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悠悠,輕煙裊裊。
薄霧繚繞間,一個風姿卓然的身影步履輕巧地走進水榭。
一曲奏畢,几前端坐的老人慢慢地放下手,直至琴弦完全靜止才緩緩張開眼睛。
「貴客駕臨,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老爺子客氣了,」青年一拱手,笑道:「不速之客斗膽打擾老爺子雅興,未遭
驅逐已是萬幸,豈敢勞駕老爺子出迎?」
微瞇眼注視眼前彬彬有禮舉止從容的青年,暗自腹誹以這小子如今身分要他站到
大門前跪地迎接都夠資格了,還在那裡仿效不開花的水仙,真是睜眼說瞎話!
但腹誹歸腹誹,對於這個青年外貌卻還是孩子性格的傢伙仍只能客客氣氣地接待
;不然這傢伙要是一個心血來潮信筆一揮,把他的寶貝兒子調去守邊關,那個早就不
想待在京裡的不孝兒子還不像脫疆野馬似地,樂得三年五載都不會想起要回家探探年
事已高的爹娘?
擺手作勢,擺出沉穩的應客用微笑道:「柳公子,請坐。」
青年頷首一笑,應聲落坐;才剛坐穩,便有伶俐僕僮前來抱走古琴及撤去一旁的
薰香爐並換上茶具;待一切佈置妥當便又躬身退出水榭,留老人與青年獨處。
以熱水暖過杯壺、洗茶開香後為青年面前的空杯斟滿清茶,才開口詢問:「聽聞
,柳公子近日公務繁忙,怎有閒暇蒞臨寒舍來探望老朽?」
青年未答先笑,因此微瞇的烏黑眼睛在老人看來怎麼都覺得有些不懷好意,卻也
只能暗自嘀咕抱怨。「舍弟近日返家幫著分擔,令晚生肩上的擔子輕了許多,多謝老
爺子關心。」
老人輕輕地「哦」一聲胸中瞭然,眉微揚、邊點頭邊笑道:「有弟如此,當真柳
公子之幸。」有兄如此,則是那小子的不幸……居然把自個兒的事大半丟給弟弟去忙
?
「老爺子過獎。」青年執起眼前杯盞自在愜意地呷了一口,話鋒一轉在廢話客套
寒諠之後迅速直切正題。「聽聞──老爺子前陣子親身至遠方尋了尾『金絲鯉』入府
,」話說至此青年略頓了頓,如墨瞳眸裡掠過一抹意味不明的光彩。「不知老爺子是
否可容晚生一見?」
老人同樣為自己倒了杯茶,輕啜一口含在嘴裡細品茶香,半晌後才嚥下開口答話
:「柳公子有所不知,此鯉極擅隱匿自身形跡,若其不願見客,老夫亦無能為力迫其
現形。」
這可不是推託之詞。那位殿下成天高來高去輕功好得不得了,就連吃飯,若不是
要陪著自個兒師弟用膳,根本就是直接從膳房撈了就走連個影兒也不讓人見的。
這麼看來好像很沒禮貌?偏生又不是,只不過是性格彆扭到某種極致;拜那位這
種詭異性格所賜,這幾個月來膳食增添不少山菜野味。無聲無息地放到膳房,一開始
還嚇了廚子好大一跳以為府裡出現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白著一張臉急急忙忙向他報告
請示。
後來怎麼發現的?……那位殿下的師弟偶然路過,認出那些飛禽走獸身上的傷痕
是出自師兄之手……錯非如此,還不知道要鬧得如何雞飛狗跳呢。
青年微挑眉,「傳說『金絲鯉』性情溫和、適合群養,想不到竟是如此孤高。」
老人再次為自己及青年斟上滿杯,沉吟道:「性情溫和倒是確實無誤……」雖然
看起來拒人於千里之外、連服侍起居的僕僮婢女都不要,態度強硬得像是隨時要與人
動手拼命,那雙眼睛又銳利得像猛獸;但確實隱約可以察覺得到,那些外放的銳利尖
刺無意傷人,只不過是威嚇他人禁止欺近的警告。真是個很討厭別人靠近的孩子……
看出老人發話時似乎有些猶豫,青年大感興味,追問道:「只不過?」
老人慢慢皺攏眉頭,良久良久未曾答話;青年見狀倒也不急著追出結論,盯著老
人沉思的面容半晌,繼續端起茶杯喝茶靜候。
過了許久,青年已不知自斟自飲了多少杯,甚至還很自動地提起一旁的熱水壺再
沖了第二壺,老人才接續下去把話說完:「……只不過,似乎也與傳說有些不同……
」
性情大變或許還可說是因為遭逢劇變,但截然不同的字跡該如何解釋?十三年的
時間,可以完全改變一個人的字跡嗎?尤其,那麼自成一格的狂放字跡,怎麼看都不
是宮廷教得出來,也不是當年那個乖巧溫順的孩子可能擁有的。
莫非,這孩子其實不是……?
