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路迢迢,一川煙草送你遠行。
白沙漫漫,滿城飛花盼你歸來。
《千里明月.萬里星辰》〈鹽路篇〉
-閱讀注意事項-
*本故事為原創動畫K的日本神話時代架空故事
*故事中含有日本神話故事、神話學應用和個人的神話詮釋
*因故事的斷代關係,無法讓原作的部分角色出場,目前確定不會寫到日向三代
─重要角色名稱對照─
周防尊→素盞鳴
草薙出雲→天叢雲
櫛名安娜→櫛名田
十束多多良→十束
鐮本力夫→天手力雄
赤城翔平→翔平
坂東三郎太→三郎太
※以下為原作沒有、但日本神話中確實存在的角色
天照大神→天照
月讀尊→月讀
天狗→天狗
隨著故事推進,會陸續補上各個角色的對照名稱
-第七章-
夜間,寧靜的鄉村道路上突然響起了達達的馬蹄聲,而後一道如疾風般的影子伴隨著
俐落的步伐、快速地自點著火把的屋舍前奔馳而過,搖散了正炙熱燃燒的火焰。接著這陣
夜風一路掃過村子的主要幹道、翻捲起地面的塵土,最後在村落裡佔地最廣的屋子前停下
。
「翔平少爺!」
一看見來人是誰,拿著火把、守在屋子外頭的男僕立刻走上前來,向翻身下馬的褐髮
少年欠身行禮。
「今天製鹽區那裡出了點紛爭,所以回來晚了,父親沒有生氣吧?」
「呃、老爺他……」
男僕伸手接過翔平手中的韁繩,而後面有難色地歪了歪頭、支支吾吾了好半天。
「父親生氣了嗎……我知道了,我現在去跟他解釋。」
「不、不是,老爺沒有生氣、呃不、也不是沒有生氣、只是……」
「只是?」
見翔平疑惑地挑了挑眉,男僕緊張地握緊韁繩、急切地解釋道:「總之少爺您現在還
是不要去見老爺比較好,老爺沒有在生您的氣,我只是怕您這一去萬一被遷怒就不好了。
」
「為什……」
翔平正想進一步追問,屋子裡就突然傳出器皿被摔碎在地的聲音、以及清晰的怒吼聲
,讓翔平先是愣了一下,而後緩緩將視線朝主屋投射而去。
「三七分帳?那幫強盜也欺人太甚!」
「我們難道就只能被那幫人欺壓、不得翻身嗎?」
「對方都做到這個份上了,我們還要繼續坐以待斃嗎?」
聽見裡頭同時傳來好幾個不屬於父親的熟悉嗓音,翔平立刻皺起眉、握緊了手,顯然
是從隻字片語中弄明白了爭論的主題、以及僕人攔住自己的理由。
「是商隊的叔叔、伯伯們嗎?」
「是,老爺正在和他們談事情。」
男僕垂下頭、面色凝重地看著自己那沾染了泥土的光裸腳背。
「跟父親說,我出門辦一件事,順利的話,幾天內就會回來。」
「咦?少爺!」
看著翔平一把從自己手中奪走韁繩、俐落地翻身上馬,男僕神色慌亂地揮著手、打算
攔住對方的去路。
「少爺您這樣要我怎麼跟老爺交代,外面那麼危險,不僅有盜賊出沒,還有八岐大蛇
的手下不知在何處蠢蠢欲動。少爺算我求您了,不管是要辦什麼事,都不要去。」
「讓開。」
「少爺!」
看著那極力擋在門前、不讓自已離去的身影,翔平深吸一口氣、而後以堅定的眼神回
應對方眼中的擔憂和不安。
「我如果不去,現況就不會有所改變。依附商隊而生的鹽工、農民和他們的家人,依
舊會因為鹽盜的壓榨而苦不堪言。父親也依舊會為了保大家平安,而不得不對鹽盜妥協、
不得不承受商隊的壓力。所以我必須去尋找一個突破僵局的缺口,讓這一切結束。」
「少爺……」
「放心,我一定會回來的。」
翔平勾起嘴角,在火光映照之下、朝對方露出一個溫暖明亮的笑容,而後他拉緊韁繩
、雙腿朝馬肚一夾,便從微微側過身的男僕身邊騎過、朝著僅點有零星燈火的街道疾馳而
去。
馬蹄踏過歸來時的道路,在地面重疊上與先前的印子完全背道而馳的痕跡。而這陣在
