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聲,門被撞開、一個人影隨之闖了進來,正是小魚兒。
蘇櫻失聲道:「你怎麼也來了?」
「我為何來不得?」小魚兒雖然是笑著,笑意卻是冷的。嘴裡邊說著話,手上邊
已搶過花無缺手裡的酒杯,「我非但要來,而且還要喝這杯酒。」
蘇櫻的臉色霎時變了,「這杯酒喝不得。」
「為何喝不得?」
「這……這杯酒有毒的。」
小魚兒冷冷笑著,「原來妳知道這杯酒是有毒的。」
「我的酒,我下的毒,我怎會不知道。」
小魚兒笑容一收,怒吼道:「妳既然知道,為何要他喝?」
此時蘇櫻已然平復錯愕的情緒,回到之前的悠然平靜。「這本就是一場生死搏鬥
,總有一人喝這杯酒的,他自己運氣不好,選了這一杯,又怎能怪我?」她望向花無
缺,「但我並沒有要你選這杯,是麼?」
花無缺默然無語,僅是微微頷首。他雖然已準備赴死,但在看見小魚兒出現的時
候,他仍是慶幸自己並未將這杯毒酒飲下。並不貪生怕死,只是……
小魚兒望著杯中酒,繼續冷笑著道:「我知道妳沒有要他選這杯,但他選那杯也
是一樣的。」
「為什麼?」
「因為兩杯酒都有毒!」小魚兒再次大聲怒吼,「這種花樣你騙得了別人,卻騙
不過我,他無論選哪一杯,喝了都是死,你根本不必喝另外一杯的。」
蘇櫻望著他,水光盈盈的眼眸似將落淚。
小魚兒卻沒有多看她一眼,搖著頭道:「花無缺呀花無缺,你的毛病就是太相信
女人了……」
蘇櫻幽幽一歎,喃喃道:「小魚兒呀小魚兒,你的毛病就是太不信任女人了。」
她忽然端起桌上另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眼見事態如此演變,花無缺臉色變了變,亦歎了口氣。「你……你錯怪了她,這
杯毒酒我還是應該喝下去。」
小魚兒的神色顯得很平靜,問道:「為什麼?」
花無缺微微苦笑,「這是公平的決鬥,我既然敗了,死而無怨!」
蘇櫻看了花無缺一眼,輕聲一笑再次幽幽歎息,「你實在是個君子,我只恨自己
為什麼要……」為什麼要愛上這樣一個人,一個對自己視若鄙屐的男人──
小魚兒靜默片刻,忽然再度放聲大笑,「不錯,他是個君子,我卻不是君子,所
以我才知道妳的花樣。」
花無缺皺起眉,有些發怒了。「你怎麼能如此說她,她已經將那杯酒喝下去了!
」她用情如此之深,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賭,那麼強烈的感情令他也忍不住為之心
痛──因為他同樣愛著那一個人。小魚兒為什麼卻可以如此殘忍……?
小魚兒仍舊大笑著,狂妄到任何人都看不透他的心思。「她自然可以喝下去。毒
本是她下的,她早已服下了解藥,這點花樣你難道都不明白嗎?」
花無缺望著他,再也說不出話;蘇櫻也望著小魚兒,良久良久,才喃喃道:「你
實在是個聰明人,實在太聰明了……」話說至此她頓了頓,悽然一笑,續道:「但無
論如何,我總是為了你,你實在不應該這樣對我。」
「妳還想我對你怎樣?妳以為害死了花無缺,我會感激妳嗎?」光是聲調便已清
楚傳達他的震怒,無法想像若自己遲來了一步,將會是何了局?如果、如果……花無
缺有什麼不測,他很難讓自己不去責怪蘇櫻。縱然,他並不喜歡仇恨;縱然,他知道
蘇櫻全是為了他。
誰為誰做什麼又怎麼樣?縱然出自好意也不代表結局必然是完美。不能怪嗎?怪
不得嗎?如果實在無法原諒,卻又必須逼著自己原諒該有多麼難過。倘若哪天真走到
那步田地,該怎麼理清這份恩怨情仇?想愛不能愛,是苦;想恨不能恨,也是。
情仇愛恨,由來最傷人。
「我自然知道你絕不會感謝我,因為你們都是英雄,英雄是不願暗算別人的,英
雄要殺人,就得自己殺!」她仍舊笑著,只是笑得極其淒楚,甚至眼角已悄悄滑落一
滴淚,但隨即被她抬手拭去。「我只問你,就算我是在用計害人,和你們又有什麼不
同?」
「當然不同,」他知道她傷心,可他仍是憤怒。「我們至少比你光明正大些!」
傷心又如何為了他又如何?錯誤的事就是錯了,黑的不可能變成白的。