那麼當年那個孩子,到底──?
眼下待在府中的這個孩子,又是?
※
最近,何存義有些煩惱。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是原以為極容易被說動的人,出乎他意料之外地執拗
罷了。
任憑他說破嘴也不置一詞,只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漆黑眼眸冷冷盯著他,彷彿可
以看透人心最深處那般銳利的眼神總令他不經意間感到驚心動魄。
從來不點頭也不搖頭。
只是冷冷,冷冷地看著。
算算迎回華明太子已有數月,自從在議事廳反對他的提議之後再也未曾會見眾人
;雖然收下了『潛淵』,事後卻仍是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地態度不曾有絲毫改變
,像是認為收下『潛淵』不過物歸原主,其他什麼意義都沒有。
『潛淵』之事轉眼已過月餘,至今卻仍一點動靜都沒有,不少人蓄勢已久蠢蠢欲
動,每旬固定的議事總會有幾個人質問何時起事;若不是這陣子多了個得力助手在旁
,他只怕早已鎮不住那群心思各異的人,每每思及怎麼安撫那些人就犯頭疼。
而那人……說是得力助手,或許還是委屈了?雖然平素沉默著話不多,雖然總靜
靜聆聽極少發議論,卻是一開腔說話便令全場不約而同地靜默,宛如君臨天下的王者
。
平素秀秀氣氣斯斯文文還帶點認生的羞怯靦腆,看上去是生得清麗俊逸卻不免略
嫌缺乏男子氣概;被那人望著眼睛說話的時候卻有種莫名壓迫感,半點抗拒違逆的想
法也不敢有。
那雙眼睛明明柔似春水、明明怎麼瞧都看不出半點的威脅性,卻讓滿堂無數粗豪
大漢不敢稍有放肆;也曾探過眾人口風,竟是誰都說不上來究竟何故。
並不是畏懼那人。
說白了那人根本看不出有什麼值得畏懼的地方,雖然生得好看夠格稱得上是有顛
倒眾生的潛力,但這麼漂亮的臉蛋大多數時候只會為自己帶來災難;尤其距離那個南
風盛行連太子都有人敢覬覦的混亂年代不過十餘年、眼下當朝的帝王又擺明了戀弟的
今日,這麼樣一張臉生作男兒身著實弊多於利。
除開生得漂亮之外,那人並沒有很明顯的過人之處,至少不曾表現出來;溫文儒
雅談吐有禮或許可得文人敬重,但對崇尚武力的粗人來說絕無震懾之效,亦無服人之
力。
應該是,絕對沒有的。
偏生莫名地無人敢輕忽放肆。
包括,他自己在內。
面對這種無法解釋說不上緣由的狀況,何存義一方面覺得得此臂助實乃大幸,另
一方面卻又忍不住有些驚心。
這個人究竟是何來歷?應對進退言行舉止無論如何都不像是尋常人家可以教得出
來,卻不管怎麼刺探皆絲毫不露端倪,總只是淺淺一笑含糊帶過,最多亦不過輕描淡
寫一句「荒山林野一介草民」便將話題轉開。
摸不清底細。
不過──似乎也不是什麼很值得擔憂的事情?遠遠瞧著柳暗與自家女兒在花園裡
親密地閒談,何存義捋著頷下長髯,暗自盤算評估著。
或許……這小小的煩惱算不上什麼問題?畢竟那個被視作前朝太子的人根本不管
事,沒有興趣謀權奪位,也沒有興趣和這幫子熱血澎湃想要復興前朝的人們打交道,
那麼……或許根本不需要苦苦等待那人首肯才能發兵吧?
這些前朝遺孤,並不是因為『靳穹儀』這個人而願奉其為主,只不過因為這個人
頂著一個『前朝太子』的身分才非要他領頭不可。如果,這個『太子』並不是真正的
太子;如果,真正的太子其實是這個幫著自己的青年;如果、如果……
望著細看輪廓其實與靳穹儀有七分肖似的柳暗,何存義緩緩揚起嘴角,冷冷地笑
了。
※
是夜,定國將軍府。
依舊花前、月下,柳暗仰望緊閉的窗門。
窗內晦暗無光,師兄……應該已經睡了吧?