夜裡朝著村子出入口直奔而去的馬蹄聲,稍微驚動了一些淺眠的住民,只見些許屋舍裡燃
起了微弱的火光,而後幾雙疑惑的眼眸透過搖曳的火焰、向在夜間快步奔馳的馬匹看去。
但這些視線並沒有映入駕著馬、向前直奔的翔平眼中,他只是握緊韁繩、堅定地驅使著坐
騎加速奔跑。可是,他的行動雖然看似毫不遲疑,但他的臉上卻也因為此行的危險性、以
及父親正面臨的困境,而浮現一絲不安。於是,他忍不住回過頭、向著父親所在的屋子看
去。
他記得很久以前,還是小孩子的他,也曾坐在馬上、遙望著那間屋子。那時,他飢寒
交迫、幾乎以為自己就要這麼死在荒郊野外,可是在他絕望地闔上眼、不願再對這個世界
有一絲留戀之前,一個笑容和藹的男人對他伸出了援手,並將他抱進懷裡、帶上馬。那是
他第一次知道人的懷抱可以如此溫暖,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坐在馬上是什麼樣的感覺。不過
,那時他大概是餓昏了頭、又受了點風寒,所以除了一路顛簸和那棟帶著溫暖土色的屋子
之外,什麼也沒看清。
那之後,他成了男人的養子,和男人一起生活、向男人學習各式各樣的事情。雖然他
並非男人親生的孩子,但他感覺得出來,男人是真心待他好、也是真心在教導他。而面對
管理聚落、統領商隊的男人,他心裡有著崇拜和尊敬,每每看著男人的背影,他總希望自
己能早日成為一個足以獨當一面的人,為男人分憂解勞,以報男人當年的救命之日,及那
之後的養育、教導之恩。
至於自己的親生父母究竟是誰、長什麼樣子、如今身在何方,他早已沒了印象。而對
這樣的兩個人,他談不上有感情,於是也就沒有愛或恨,他只希望若是他們還活在這個紛
亂世界的某一處,能夠安然無恙就好。對他來說,親生父母的生育之情,遠不及男人對他
的養育、教導之恩。但如今,這個給予他嶄新生命的男人,卻因為內憂外患而陷入困境。
他一直都看著,看著男人在這些年裡,為了鹽盜的事、為了商隊的事、為了村民的事
,四處奔波、心力交瘁。過去,他也許無力幫忙,但此刻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手無縛雞之
力的孩子了,為了報答男人的恩情、為了那些待他如家人一般的僕人和村民,他必須挺身
而出,即使是要他去和鹽盜決一死戰。
「父親,我出發了。」
翔平轉過頭、收回視線,騎著馬奔出村落。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年他和男人騎著馬
、踏進村落的景色,那時的他,由遠而近、從煉獄走到了一個溫暖的家。如今,他背著那
個家而去,將他想用心珍惜一輩子的事物留在了身後,由近而遠,從家走向荒野,只願自
己能將安穩和富庶在歸來之時,由遠而近,帶回故里。
「嗯?」
剛沿著村外的連外道路騎了一陣,翔平便感覺到四周的氣氛似乎有些不太對勁。此刻
,放眼所見的稀疏林地和遠方的荒野,盡是一片寂靜,連一點風吹草動都沒有。雖說像這
樣離村子有一段距離、有些偏僻和荒涼的地方,本來就連白天都鮮少有人經過,更何況現
在不僅時局緊張,又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這樣的空曠寧靜也是理所當然的。但即使再無人
煙,像這樣連一點蟲鳴鳥叫和徐徐夜風都沒有的情況,還是讓人忍不住心生疑惑、不安。
而就在翔平因為周遭凝滯的氣氛而提高警覺之時,原本載著翔平、穩定前行的馬突然
間停下了腳步、高揚起前蹄,嘴邊則不斷發出聲聲嘶鳴,似乎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怎、呃、沒事,沒事!」
