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以為自己能夠忘記。
知道自己無法忘記。
長年相伴的人們淒厲尖銳的慘呼。
陌生的面孔充滿扭曲惡意的訕笑。
那個人,提著染血的劍,帶來父親的死訊。
地.裂.天.崩。
師兄。
師兄、師兄、師兄──
師兄還在。
還在身邊、還在懷裡,還可以緊緊抱擁。
師兄還在師兄還在師兄還在──!
那個人走了。
沒有帶走什麼。
師兄還在他身邊、還在他臂彎裡,不曾離去。
雖然師兄和那個人之間,與他人相較顯得過於親密的交談令他莫名恐慌;那個人
和師兄談論著師兄那段他一無所知的過去,更令他有種被排除在外像要被丟棄的感覺
。
不要緊的。
師兄還在,還在……還在身邊,還在懷裡,不曾離去。
緊緊抱住自家師兄,柳暗的心緒好不容易才稍微平靜下來,腦海裡便又立刻浮現
方才傳進耳裡的對話。
那個人,說。
『當年的事,我知道我沒資格求你原諒。』
那個人,當年對師兄,做了什麼?
忍不住想問。
知道不能問。
而,師兄說。
『我不恨你。』
『從來,沒有怪過你。』
不論那人做過什麼,師兄都不怪他。
都……不怪他…………那是,為什麼?
理智上可以試圖說服自己,或許那確實如師兄所說只是意外,並不是任何人所能
預料;感情上卻無法完全控制自己不胡思亂想。
師兄對那人說話的語氣是那麼地溫柔,雖然沒看見但卻可以清楚地想見那時候師
兄是什麼樣的眼神什麼樣的表情。
熟悉又陌生。
強烈的恐懼令柳暗不由自主地再次開始顫抖,雙臂收束緊緊擁抱卻無法讓自己有
多些安全感。是不是,又要被奪走?
重複重複著失去,到底什麼時候才是止境?深深恐懼著,對自己的軟弱感到無能
為力,明知道不該卻無法強自振作堅強。
『失去』的痛是那麼地刻骨銘心,痛到他至今仍不知該如何面對,更遑論承受第
二次。
本已感覺到柳暗似乎平靜下來,卻隔沒多久便感覺到自家師弟又開始發抖;不是
不知道那些沉痛心緒要平靜下來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但靳穹儀也沒耐性慢慢耗。
使勁掙開柳暗的雙臂,一回身不意外地看見些微的錯愕,與些許來不及收拾起的
傷痛情緒;沉默地凝望片刻,伸出手輕撫柳暗的臉。
清澈如水的眸子跟著他的手轉,然後順著臂膀移回他的臉,透出幾許茫然,和一
點淡淡的,幾乎看不出來的傷愁;其實不是沒想過,那雙柔如春水的眼眸深處究竟是
些什麼?那麼乾淨、那麼清澈,映出別人的意映出別人的影,自己的心意呢?
沒說過沒提過,連隻字片語都藏得妥當徹底;若不是同起同臥幾近片刻不離,誰
知道柳暗剛上山那些年沒一夜睡得安穩?
