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爾菲回復意識，隨即痛苦地發現眼前依舊是無際的黑暗。
但是，他很快發現自己身處於真正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等到雙眼逐漸適
應，事物的輪廓從無至有，視線依舊模糊。身下大塊不規則的硬物抵著他背脊生疼，他試
探性地動了幾下，身下的硬物隨著動作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是什麼？
陶爾菲心裡喀噔一下，一腳又踢中了什麼，金屬撞擊聲鏗鏘作響。
這是哪裡？我在什麼地方？
他回想著，小心翼翼伸出手，就著微弱的光芒觸摸周遭的地面，然而觸手所及，一片
冰涼。
不規則的金屬遍地都是，扁平的，圓盤狀的，有大有小，只要動作大一些，就會聽見
它們互向撞擊，隨著他的動作發出「叮鈴」、「叮鈴」的聲響。
維拉的慈悲，陶爾菲心臟快速跳動著，我來到了什麼樣的地方？
他將動作放輕，腳下用力，試著慢慢站起身──眼前驟然亮起，兩叢火炬熊熊迸出火
化，光芒大放，沒站穩的精靈差點跌坐在地，倒吸一口氣。
那不是火炬。
他後退一步，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麼。
黑暗中乍現光明，陶爾菲的視線迎上一對巨大的雙眼，琥珀色的眼瞳精光四射，宛如
颶風鼓動，萬把燃燒的火炬在黑夜翻騰。
陶爾菲不敢相信自己所見到的──一隻活生生的龍！
精靈瞬間動彈不得，要他如何相信自己遇上了龍？中土最後一隻龍早已在四百年前死
去，牠的屍骸盤據長湖，猶如詛咒；直至今日，隨屍骸沉入湖水的珍寶光芒隱約可見，歌
謠中金碧輝煌的鱗片、無堅不摧的龍炎，卻早被時光洗去了色彩。
四周逐漸明朗，龍鱗的光芒宛如群星點亮夜空，火炬緩緩上升，「叮鈴」、「噹啷」
、「鏗鏘」，金屬碰撞聲，落地聲，接二連三。隨著龍開始動作，陶爾菲的視線逐漸清晰
起來，他所處的洞穴比想像的大上許多，龍的身軀還在上升，仍碰不到頂端，他只看見牠
一半的身軀，其餘盤踞了整片黑暗。
陶爾菲後退一步，目光再一次與牠對上，心跳不受控制得加快。
他已經不想去追究自己為什麼會落到這個境地，渺茫的生還希望和必死的處境卻給予
他驚人的勇氣。
驚人，驚人。
太驚人了。
他們目光相對，陶爾菲不避不逃，忽略傷口拉扯的疼痛，挺直背脊。直到火炬不再上
升，高懸半空。龍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看看這是什麼。我上一次看見精靈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不會比我看見一個盜賊更久
。」
巨龍瞇起眼，光芒忽明忽滅。
「盜賊，告訴我你的名字。」
「不，我不是盜賊。」陶爾菲後退一步，說：「我對你的財寶不感興趣，只是誤闖此
地。」
「誤闖？」龍噴了一口氣，滾燙如沸騰，「每一個、你們每一個都是意外的，非自願
的，情有可原的……」牠瞇起眼，瞳中焰火跳動：「或許，剛開始是。」
「千年的教訓和經驗告訴我不要低估人類的貪婪，顯然，我也不該低估精靈的。」
陶爾菲搖頭：「精靈並不貪婪，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誤闖此處，只是，沒有珍寶比我的
性命更珍貴，難道你見過一個受了重傷卻膽敢行偷盜之事的盜賊？」說著他意識到傷口的
疼痛，呼吸變得粗重。「你應當知道我受傷了，在來到這裡之前我就受傷了，對我來說醫
治傷口的藥草價值勝過金山銀山。」
「多有說服力的演說，受傷的精靈，我相信此刻生命對你而言是無上珍寶，」龍的音
調驟然下降，「噢，如果你傷好了呢？某一天，你會不會突然想起，某個無名山洞，埋藏
著取用不盡的寶藏，只要從那裡偷出一樣就可以讓你富可敵國。噢，就算你絲毫不貪婪，
你難道不會將這段經歷告訴某些人，你的親人，你的朋友，你能保證他們能夠不起貪念？
如果那個人是你的國王──綠葉森林至高無上的精靈王──要是他對此感興趣，你能違抗
他的命令？」
陶爾菲的眼皮一跳，龍噴了口熱氣。
「別那麼訝異，精靈，如今你們的領地不多了，猜出你的來歷並不難，聽著──」
