不惜將自己的兒子當成他人的俎上肉。   蘭鬱走到馬前,在詹師盧耳旁竊竊私語了幾句,只見詹師盧回首拋給他一個意味深 長的笑容。沙伽牟書不願去思索那個笑容背後的真意,他只是靜靜的等待,等待樓蘭城 滅的消息。     他比往常更安靜了。像頭馱了過份沉重負荷的騾子,連頸骨都折彎了。   歷史的長河在無言中慢慢地流逝。   一天, 王烏來找沙伽牟書。那個黥了面的漢人。   他衝著沙伽牟書咧開嘴,「恭喜。」   沙伽牟書連故作冷靜的氣力都沒有,他只是空白著一張臉,「何喜之有?」   他挑高眉,也挑高了臉上的黥字,「你沒聽說嗎?」   「何事?」   「左屠耆王在居延一役中大敗漢軍,不日之中就要回城。」   這事他早已有所耳聞,整個王庭上下充斥著喜悅之情,詹師盧以寡擊眾,生擒漢軍 八千兵眾祭神於肩水,額濟納河為之阻絕,天地像是都變色了。   只是,「那與我何干?」   王烏咈咈地笑了,「左屠耆王勝敗如何當然與你無關,但是,樓蘭城存滅與否該與 你有關了吧?」   他停下手邊工作。   「左屠耆王是天神般英勇的人物,李廣利不過是個依靠裙帶關係爬上來的小角色, 焉能與左屠耆王相較?這場戰事一拖拖過三個月,還不是因為王爺分兵馳援樓蘭才導致 號角晚吹?要不,月前出兵,月底就能收兵,保不定還能趕上單于的七十大壽哩。」   詹師盧他?   沙伽牟書按下胸中澎湃洶湧的情緒,眼前這人是敵是友他全無所悉,他為何要告訴 他這個消息?   「你不是漢人嗎?漢軍大敗于你有什麼好處?你如此高興?」   「沙伽牟書,你太稚嫩了。」他手撫臉上醜陋黥字,壓低的聲音像是從齒縫中磞出 來,「你以為這個字是匈奴王給我黥上的?你錯了,這字是劉徹賞的。前大將軍衛青與 霍去病七年前領軍五萬北征匈奴,我投身前將軍李廣麾下,是役漢軍大獲全勝,只有李 將軍無所建樹,陣前自殺,我被俘王庭面上黥字,忍辱偷生只為有朝一日能活著重返故 里,哪曉得消息傳回王室,我全族被滅。」他週身彷彿漫燒著騰騰怒火,「漢主劉徹不 值得我替他賣命,若不是他輕信讒言,李廣怎會苦無後援迷路於沙漠,我又怎會被生擒 大漠被黥囚字?這一切都是拜劉徹所賜,今日李廣利的失敗正是為我吐了一口怨氣。」   「戰場之上敗了就是敗了,是沒有道理可說的。」   「沒錯,敗了就是敗了,的確不值一哂。」他蒼涼的笑了,「只是有哪個勝戰之主 會善待敗戰之俘的?瞧瞧我,一介臣俘,臉上還黥了囚字,可是我仍舊加官顯爵,靠得 全是左屠耆王的提攜。沙伽牟書,王爺待你不薄,端看你兄長在大漢的下場就知道。王 爺就要回城了,該怎麼做,你心裡應當曉得。」   說七拐八,原來是詹師盧的說客。我該怎麼做?詹師盧需要我做什麼嗎?他是日後 可預期的單于繼承人,此役過後這一天怕也不是太遠了,他還需要什麼?   王烏離去後,天色很快暗了下來。時序就要進入冬天,白天變得十分短暫,總像一 睜眼就要緊接著迎接落日一樣,那樣漆黑幽冷的深夜常讓他連晚上都睡不著覺。這只是 他來到漠北的第二年,今後不曉得還有多少個第二年,沙伽牟書知道自己必須趕緊學習 習慣這一切。   燃起一盞燈,一團黑影自他腳下掠過,涼颼颼的一陣風。   外頭嘈嘈囔囔,「跑了,跑了,快抓住牠。」   沙伽牟書彎腰一攔起牠,桃木門扉跟著大開,不過是隻貓。   瞧蘭鬱稀罕的,滿臉笑意,「師傅,你抓住牠了?還我還我,是我的。」   雖說只是貓,卻是通體白透的,只那雙眼血紅血紅,像拿墨筆給沾染上的顏色。遍 地殷紅的桃花瓣。   「是詹師盧帶來給我的,漂亮不?」   