「光明正大?」她淒楚的笑顏變成冷笑,飽含譏諷。「你們明知道對方不是你的
敵手還要和他決鬥,這難道就很公平?很光明正大嗎?難道就只有用刀槍殺人才算公
平,才算光明正大?你們為什麼不學狗一樣去用嘴咬呢?那豈非更光明正大得多。」
她指著小魚兒道:「何況,我殺人至少還有目的,我是為了你,一個女人為了自己所
愛的人無論做什麼都不丟臉,而你們呢?」她的聲音一轉變為嚴厲,「你們馬上就要
拼命了,不是你殺死他,就是他殺死你,你們又是為了誰?為了什麼?你們只不過是
在狗咬狗,而且是兩條瘋狗。」
小魚兒竟像被她一長串的話罵傻了,靜靜立在原地望著她,一句辯解也沒有。蘇
櫻從不曾如此失態,她總是那麼地充滿自信那麼地孤高絕世那麼地愛漂亮,從不曾在
他面前露出那麼難看的表情。所以,他愣了,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該怎麼回她。
花無缺站在一旁,同樣默默無語。
蘇櫻不懂,其實小魚兒自己也並不能夠說得明白,但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做些
什麼事情,是為了什麼、為了誰。
為了什麼?人生在世,除了情除了愛,總有太多難以放下的負擔。人們為自己而
活,卻不能夠每一件事都自私地只想到自己、只顧全自己的利益,很多時候就算明知
道是傻事,還是得去做。
但這種事情,並不是蘇櫻這種習慣獨自生活的人,能夠明白理解的。只聽她嘶聲
道:「我是個陰險惡毒的女人,你是個大英雄,從此之後,我再也不想高攀你了,你
們誰死誰活,也和我完全無關……」語音漸漸哽咽,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掩面奔出
。
蘇櫻走後,房間裡的沉默持續良久。
好半晌,花無缺長長歎口氣,「你……不去追她嗎?」
「……你希望我去?」
「……」花無缺微微低下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為什麼……你要那樣對待她
?」
小魚兒沒有回答。花無缺等了許久仍沒得到回音,抬頭想看看小魚兒究竟在做什
麼,卻才剛抬頭便感眼前一暗、唇上一陣溫熱。
睜著眼,沒有退後避開也沒有考慮進一步親近,猶記之前小魚兒在半昏半醒之際
卻仍堅決地表達抗拒,甚至不惜讓自己受那麼重的傷、流那麼多血。現在……?
小魚兒稍稍退後,直視無缺的眼輕聲道:「如果現在讓你死在別人手上,我勢必
難免會遺憾,甚至可能痛苦終生。」
花無缺愣愣地舉手輕撫自己的唇,感覺彷彿還殘有餘溫。比那一夜,沾染在肩上
的鮮血要溫暖許多,驅逐了他的寂寞悲傷──長時間以來,總是一個人的孤獨寂寞與
憂傷。小魚兒……喜歡他嗎?不希望他死嗎?希望他,好好活下去……
小魚兒偏著頭,突然笑了。「不喜歡?」
「不是!我……」聽見小魚兒似乎誤解了他的沉默,直覺地反駁衝口而出,隨即
看見小魚兒的笑容變得帶點促狹,微微紅了臉。
小魚兒微微前傾、臉龐再度湊近,盯著無缺微紅的臉,笑容加大。「害羞啊?」
無缺沒有回答,望著小魚兒在說話間開閤的嘴唇,緩緩湊上前,在確認小魚兒沒
有絲毫想閃避的意圖後將自己的唇疊上。
重合的體溫好像熔化了什麼,莫名難言的滋味漫開來。
平靜安詳中幾許酸楚在胸口翻攪,卻怎麼也不願意放手。小魚兒在笑著,他也笑
了,反覆啄吻著親暱抱擁,不想明天將會如何。
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幸或不幸,也許那也不是什麼太重要的事情,至少他們現在
擁有彼此、喜歡彼此,就已經足夠了吧?決鬥是天亮以後的事情,現在、在所剩無幾
的時間裡,彼此還不是敵人,還可以,緊緊擁抱──
※ ※ ※ ※ ※
她靠在牆邊,纖瘦的肩膀不停顫抖,清澄淚水自頰邊慢慢滑落,怎麼也不知道究
竟該如何面對她方才所看到的景象。
該是清醒的時候吧。她其實早就知道在那兩個人之間是誰也容不下的,不是嗎?
