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tecscan (水沐)
看板BB-Love
標題[自創] 來自風城 七
時間Thu Feb 7 20:44:59 2013
從新竹到台北,再往澎湖。客機起飛的瞬間、耳鼻口的澀滯感讓何卓安暈眩,拼命吞
口水、聽著耳邊嗶啵嗶啵響,思緒隨著機身一同脫離地心引力。
記得那時候是八月底,完成所有新生註冊手續後,程涵方也回國了,他們在九月中訂
下何卓安碩論的題目。
經過一段時間的熟悉後,此時的何卓安對自己的處境更清楚一些了,他明白碩論歸碩
論,自己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幫老板做實驗發paper、發paper、拼命發paper,和老板的研
究內容相比之下,他給自己的題目好比是一塊蛋糕。
老板回國的同時帶來了經費和新的案子,同時間還有一個項目十二月中要有初步結果
,加上國科會計畫,工作分派下去後整個實驗室又忙碌了起來。除了做研究之外,這學期
何卓安選了兩門課,共六學分。這次沒有和程涵方討論,他對於未來的學習方向已經有了
想法。
很快,十月初,第一次Lab meeting結束,大部分人期待的中秋連續假期到來。
中秋節前一天何卓安和父親去了一趟竹南,兩人在母親娘家留了一晚,隔天又回到新
竹。何卓安事先向父親報備:剩下兩天假期他要去台北,幾個大學同學說好找時間聚一聚
。
父親回說知道了,讓他放假多休息多走走。
不一會兒,他又問:「對了,你那個朋友,鍾念成,一陣子沒聽你提到他,他最近怎
麼樣了?」
何卓安回:「他在當兵,正好這幾天休假。」
「怎麼去當兵了?」父親愣:「沒念研究所?」
「他明年要出國,出國前要先當完兵。」
父親看著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
臨出門前,何卓安坐在門口穿鞋,忽然聽見父親說:「小安,你想不想出國?」
「爸,我沒想那麼多。」他頓了頓,「我才碩一而已。」
「我們都幫你準備好了,」他聽見父親說:「我們存了五百萬,送你出國念博士。」
他逃避似地低下頭,丟下一句:「我還沒畢業,現在說這些都太早了。」然後匆匆出
門。從那以後,何卓安小心地不再提起鍾念成的事,與父親的談話也避著出國的事。
他與父親之間的關係不若以往。自他回新竹後,他們相處時間多了,兩人之間的語言
卻減少了。認識的人和鄰居聽說何卓安回新竹念書的事,都說:多難得的一個男孩子,這
麼孝順,願意回家鄉陪伴父親。
何卓安卻知道,自己能做的,也只有這些。自從母親過世後,大部分的時間父親都是
沉默著,有時雙眼定定地望向某一處,凝眸深處一無所有。他的父親是個戀家的男人,工
作外大部分的時間都給了妻兒,就算是難得的應酬和不多的社交活動場合,身邊必定有母
親陪伴。
沒有人比父親這樣的男人更了解伴侶的意義。那個陪伴他二十五年的女人,是他的妻
子,摯友,他另一半的靈魂。看著父親的容顏隨著逝去的半身逐漸凋零枯槁,何卓安不知
道如何排解父親心裡的哀傷。
回到父親身邊才發覺自己不懂得陪伴,那個過去的自己卻懂。遙遠的記憶裡,他的臉
龐曾經熟悉父親手心的溫度,他的頭髮習慣父親的觸摸,夜晚,每當父親帶著工作後疲憊
回到家中,總會倒臥在客廳裡,讓何卓安站在他的背上,嬉戲般的四處踩踏,舒緩他一身
疲勞。那時候何卓安的個子還沒長到父親的一半。
隨著年齡漸長,失去了陪伴的能力,他開始害怕,失去了靈魂、只留下軀殼的父親,
彷彿隨時會消失。
做兒女的總是如此,總在某一天才猛然驚覺:記憶裡的雙親高大健朗,衰老彷彿一夕
之間。
思緒隨飛機的起落浮動,最終停泊在馬公市。
不同於風城,只有在港口邊隱約飄浮著些微海水的氣味,記憶裡,海風帶著鹹味漫過
整座島嶼,構成他對風櫃所有的印象。曾經他只要一聞到這股氣味就頭暈,那讓他聯想到
不好的乘船經驗。而如今氣味淡了許多,讓何卓安忍不住猜想,記憶裡濃重的海水味或許
是海上歷劫的餘悸。
他身上沒有任何行李,穿過機場大廳之後攔下計程車,說了目的地,他從後照鏡中看
見司機露出些微訝異的表情。
那是看得見海的地方,父親與母親的長眠之處。
他曾經猜想,當時自己之所以堅持回到新竹,是因為在心底他隱隱約約知道,自己沒
有太多時間陪伴父親了。
那一年,母親十月底病逝,隔年十一月,一場車禍中他再一次永遠失去了親人。
那是一個下著雨的夜晚。他在Lab跑數據到晚上十點半,趕在回家的路上經過工程一
館,校園裡風最大的地方就是它前面那一段路,來自四面八方、透著冰冷的風灌入他的衣
領,手中不堪一擊的摺疊傘從傘骨中央攔腰折斷。接獲警方通知時他的全身浸泡在雨水中
,冰冰涼涼的。
他至今記得那種感覺。彷彿是渾身赤裸著從結冰的湖泊中被撈起,像是在冰雪中淌著
