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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魚兒一睜眼,落在眼裡的是和前些日子醒來時頗類似的場景:石室,封閉的石 室,雖然不比蘇櫻的住處那般精緻,簡陋了點,顯見此間主人不似蘇櫻那般講究居住 環境;但排放在壁櫃上的藥瓶,可比蘇櫻居處的還要可觀多了。   想隨便動動、舒活舒活筋骨,也像前些日子某天醒來時一樣動彈不得。仔細瞧瞧 ,乖乖不得了,魚兒什麼時候變河豚了啊……衣物幾乎給剝個精光,只剩一條底褲; 放眼所能及之處,遍插金針。   嘖,最近是犯著什麼了?老給釘著不能動。老天爺是嫌他太好動,特意懲罰他動 彈不得僵著難過是不?啐。   皺皺眉,聳聳鼻子,突然開口道:「丫頭,要嘛就走過來說話,不然就別在外頭 探頭探腦。沒看過男人光著身子嗎?」   石室靜悄悄的沒有回聲,小魚兒眼角偶然一瞟,赫見一個約莫十來歲的小女孩已 無聲無息地欺近、立身於距他不到三尺處,小小吃了一驚。   「倒不是沒看過,只是沒看過傷疤這麼多的……」女孩眼睛盯著他看,倒是落落 大方;教小魚兒心裡直苦笑,怎麼最近老遇上豪放女啊……   「又是狗又是狼又是山貓又是老虎,成年的未成年的都有,刀啊劍的傷疤就不說 了。你到底是幹嘛惹了這麼多東西找你麻煩?還是你不僅討人喜歡,連那些個飛禽走 獸都喜歡你喜歡到恨不得把你吃下肚?」女孩的口氣簡直像有點讚歎,聽得小魚兒直 翻白眼。   轉念一想卻猛然一驚,這女孩的眼力還真不錯……野獸的咬痕、爪痕,雖然看起 來各有極大差異,但沒有足夠的經驗是很難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猛獸會造成什麼樣的 傷,這女孩就算是在山裡長大,以她的年紀來看這判斷力也太驚人了點……這丫頭… …看來似乎不怎麼簡單啊……   思緒電閃,眼珠子轉啊轉的,一一掃過石屋內所有擺設,突然開口道:「連妳都 喜歡我到會偷襲我了,那些猛獸自然也是很喜歡我呀!」   女孩一怔,眨眨眼,反問道:「我什麼時候偷襲你了?」   「哪沒有?」斜睨小女孩略帶困惑的臉,道:「前些天我本來傷已快好了,就給 妳偷襲讓傷勢都幾乎要比原先還嚴重,害我得在那裡多窩好幾天。」   小女孩先是挑高了眉,盯著小魚兒瞧了好半晌,忽爾笑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猜出來的,櫻兒不可能將我的事向旁人說;不過…你沒猜錯 ,的確是我幫櫻兒攔下你。」做了就不怕認,縱然行事手段不算光明正大,好歹她還 是個敢作敢當的人。   「沒事你幹嘛幫蘇丫頭攔我?怎麼看妳都不太像是那種好管閒事的人。」女孩的 氣質透冷,瞪著他瞧的眼神卻熱切到有些詭異;不像是少女看著傾慕對象眼神,倒似 一個孩子看見喜歡的玩具,恨不得可以拿在手上恣意玩弄的那種眼神。這種眼神,應 該屬於一個專注一意的人;同時擁有這種眼神與這種氣質的人,通常都對旁人的閒事 沒什麼興趣。   除非,這件閒事與其所執念的事物有所牽連。   「唔……這你倒不必管,反正我也只幫那麼一次。」   「我不必管?被暗算的人是我耶……」喃喃自語重覆一遍,小魚兒突然覺得頗有 意思。這個女孩子說話的邏輯很不像一般人;說任性嘛,是任性了點,但能把這種話 說得這麼理所當然,一點也不像強辭奪理,倒也頗有趣。「等等!妳在做什麼?」猛 地忽覺悚然一驚,源自於女孩冰冷冷的小手竟不規矩的在他身上亂摸。向來不是很在 意人摸自己的身體,但她的摸法……讓小魚兒雞皮疙瘩直冒。   是怎麼回事呢?她的摸法,讓小魚兒深深體會到魏麻衣落在李大嘴手裡時的感受 ,這兒捏捏那兒摸摸像在市場上買菜的婦女在挑三撿四,比較評估。   「欸……你還養得真好,小時候是誰常弄藥草浴給你泡?皮膚比一般人有彈性多 了。照這些傷痕看來,為你處理傷口的人技術還真不錯……」沒有回答小魚兒的問題 ,自顧自摸上摸下,像在觀賞什麼藝術品。「脈搏較一般中了女兒紅的人要平穩得多 ,是有底子嗎……難怪敢吃女兒紅……」   「丫頭,妳娘難道沒教妳姑娘家該有點衿持嗎?