來,原是想請花無缺手下留情,雖然明知道這樣對花無缺很殘忍,仍決定如此自
己也說不上來究竟為什麼。或許她終究是私心吧,無缺看起來畢竟太完美太不像紅塵
中人,也許對這個世界並不會有太多眷戀……
她卻突然發現自己好像一直忽略了什麼。
她明明就知道花無缺的表象一直是感情受到理智壓抑的結果,明明知道他的感情
溫柔似水雖不澎湃洶湧卻源遠流長。為什麼卻一直忘了考慮他的感受?他雖然並不貪
生怕死卻也絕不會想自尋死路,萬丈紅塵縱然不值得他眷戀回首,卻會有令他掛心的
人存在。
為什麼一直沒有想過、為什麼一直沒有想過?明明她是那麼地靠近他,那麼清清
楚楚地看見他不管在誰面前,每一個表情都是那麼地有禮而不放肆,那麼地,受到約
束──他的完美不是天生的,是封鎖了他太多情緒換來的,看似他完美無缺,其實卻
是無一不缺……
上蒼究竟要他可憐到什麼地步才肯甘休?終於明白事情原來比她所能夠想像的還
要殘忍許多,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讓他可以放縱自己的人,卻必須與之一決死戰究竟是
誰開的玩笑還是怎樣的惡意捉弄。
花無缺的笑看起來是那麼地開心卻又悲傷,是不是,他已經做好什麼決定了?關
於,明天的決戰。以她對他的認識,她明白他絕對不會下得了手殺小魚兒,卻也絕無
可能違背他最尊敬的師父,他還有什麼路可以走?除了死,他還有什麼路可以走……
憐惜與憂愁的情緒遠遠蓋過發現他們過份親暱的震驚,她除了默默垂淚之外完全
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做什麼。靜靜地來,無聲地走,不想打擾那兩個聚首時間已然無多
的人,是她最後唯一能給予的溫柔。
要哭,也得到別的地方,自己一個人哭。
※ ※ ※ ※ ※
在與鐵心蘭相反的方向,有一個人同樣默默隔窗看著幾番重疊的人影。
子夜寒星般的雙眸似籠霧般朦朧,隱有幾分幾不可察的暖意。風揚起她如雲秀髮
也揚起她曳地長裙,卻無法令她的心情跟著飄揚。
明天即將發生的決戰無疑是殘酷,但若讓它不要發生會不會比較不殘酷她卻不知
道。禁忌的相戀、禁忌的關係,雙方同為男子已足以令人為之側目,更何況是同胞手
足?那是、無法見容於世的感情。能不能夠讓事情有一個圓滿一點的結果?但她絕對
又不能夠,違逆那個人的心願……
唇微彎勾出一道優美弧線,笑容中透出的不知該說是淒楚抑或無奈。
月的心願、月的心願,彷彿也已經成為她的心願,但那真的是她所希望的嗎?因
為自己的私心拖累這兩個可愛的孩子受苦,究竟有多罪惡,她已經不願再想。
但不願不代表她就真的能夠不去想,就像多少次她想著自己也許不該再繼續迴護
著圓滿月的心願不予違逆。
可憐的孩子、可愛的孩子,今日的聚首越甜美,明日的分離就越苦澀。是不是二
十年前就殺了他們會比較好?至少不需要承受,這二十年來的折磨與明天即將面臨的
殘酷──無論是誰生誰死。
彷彿已不忍再看,她背過身,同樣悄然離去。
※ ※ ※ ※ ※
旭日東昇。
黑夜不管再淒迷再漫長都會過去,卻也同樣必然會再來。人呢?人離開之後,會
不會再回來?
燕南天孤立在山巔頂端,看起來彷彿也有些寂寞。
山上並不只有他一個人,他的身邊卻好像只有白雲為伴,其他觀戰的人都離他有
些距離,咫尺似天涯,不長的距離卻如分隔兩個世界。由來高處不勝寒,誰要立身高
處,就先得學會忍受高處的寂寞與寒冷,無與為伴的淒涼寂寥。
他沒有望向任何人,只是傲然俯視群峰。
也許他心裡在想什麼並不是難以理解的,但他的憂傷卻永遠不是誰能夠明瞭。縱
然故人有後且不辱門楣,亦無法撫平他對於無法阻止當年慘劇發生的創痛。他恨移花
宮,是永永遠遠不能夠消解的仇恨,因為那個遺憾已是永永遠遠不能夠挽回。他的,
二弟啊……
他知道小魚兒不願與花無缺動手。但人生在世總難免要逼著自己去做一些自己不
願做的事,甚至有很多事情是不容人說願或不願的。
他希望小魚兒明白這一點。
那是,身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漢,絕對必須面對的事。
※ ※ ※ ※ ※
天亮了。
誰都知道,日昇是夜的終結,喜歡光明的人們總是欣喜地迎接日出,誰又曾想過
只能活在黑夜裡的人有多麼討厭看見陽光?