翔平一邊安撫著自己的坐騎、一邊抓緊韁繩不讓自己因為馬身傾斜而跌落,而在好不
容易穩住馬匹之後,翔平探頭向前看去,打算看清究竟是什麼東西嚇著了陪伴自己多年、
膽子並不算小的搭檔。那一刻,翔平朝黑夜中的道路上凝神細看,而後,他在前方不遠處
的泥地上看見了一條正匍匐在地面上、睜眼瞪視著他的蛇。
「蛇……」
翔平瞇起了眼,打算藉著不充足的光線看清眼前那條蛇身上究竟帶著什麼樣的花紋,
但在他幾乎要因為昏暗的環境而放棄的時候,那透著詭異流光的眼眸卻讓翔平屏住了氣息
、使勁地握緊韁繩。當下,翔平伸手摸了摸馬的鬃毛,那動作像是在安撫、也像是在給予
暗號。接著,他在蛇主動結束與他的對峙、開始向前移動的時候,拉動韁繩、驅使著馬朝
蛇迎面奔去,而後,在與蛇有所接觸之前,馬匹突然一躍而起、自蛇身上飛躍而過,並在
馬蹄落地的那一刻開始使勁地拼命朝前狂奔。
「跑!」
伴隨著翔平的大吼、以及馬蹄激烈踏蹬於地面上的聲響,於塵土飛楊之中,一個身著
黑衣、披著散亂黑色長髮的男子,帶著張狂的笑容和透著血色的眼瞳衝出煙霧、以極快的
速度開始向翔平直衝而去,一點一點縮短由率先起跑的翔平所拉開的距離。而跑在前方的
翔平,或許是感受到後方傳來的陣陣壓迫感,在奔馳的過程中,他不時會偏離主要道路、
繞過樹叢,試圖擾亂對方的追擊。但在發現對方根本不把這些小動作看在眼底,總是一再
直衝過林木向他逼近之後,翔平沉下眼、心一橫,將手中的韁繩一扯、讓坐騎來了個急轉
彎,朝著一旁的森林奔去,打算藉由森林的遮掩和複雜路線,來拖住對方的步伐,好為自
己爭取逃脫的可能性。
「有沒有搞錯,那是什麼速度……」
在衝進森林之前,翔平微微向後瞄了一眼,立即看見了對方那氣勢十分驚人的衝刺,
那樣的速度和力道,彷彿要將地面的沙土都化作漫天煙塵一般,讓人不敢想像要是被那樣
高速奔馳的物體衝撞到,究竟會發生什麼慘劇。
「嘖……」
就在翔平騎著馬奔入森林,開始焦急地四處張望、試圖想出可行的下一步計畫時,一
道熟悉的嗓音突然自上方落下,讓他忍不住在向前奔馳的同時、抬頭向著茂密的林葉和枝
幹看去。
「往前跑、不要回頭,我們森林中央的瀑布見!」
「小三!」
「快跑、我已經設好火焰陷阱了。」
「你……」
「你給我乖乖照做,不要亂來!」
下一瞬間,森林周圍突然燃起了一圈熊熊烈火,將森林邊緣的林葉照得一片通紅、宛
若秋季愈冷而變色的紅葉一般。接著,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狂風突然間吹拂而過,讓火勢
當場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只見那幾乎要直衝天際的炙熱火焰,化作了一道蔓延數里火牆,
將森林和外界切割開來,讓那原本正追著翔平跑的男子不得不停下腳步,不甘心地對著眼
前的火焰發出震天怒吼。
那一刻,傳至耳邊的駭人吼叫聲,讓翔平忍不住回頭朝著來時的路看去,但他的視線
裡盡是混著林中迷霧的濃煙和在樹影間搖曳的赤紅,既不見方才追逐他的人影,也不見那
個叫他快跑、不要亂來的少年。這讓他開始覺得自己是否不該聽從對方的話,就這麼一個
人逃走,畢竟火焰究竟能對那隻妖物起多少作用、或者能夠拖延多少時間,根本是未知數
。也許,什麼用也沒有,若是這樣,他不就……
想到這裡,翔平拉緊韁繩,打算回頭去確認狀況,他不能接受對方犧牲自己的生命來
換取他的平安。只是,他還沒來得及掉頭,方才助他脫險的少年就突然從一棵樹上跳下、
