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蟬

[tachikom (椪！)]

一隻蟬趴伏在淋浴間的地上。一隻已死的蟬。

你抬頭仰望那扇小小的氣窗，窗外的漆黑夜色使樹林的影子有了點詭譎的氣味，全然沒
有白天綠蔭隨風擺拂的美感。這隻蟬大概是從窗外的枝枒上移動到這兒來的，在冰涼的
人造材質磁磚上結束那短暫的一生，很不自然，卻也讓你興味盎然。

還滿意這樣的結局嗎？

你低聲問道，沒有期待要得到回答。蟬的身體溼漉漉的，是他剛剛淋浴時濺溼的吧？你
拉開拉門時瞧見角落有個暗色的物體，特意蹲下來看才發現那是蟬。視力比你更差上許
多的他，說不定連角落有異樣都不曾發覺。

蟬需不需要喝水呢？
死後被濺得渾身溼透的蟬。你嘆了口氣。


§

相遇的時候，兩個人都是不會想得太多的年紀。相信有夢想就要去實現，相信春天來了
花就會開，相信公民課本上書寫的文字並且認真去執行。

相信兩個人相愛就可以面對世上所有。

於是你們那初生稚嫩的純潔戀情就從手碰在一起的時候開始了。去書店時發現彼此注意
到的第一本書相同就能興奮整個晚上；去看電影時很認真的討論劇情，到幾乎要吵起來
時才發覺彼此額頭碰在一塊，隨即臉紅了起來；對方考試考壞了或心情不好，通通當成
是自己的事情那樣認真考慮著、煩惱著。

第一個夏天你們去了海邊，全身都是鹽和沙的兩個少年張開雙臂迎接盛大的海風，真心
地認為這種日子還會持續很久很久。你們沒有經過暗戀或試探就確定了彼此的心意，直
來直往的性格幫助你們解決了很多可能有的不愉快。都是頭一次學著愛人卻沒有同齡少
年未脫的稚氣，你們都被無數次以「早熟、聰慧」等字眼形容，沒有驚濤駭浪的安穩甜
蜜，的確是你們理想中幸福的構圖。

可以的話，我們永遠不吵架好不好？
你點點頭，因為你也不想跟他吵架。
暑假的教室外傳來蟬的叫聲，如海浪般波動起伏，流進你們的耳朵裡。

於是你們之間真的，始終沒有任何爭吵。
始終。


§

有時你會覺得被一種責任感驅使著，像有一隻大手從你背後抓住你，用一種似乎可以抵
禦，但服從絕對比抗拒輕鬆的力道，要你再往前踏一步。很好的國小優秀的國中，厲害
的高中了不起的大學，這條路走久了就產生了使命感，要成為「優秀的人」的使命感。

他也是一樣的，自覺踏在優秀的道路上。

沒有人要求你應該如何，但你在明白自己無法參透宇宙的奧秘後，就把存了很久的錢才
買到、性命一樣寶貝的天文望遠鏡收了起來；他的雙親是你見過最開明的父母，富裕的
家境也讓他有追求夢想的本錢，可是在第二十次被退稿時，他去報考了補習班，開始準
備公務員考試。

二十次是我給自己的期限。不是沒有才能，是才能不夠。
他淡淡地說。
你望著在瓦斯爐的青藍火焰中一張張燃盡的稿紙，沉默地拉住了他的手。

曾有人指責過你不夠執著努力，也有人說他放棄實在太可惜。你們很有默契地笑了笑，
沒多說什麼。你跟他是同一種人，比起冒險才能取得的金礦，不如安於自家後院能種菜
的沃土。欠缺這點勇氣並不會讓你們被責備，反而能讓愛你們的人安心。

那年夏天你們去爬山，他興高采烈地加入附近小學生的校外教學隊伍，抓了一隻蟬拿到
你面前。在土中沉眠多年，與世界見面後為了傳宗接代而忙碌不已，最後用令人驚愕的
速度死去。是為了什麼而如此？