未出嫁的小姑娘怎麼好在男人身 上摸來摸去、還看得這麼仔細?」從來沒想過這種話會出自己的口,但這女孩摸人的 方式實在讓他覺得自己真已成了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   女孩專注研究完小魚兒身上傷疤後,回過神隨即聽見小魚兒出言觸及禁忌。神色 沒半分改變,淡淡道:「我早就不是小姑娘了,我的年紀可還比你大得多。」   小魚兒敏銳地察覺到平靜語氣下不經意間透出的一絲絲不悅,向來孩子心性與愛 唱反調的個性讓他依舊不改稱呼。「小丫頭小丫頭,臉小手小個頭小,怎麼看妳就是 小,不承認只會讓人覺得妳更小。」   女孩沒答話,不見她怎麼動,小魚兒臂上已被劃下一道口。   只見她抬手至唇邊,輕輕舐去指尖上沾染的血跡。看起來仍舊是個十來歲的普通 少女,卻因為那些微的血跡增添幾許陰森及殘忍。「我不說第三遍,我的年紀遠比你 大得多。」活蹦亂跳不代表必須毫髮無傷,邀月宮主要的只是他能夠與花無缺決鬥, 沒了舌頭出言不遜不妨事。   雖不是被嚇著了,但看得出女孩的眼神代表她對這事極為重視,無冤無仇小魚兒 也還沒無聊到惡意踩人痛腳,一時沒再開口指稱她看起來多小。她沒必要說謊。眼睛 溜溜地轉了幾轉,瞄向自己臂上傷口。   說動手就動手,以自己現在的眼力還看不清她是如何動手,劃下的傷口也乾淨俐 落,這手功夫可不是隨隨便便練得來的,也許,她沒騙人。   毫不在意自己仍殷殷滲血的傷口,笑笑,「我是很想相信妳,但妳要怎麼證明? 」女人呀,年紀小的喜歡裝老,年紀老的喜歡裝小,說出的話又常十之八九作不得準 。就算覺得她武藝驚人,也不代表她真有那麼大年紀。   女孩沉默細思,怎麼證明?   人證?現在這裡只有兩個人,上哪找人證?用武力證明?有一甲子功力的人不見 得就是練了六十年的功,練了六十年的功也不見得便能有一甲子功力,功力作不得準 ;醫術?只要有上好的天資再加上明師指導,年紀輕輕便有很好的醫術也不是不可能 。   怎麼證明?似是而非,看似有力的證據其實都有其不確定性。   默然半晌後,道:「我無法證明。」她從來就無法說服任何人信她,她真的不是 在扯謊騙人,確確實實已好大一把的年紀了。孩子般的臉龐,孩子般的身材,就連任 性而執拗的脾氣都很像孩子。她不想承認,可是不得不承認,任哪個初見她的人都不 會信她至少已五六十歲;換個角度想想,換作她是那些人,沒有過這種經歷,她也是 不會信。   簡單五個字,淡淡落寞。雖然不明顯,精似鬼的小魚兒仍是精確的捕捉到了。突 然有些同情這個女孩子,莫名其妙的。   也許是,那淡淡落寞讓她看起來多了點真實感,多了點滄桑的味道。有點脆弱, 有點可憐。不過是年紀大小的事,值得那麼計較嗎?   是每個人的價值觀不同吧,就像有些人執著金銀財寶,卻沒想過生不帶來死不帶 去;就像蘇櫻,明明對她很不好,她卻仍舊死心塌地追著自己跑;就像花無缺,就算 心裡一萬個不願意還是會照著他師父的意思與自己決一死戰。   信就信吧?反正也沒什麼大不了。再說這女孩也怎麼看都不像只有外表這年紀, 也許真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理由。   「我相信妳。」   聞言女孩微微一怔,似是沒想到小魚兒這麼簡單便信了她。   以往,每個人都是當她是在說笑,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想唬人,縱然她出手的 狠辣程度嚇得他們不得不說信,實際上怎麼想卻也未知,她在他們的眼裡看見的總是 只有恐懼,沒有相信。   直勾勾盯著小魚兒直瞧,彷彿從沒見過這個人似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水靈靈的眼 瞳其實很可愛,純粹天真像不染半點塵埃。   小魚兒卻被看得有點發毛。仍是,沒來由的。   天真的孩子往往做出的事會比大人更加可怕、更加難以預料,完全沒有罪惡感、 慾望簡單而純粹,做什麼事都只是出自於好玩、有趣。這道理小魚兒雖然還無法精確 掌握,本能卻知道可怕──他原也是類似的人。   