立於前方不遠處的小徑上。
「就說了叫你不要亂來不是嗎?」
「小三!」
「這裡不安全,先到瀑布那邊再說。」
翔平點點頭,騎著馬來到對方身邊、伸手將對方給拉上馬,而後兩人便向著森林深處
直奔而去,逐漸隱沒在昏暗的樹影之中。
雖然樹林裡的光線略顯不足,但或許是因為地形平坦,加上他們所選擇的路線不太有
盤根錯節的樹根彼此糾纏、影響行動,因此一路上兩人並沒有遇到什麼阻礙,很順利地便
來到位於樹林中央的瀑布前面。
而在視野一瞬間拉開、整個明亮起來的那一刻,翔平不禁因為那座在月色照拂之下顯
得清澈透明、彷彿飄著一層水霧薄紗的瀑布發出了小小的讚嘆聲。過去,他除了前往製鹽
區幫忙、監工之外,鮮少離開村子這麼遠,於是他也就不會知道有這麼一座美麗的瀑布,
坐落在一片幽暗、寂靜的森林之中。
「小三、這裡……」
「三郎太。」
「嗯?」
「嗯什麼,你不要每次都小三、小三的叫,我的名字明明就不是那個。」
看著三郎太逕自跳下馬、走到瀑布下方的湖水邊,翔平愣了一下,而後忍不住輕笑出
聲,說道:「可是小三唸起來比較親切啊。」
「你、算了,明明不久前才剛死裡逃生,真不知道你怎麼還能笑得那麼開心。」
「……你生氣了嗎?」
翔平俐落地翻身下馬、並伸手順了順坐騎的鬃毛,而後他一邊看著馬兒那雙即使奮力
地跑了那麼長一段距離、卻仍舊十分有朝氣的眼眸,一邊開口向對方問道。
「……我說,你行動之前都不思考的嗎?你這樣擅自行動,會給多少人添麻煩你想過
嗎?況且,最近外頭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是強盜、就是八岐大蛇那幫妖物,你一個
人跑出來,是打算送死嗎?」
聽出對方那雖然極力掩飾、卻不自覺透出的微微怒氣,翔平握緊手、轉頭看向對方的
背影,「我知道我不該不告而別、不該衝動行事,可是鹽盜的壓迫、還有商隊的困境都已
經把大家逼到極限了,我如果不做些什麼,不僅是父親、整個村子和商隊都會垮掉的。」
「所以你就不怕丟了性命嗎?如果你發生什麼事,那伯父誰去救……」
原本正打算轉過身、好好訓誡翔平一番的三郎太,在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不該說的話之
後,隨即闔上了嘴、偏過頭,打算忽略翔平那一臉疑惑又不安的神情。
「救?什麼意思?」
「沒什麼。」
「喂、你話不要說一半啊,那是什麼意思、父親發生什麼事了?」
當下,翔平忍不住大步朝三郎太走去,並一把扳住對方的肩、激動地搖了又搖,眼神
裡盡是想從對方口中得到答案的急切。
「嘖、你冷靜一點。」三郎太一把握住翔平的手腕,要對方冷靜一點。但這樣的安撫
顯然不足以讓對方平靜下來,翔平的眼中仍然被一片焦慮所掩蓋著,於是三郎太用力揮開
翔平的手、反過來壓住對方的肩,說道:「你應該不知道商隊裡很早就出現分裂了吧。顧
我做保鑣的那個人,幾年前就想取你父親而代之了,只是苦於沒有機會而已。你知道你剛
剛為什麼會遭到攻擊嗎?因為那個人認為跟八岐大蛇的手下聯手殲滅鹽盜,那麼臣服於鹽
盜之下的伯父,就沒有立足之地、勢必要讓出商隊領導人的位置。」
聽完這段話的翔平,張大了眼,嘴唇開開闔闔了好半天,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他一直
以為,雖然偶有紛爭、不合,但商隊的每個人都是在為商隊和村子盡心盡力,大家都是同
一條船上的同伴。可是如今擺在眼前的事實,卻是這條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搖搖晃