鮮血,寒氣沿著微血管竄入四肢百骸,傷口與疼痛被凍得僵硬、麻木、毫無知覺。
他也記得,當晚他聯絡程涵方告知自己即將請喪假的消息時,沉默在電話兩頭蔓延。
他想起,兩週前程涵方才見過自己的父親。
那天何卓安一個人在實驗室和一組數據奮鬥著,滿腦子想著在今天一次把事情處理完
,結束時剛好遇見回lab拿東西的程涵方。
「我順便送你回去。」程涵方當時這樣說,不是客氣,也容不得別人拒絕,就這樣開
車載著自己的學生回到住處,下車時正好遇見自己父親剛採購完回來,手上提著一袋又一
袋的。
他拎過父親手上的大包小包東西放在家門口,回頭就看見程涵方不知何時下了車,正
和自己的父親說話。
何卓安走近時,對話已經告一段落,只隱約聽見父親說了句「拜託老師多照顧」,程
涵方抬頭看了他一眼,略略頷首隨即告辭離去。
不只是和卓安自己,恐怕程涵方也想不到,不久前才見到的人忽然就這樣離開了。
分分秒秒,在淺淺呼吸聲中流逝,不清楚過了多久,那道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你
要堅強。」
你要堅強。他是第一個這樣告訴自己的人。
後來再後來,有無數的人向何卓安說過同樣的話,面對面;但是唯一觸動他的,卻是
從電話看不見那一頭傳過來的那一句:
你要堅強。
父親的喪禮一切從簡,告別式結束、遺體火化後由他和兩個叔伯迎回澎湖。雖然流程
已經儘量安排得簡單,但身後需要處理的事情仍是不少,何卓安回到本島已經是三個星期
之後了。
回程的船上他趴在船尾的欄杆上吐得一蹋糊塗,泛著酸苦的胃液和淚水一同湧出灼傷
他的黏膜和食道,到後來他只是不停乾嘔著,不知道身體裏還有什麼、還剩什麼。
回新竹的路上他一路暈著,直到快抵達火車站時,接到一通電話。看著來電顯示的瞬
間他反射性地按下通話鍵,。
對方開頭第一句話就是:「何卓安,你回新竹了嗎?」
何卓安坐直了身子,「還沒,快到了。」
「你坐火車?」
「嗯,下一站就是竹北。」
「那就在竹北下車。」
「……咦?」
「我這裡到竹北比較近,下車後等我電話,我去接你。」
一結束通話何卓安頓時手足無措起來。列車抵達竹北站時他手忙腳亂地提著大包小包
,匆匆起身,一腳才踏出火車站,又聽見電話響起。
──車門關上的瞬間,意識有些恍惚。
這期間程涵方一連喊了他三次,直到第三次,他才反應過來。
「──安全帶。」
這時他像是突然醒來似的,拉過安全帶連聲道歉。
然後,在老板開始發動引擎打方向盤的時候,何卓安又呆愣起來,想著眼前究竟是什
麼狀況,老板竟然親自來接自己……是怎麼了嗎?
車子開上大路時,他聽見老板開口了:「十二月二十一台北那場conference,
你跟我一起去。」
何卓安瞪大眼,難道老板來接他就是為了這個?不是吧。
「直接送你回去?還是你有想要先去其他地方?」
「唔,那個,老師……」不知道是不是車子裡很暖,他的眼眶有點熱,鼻水不斷流著
,「老師,謝謝。」
「你是我的學生,這沒什麼。」
瞬間何卓安眼眶濕了,糾結的情緒像是要炸開來一般,喜悅奔騰的同時卻又莫名地想
大哭一場,又悲又喜、雜亂地理不清,只能垂下頭不斷吸著鼻子。他聽見程涵方繼續說:
「conference的deadline是月底,在那之前要把東西交出去。你之前的Data還沒……」
「我馬上弄完,」何卓安立刻抬起頭,「我兩星期、不,一星期就可以弄好。」
程涵方當下錯愕。兩人目光一對上,他又說:「我一定會在deadline之前弄完,我、
」
「我不是那個意思,」程涵方打斷他:「我是想說,你可以把數據交接給孟儒,讓他
們來處理剩下的部分,這段時間你──」程涵方後半段的「你不用把自己逼得那麼緊」沒
說出口就被打斷。他看見何卓安直直盯著自己,眼底隱隱發著光。
「剩下的部分,我來就可以。」
那道光彩──程涵方看在眼裡,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異樣。
何卓安仍舊盯著他,重複道:「我可以。」
沉默半晌,最終,程涵方同意讓他繼續進行實驗。
當下何卓安笑得很開心:「謝謝你,老師,我不會讓你失望。」
在當時,程涵方不確定自己的決定對或者不對,但是他看見光彩正在凝聚,要是自己
拒絕了,那股光采將會凝成水珠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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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骨光彩,馬的新注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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