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串的汗液落在榻上渲染成一幅水色墨畫,熊熊烈焰從肩口處開始蔓燒。忍不住的
扭身翻滾,每一次挪動都引來更巨裂的撕扯,像把鋼索在腦中較力,一下一下,尖銳的
粗鈍的,爆裂開來湧出血流。
「……傷口發炎,還好回來得早,挖去腐肉,好好將息就沒事了。」
床邊零碎的腳步迭迭踏踏,一步步都像踩在他的傷處上,他瘋狂地扯著肩上爛肉,
彷彿扯盡便不疼了,未料引來的是更熾熱的痛楚。顛狂而醜陋的翻滾,苦痛征服了他。
倒身錦被上,只是披頭披臉的狼狽。
自一個又一個驚恐萬狀的噩夢中悸動掙扎,每一回,都是直跳著身驚醒。暗夜裡瞠
目長舌的頭骨滾至他的腳邊簇擁著他,一張口便是一個血淋淋的齒印刻在他的臉上手上
腿邊,全身肌肉像冬日飛雪落了滿地,四下迴望,空寂的漠地只有呼嘯的風,他叉捏住
自己的頸項,像隻陷於絕境的馬發出悲慘的嚎叫,他期望在被殺之前先了結自己。死在
自己手上,落敗王者的光榮。
然後是一雙磨礪粗糙的手止住他的自戕。
「他怎麼了?」
「傷口感染生了蛆,換了十幾個大夫百種藥,還不見生效。」
刻意壓低聲量的談話斷續響起,然後是一個輕輕的嘆息,冰涼而沒有感情的吹拂在
他的耳畔,把那股悶燒的炙熱也一併吹走了。
不知過了幾個晨昏,一陣悠然悲切的音樂聲將他喚醒,單調卻沉穩的自床邊傳來,
像草原上錝錝的馬蹄響。他眼未睜,耳朵先敏感地張開了。
聽著床邊人彈完一曲小調,他勉強開口,「誰准你進我屋裡?」
過份沙啞的聲音讓倆人都吃驚了。
沙伽牟書率先回過神,放下手中箜篌,往桌上斟來一杯水,晶瑩剔透的夜光杯在烈
焰當頭的白晝裡便顯得俗了,然而那也是詹師盧帶回來的戰利品。
「我在樓蘭學過醫術。」
「哼哼,」他發出冷笑,「以德報怨,不智之極。」
詹師盧撐起半身斜靠在床柱上,勉力而為的舉措讓他的臉色更加蒼白,致使那抹冷
笑都失了嘲諷的氣味,只剩下一絲惹人憐憫的虛弱。
沙伽牟書冷眼看著,不知立於頂峰的王者也會有失足的時刻。
「是侯爺央我來的。你若是死,他是要掉淚的。」
他嗤鼻,「我讓你教他唸書,你卻把他教成個愛哭的娘兒們。」
他不理會他,「傷口還疼嗎?」
他不吭聲,想是疼得很。
但他不說,沙伽牟書也就配合著裝作不知。
撩起衣襬,噗通跪在地上,不帶絲毫感情地往詹師盧的方向連磕三個響頭,「沙伽
牟書替樓蘭百姓謝過王爺的救命之恩。」
詹師盧踞臥床上冷看沙伽牟書匐在地上的身影,「是誰多嘴告訴你這件事?」
「整個王庭上下都在傳:左屠耆王以寡擊眾,還能分兵馳援樓蘭,真天將神威。」
「高興了嗎?」
詢問的眼眸對上詹師盧近乎無表情的臉孔,「您這是為了讓我高興?」
「取悅寵物是飼主的責任。」
沙伽牟書的表情瞬間僵住,「樓蘭是您的屬國,不是您的寵物。」
詹師盧似笑非笑地反問,「屬國和寵物有何不同?」
仰人鼻息賴以生存,確係無啥相異之處。只是屬國的子民是活生生的人,他們有思
考有感情,一旦被拋棄了會心傷難過罷了。
