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陶爾菲睡得很淺，鮮紅的密林河在意識深處流動，夢境如同碎片剝落，留下一
張沉睡的面孔。
他認得那張面孔，一個年輕的密林戰士，歡宴間他們共舞歌唱，戰場上他們並肩殺敵
；他們沒有血緣關係，卻一同經歷五百次楓紅，迎接五百次初雪，彼此親如手足，如同他
和每一個族人。他看見自己跪在戰士身旁，血紅的密林河沿足畔流淌。
陶爾菲清醒時，日昇與月落交會於雲霧之海，片刻，星月沉墜山脈邊際，瀰漫的昏暗
消散如同霧氣。
米露菲米露葵裹在一張毯子裡，晨曦喚醒其中一個，另一個跟著睜開眼，她們起身的
動靜喚醒了其餘的精靈。
他們起身收拾，吃過飯，備上行李後，喚回馬匹整裝出發。
這群精靈從迷霧山脈以東的山腳下，追蹤座狼的足跡一路向北。野生的座狼部落多數
在北大荒原，半馴化的座狼則與半獸人共存，零星散布迷霧山脈間。半個月前，幽暗密林
的邊境發現座狼流竄，驚動了綠林之國。然而，座狼沿著山脈向南流竄的消息，已經在附
近人類城鎮和商旅間流傳幾個月了。
據說這群座狼的數量龐大，行動頗不尋常，彷彿是有目的地盤據山脈。陶爾菲等人奉
綠林精靈王之命前往探查。他們越過綠林的邊境，橫渡安都因河，西行進入迷霧山脈。追
蹤的同時他們掩藏自己的蹤跡，避免雙方狹路相逢，戰鬥只有在避無可避時才會發生。連
同昨日，這樣的戰鬥一共發生兩次。
昨日那位挑起戰端的精靈此刻卻說了：「怎麼在山裡走了好幾天，一個半獸人都沒看
見？」伊里安不解，卻發現所有人同時看向他。
實際上他生於和平的時代，只零星見過幾個半獸人。
一時間他忍不住困窘：「我只是聽說，座狼通常和半獸人共生……」
陶爾菲卻出乎意料地開口：「你說得沒錯。」
伊里安的疑問早已在其他人腦中盤桓多時。這次任務的目的雖然是偵查座狼，實際上
，半獸人才是他們的隱憂。戰爭結束後半獸人大多遁入山脈裡成為山賊，數量不足以構成
威脅；如今座狼蠢蠢欲動，叫人不得不關注其背後的原因。
進入山脈後，每到座狼行經之地，都只餘荒涼，了無生氣，雖然晨露與草木親近如昔
，風同松葉細語依舊，穿梭其間的動物卻悄無聲息，偶爾遇見的飛禽走獸都如同驚弓之鳥
，只有食屍的螻蟻徘徊在大型動物的遺骸邊。
這一天他們更加深入山脈，入夜後，在樹上扎營。這天他們沒有遭遇座狼，附近一帶
好似卻不太平靜。米露菲照例一一解下馬上的行李，她取下最後一件行李的同時，馬匹即
刻抬起前足狂奔而去。
陶爾菲這一夜睡得不安穩，守夜的隊員喚他的同時他已經睜開眼，視線清明地像是從
來沒睡著過。
「隊長，」米露葵壓低聲音：「你聽見了嗎？」陶爾菲朝聲音的來處望去作為答覆。
聲音距離他們約八百公尺，米露葵發覺後立時喚醒陶爾菲。她跟著喚醒其他人，精靈
們紛紛開始動作，第一時間將自己的弓箭上弦。洛斯蘭塔是動作最快的那一個，夜色裡他
上弦的動作流暢沒有一絲遲滯，彷彿他的視線如白晝一般清明。
聲音逐漸接近，呼吸與腳步聲雜沓，精靈們分辨出聲音的來源不只一個；確切來說：
不只一種生物。他們聽見最前方的腳步就在不遠處，幾道漆黑影子竄到了樹下，試圖攀爬
精靈們的棲身之所。當他們看清楚那些攀爬的生物時，一時大驚失色。
半獸人！
同時間所有的精靈彎弓搭箭對準這些不速之客，眼看弓箭即將離弦，嘶吼聲突兀地響
起，精靈們看見了令人吃驚的景象。