一向沒有什麼強烈好惡,此刻花無缺卻有點討厭起那道自窗口斜射而入的曙光,
因為那代表著他們短暫的相聚已經結束。
慢慢放開小魚兒的手,無缺眸中不再有悲傷無奈、但仍殘留著薄薄眷戀。是該知
足了,該把小魚兒還給蘇櫻了,走向死亡的路雖然寂寞,他卻早已習慣忍受孤獨。
在手被完全放開時,小魚兒突然拉過無缺、臨別最後一個吻輕輕落在唇上,綻開
的笑容灑脫依舊。「等會兒見。」輕快活潑的神情不帶絲毫陰影,彷彿對他來說決戰
的事情並不存在或者完全不會令他覺得痛苦。
無缺不懂,卻也不怪。回應一個淡淡笑容:「嗯,待會兒見。」小魚兒如何看待
彼此之間的決戰都無所謂,黑夜已經結束。
該,告別了……
※ ※ ※ ※ ※
「最近,聽說有件引人注目的大事。」總是默默為杜殺換藥,除了剛碰面時說的
那一句話以外沒再主動多說過半個字的少女,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
他無言抬眼望向她,她卻沒看他,專注盯著他胸膛上的傷口。知道她絕不會無端
提起不相干的事情,事實上她好像也不會去特別留意一般傳聞。那麼,她究竟想說什
麼?
「移花宮唯一傳人花無缺,與當年江湖第一美男子江楓的獨子江魚,即將決戰。
」她的手依舊穩定,也依舊動作迅捷,及時壓制住他欲動的身軀。「你要去,我會帶
你去;但你必須答應我,不管看到什麼都不能激動。傷及心脈,你的身體現在還禁不
起太強烈的情緒起伏,如果太激動傷口再裂開,我沒有把握還能救。」
他沒有答話,沉思半晌後開口簡單地答了一個字:「好。」雖然明知道燕南天必
然會在場,雖然明知道很可能免不了要跟燕南天碰面,而結果可能是相當危險的──
縱然他的情緒可以保持平靜。
仍然擔心那個孩子,仍然放不下那個孩子。
也罷,橫豎都已經是、孑然一身了。
他曾向少女詢問老友行蹤,只得到淡淡一句:『自相殘殺,死絕了。』他不知道
自己該用什麼樣的態度面對這件事,或許也只能夠悵然若失。
人,都是會死的,刀頭舔血這麼多年又怎麼會看不開?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今
天我殺人、明天人殺我,江湖恩怨還不就這麼回事──如果,他真能看得這麼開就好
了。但,縱然看不開,也不能如何;只是既然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就也沒有什麼好怕
的了。最多不過就是,去陪那群老朋友……
「我不會讓燕南天殺你。」為他在傷口上裹覆乾淨白布,少女很突然地冒出這句
話。「絕對,不會。」很平淡很平淡的敘述,語意的堅決卻不曾因此削減半分。
他略略怔忡。
並非為著少女猜出他的心思,不知為何,總覺得她會知道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縱然他不說、也從沒有提過。
只是不明白少女憑什麼說這句話,誰都知道燕南天已近乎無敵於天下了,不是嗎
?就算憑少女的武藝可與燕南天一較長短,那也絕不是件容易的事,為什麼說得如此
堅絕?他並非是像江楓那樣人見人愛的美男子,說得直接些是兇神惡煞,更與她非親
非故……為什麼,對他的生死如此堅持?是,因為不容自己手底下有救不活的人?他
聽說,有些大夫是有這種拗脾氣的……
白布繞著他的胸膛及肩膀纏裹,所以少女靠他靠得很近,近到他可以清楚嗅到,
自她頸際隱隱透出的幽香。並不是像一般少女會有的那種甜香,各式花草混合而成的
味道,很奇特的、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是在哪裡聞過相同的味道?他向來不近女色,當然不可能是由某個女子留下的記
憶,認真要說或許是在萬春流的藥廬吧?雖然不盡相同……但,他並不常去萬春流的
藥廬,又怎會對那裡的味道印象深刻?