可是他不能這樣說,他知道。既是仰人鼻息就不能不看主人的臉色,主人要他笑他
合該沒有哭的道理。於是他緘口了。
見他不回話,詹師盧滿意的伸出手,「起身吧,這裡沒別人,別弄這套虛文了。」
他的手還沒搭到他肩上,便虛軟的垂下,像株河岸邊的青青楊柳,撐不起半邊天。
沙伽牟書識相的說,「王爺大病初癒,不宜多談,還是休息吧。」
「別了,一連睡了幾天,人都睡乏了。你陪我聊聊。坐吧。」
聊什麼?他們沒有任何交集,恁奇特的要求,連沙伽牟書都糊塗了。
「沙伽牟書,我聽說你的母后是大漢的公主?」
「只是個大漢皇帝不要的女人。」
不是客套,而是實情。漢初諸皇習以聯姻避戰,無數被困冷宮的宮女就這樣被操弄
擺佈著來到異鄉。往來於絲綢路上的車駕傳唱而出的歌曲,不過是一闕闕淒冷的鄉愁。
「她和你長得像嗎?」
「我長得像父皇。」
淡棕色的皮膚加上深邃的五官,怎麼看都像是個西域的化外之民,所以母親並不特
別寵愛他,母親愛的是白毗耶,因此決定讓他到大漢去。她以為即便是質子,待在自己
的故鄉,白毗耶的生活總會過得好些。
誰知道結果會是這樣?所謂命運的捉弄。
「我母親也是漢人。」
「也是大漢的公主?」他直覺反問。
「不是。」詹師盧搖頭,嘴角噙著一抹幾乎看不見的笑,「是父皇從漢人那兒擄來
的。父皇說他第一眼見她便愛上了她,不管她如何反抗,硬是將她帶了回來。他以為日
久能生情,孰料茲生的是仇恨。母親暗殺父皇不成,被亂刀砍成醬泥。那年我八歲。」
驚心動魄的過往從他口中說來只是雲淡風輕的一則故事。
「……你因此恨你的父皇?」
「我不知如何去恨他。母親在我記憶中只是個面目模糊的女人。」詹師盧陷入回憶
的漩渦,「她從來不哭,也從來不笑。她彷彿沒有喜怒哀樂,我常懷疑她是否真是個活
人。我對她唯一的印象來自她暗殺父皇時那猙獰的面容--那是一匹發了狂的騾子。」
聽著他平靜的語調,沙伽牟書覺得頭皮發麻,「事發時你在場?」
他嘴邊的笑容加深,「母親的頭是我砍下的。」
桌上的燭光晃動,映在詹師盧俊逸的臉上,扭曲像群魔亂舞。
「沙伽牟書,幫我把刀取來吧,它就掛在床邊。」
床邊樑柱果然掛著一柄腰刀,彎曲的身形像是天際的上月弦,兩邊是刃,上面鑲著
一顆剔透的于闐玉,旁邊則點綴了翠綠的貓眼石。
「它叫『狼嘯之月』,我就是用它解決了我的母親。她是我生平殺的第一個人。」
詹師盧饒富興味的把玩著它,眼裡閃爍著近似貪婪的光芒,「拿去,送你。」
「我不需要這東西。」沙伽牟書木然的盯著眼前的人。
「你會需要的。等到你羽翼豐滿時,必定會用得上它。你知道嗎?」詹師盧半強迫
的將刀遞到他手上,「當我在樓蘭第一次見到你時,就一直在想--」
詹師盧直勾勾的盯著沙伽牟書,深黑的眸子像是生出一個漩渦,裏頭漾著愉悅的水
色,「當你那純真不識險惡的眼眸染上仇恨的影子時,不知會有多麼美麗。」
※ ※ ※
喝下那碗沙伽牟書花了整整六個時辰才熬將出的草藥時,詹師盧開心的簡直就快笑
出聲來--縱使那碗藥又濃又苦。
他真是惹惱他了不是?