晃、甚至破了好幾個洞,幾乎要沉沒在一片汪洋中了。而在這艘經營多年、滿載了許多回
憶和情感的船處在風雨飄搖的處境中時,船上的人卻不願團結一心、共度難關,反而是四
分五裂、應了患難見真情的另一層意思。而那些跳船逃生、另擇他船的人,還不忘在離開
前從這艘破船上撈好處、甚至落井下石。
「這不是,真的吧……」
「也許我該收回前言,你剛剛跑出來,或許是對的。若是你剛剛進到屋子裡,也許就
會跟伯父一起被抓了。」
那一刻,翔平微微垂下眼、伸手輕輕握住三郎太按在自己肩上的手。
「我們回去。」
「等、你剛剛沒聽到我說的嗎?你是真的什麼都沒在想嗎?拜託你冷靜一點!」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這是我要問你的吧!你打算怎麼辦?你應該是有所打算才會離開村子的不是嗎?不
要跟我說你沒想過這個就衝出來了。」
「我……」
三郎太的話讓翔平愣了一下,而後他緩緩抬頭對上三郎太的眼眸,「神子。」
「神子?」
「最近村子裡不是在傳葦原中國來了個神子、斬了八岐大蛇嗎?如果可以找到那位神
子,取得他的幫忙,所有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了,無論是鹽盜、還是……」
「神子?別開玩笑了,聽說他斬了八岐大蛇之後,就到處遊山玩水去了,哪有空理會
這點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們所在意的人事物、包括時間,在他們眼中就像顆沙子一樣,完
全看不上眼,就算真的不小心進了眼裡,也是一眨就掉了。」
聽完三郎太的話,翔平雖然感到不甘心、想要出言反駁,但他卻也明白這番話句句屬
實。的確,神子斬了八岐大蛇也許只是一時興起,並不代表他有心要拯救葦原中國的人民
脫離苦海。況且,無論是他、還是他們的村子,都只是遼闊大地上無比渺小的存在,高貴
如神子,不要說幫忙了,說不定連看都不會看他們一眼。
當下,翔平沒來由地想起幾年前,看顧他長大的婆婆曾經在臨終前對他說過:「比起
地上和天上的神,我更相信被父神所厭惡、掌管著黃泉國度的母神。因為高天原的神祇從
來不會回應我的祈禱,在我的丈夫被鹽盜奪去性命的時候,祂們不在,在我年幼的兒子因
為饑荒和高燒而夭折的時候,祂們不在。但是你知道嗎?母神說要引領人類的靈魂走到彼
岸,向來是說到做到。」
那時候,他對這段話還沒有深刻的體會,但如今,他卻體悟到當亡者國度的神祇比起
守護生靈的神祇還盡忠職守、信守承諾的時候,是多麼諷刺的事。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
世界竟變得如此歪斜而脫序了?
可是,難道因為這個世界變成了這個樣子,他們就該放棄一切、放棄自己嗎?
「小三,可是、我們只剩這條路可以努力看看了不是嗎?」
至少,在他們徹底絕望之前,他想最後一次向高天原的神祇祈禱。他想向名為素盞鳴
的神子祈禱,祈禱這個世界的希望和生機還沒有死絕,祈禱他還可以相信自己、以及所愛
的人仍然有一個未知、卻有光明點綴的未來。
***
在清晰明亮的月光於清澈的小溪上,留下一抹朦朧又曖昧的身影之時,天叢雲正獨自
坐在溪水旁的草地上,靜靜地看著眼前的潺潺溪水不斷沖刷水中的石頭,並帶著不時墜落
於水面的落葉與花瓣,一同往下游流去,一去不復返。
這段日子以來,他表面上是陪著素盞鳴遊山玩水、吃喝玩樂,但實際上,他卻是一邊