他知道。
可也只是知道,並不了解。
微瞇眼,而後猛然欺近覆上柳暗的唇;感覺得到被吻的人有些驚惶有些羞怯,甚
至可以想見那雙素來平靜無波的眼裡會漾起怎樣的慌亂無措。
他偶爾會一時興起想看而捉弄柳暗的那種。
那是,最容易,讓柳暗轉移注意力的方法。
──最容易讓柳暗不再去想方才那個男人的方法。
※
下山返回城裡的路上,柳暗一直低著頭。
靳穹儀走在前頭,相隔距離對柳暗來說是有些嫌遠,但他也不敢再靠近些。
隱約感覺到,師兄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雖然看起來一切如常,沿途的樹木沒在師兄經過後飄下綠色落葉、遇到的人沒有
大老遠便避開、連路過的蟲鳥都沒繞道──眼下更還有隻蝴蝶在師兄身邊飛來飛去呢
?可他就是覺得,好像有點怪怪的。
但若要說是哪裡不對?又說不上來……反反覆覆將下山前發生事想了又想,怎麼
都想不出個明確答案;唯一最有可能的解答,卻又是最不可能的──
師兄在想些什麼呢?每隔一段時間就忍不住這樣問自己,卻從來沒有確切答案。
一向,就是簡單的人。
心思簡單純粹從不遮掩轉迴,卻正因為太過簡單純粹,反倒難測。
不是完全沒發現柳暗的不敢靠近──雖然這距離其實也稱不上遠很遠根本不過丈
餘──但因為自己也抓不準目前的情緒究竟該算什麼狀況,縱然要安慰好像也沒有什
麼比較適當的詞句,靳穹儀就還是裝作沒發現。
小事情。
真的很小很小,只不過是險些『著火』的時候,柳暗撤手喊停而已。
沒什麼值得不開心,也不是不知道柳暗這麼奉公守法知書達禮又害羞的孩子,教
他就這麼在光天化日下野合未免太過為難;更何況──這裡不是天水山。
不是僻靜無人的荒山,不是只有師兄弟兩人與師父相依為命,京城一切都與山上
不同,彼此也無法再與從前相同。
那不知該說算什麼的關係,該怎麼算?
閉上眼,腦海中不期然掠過日前在花園裡瞧見的景象,胸口一絲異樣泛開;不喜
歡那種感覺,卻揮之不去。
不想在意。
而,無法不在意。
※
返回將軍府,像是離府前什麼也沒發生似地,一切平靜。
靳穹儀不置可否,柳暗若有所思。
在丟下那一句和炸藥沒兩樣的結論之後,這樣的平靜顯然是暗潮洶湧。
漫不在乎,靜觀其變。
懶得理會那些亂七八糟心思和慣於謀定而後動的習性,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同樣的
態度相應。
數日後,一把劍被送至將軍府呈交靳穹儀。
劍長三尺一寸,由柄至鞘樸素平實色澤黯淡幾乎沒有任何裝飾,極為不起眼。
唯一裝飾在劍脊上。
乍看之下根本看不出來的,盤龍如焰。
如花怒放的焰。
不發一語地自使者手中接過、拔劍在手,望著劍脊上的焰龍紋,漆黑眼眸裡,情
緒深沉得難以解析。
望著那把劍、望著握劍凝睇的師兄,良久良久,柳暗都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樣的
表情面對才適當。
他知道那把劍的名字,也知道那把劍的來歷。
劍名潛淵。
是當年,儷懷帝的佩劍。
前朝、先帝,那個不曾真正傷害過什麼人卻一直被傷害、生平最大過錯或許是生
在帝王家,因而於國破時服毒自盡的男人,生前最愛惜的一把劍。
能忘嗎?
當真能,平靜地遺忘嗎?
即使胸懷蒼生,那幾乎可說是在充滿陰謀險詐的宮廷生活中相依為命的父子親情
,真的可以這樣說放就放嗎?
真的可以說不怨就無怨嗎?