聞得久了、再仔細想想,好像應該是在更久以前,在久到他已經無法記憶的年代
,那個什麼都已經模糊的悠遠歲月,一個按常理來說早該形象模糊的人。
「你……幾歲了?」話出口的時候連杜殺自己都覺得唐突,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
會想這麼問。難道竟是懷抱幾分明知荒誕的希望?希望,可以找到那個救過自己的人
;希望,可以償還他曾經欠下的恩情。令他更覺可笑的是,那太不可能了……雖然感
覺如此相似,但當年那個女孩子,年紀至少應是與他相仿的,怎麼可能還會是十來歲
的模樣──
她的肩膀微微一震。仰起臉望他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她鬢邊的髮絲夾雜幾縷極不
易察覺的灰白,眉眼間,也有著不應屬於少女的滄桑。「我也不記得了。」她低下頭
,繼續完成手上的工作,答覆的語句輕描淡寫。「大概,和你差不多吧。」
為他整好衣襟,沒有絲毫扭捏不安,彷彿再理所當然不過。他這才察覺到不對,
就算她再怎麼熟於醫道,他的年紀就外表看來又似乎足以當她的祖父,一名稚嫩的少
女如此落落大方仍是屬於異常。
她真的和他差不多年紀嗎?如果是,她會不會是『她』?
少女緩緩退離他身邊,與半躺在床上的他拉開一小段間隔,她終於抬眼迎視他。
笑,慢慢漾開,很靜、很靜,靜得像深夜裡的月光悄悄灑落,像那由來只開在夜裡的
曇花,幽幽綻放。好像,和之前有什麼不一樣,他卻說不上來是什麼地方不一樣。
在不變的靜謐裡望著她的笑,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這片沉默中,悄悄地,甦醒──
※ ※ ※ ※ ※
小魚兒蹦蹦跳跳地上了山,找過燕南天打招呼便蹓躂去尋萬春流。
決戰之時定在午時三刻。
和萬春流彷彿有很多話想說,但一時之間也想不到太多話可以說。簡單地聊了幾
句,跟萬春流討了想要的東西之後,萬春流便靜靜走開了。
留他一個人,把心靜一靜。畢竟是,要和那個人決戰……
小魚兒很難得安靜地坐下來,一切平靜詳和得令他幾乎想睡了。天空一片蔚藍遠
山蒼翠,飄浮在山間的白雲純淨潔白,白得像某個人的衣袂。天氣很晴朗、世界很美
麗,今天實在不是個適合鬥毆的日子。
無缺會很傷心吧……可是,他已經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他不願意憂愁,不代表他
對於無缺將承受的難過無動於衷,只是憂愁又有什麼用呢?他煩惱過,可是煩惱一點
都不能夠解決問題,到頭來他和無缺還不是得打上這麼一場?活像真有什麼深仇大恨
似的……
一切都將結束了。
他知道,不管怎麼樣,在他『死』了之後,移花宮主必然會將那個秘密說出來;
而,不管那個秘密是什麼,他和無缺都絕對不會需要再拼個你死我活。
絕對。
※ ※ ※ ※ ※
決戰將始。
花無缺恭恭敬敬地向他兩位師父行過禮後,走了出去。
沒有回頭。
憐星外表雖是平靜,胸口翻攪的情感卻已波濤洶湧,甚至在無缺向她行禮告別時
,忍不住別開臉不敢直視他。
她怕。
怕自己會忍不住將那個秘密說出來,怕看見月的怒顏,她知道如果她真的這麼做
了,月絕對絕對不會原諒她。更何況,她還仍在猶豫掙扎,真相說出來真的會比較好
嗎?對那兩個孩子來說……究竟怎麼樣,會比較幸福?
在她左右為難間,那兩個孩子已然同時出手開戰。縱然看不清表情也可以猜得到
他們心中必然是痛苦,不得不戰、不得不殺,世界上又哪來的那麼多不得不然?她閉
上眼,想著如果今天是她和邀月交手,該會是怎樣的場景?或許,那一天就在眼前,
也或許,永遠不會有那麼一天……
雙手慢慢收握成拳,心裡下了決定。緩緩睜開眼,比夜星更燦亮的眸子裡沒有月
,深深凝望著正一來一往、出盡奇招打得漂亮的兩個孩子。
無論如何,活著再怎麼樣都還有話好說,什麼事都還可以再慢慢談,死了、就什
麼都不能夠挽回了。他們的痛苦,是她當初的決定造成;今天,就該由她來負責。
如果他們一開始就知道彼此是兄弟還會不會相愛?或者痛苦將會是更漫長地在倫
理中掙扎,質疑著這份感情究竟該與不該?她已不願再想,多思無益。
抬起頭,跨出每一步都是煎熬,每一步都是她對月的反叛。不能再回頭、不能再
去多想,關於月的一切已經主宰她太久太久,她不能夠再這樣下去。
※ ※ ※ ※ ※
邀月一直在看著憐星。
雖然是期待以久的事情終於成真,她卻沒有看著正在交戰的兩人,而看著憐星。
她要的只是結果,只是花無缺和江小魚自相殘殺死其一,他們怎麼打她並不關心。
專心注視著憐星的一舉一動。看著她憂愁、看著她煩悶,看著她不知道在想些什
麼、完全不曾注意到自己被注視著。
她在想什麼?想著江楓想著花月奴還是想著這正在決戰的兩個孩子?她的心裡,
現在究竟裝著什麼?