演戲給高天原的監視神看、一邊蒐集和守護神與鹽路相關的情報。而他也從不對他的策略
、或者蒐集來的情報有所隱瞞,只要有新的想法或進展,他也不管那個好像對什麼事都意
興闌珊的神子到底有沒有在聽、或者聽進了多少,他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對於素盞鳴的態度,起初,他以為對方只是性格懶散、過慣了悠哉的日子,加上認同
他的計畫,所以不對他的行動多加過問,所以表現出了完全放開了在玩、一點也不想管事
的樣子。但直到最近,他開始注意到素盞鳴不是整夜不得眠,就是突然在睡夢中驚醒、而
後在周遭掀起驚人的狂風,他才明白,這個人從來不是不在意、也不是只想著偷懶而已。
素盞鳴在忍耐、壓抑,為了那個對他而言幾乎與生命、家人、朋友、以及其他許許多多種
身分和情感等同的存在,用盡了所有的心力在克制自己。素盞鳴不擅於等待,但此刻他卻
選擇了不知該等上多久的道路。
看著這樣的素盞鳴,他覺得他感受到了對方心中那份強烈的情感和執著,他也明白了
那個不知身在何方的守護神對素盞鳴而言有多重要。可是,他們走過那麼多地方、拜訪了
大大小小的神祇,卻始終沒能尋到一點線索。天上一日,人間十年,一顆十年前墜落在葦
原中國的星子,一顆在這十年間,不是唯一一顆落於人間的星子,即使是居住於人間的神
祇,也未必會記得哪一天、哪個方向,有那麼一顆流星劃過天際、被迫從摯愛的人身邊離
去。
而這樣的分離,正一點一點侵蝕、耗損著素盞鳴的一切。也許哪一天,存在於素盞鳴
惡夢中的一切,會擺脫夢的禁錮、化為現實,將他身邊的一切都破壞殆盡也說不定。
這時,一陣拂過面龐的微風,讓天叢雲自沉思中回過神來,而後他忍不住轉過頭、回
望著那個正躺在樹蔭下休息的神子。那一刻,方才輕輕吹拂而過的微風突然化作一陣讓人
忍不住想闔上眼的狂風,壓迫著四周的林木、綠草和溪水。這突如其來的發展和顯然會越
演越烈的趨勢,讓天叢雲的心中閃過強烈的不安,他頂著風壓、站起身,一步一步往素盞
鳴走去,試圖在事情一發不可收拾之前,叫醒素盞鳴。
但他一來到素盞鳴的身邊,原本躺在草地上的身影就突然一個翻身、站了起來,一把
將他壓在一旁的樹幹上,並用手緊緊掐住他的頸子,力道之大、幾乎讓他有種自己會就這
麼被捏斷脖子的錯覺。
「尊……」
伴隨著一聲艱難又斷續的呼喚,天叢雲伸手握住素盞鳴那隻掐著自己脖子的手,試圖
做出抵抗。但幾乎要窒息的感覺和脖頸上的疼痛感,讓他頓時失了手勁,只能任由思緒和
感官一點一點遠去、飄散。
糟糕──在天叢雲忍不住於心中浮現這樣的念頭之時,他也同時在心裡嘲笑起自己來
,一開始,他就告誡自己只能為這個人謀劃計策,絕不深交、也不玩火。但現在,他明明
什麼也沒做,不、也許他做了,因為明白這個人內心的苦澀、傷痛,所以他被迫與對方拉
近了距離、被迫去注視那些他原本不願看見的一切。於是,他無法看著這個人恣意揮霍自
己的生命,於是,他讓自己陷入了無法抽身的境地。
「唔……」
就在天叢雲幾乎要因為頸子上的壓迫而喪失意識的瞬間,素盞鳴的手突然一鬆,當場
讓天叢雲一邊大口地吸氣和喘氣、一邊狼狽地乾咳不止,整個人搖搖晃晃了幾下,便沿著
樹幹滑坐在地上。渴求著空氣的迫切感和從疼痛中逃脫、一瞬間的鬆懈,讓天叢雲沒有注
意到素盞鳴正緩緩地蹲下身、直勾勾地看著他。
那一刻,素盞鳴伸出手在半空中抓握了片刻,似乎在猶豫著是否應該碰觸眼前這個剛
剛差點被自己失手殺掉的男人。但在他理出一個頭緒之前,他卻本能地伸手輕觸天叢雲那
在月光照射之下更顯得柔軟的金褐色髮絲,而後他順著對方緩緩抬起的臉龐、以指尖和指