善愛伸手想接牠,「侯爺,給我吧,沒的弄髒了您的新衣。」   「不給。」他愣是將牠揣在懷裡,原來他連衣裳都是新的,水藍的一件綢袍,「這 也是詹師盧送的,也漂亮吧?」   活脫脫的娃娃,怎麼不漂亮?才過了一年,蘭鬱那張圓潤的臉蛋出脫成尖刻的下巴 ,配上上挑的眉角,標準的美少年。   「左屠耆王回城了?」   說的不是還有幾日嗎?     「回了,剛回的,騎了快馬趕回來的。說是迫不及待要見他的小兄弟,兩人在房裡 膩了好一會兒。」善愛搶著回答,順道皺著鼻子糗了蘭鬱一頓,「真不害臊哩,那麼大 的人了,還搭了一臉的鼻涕眼淚。」   「還說還說,吩咐了妳不准說了還說!」蘭鬱漲紅臉像樹尖頭熟透的紅蘋果,「回 頭罰妳幫上駟院裡的馬兒洗澡去。」     「哎呀呀,我的好主子,別這樣。」善愛急得跳腳,捉住沙伽牟書的衣袖耍賴,「 沙伽牟書,我說錯了,搭了一臉鼻涕眼淚的不是侯爺,是左屠耆王,是左屠耆王搭了一 臉的鼻涕眼淚。我的好主子,這總成了吧?」     「少貧嘴。」蘭鬱噗呲一聲笑了出來,「去,把那東西給我拿來,還有我房裡的新 茶,我有話同師傅說。」   「好咧。」善愛微一欠身,踩著娉婷的腳步而去。   蘭鬱回頭正視沙伽牟書,「師傅,詹師盧回師的消息你聽說了吧?」   人人都迫不及待的來告知他詹師盧的事,好似他是王爺什麼人似的。   「都聽說了,打了場大勝仗不是?」   「說是這般說,其實差點沒全軍覆沒呢。」   這他倒是一點消息也沒,「怎麼了?」   「說來總是詹師盧過份輕敵了,其實又怎麼曉得呢?李廣利原是個不成材的蠢貨, 為了兩千匹的汗血馬耗費了幾萬兵馬才得到手。可這回他竟利用大批的匈奴降軍當嚮導 ,燕然山的地理形勢被漢軍摸得熟透,詹師盧在那兒吃了敗仗,肩上還挨了一箭,到現 在都還沒好全哩。」     原來是這樣,還以為他是因為兵分二路才導致這樣的結果。沙伽牟書心裡略有安心 的意味,他可不想為了這事而欠下人情。   「後來詹師盧趁李廣利班師回營時糾集殘眾反擊,才在居延反敗為勝,險些就可以 殺了李廣利,沒想到半途殺出個程咬金,讓趙充國把人給救走了。」     「聽說左屠耆王在額濟納河把戰俘全殺了?」   「欸,」蘭鬱的表情有幾分無奈,「詹師盧原是個好殺的人物,燕然山大敗對他而 言不啻是個奇恥大辱,他不這樣做,又怎麼消得去他的心頭之恨?尤其是那些叛降的匈 奴將領,一個個被點名出來合該是抄家滅族的罪。」   「噬血殘虐可不是好君王該具備的條件。」   「可法家不是說了嗎?賞罰嚴明才能立君主威勢。」   「有時收買人心遠比大肆屠戮來得有用,更何況那些將領的親屬何罪?敗戰之俘何 罪?他們只是領朝廷俸碌克盡職責罷了。」   蘭鬱高梢的眉眼寫著不以為然,「師傅,你沒打過仗吧?你若打過仗就知道,回程 三千里長路,背後跟著八千戰俘,你永遠不知道哪兒會飛來一支弓箭要了你的命。我知 道你仁慈,可是在戰場上仁慈是起不了作用的。」   不想再同他繼續分辯下去,戰場上的廝殺是無法依靠口舌上的爭鬥定出分明的。   蘭鬱將臉依偎在那隻貓柔軟的背脊上磨蹭著,一邊悄悄地打量著沙伽牟書,試圖不 露痕跡的試探,「師傅,樓蘭城保住了,您心裡感想如何?」   「我?」   既歡喜又驚訝吧?只是令他不解旳是,詹師盧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拒絕了他的請求 不是嗎?是什麼原因促使他改變心意?