不為什麼。這是生存意義。
他的眼神透著一點點茫然，以及一點點若有所思。
劇烈震動著空氣的蟬聲，在數日之後安靜了下來。你望著他抓住的那隻蟬所製成的標本，
忽然覺得非常寂寞。


§


多年好友的你們出了社會之後，因為工作地點相近而一同租屋，無論在外人或彼此之間
都是那麼理所當然。什麼問題都沒有。

他帶他的女朋友回來，你也在家裡招待你的。兩方人馬見面時還會互相打招呼，你還跟
他以及他的其中兩任女友吃過飯，比較近這一任的廚藝比較好，可惜三個月前還是吹了。

沒什麼好難過的，你們也沒有為此爭吵過。大學畢業前的幾個月開始你們越來越少見面，
躺在同一張床上睡覺都是很難得的事情。他考取公務員的時候，你們已經連如何接吻都
遺忘了。熟悉的氣味依然熟悉，你甚至還認真的覺得，去掉那些很有可能帶來麻煩的成
分之後，彼此美好的友情比什麼都值得珍惜。

像夏天一樣漸漸淡去，總比蟬聲那樣驟然停頓，來得好過多了。
你和他都是成熟聰明的人，這樣的發展，彼此都心照不宣。

這是生存意義。
如果不能以穩定的步調工作、升遷、娶妻生子而後老去，那麼，會受到多少的質疑？來
自家人的、來自社會的、來自你們自己的。放棄了那麼多東西才得到的安定，怎麼能不
好好保護？即使要多拋棄這一樣東西，也沒什麼好在意的。

他也是這麼想的吧？
窗外又是蟬聲喧鳴的時節。你掩起耳朵，對自己說，這樣很好。
心裡那一點點的憤恨、懊悔，還有幾乎要把眼淚逼出眼眶的寂寞，都是可以忍耐的。
因為只有一點點。


§

一隻蟬趴伏在淋浴間的地上。一隻死去的蟬。
他沒有看見，而把水淋在上面，顯得狼狽而可憐的蟬。

在土中忍受了那麼久的黑暗，只是為了傳宗接代。
傳宗接代是生存的意義，是的。對蟬來說，是的。
死在冰冷的磁磚上的蟬，他沒有看見。

死在沉默和隔絕裡的你們的愛情，他也沒有看見。
還滿意這樣的結局嗎？

這個夏天你終於發現，自己願意拋棄生存意義、拋棄固守的一切去愛他。
但是，最後一隻蟬，已經死在淋浴間的地上，再也不會鳴唱了。

--

我今天洗澡的時候看到的，淋浴間的蟬。
然後我就跟牠一起洗澡了...(欸)

林宥嘉的專輯越聽越好聽耶。

--

愛情太短，而遺忘太長   by Publo Neruda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3.189.123
推 wobarod:好喜歡蟬的意象
推 hydeciel:很喜歡這篇的感覺 :D
推 watercolor:當真正的生命之火已經熄滅，所謂的生存意義也就不存在
→ watercolor:了。雖生猶死。
推 lylas1017:好像不只是成長的無力感(可是好好看Q口Q)
推 rooto:這篇後勁很強T-T (偷推請說
推 midorijust:這篇好棒，雖然有種非常深刻的哀傷感，可是卻真實的讓
→ midorijust:人難以忽略。真的後勁很強。
推 pollyptt:好文推～～
推 hahano:我要推…
推 ami2003tw:椪友推！
推 lovechai:好,推
推 Fully:看完後在淡淡的哀傷中微笑  短暫而豐富已不枉此生了吧
推 zlain:阿...我也要推....
推 ornvQ:很好看！(再次激動握拳)  我好喜歡可惡〒▽〒(可惡什麼)
→ ornvQ:我喜歡那句"還滿意這樣的結局"嗎 = w =
推 flouria:難以挽回的無力與無奈。
推 wasarll:很精采的好文，貼近生活讓人感嘆QQ
推 clearmoon:相當深刻,看完嘆了長長一口氣,好一篇佳作
※ 編輯: tachikom        來自: 140.113.189.123      (06/23 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