劍身黯淡無光。
雖然鋒利依舊,卻似乎隨著主人的逝去而進入深眠。
靳穹儀凝望良久,橫劍、舉手輕拂,血光現。
漆黑眸瞳裡神色極靜。
劍身微傾,艷紅液體流過劍刃,迅速被劍身吸收。
那眼仍極靜,瞬也不瞬地凝視、直至血止;取過淨布仔細拂拭後,挽個劍花、微
振腕,嗡然劍鳴中,利劍泛出微光、竟似恍然自沉睡中驚醒,不再黯淡蒙塵。
柳暗終於閉上眼睛,痛得無法再直視。
※
「這些人到底在想什麼……」律言鈞捏著剛到手的密函,一目十行閱畢後忍不住
皺起眉直犯嘀咕。「光明正大地出入定國將軍府毫不避諱倒還算了,穆將軍本來就常
跟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往來大家見怪不怪,要說藏木於林也不是說不過去;可是這傢伙
偏偏顯眼到走在街上幾乎每個人都會回頭多看兩眼,放他這樣亂跑是生怕老大不知道
他回來了嗎?身邊的人居然都不阻止,那好歹也是個二品官的官邸吧……」
「不只這樣,」喻子勤微聳肩,「他身邊跟前跟後寸步不離的那個才真的是引人
注目,大多數人根本都不會再看第二眼──看一眼就黏著轉不開了;饒是他倆輕功了
得神龍見首不見尾幾乎沒人見著他們從哪兒出來回哪兒去,可街頭巷尾已經好些人都
在留意了,尤其是那些個待字閨中情竇初開的小姑娘。」
邵卿沉吟了一會兒才謹慎地開口:「這裡是京城,身為前朝遺孤好歹該有基本自
覺;但他顯然毫不在乎。」雙手抱胸腰桿筆直,端正坐姿堪稱無可挑剔,身側卻不相
襯地窩著一團『不明物體』──黃福全。
分不清還清醒著或是已經睡去,全身沒骨頭似地攤在太師椅上,上下眼瞼間僅餘
一線,像極了擁有柔軟毛皮的生物在和暖冬陽下打盹那般,連唇邊微揚的笑意都顯得
極為慵懶。溫吞吞地開口道:「煩什麼呢……挺有趣的不是……?」
「是有趣,可是──」微側臉瞅著黃福全的模樣,邵卿不由想在心中暗自嘆氣。
雖然明白這人因著少年時的遭遇落下病根身子骨極差,沒辦法長時間端正坐姿參
與;但看他理所當然地躺成這樣還是忍不住想嘆氣。眼下可是還在商議事情哪?但想
歸想,邵卿並不考慮出聲數落,一則現場並無外人,全是當年黃福全親手一個一個撿
(拖?)回來曾經患難與共的弟兄;二則、二則──數落了也沒用,數落再多次黃福
全總只是給他一個睡意極濃的淺笑,然後便沒事人也似地繼續我行我素。
「他性格單純,不代表他身邊的人也都這麼單純;就算都單純,京城可是什麼都
能少、就是虎豹豺狼少不了的地方。這麼招搖,早晚會出事。」
睨著邵卿認真地煩惱著的側臉,黃福全又是懶洋洋地輕笑,慢騰騰地道:「足不
出戶,就不會出事麼?你也未免太小看了這群豺狼。」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總是別太張揚才不會成了標靶吧?」律言鈞顯然不贊同。
「張揚……」意味深長地低聲重複,停頓半晌才接續下一句話,黃福全的慵懶笑
意裡滲進幾許說不出的東西。「躲進天水山十年,躲得還不夠深麼?」
然而即使是費盡心思躲進偏遠深山,終究還是給挖了出來。
一陣靜默。
該說什麼呢,懷璧其罪?不論他想或不想,無法改變的血緣都會引來有心人士的
覬覦。
好半晌邵卿才輕聲嘆口氣,無奈地道:「但他好歹該注意一下無論他怎麼想,被
人發現他住在穆將軍府裡可就是密謀造反的重罪,要誅九族的;穆將軍與他往日無冤
近日無仇,犯不著害人。」
「這倒也是。」黃福全偏過頭想想,唇邊微微揚起一抹笑。
喻子勤看看黃福全,再看看邵卿,「可就算不想辦,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吧。」
「啊……」律言鈞皺起眉,有些苦惱地道:「但要依法照辦也不對吧?這一辦下
去牽連甚廣,別說穆將軍那一票亂七八糟的朋友怎麼反應,光是老大增加的工作量就
有得瞧了。」
「還能怎麼辦?」邵卿長吁一口氣,其實很想翻白眼。「那個姓何的老王八蛋,
想的可不是把華明太子推上王座這麼忠君為主的事情;可是老大既然至今還沒找咱們
去商量,就表示還不想攤上檯面處理。傳令下去,盯緊些但不得輕舉妄動以免打草驚
蛇。」
黃福全覷眼瞧著邵卿,懶洋洋換了個姿勢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些,不再說話;不是
沒注意到邵卿睨了一眼瞪來,卻只回他一個睡意矇朧的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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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開始懷念過去,卻再也無法重回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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