憐星一步步走向前,一步步遠離她。邀月定定凝望著,也許是在等待憐星回頭;
但她不曾,就和無缺走出去時一樣,步伐緩慢而堅定。
在憐星停步、似乎準備發聲說話時,邀月終於掠上前拉住她的手。「妳想做什麼
?」
月影落在星眼裡。
憐星很仔細地看著邀月越顯年輕越發冰冷無情的臉龐,彷彿從未曾見過她似的。
二十年的歲月,是很漫長的時間吧?除了怨除了恨,是不是應該還有些什麼?為什麼
在邀月的臉上,什麼也找不到,只有彷似亙古的無情與冷漠──
「二十年了……夠了吧?」沉沉語調道不盡幽怨,沒有嗔怪也許不是不想而是不
知道該怎麼做。「江楓和花月奴都已經死了二十年,屍骨早已成灰,這仇、這恨,夠
了吧?」
「妳想饒了他們、想要在這時候說出那個秘密?」邀月的臉,霎時間由蒼白變得
有些透明,令人冷意直透心肺。
「我……」
「妳還想背叛我?」沒等憐星把話說完,邀月便語氣森然地截口問道。「妳還想
,再一次背叛我?」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讓那樣子的事情再一次發生;憐星是她的、
應該是屬於她的,只能跟隨她服從她,她不願再見憐星為了別人而反抗她。冰冷冷的
憤怒自掌心透出,她握緊了憐星的手卻沒有知覺,只想著究竟該怎麼阻止。緊緊抓住
吧?不要放手,一放手憐星就會離開她到別人身邊;就這樣將憐星封凍吧?是她的是
她的是她的,絕不容許、別人觸碰──
「我……」看著邀月的臉色漸漸變得像籠層寒霧的白冰,憐星只覺冷意徹骨。並
不只是精神上的感覺而已,彷若被封凍也似的感覺自被邀月握住的手迅速蔓延至全身
。
「我不會饒過他們的,絕不會放過背叛我的人,就算是妳也一樣。」邀月移開視
線,望向正在決鬥的兩人。「如果江楓和花月奴知道他們的孿生子正在自相殘殺,一
定會很後悔當初他們做了那種事。」嘴角揚起的笑輕柔卻冷,凍人心魄。
希望會後悔的人除了江楓和花月奴之外還有誰呢?邀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希望
憐星會後悔當初背叛她,只是不願意除了自己之外還有誰可以牽動憐星的情緒。看著
吧、就一起靜靜看著他們的下場吧,不要再說什麼多餘的話、不要再做出什麼背叛的
事,星與月永遠是在一起的,不得離棄、不得反逆。知道嗎?千萬不可以啊……
憐星望著邀月的笑,寒意除了透心徹骨外,彷彿連她的靈魂也一起冰凍。
在邀月握住她的手時,她並不是完全沒有機會掙脫,只不過她遲疑了、於是瞬間
的猶豫令她步上一條絕路。
月多久不曾主動握住她的手了?相行漸遠,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在很久很久以
前,久到早該灰飛煙滅的記憶裡,月的手也曾經十分溫暖。拉著她,去看花開、去看
日出、去看晚霞,繡玉谷裡處處留有她們的足跡和笑聲。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一切
都變了?
曾經溫暖柔軟的手而今柔軟依舊,卻變得好冷好冷、冷得像是沒有生命的死物,
她在月的眼中看見殺意,比那隻柔軟的手還要冰冷的殺意籠罩了月的眼。月想殺她嗎
?終於、想要殺她了嗎?終於再也無法忍受她的存在了嗎?她想笑、也想哭,卻連稍
微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無助地放任那種冰冷徹底佔據她的知覺。
其實很想問一問的……在月心裡她究竟算什麼?是血脈相連的至親,是相依為命
的伴侶,抑或不過是個刺眼的阻礙者?