放輕腳步走上樓,站在靳穹儀房門前,柳暗需要花費很大的心力才能克制住自己
不打擾師兄安歇;凝神傾聽門內細微勻長的呼吸聲,累積一整天的煩躁終於得到些許
安撫。
多久沒有,跟師兄好好說句話了?應該是,幾天的時間吧……感覺卻像好久好久
,久到讓他想不起來跟師兄在一起的時候他可以多平靜,世界多麼溫柔祥和。
與何存義那群人周旋往來、摸透所有人的底細心思,雖然不能說是易如反掌倒也
稱不上艱難,困難的是壓抑心頭厭煩不致流露端倪。
無聊的人,無聊的事……口口聲聲為國為民,指責柳秋河私德敗壞亂倫戀弟沒有
資格稱帝,說穿了也不過就私心作祟,不滿於現況想要改變還要扣上冠冕堂皇的理由
。謀反復辟,擾亂政局到頭來苦的是誰?如果不是為了師父的交代、為了師兄的希望
──雖然他還弄不清楚師兄到底想要什麼樣的世界──他根本不想在這些人身上花費
一絲半點的精神。
師兄、師兄……
『你到底想要什麼?』
多想敲開這扇門,親口問問師兄;但師兄已經安歇,而他不容許任何人做一絲半
點侵擾師兄的事情,即使那個人是自己也不行。
所以雖然寂寞、雖然覺得苦,也只能在心裡默默唸著。
喚著。
藉此累積,能夠支撐自己繼續堅持的能量。
※
猛然從惡夢中驚醒的時候,冷月自窗口斜斜透進微光。
或許是拜那微光所賜,即使關著窗,仍覺夜涼。
有些茫然。
需要一點時間,將自己從惡夢中拉出來。
都已經十來年了,不再是當年那個軟弱無助無力抵抗的孩子;都已經十來年,他
不會再在驚醒後沒來由地淚流不止,只為著怎麼也說不清楚的恐怖感。
好久好久了,不是嗎?
都已經這麼多年,柳暗不需要緊緊抱著他才能平息顫抖,他也不需要藉由柳暗的
體溫驅走惡夢。
不需要、不需要了,應該已經可以切斷彼此相連的臍帶。
應該已經可以了。
應該。
只是──突然很想念很想念柳暗,輕柔呼吸吹拂在肌膚上的溫暖。
突然迸生的想念,讓涼夜更冷。
隔壁房傳來細微聲響,令靳穹儀一瞬間繃緊神經;卻隨即辨認出那是柳暗回房製
造出的聲響,進而鬆下一口氣。
說不上什麼明確的可辨認特徵,但他一向莫名所以地可以辨認出和柳暗有關的聲
音,一如柳暗可以清楚辨認他的情緒──甚至可能比他自己還清楚。
但儘管彼此這麼熟悉,卻還是有不知道的事情。
不問,就不會知道。
再怎麼瞭解仍舊只是自以為,無法完全肯定。
也無法絕不出錯。
想問。
想了很久,卻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問,更不敢在剛從惡夢驚醒的此刻去問。
沒有把握現在的自己見到柳暗,會不會忍不住要柳暗丟下這裡的一切立刻跟他回
天水山去,不再理會這世間紛擾。
他知道柳暗一定會點頭、甚至毫不猶豫。
無論後果如何、無論以後的自己會不會快樂,都會選擇聽從他跟他走,因為柳暗
一向太過重視他、重視到忘了自己,願意付盡一切達成他的願望卻從不想自己的需要
。
一如柳暗從不會違抗師父的勸導。
明明還恨得入骨侵夢,連夜裡都睡不安穩;在佈滿皺紋的手輕撫自己頭髮,歷盡
滄桑的沙啞嗓音反覆低喃勸慰著要放棄仇恨、忘記過去一切的時候,卻還是溫柔沉靜
地笑著。
每一次舊事重提,即使表面看似平靜無波,那雙白皙秀美的手掌上卻總會出現許
多細小傷痕,告訴他那些過往至今依然是柳暗心頭一個死結。
不知該怎麼解的結。
他要柳暗下山,要柳暗下山『處理』掉這個結,斬斷也好解開也好,別再往心上
擱、別再困著自己;雖然他不知道下山是不是真能把這個解決這個結,但現在就走絕
對於事無益。
摸索著將『潛淵』擁進懷裡,再度躺下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睡吧,擁著思念睡去。
或許憑藉著這個,他便可以重獲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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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開始懷念過去,卻再也無法重回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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