腹輕輕滑過對方泛著生理性淚水的眼角。接著他訝異地發現,對於他的碰觸,對方的臉上
、眼中並沒有一絲害怕或畏懼的情緒。
「你、不怕嗎?」
「你如果真的要殺我,我也沒有反抗的餘地不是嗎?既然如此,為何要怕?」
既然知道逃不掉、躲不過,那麼與其害怕、他不如選擇坦然接受。
看著素盞鳴那低垂下來、不知在想什麼的視線,天叢雲突然覺得自己這句話,雖然是
事實、但或許不該在這一刻說出口。他並不是直來直往的人,但在面對素盞鳴時,他不認
為對方喜歡他迂迴前進、旁敲側擊,而這段日子相處下來,也證明了他的想法是對的,談
正事時,素盞鳴喜歡他直言不諱又切中要害的說話方式。可是,他必須承認,這樣看似忠
誠、親密,其實卻不參雜一絲溫柔的言詞,也是因為他不希望自己在相處和對談中投入一
點點的感情。但或許,很多事不是自己說不想要、不願發生,就真的能夠如自己所願的。
例如,當他開始去思考他們現在所面對的不是公事、而他們之間才剛發生一件在人跟
人之間可以說是驚心動魄的事情之時,他就明白,開始在意對方的心理狀態、開始去感同
身受的自己,早就背離了他最初所畫下的界線了。素盞鳴的情緒就像一汪湖水,而他則是
漫步其中、卻忘了將衣襬拉起的旅人。即使一開始沒有感覺,無形的水也會沿著布料往上
蔓延、擴散,一點一點浸潤衣衫和肌膚,於是當他回過頭的時候,他只能身著沾染著水氣
的衣服,看著來時所經過的地方早已連陣陣漣漪都消失無蹤、只剩一片平靜無波。
但即使如此,他卻已經無力再去踩出輕盈的漣漪,因為水所附加在身上的重量,讓他
明白了這片湖水究竟承載了多少深重又不為人知的心事。有意也好、無意也罷,素盞鳴的
情感,已在不知不覺間浸染了他的心,讓他再也無法不去面對這個人心中的真實,也讓他
明白,要在水中劃出一道明確的界線,只是徒勞無功。
「你……又做惡夢了嗎?」
天叢雲緩緩伸出手,以指尖輕觸素盞鳴的鼻樑、讓對方因為他的碰觸而抬起眼看向他
。
「是因為守護神的關係嗎?」
天叢雲一邊問著,一邊伸手撫過對方的面龐、而後輕輕在對方的額際和太陽穴的位置
按了幾下。他看不清素盞鳴現在究竟用著什麼樣的眼神在看他,而他同樣也不明白自己究
竟是出於什麼想法,所以想去安撫這個不知何時又會拿他的生命開玩笑的男人。或許是同
情,或許是這個人並不如過去的傳言所說,那樣殘暴、無情。又或許是因為他明白,正因
為這個人有情、真誠,所以勢必會一點一點感受到隨之而來的痛苦和不安。
「就這件事而言,我不會對你說大道理、也不會阻止你。如果有一天,你所夢見的一
切,注定要成真,那或許你想向自己、以及這個世界去索討什麼。但那不是現在,至少不
是現在。」
那一刻,素盞鳴輕輕抓握住天叢雲擱在自己頰邊的手,而後他闔上眼、向前一傾,將
額頭輕輕靠在天叢雲的肩上,像是想藉此擋住自己的表情、也像是想以此尋求慰藉。
其實,如果去除那充滿違和感的、屬於八岐大蛇的氣息,那麼眼前這個人,就幾乎和
他所熟悉的那個人一模一樣了。無論是說話方式、語氣,還是性格、和他的相處模式,這
個人的一舉一動,全都帶著一種讓他熟悉卻又陌生、迷惑的感覺,儘管他明白對方無法和
自己進行心靈交流、身上連一點屬於自己的氣息都沒有,這兩點,就足以證明天叢雲只是
和守護神相像的另一個人。可是,心中的想念卻讓他總是一再想從這個人身上尋找一個不
存在的幻影。
例如像現在這樣眼前一片黑暗、只能憑藉其他感官來感覺對方的時候,他就會覺得,
他心裡那座荒廢了無數時日的城,有了一點生氣。而綴滿無名青苔的城牆,彷彿也能在風
吹日曬中,憑藉著不知從何飄來的種子,在牆角開出一朵花、結出甜美的果。
「殿下!」