「王烏,出來吧,」詹師盧朝著門外喊,「真想聽我們的談話就直說,我不會氣量
狹小的拒絕你這點好奇心的。」
果然門外閃閃躲躲竄出個猥瑣的身影,「王爺好耳力。」
「你這一身酸腐儒的臭味兒,我八百里外都聞得著。」
「王爺不怕沙伽牟書真把刀架往您的脖子上?」
「他有這等膽量,我便親手把我這雙招子挖出來給你下酒喫。」
王烏往門外意味深長的瞄了一眼,「王爺是否挑錯人選了?沙伽牟書決計不是您的
對手。」
「時候未到。」詹師盧慢條斯理的起身下床,「他還需要琢磨哩。」
王烏急忙趨前遞上長靴,「王爺,我來。」
習慣了俯瞰眾生,再卑微的舉措在詹師盧眼裡都是理所當然。
「王烏,我讓你去幹的事,你幹得怎麼樣了?」
「我正是為了此事而來,」王烏自懷中摸出一封信簡,「王爺,請看。」
我欲殺單于降漢,漢遠,即兵來迎我,我即發。
詹師盧覷了一眼字跡,「是安國?」
「正是左大都尉。他與大漢間的暗自往來己有近半年之久了。」
「他想要什麼?」
「王爺,您應該要問的是:他不想要什麼?」
詹師盧深深凝望著王烏那張陰篤的臉孔,慢慢地勾起一邊嘴角,「王烏,你知不知
道有時聰明過了頭,是會令人生厭的?」
「王爺若厭我就殺了我。」
有趣。
「我不知你竟是如此厭倦了生命哩。」
「我豈是厭倦了生命?只是厭倦了一再被主上懷疑。」
詹師盧將視線收回,靜靜的微笑,莊嚴猶若端坐的菩薩,「王烏,別白費心思,我
今日重用你並不代表我信任你。」
「我知道以王爺的身份是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的,但總有例外。好比您相信骨都侯
,甚至您也相信沙伽牟書。」
「蘭鬱還只是個不懂事的娃娃。」
「那沙伽牟書呢?王爺,他在您身邊守了三天三夜,今日床邊之人若換成是我,您
怕早已驚醒過來,龍榻之旁是不容他人酣睡的。」
沙伽牟書是不同的,當他第一次在樓蘭城見他,他就理應是個特別的存在。一個在
宮闈樓閣中成長之人,不該有那樣坦然純真的眸子。即使他屈服於地,仍舊週身散發凜
冽高貴的氣質--看了真是令人扎目!他就是要好好折磨他,他就不信剝不掉他那層虛
偽的外衣。
他還以為樓蘭國母是偏心的哪!多麼可笑,若非在宮廷上見他那一眼,指名了要他
,今天到漠北的就是白毗耶了。那頭色慾薰心的蠢豬,調教起來該有多麼無趣呢?
「王烏,休把你在漢宮裡玩的那套把戲搬到大漠來,你下回膽敢在沙伽牟書面前多
嘴,你就自動乖乖到陣前去當個弓箭手。」
王烏驚忙道,「王爺!」
「夠了,下去吧,我要沐浴淨身了。」
王烏僵在原地片刻,低頭小聲地道,「我讓人送熱水進來。」
老狐狸。養著這樣一條狗在身邊遲早叫他反噬主人一口。
詹師盧脫去身上襯衣,古銅鏡中反射出一具精壯的身軀。傷痕累累而無防備的肉體
。他撫著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長長短短,糾纏盤桓,共十七道,刀刀見骨。
其實他同沙伽牟書說的故事只說了一半,另一半的真相是:母親刺殺父皇那天,他
被戍守的士兵當做亂黨處理,冷冽的刀劍劈進肉身,直到他拾起母親的彎刀砍下她的腦
袋為止。而父親自始冷眼旁觀這一切。
所有目睹真相的人皆在翌日無端失蹤,只剩他和父皇。而他,年僅八歲的漢女之子
,在三天後被晉封為左屠耆王,成為單于的正式繼承人。他於焉明瞭殺戮的好處。像瞎
眼人突然見到光明。
母親臨死前送給他的甜美贈禮。
沙伽牟書,你以為你的恨很深嗎?