一直都很想知道在她最親愛的人眼裡她的存在到底算是什麼,卻從來就提不起勇
氣問出口害怕自己承受不了那個答案,直到現在她終於擁有足夠的勇氣可以詢問卻來
不及問。
用盡力氣動了動嘴唇,終究沒能再說出什麼。輕輕閉上眼,二十年來未曾流下的
眼淚自眼角滑落,在轉瞬間凝成冰珠,無聲無息滾入草叢裡、了無蹤跡。
死亡就是這麼簡單,她卻從來沒有想過會來得這麼快,也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死在
邀月手裡,快到她想說的話來不及說,想問的問題也來不及問,任憑一切一切,隨著
她的死去成為永遠的秘密、永遠被淹沒的真相。
※ ※ ※ ※ ※
那廂上演著一齣人倫慘劇,這廂同樣上演著手足相殘。
相愛不能夠改變什麼,宿命註定彼此之間只能留下一個,命運殘忍的微笑在無缺
心底劃下一道深刻的傷痕、苦得無法言喻。
他幾乎已經失去了知覺。
竟想不起,自己以前是怎麼跟小魚兒動手的?記憶中所及盡是小魚兒笑得很開心
地對他說話的模樣,一雙靈動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也不知又在打些什麼古怪的主意
;他怎麼也想不起來究竟能如何出手讓彼此之間的交戰看來像是一決生死,總只能夠
覺得這該是他用盡全力保護的人,他如何能夠加害?
每一招遞出都是心口一陣刺痛,令他痛不欲生直到知覺完全麻木再也無法感受,
幾乎忍不住想要立刻中止眼前這場殘酷的鬧劇緊緊抱住小魚兒狠狠大哭一場;但他也
很清楚他不可能這麼做,如果他可以這麼做,那麼一開始他根本就不會跟小魚兒動手
。
他最敬重的兩位師尊殺了小魚兒的父母,移花宮與江家仇深似海誓不兩立;他是
移花宮唯一傳人,小魚兒則是江楓的獨生子,他們的宿命是決一死戰分個你死我活、
彼此之間只能有一個人活下來,相愛是一樁不應發生的意外。所以、他的選擇只有─
─
※ ※ ※ ※ ※
在這一場決戰之中,最靠近花無缺的人是誰?在這個時候,最明白花無缺有多痛
苦、多悲傷的,除了小魚兒還會有誰?外貌看來平靜無波,花無缺的眼神卻不時掠過
一抹刺痛、一抹深沉似海的憂傷,小魚兒怎麼會不懂,那是為了什麼?
一場幾乎是沒有意義的決鬥,拿兩個人的生死做賭注卻只是一個荒謬而難笑的笑
話;他本不願演出這種沒有道理的鬧劇,卻是所有的人都逼著他必須扮演主角。苦嗎
?在這齣戲裡,誰不苦?就連他也被拖進這淌混沌的苦水中攪和,更何況其他身在局
中無法超脫者?
打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就覺得無缺是個傻瓜,雖然不笨卻是個死腦筋的傻瓜,
令他這個愛上傻瓜的聰明人也跟著成了呆子;既然都這麼不爭氣地變成呆子了,陪著
受苦他也就只有設法讓自己甘之如飴。
這世間沒有人比他更瞭解花無缺,想當然爾他不會不知道花無缺與他交戰究竟是
作了什麼打算;兩個人只能存活其一,但憑無缺的個性又怎麼可能對他痛下殺手?再
加上無缺那種表情,很顯然地、是打算自尋死路吧……真是一個令他覺得蠢到極點、
簡直想揪著無缺的衣襟大罵的決定。
彼此之間不管死的是誰都充滿傷痛,被留下來一個人活著他難道就會比較好受?
儘管知道無缺這個決定也是無可奈何,他仍舊無法平靜地面對。移花宮那套教養孩子
的方式幾乎把無缺養成一具行屍走肉、缺了喜怒哀樂簡直不像活在這世界上的人;好
不容易才讓無缺活得像人一點,還有太多有趣的事情無缺都還沒有嚐試過,怎麼可以
讓無缺就這樣死去?無缺受的苦太多太多、多到他無法想像,現在居然更要丟下去他
獨赴黃泉路,教他如何甘心?就讓無缺『殺死』他吧,像他這樣的人禍害遺千年,『
死』了也會再活過來繼續在這世上作亂;但像無缺這種人,走到哪兒誰都搶著要,一
『死』怕就給閻王爺扣著當女婿回不來了。
無缺出招的手漸漸慢下來,小魚兒知道,時候差不多了。無缺就算要找死也不會
做得太明顯,必然會想讓他嬴得光采,所以之前會花了那麼多時間與他交手,儘管遞
出每一招都令自己難過得想哭,卻強自支撐著跟他打了許久;而拖到現在他們之間的
比鬥已逾七百招,時機差不多了吧?對無缺、對他,都是。
對無缺而言撐到現在已經是極限了吧?深藏在眼底的憂傷也許沒有別人看得透,
但他小魚兒又豈是『別人』?那雙美麗的眼睛不再有令他幾乎也忍不住跟著心痛的悲