就在他感覺到天叢雲溫暖的手掌,正輕輕撫過自己的頭髮,以輕柔的動作來安撫、陪
伴著他時,一個急切、滿溢著怒氣的聲音便從天而降,自不遠處的小溪旁傳來。
「天狗?」
聽見天叢雲疑惑的聲音,素盞鳴緩緩伸手摟住了天叢雲的腰、一把將對方抱進了懷裡
,似乎完全沒有起身、搭理對方的打算。
「我以為除了你之外,沒有人可以隨意進出你設下的結界。」
面對素盞鳴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天叢雲臉上沒有一絲訝異,他只是帶著笑、親暱地環
住對方的頸子,完全不見方才被對方逼到進退維谷之境的樣子。
「他不一樣,他是從我的風裡面誕生的。」(註六)
聞言,天叢雲會意地點點頭,而後他看著墨髮少年一邊帶著濃烈地敵意向他看來,一
邊恭敬地朝素盞鳴說道:「殿下,大家都很擔心您,您不回去嗎?而且……」
「而且?」
一聽見素盞鳴一如以往低沉的嗓音悠緩地飄過耳際,天狗立刻接著說:「而且守護神
還在等著殿下您。」
「我知道。」
聽到素盞鳴只是簡短地答了那麼一句,語氣裡,盡是敷衍多過認真的感覺,天狗隨即
握緊了手掌,一雙墨黑眼瞳死命地盯著被素盞鳴抱在懷裡、對於他的怒目瞪視毫不在意的
天叢雲。不擅於掩飾情緒和想法的天狗,在這一刻,完全將心中所想表現在了臉上,他把
素盞鳴的不告而別、久出未歸、玩物喪志全都歸結到了和八岐大蛇密不可分的天叢雲身上
。
「殿下。」
「嗯?」
「我認為一個來歷不明、跟八岐大蛇有關係的人,不適合留在殿下身邊。」
天狗的聲音才剛落下,素盞鳴就發出一聲悶悶的哈欠聲,而後挪了挪身體,傾身往天
叢雲的腿上躺去,動作熟捻而一氣呵成。
「你先回去,過一陣子我會去找你們。」
「殿下!」
面對天狗的呼喊,素盞鳴沒再多說什麼,他只是翻了個身、尋了個舒適的角度和位置
,就這麼睡了下去,只留下怒氣未消的天狗和帶著笑的天叢雲兩人彼此對視著。
「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我不會走的。」
留下這句話之後,天狗便轉身走到一旁的大石子上坐下,眼眸動也不動地盯著天叢雲
看,彷彿怕他下一刻就把素盞鳴怎麼樣似的。
看著天狗如此認真的模樣,天叢雲不禁在心裡笑了笑,他想,這大概就是有什麼樣的
王、就有什麼樣的下屬吧。天狗之所以留下來,絕對不是因為他不相信素盞鳴,而是因為
他那直腸子的性格,轉不了彎,才讓他陷入想相信素盞鳴、卻又護主心切的處境裡。雖然
這可能會讓他做起事來稍微綁手綁腳,但也不礙事,而且,天狗說不定還有能夠派上用場
的時候。
畢竟他和素盞鳴這場戲,也需要有個衝動、直來直往的人來搧風點火,才能演得真真
切切。
想到這裡,天叢雲伸手輕輕覆蓋上素盞鳴的眼眸,為他擋去擾眠的微光,低聲調侃道
:「我不知道原來你戲演得還不錯。」
「彼此彼此,你也不差。」
「這個嘛……能夠順利騙過天上那兩位,才算得上演技精湛。」
天叢雲微微抬起頭,對著明亮無雲的夜空勾起了嘴角。
註六:在比《古事記》更早、由聖德太子和蘇我馬子等人合編的史書《舊事記》中,有這
樣的記載:「一股強猛之氣自素盞鳴尊體內吐出,其幻化為天狗神。」江戶時代認為這可
能是日本天狗的起源,本處採用此說。引用自:多田克己著,歐凱寧譯,《日本神妖博物
誌》(台北:商周出版,2009),頁24。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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