沙伽牟書驀地想起詹師盧出師前,蘭鬱曾趨身向 前同他咬了好一會兒的耳朵,難道……   滿腹狐疑的望向蘭鬱,他卻只是淺淺一笑,搖頭道,「不是我,我還沒那麼大本事 可以讓詹師盧改變主意,我想,這一切都是他早就算計好的吧?畢竟在政治上,多一個 盟友遠比多一個敵人來得巧妙,只是那天你在大帳裡同他硬碰硬,太讓他下不了台面所 以他才沒有當場答應你的請求。」   窗外一陣北風吹動樹梢上的殘葉,引動颯颯響聲,有一剎那,沙伽牟書以為自己回 到了樓蘭,窗外傳來的是金黃麥子隨風搖曳的聲音。   「左屠耆王他……」   「他是刀子口豆腐心。」那隻貓從蘭鬱懷中掙了出去,跑到沙伽牟書腳邊兜著圈, 「同他相處久了,你自然會明白。」   相處久了自然會明白嗎?可是他並不打算長年累月的待在這北國異鄉啊,他日裡夜 裡所思所想的皆是他的家園故里,他渴望呼吸到他所熟悉的空氣,踩踏在他熱愛的土地 上。他是逼不得已才來到這裡的。   一直凝望著沙伽牟書的蘭鬱的臉,突然湧上一陣悲傷的顏色,「師傅,你真的這麼 討厭這裡嗎?還是教我唸書讓你覺得不快?」   沙伽牟書跟不上蘭鬱的思考迴路,「為什麼這麼說?」   「是你的表情告訴我的。」蘭鬱垂低下頭,以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成熟表情對他說, 「您總是以一種遙望的眼神看著遠方,好像在您眼前的一切都不存在似的。您想到哪裡 去呢?離開匈奴,躲到天涯海角嗎?」   他不知年幼的蘭鬱竟有如此縝密的心思,他一逕以為他將自己的鄉愁埋得極深,他 究竟由何處看出他的苦悶?面對蘭鬱的質疑,沙伽牟書竟連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師傅,」蘭鬱伸出手來握住沙伽牟書的手,「您如果真的要離開,請一定要事先 告訴我,千萬不要一聲不吭的就消失,不然的話,我會受不了的。」   被蘭鬱執拗的眼神凝視住的自己,連移轉視線的力量都沒有。   他知道他自己在說什麼嗎?他不是詹師盧也不是他的情人,他只是他的師傅啊,為 什麼要對他如此執著?沉默中糾纏的視線,讓沙伽牟書打從心底揪痛起來。   喀啦的開門聲劃破空氣中耽溺的氛圍,蘭鬱倏地收回手,頓失依恃的沙伽牟書沒來 由的感到幾分依依不捨。蘭鬱的手,好小好軟,握在手心裡像朵暗夜初綻的曇花。   「侯爺,東西我帶來了。」   善愛領著茶僮進門,自己懷裡則抱著一只精緻的木盒。     「快些拿來。」蘭鬱清亮的聲音催促著善愛,絲毫不見方才那席近乎悲愴的談話在 他身上留下的痕跡。從善愛手上接過木盒,遞到沙伽牟書手上,「打開看看。」   一看,竟是把嶄新的箜篌!   沙伽牟書將它捧在掌上,像捧著自己的心,「這是……」   「送師傅您的禮物。我看師傅您身邊那把已是那麼老舊,心裡總是記著惦著要為您 尋把新的來,可這東西真難找,花了我好大工夫呢。」   輕撫琴弦,空靈的聲音直觸他的心底,好像有些什麼東西湧上他的眼窩。深藏在心 裡的思鄉病一下翻騰起來,像把利錐直錐進他的心坎。撬開他的腦門,鑽進鼻腔,直插 進五臟六腑。   「侯爺……」   「別喊我侯爺了,叫我蘭鬱吧。喜歡不?」   他低聲近乎自語,「喜歡。喜歡。」   他連點頭都不敢,怕這一點,眼眶裡承不動的淚就要掉在那只箜篌上。                               --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