座狼從灌木間竄出，張開血盆大口咬斷一隻半獸人的脖子，半獸人立刻斷氣。隨後另
一隻座狼撲向其中一個攀附樹幹的半獸人，咬住他的腳將他從樹幹上拖下，陣陣哀嚎聲中
，剩下幾個半獸人紛紛逃竄，一一命喪座狼之口，剩下唯一一個半獸人拔出木盾抵抗，揮
舞佈滿缺口的殘破長劍撲向座狼。
他沒有支撐很久，一隻座狼倒在腳邊的同他從後方被撲倒，座狼的爪子穿過他的胸口
，牠的獠牙同時落下──
忽然間，精靈聽見風聲──座狼應聲倒地，一隻箭迎面射中牠的頭顱。
第二箭再度命中另一隻座狼的腹部，牠滾了三圈哀嚎倒地。剩餘兩隻座狼，其中一隻
嘶吼著竄進矮樹叢中，沒多久，裡頭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哀嚎聲，樹叢中滾出了座狼和躲
藏的弓箭手。
又是一個半獸人！他的手上拿著半截斷箭，剩下半截埋入座狼的頸部，還沒來得及爬
起身，剩下的座狼已經朝他撲過去。他抽出腰間的斧頭，在座狼攻擊的同時以尖銳的那一
端奮力一擲──
尖刃刺穿牠的身軀，座狼滾倒在地發出陣陣哀鳴，仍在地上扭定掙扎。半獸人掙扎著
站起，拖著步伐走向牠。
斧頭被拔起，再一次落下。
轉眼間森林再度歸於寂靜，只餘下半獸人急促的呼吸聲。
當月光落在樹下身上，精靈們看得更清楚了。
那是一個十分高大的半獸人，或許比所有的精靈都高，他背後的影子被斜照的月光拖
得更長。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蹲下身。
微光下，陶爾菲向洛斯蘭塔示意，洛斯蘭塔彎弓搭箭，箭矢對準了標的──就在他準
備放箭的那一剎那，半獸人突兀地唱起歌，洛斯蘭塔渾身一震，手上的弓弦險些鬆脫。
幾乎是同時間、身旁的陶爾菲明顯晃了晃，兩人面面相覷，臉上浮現不可置信的表情
。
他們聽見的，是屬於辛達精靈，其他語言中不曾流傳的詩歌。
那是精靈在面對族人逝去時，發自內心的哀傷而牽起的哀輓之歌。彼時死者的形體將
要消逝，生者祈求他們脫離肉體的苦痛遵循維拉引領前往蒙福之地，祈求受苦的靈魂在曼
都斯廳堂獲得平靜。他們讚頌維拉與至上神，感謝他們賜予精靈的眷顧，永生的靈魂使他
們不必忍受與心愛之人永世分離之苦。
我心所繫之人──我們終將在蒙福之地團聚。
樹下傳來的歌聲不曾斷絕，予死者靈魂平靜，予生者心境安寧。漸漸的，精靈們的情
緒如同繃緊的絲弦慢慢鬆脫。
陶爾菲緊盯著半獸人，目光不曾稍移，眼前的景象給他一種難以描述的違和感，除了
那一曲不該從半獸人嘴裡吐出的詩歌，他發現：這名半獸人的外貌和其餘的大為不同。地
上死去的那幾個如同陶爾菲所認識的，身型矮小，穿戴隨意拼接的獸皮，手工粗劣形式殘
破不一，眼前的半獸人卻異常高大，身上的獵裝屬於人類的樣式；如果他以兜帽蓋住臉，
多半會被誤認為人類。
他背上的弓箭也不同於半獸人慣用的短弓短箭，反而像是人類弓匠所打造。
突然間，陶爾菲的思緒被打斷，樹下傳來的歌聲軋然而止。
陣陣狼嚎自遠而近，此起彼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樹下的半獸人一躍而起，眨眼間就遁入樹叢，不見人影，速度快的叫躲在暗處的弓箭
手反應不及。
樹上的精靈們再次屏住呼吸，米露菲凝神細聽，忽然間她驚呼：「我們
的馬！」
狼嚎聲越來越近，仔細分辨，其中伴隨喀拉喀拉的馬蹄聲。