龍猛然間伏首逼近他，陶爾菲倒退幾步。「木精靈，告訴我你的名字。」
他頓了一下。似乎沒有隱瞞姓名的必要了。
「陶爾菲。」
「陶爾菲，森林之魂，屬於木精靈的名字，我想得沒錯，你的國王是綠林之主。」龍
的語調上揚，似乎很高興自己的猜測正確，「綠林的主人，最後的精靈王，高貴的精靈王
，美麗又傲慢的精靈王，傳言，他的眼眸鑲嵌寶石的絢爛，髮梢點綴星辰的光芒，又有人
說，他的寶窟聚積成塔，他的金幣取之不盡，噢，金幣。我已經聞到金幣的味道了。」
龍的鼻翼抽動著，湊近他，陶爾菲眼皮跳了跳。
「來自綠林的陶爾菲，精靈王的子民，你的國王是否如傳言，擁有的財寶多不勝數，
那些珍寶在他身上閃耀如珠？」
龍的語調抑揚頓挫頗有韻致，語氣有如吟詩般，令陶爾菲有股荒謬感；他的注意力暫
時從疼痛轉移，同時間腦子飛快轉動思索著該如何脫離險境。這時視野更為明亮，他發現
洞穴是一塊塊堅硬的岩石鋪成，其中一側石壁離自己只有幾步之遙，一道微弱的光芒躲藏
其間，就在不遠處的角落。
這時龍的情緒似乎亢奮起來，盤踞的身軀攢動，頂上光芒明滅不定，陶爾菲發現龍正
盯著他看，連忙說：「實際上，綠林並不如外人所言的富有，因為我們並不貪婪。」
龍瞇起眼，目光閃爍。
陶爾菲繼續說：「的確，我的國王光彩照人，卻不如傳言所說，渾身上下被珠寶裝飾
的琳瑯滿目。他身上的光芒來自他本身，白日人們總將圍繞著他周身的光芒誤認為陽光、
寶石的燦爛；唯有在夜晚，黑夜連同寶石的光芒一併奪去，國王的髮上除王冠之外不配戴
飾物，卻依舊閃耀如星。」陶爾菲暗自祈禱這番話可以讓族人免於災禍，邊說著邊悄悄朝
角落移動，感覺到微弱的風自光亮處吹拂。
「這是真的？難道他髮梢的光芒勝過我漫山的金幣？」，龍拖曳著身軀，輾過地上的
金幣簌簌作響。牠的語調帶著一絲興味，陶爾菲覺得不大對勁。
他轉開話題：「實際上，國王對黃金不甚感興趣，比起來，他更喜愛潔白的寶石。」
話才說完，眼前視線陡然變得更為明亮，無處不生輝。陶爾菲發現自己穩穩踩在鑲滿碎鑽
的盾牌上，沒有陷入一地金銀財寶。
巨龍雙眼放光，熠熠生輝，說：「潔白的寶石，那也是我的最愛，我所有的收藏裡，
最美的就是一串鑽石和珍珠點綴的項鍊，它奪取了日星之光，連黑暗都無法將它吞沒。」
「連黑暗都無法奪去光芒的事物？我不相信。我想看看它。」陶爾菲說，心想著：其
實我已經看到了，那可真是亮的刺眼。
然而他對寶物的光芒視若無睹，一心想著角落裡透著光的裂縫。他這時已經離它不遠
了。
「噢，那是我的寶貝，可不能隨便展示。精靈，你想必是起了貪念。」
「那麼，你無法說服我，」陶爾菲搖頭，一點一點地，悄悄挪動腳步。「奪去日星之
光的寶物，尋遍愛爾達都不會有這樣的事物存在。」
「見識狹小的精靈！」巨龍哼了一聲，「你見過的財寶難道會勝過一隻龍？」
「我不相信地底的事物能奪取星辰之后的榮耀，除非我親眼看見。」他離透著光的裂
縫只有幾步。
「那麼，看著吧，精靈，睜大眼，我會讓你看見絕無僅有的寶物，就在……慢著……
」龍的語氣陡然轉變，左顧右盼。
「我沒看見你的寶物，」陶爾菲倒退著，跨過一個翻倒在地的水晶杯，「我期待瞻仰
它的光輝。」
「當然了精靈。唔，奇怪，我的寶物在哪，在哪？為何不在？不可能！」龍扭過頭，
頻頻四顧，牠一動作起來，發出令人心驚的聲響。忽然間，牠高聲怒吼：「不見了，不見
了！它被偷走了。它被偷走了。」
龍的情緒激動，語調一聲高過一聲，堆積在龐大的身軀上的寶物紛紛傾倒，有如一堆
散沙，陶爾菲趁機動作，一口氣撲向角落，手足並用，那道裂縫的大小剛好能讓他鑽出山
洞。
小偷，是你，小偷！
怒吼聲響徹整個山洞，來回敲打脆弱的岩壁，碎石紛紛掉落，巨龍甩尾猛烈地朝他撞
去，地面傳來劇烈的撼動，盛怒點燃熊熊烈焰蓄勢待發──千鈞一髮之際，精靈腳一縮，
鑽出了山洞。
爬出山洞的陶爾菲滾向一旁，龍火掃過眼前，自裂縫竄出瞬間延燒十餘尺，火舌席捲
處留下一地焦土。
陶爾菲一身狼狽，胸口貼著地，臉頰滿是塵土，渾身上下新舊傷交錯，汩汩淌著血。
他已對疼痛麻木，疼痛則麻痺知覺，一時間，他只能呻吟著，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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