還不夠呢!絕對不夠。
※ ※ ※
曠野之上旌旗隨風飄揚,青綠草地開始染上金黃的顏色,沙伽牟書身著簡潔的長裘
披甲跟隨在隊伍之後。他抬頭看頂上無垠的晴天,棉絮般的白雲團團圍攏在一塊兒,遮
住了烈日,今天是左屠耆王每月一次的城外圍獵。
向來在這種時候能出列部隊之中的都是詹師盧的親信之人,約百名的持長矛的重裝
騎兵跨騎肥碩的馬匹,浩浩蕩蕩地在錦繡繁華旗幟的引領下往城東南的方向行進。每個
人都視此行為莫大的榮耀,詹師盧是匈奴族繼軍臣單于之後少數能重創漢軍的大將,聲
威之隆,讓諸多期盼封侯拜將的青年前仆後繼投身帳營。
故而沙伽牟書的出現不免引來竊竊私語,一者他既非匈奴人,再者他乃敗戰之俘,
即便頂著骨都侯師傅的光環都不該有參與此次狩獵的資格。但是這種不滿與猜疑在詹師
盧一個嚴厲眼神的掃視下,立即煙消雲散。
沙伽牟書默默僅守在隊伍的最後面,待鼓聲響起,左右兩翼將士紛自衝殺而出,蘭
鬱全身披掛,擔任先鋒。一群鹿被騎兵追敢得四下奔竄,蘭鬱飛馬上前,自背後扯出弓
箭連發三箭,三頭鹿倒在地上,所有將士高興地大喊,「好,好!」
只見蘭鬱不慌不忙翻身下馬,取刀割下鹿首送到詹師王駕前,「謹贈左屠耆王,祝
王爺福健康泰。」
詹師盧滿臉得意,握住蘭鬱那雙血淋淋的手,「我的小人兒,你的箭術愈來愈進步
了,改明兒個,連我都不是你的對手了。」
「王爺這是在說笑,我勤練箭馬,還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能為王爺您分憂解勞嗎?」
「好!你且上馬來。」說罷,他迴身喚道,「沙伽牟書,換你來。」
蘭鬱慌忙制止,「詹師盧,師傅他不會騎射的。」
「放心,我不會為難他的。」
沙伽牟書在陣後遠遠聽到有人叫喚他的名字,前方隊伍自動往兩旁讓出一條通道。
沙伽牟書默然夾緊馬肚上前,恭謹的說道,「下官參見左屠耆王。」
詹師盧摟著蘭鬱的肩像是在宣示他的所有權,「沙伽牟書,該你上場了。蘭鬱三發
三中,你是他師傅,可千萬別輸給他呀。」
一旁小廝遞給他一只箭筒,裡頭躺著十二支長箭,沙伽牟書心裡有個模糊的概念正
在成形。
雷霆鼓聲又再度響起,圍獵完全按照行軍佈陣的方式進行,騎兵先從兩側驅趕樹林
裡的野獸,當麇集從林中奔馳而出時,沙伽牟書被迫咬牙追趕而上,張弓上弦,劃破緊
繃的氣氛迸出裂空鏑聲,長箭應聲射穿那頭麇的咽喉,鮮血染上箭尾羽毛。
沙伽牟書屏住呼吸,感覺那血好似一滴滴淌在他的心口上。他猶豫了片刻,拉住馬
韁,人在馬背上扭轉身軀,一箭直往詹師盧射去。
「小心!」
一箭未中,沙伽牟書策馬往詹師盧的方向狂奔,現場躁亂成一團,整個天空溢滿戰
鼓與嘶吼聲,他的眼中只見到詹師盧的影子,血液彷彿從腳底往上衝。再連發三箭,皆
被衛士所擋,他決意放手一搏,將目標對往詹師盧的座騎脛骨,箭離弦,恍若流星倏地
飛出,在那一刻,沙伽牟書清清楚楚的聽到戰鼓聲重疊在他的心跳聲之上,他甚至看到
蘭鬱驚恐的眼眸上映著自己的倒影,然後是詹師盧的馬提起雙蹄,在灰沙中悲鳴嘶叫。
「詹師盧!」
一切就像慢動作般在他眼前上演,沙伽牟書生生掉轉視線,撲殺至詹師盧身上,他
揚起那把鑲著于闐玉的彎刀,將全身氣力與仇恨醞釀在指尖,炙熱的陽光將灰沙曬成霧
氣,緩緩往下沉澱,他的思緒一下飛得很遠,飛到他小時候和父皇及白毗耶第一次到白
龍堆沙漠的那個時候。
那時他被父皇摟抱在胸前,眼前滾滾黃沙像是沒有盡頭,蒸騰的熱氣醞成扭曲的畫
面,父皇說這就是我們的土地、我們的家國,眼裡燃燒著莫名的狂熱,他掙開父親的懷
抱,將臉埋在地上,側耳傾聽從地心裡傳來的鳴響,像母親羊水裡沉穩的脈動。他忘情
於那種安寧,彷彿那就是他整個的世界。
直到他被粗魯的拖起身,他才回過神,像隻被釣離水面的魚兒死命地翻動尾巴,眼
前是那柄狼嘯之月不偏不倚地斜插在詹師盧肩上的舊傷口。
--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