「米露菲！」陶爾菲回頭大喊，米露菲立時吹起馬哨，鼓動周遭的空氣將訊息帶給他
們忠實的座騎。
「留下不必要的東西，立刻撤退！」
精靈們紛紛動作，竭盡所能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行李，他們的弓箭已經上弦，箭袋掛在
背上，武器繫在腰間，然後只見伊里安變戲法似的抖開布毯，頃刻間布毯捲成一袋行囊，
裝滿他們的乾糧。
他們朝下攀爬，靠近地面時，米露葵耳朵一動，轉過頭大喊：「隊長！」她一出聲，
本來殿後的陶爾菲立刻沿著樹幹直直滑下──
馬蹄越來越近，牠們的身影清晰可見，跑在最前面的果然是陶爾菲的「綠林之風」，
牠的速度如同牠的名字，牠飛奔而過時，陶爾菲一手抓著樹幹，腳上一蹬朝著座騎飛掠而
去，身體在空中扭轉半圈，穩穩落在馬背上。
「伊里安，米露菲，我，洛斯蘭塔！」米露葵一一喊出座騎的順序，眾人紛紛上馬。
跑在最前面的陶爾菲這時放慢速度，確認所有人都跟上後，狼嚎聲已經響徹整片森林
。
「我們被包圍了。」米露葵凝神細聽，指向西南方，「那裡敵人最少。」
「大家跟上，從西南方突圍。」
他們的馬匹奔馳的速度有如曼威捲起的風暴，身後的敵人一時間追不上。突然間，半
途中的樹叢竄出的座狼朝精靈們直撲而來，他們才發現這是陷阱。「不要分散！」大喊的
同時陶爾菲一箭射出正中座狼的頭顱。五匹馬這時更加集中，米露菲米露葵分站兩翼，敵
人一靠近拔劍就砍，伊里安殿後。座狼以髮夾的形式包抄，洛斯蘭塔一刻不停地放箭，他
們集中火力朝最弱的側方攻擊，最後終於衝出包圍。
這一耽擱，身後的狼嚎再度響起，比先前更接近，精靈們不得不催動馬速，讓座騎以
全速奔跑。陶爾菲的「綠林之風」跑在最前方，他們越過綿延起伏的丘陵，奔進樹叢，不
知過了多了久，他聽見米露葵在身後喊：「包圍的範圍太大了，」米露菲喊：「這個速度
、我們的馬撐不了那麼久──」
陶爾菲聽見身後狼嚎源源不絕，腳步移動聲更為快速，顯然身後的座狼行動力更高，
要是被牠們追上，後果不堪設想。
當下他做了決定：「米露菲，讓妳帶大家朝西南方去，找安全的道路下山回報國王。
」
米露菲應聲，催動座騎，一馬當先奔馳在最前方。
「什麼意思？陶爾菲，」伊里安喊：「你讓我們回報國王，你自己呢？」
「牠們追不上綠林之風，我來引開牠們。」
「你一個人？！」伊里安大喊：「陶爾菲我的馬一樣……」
「不一樣。」陶爾菲頭也不回。
「可是、」
奔馳間，眼前豁然開朗，濃蔭交錯的密林消失了，月色落在低矮叢生的樹木間，不遠
處一座小丘突起，小丘最高處籠罩銀白色的光芒。
「走！」陶爾菲下最後通牒，眾人應聲，伊里安只能一咬牙，跟著其他人朝西南方奔
去。
陶爾菲策馬馳向小丘最高處，遠方狼嚎伴隨腳步聲逐漸逼近，雖然牠們的身影仍舊隱
沒在樹林的陰影下，陶爾菲彎弓，精靈之箭毫不留情飛射而出──
樹林中傳出一陣淒厲的哀嚎，一時間嘶吼聲穿透整片森林，震耳欲聾。
陶爾菲射出第二隻箭的同時，牠們看見了他。
座狼竄出樹林的瞬間，陶爾菲掉轉馬頭朝另一個方向奔去，在心中呼喚維拉
──庇佑我的同胞，願飛騰於綠林的風與他們一同奔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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