哀顯得出奇平靜堅決,是、準備好要赴死了吧……而他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對他來說,時機也差不多了,是他、該『死去』的時候了。就讓這場鬧劇,隨著
他的『死去』而結束──
※ ※ ※ ※ ※
死亡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嗎?其實,並不是的。當面對的時候才會明白,這件千
古艱難的事情其實多麼簡單。可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伴隨死亡降臨的東西,那代
表著結束、代表著永別,生命中一切喜怒哀樂和情感都將終結,他將再也無法見到深
愛的人,對往後發生的任何事情他都將無法再參與、徹底地被遺落。
情緒出奇地安詳,也許是逼近極限的反動吧?胸口不再脹痛,顯得空盪盪一片虛
無。
決鬥前最後一次道別,小魚兒看起來仍舊顯得輕鬆愉快,想必在他死後小魚兒應
該也不會傷心太久吧?他知道的,像小魚兒這樣的人,不會把悲傷的事情放在心裡,
因為小魚兒總會覺得過去的事情就該讓它過去,不斷回顧將過去的沉痛緊緊抱在懷裡
是很笨的一件事。
他明白的,小魚兒就是這樣的人、就是擁有他怎麼也辦不到的灑脫,所以,讓小
魚兒活下來比讓他活下來好太多了吧?他沒有絲毫不甘心地想著。
然後是、機會來了,一個令他可以不著痕跡地送死的機會。
小魚兒身形施轉,左掌斜斜劈下右掌卻隱在身後,他知道小魚兒這左掌本是虛招
,隨在身後的右掌才是真正殺手;當他招架小魚兒左掌的勢時,小魚兒的身子已轉過
、左掌便會忽然自脅下穿出。這一招虛虛實實、連消帶打,並且出手的部份奇秘詭異
,本可算得上是江湖罕見的絕招殺手;但小魚兒似乎已打暈頭,竟忘記這招方才已使
出過一次,花無缺方才避開這一招時雖曾遇險,可是此刻卻已對這招瞭若指掌。
多好的機會,不是嗎?他的手掌自下反切而上、直襲小魚兒脅下,在他的估算裡
當他這一掌切到時小魚兒的身子應已轉過,然後他這一掌便會落空,到時他「招式已
用老」,等小魚兒右掌穿出,他便要立斃於小魚兒掌下;所以他這一招看來雖然也是
連消帶打的妙著,其實卻是送死的招式。
他卻沒料到小魚兒此次旋身竟比前次要慢上好幾倍,在他一掌切至小魚兒脅下時
,小魚兒的身子卻還沒轉過去,他本已成竹在胸、將招式用得很老不留轉寰餘地,故
而當他察覺不對想要收手變招時,已經來不及了。
脅下軟骨本是人身要害之一,怎受得起他這樣一掌?但聞「砰」的一聲,小魚兒
的身子被他打飛了出去,他的心,也跟著被打碎了。
※ ※ ※ ※ ※
燕曇華和杜殺抵達小魚兒與花無缺決鬥的地點時,瞧見的正好是花無缺失控的一
掌擊中小魚兒的身子。
一時間杜殺不禁愣住了,視線追著那個被打飛了出去的身影,輕易辨識出那是他
一手帶大的那個孩子;一咬牙、正想衝上前去一探究竟,胸口隨即一陣撕痛令他在瞬
間失去了意識。燕曇華一抬眼,自然也是瞧見了,可是她眉微蹙,第一個反應不是前
去確認戰況卻是迅速出手封住杜殺胸前要穴,順手接住他軟倒的身軀。
但見,他的胸口已殷紅一片。
皺著眉檢視傷口,心下直嘀咕:這條滑溜溜的小魚兒又在搞什麼鬼?沒事飛來飛
去很好玩嗎?若把杜殺玩死了她可絕對要找那條魚算帳。
即使她的思想一直很單純,行走江湖多年也不是全然白玩的。她自然看得出來像
花無缺這樣的人在對小魚兒懷抱著那種情感的前提下他決計下不了手宰那條魚,那條
魚也不是沒事會想自找死路的那種人;那麼,會上演出這樣一幕便絕對是出自那條魚
故意。雖然看起來以那種勢子飛出去大概不死也去半條命,但那條魚看起來並不短命
也不是那種會想讓自己短命的人,想殺花無缺也用不著用這種法子,一切一切都指向
眼前所見絕非真實的結果。
單單以那兩個孩子的性子作考量基礎評估完全不考慮究竟實行上有沒有什麼困難
,因為對她燕家的人來說世上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情。出奇地,這個推論竟是完全符
合現實──
--
Transformer:
1. 促使變化的(或人物);改革者
2. 【電】變壓器
我不是改革者,我是變壓器……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59.104.44.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