女孩突然開口,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知道相思是什麼滋味嗎?」   饒是小魚兒向來反應極快,這麼突然冒出的問題仍讓他呆了一下下。「不知道。 」回過神,仍笑。「想見的人就去見,怎麼會害相思?」   真不懂嗎?其實只因為不想懂。相思苦、相思愁;他既不想苦也不想愁,寧願不 懂。聰明人不需要自尋煩惱,也不需為這種事煩心。   女孩皺皺眉,沉思卻不知在想些什麼?再展時與笑顏同現,「那你,好好品嚐一 下相思滋味,再告訴我好不好?」她笑得很可愛,卻令人不禁覺得一陣毛骨悚然。   沒等小魚兒回答,女孩便逕自抽針。   原先被金針制住的毒質開始再度竄流,不同於初時發作的醺然朦朧,小魚兒清楚 地感覺到血流慢慢熱起來,像真喝了酒一般。有點,怪怪的,和萬叔叔說過的情況有 些不大一樣……   感覺霎時間模糊遲鈍了,週遭環境變得不太真實。女孩嬌弱纖細的身影變得有些 不太清楚,用力眨眨眼卻未能換來更清晰的視線。   閉了閉眼,再睜,仍看不清,女孩的身影卻不再像女孩,似抽長了身形。白色衫 影烏黑髮絲,那該是……襯著與世無爭的性情。不爭、不爭啊……無法繼續思考,昏 昏欲睡。腦海裡混亂的影象交雜,掠過一個個白衫黑髮的人影,都缺了那份靜謐味道 。最後一個人影停駐,不再飄動,溫婉祥靜卻堅定的性情,綻出柔和微笑舒緩緊繃的 神經,讓他忘了身中女兒紅的毒、忘了那個女孩子,像個毫無防備的孩子,昏沉於半 夢半醒之間。   想見,不能見的人,只有一個……   ※       ※       ※       ※       ※   花無缺靜立於石屋前,考慮著該不該進屋。   極為難得的,大師父親自照顧著仍昏迷不醒的二師父;鐵心蘭則費神照料著不知 突然病了還是怎麼了的蘇櫻,就只有他閒著無事。移花宮的侍女們沒有人敢對他多說 一句話,就算沒事的人碰見他也沒人敢開口與他閒聊。   形同背叛的決定,雖然還沒真做,卻讓他對兩位師父抱持一份愧疚,再加上對師 父隱隱的畏懼,無缺並不是很想待在邀月身旁;鐵心蘭,忙著照顧蘇櫻沒空搭理他, 身為男子他也不好一直在旁看著鐵心蘭照顧蘇櫻。   於是他走。   在侍女們費心佈置的臨時居所附近繞了兩三圈,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多餘。   雖然自小在女孩子堆裡長大,花無缺卻不因此而帶絲毫脂粉氣,不是緣自他本性 堅韌、不受環境影響,而是向來就是這樣,除了練功與必要的交談之外沒有人敢和他 多說些什麼,也不敢靠他太近。   師父嚴格的教導下,他通常投注了所有心力在練功、念書,十分忙碌,忙得沒什 麼時間感覺寂寞。只是偶爾,夜深人靜時,看著鏡子裡孤單的人影,會突然不知所措 。這種時候、該做什麼呢?   睡不著。   胸口漲得像快要爆裂,卻又似空盪盪的什麼也沒有,呆呆瞧著鏡裡蒼白的臉漆黑 的眼、蒼白的衣漆黑的髮。   移花宮的萬紫千紅只在白天,夜色降了便只有蒼白的月漆黑的夜。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偶然想起曾背過的一首詩,大家都說那是詩人抒發怡然自得的心情,他卻突然開 始懷疑那真是怡然自得嗎?沒有人看見沒有人知道,只有月,只有月高懸於夜幕之上 ,遙遙相對。這樣子,豈不是很寂寞?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   回憶跳至離開移花宮後。初出江湖,離開封閉的繡玉谷四處晃盪,看什麼都覺得 新鮮。人們都對他很客氣,也有些疏離,和在移花宮時沒有太大差別。   花無缺不懂,他太過趨近於完美,會教人感到自慚形穢;沒有人願意平白矮上人 家一截,可是碰上他幾乎誰都會有這種感覺。   有些人會覺得高攀而不敢冒犯,致使總是保持著一段距離、不敢太親近;有的則 是因為不喜歡那種硬是被比下去的感覺,不想靠太近。   不管怎麼樣的理由,造成的結果都一樣。   時間一久,新鮮的感覺淡了,寂寞慢慢變得清晰。雖然花無缺仍沒有疏於練功, 但較之身在宮中時總是多了不少閒暇時間。那種不知從何而來、偶然會襲上胸口的窒 鬱,不好受;潛意識知道只要找到某個東西,這種感覺便會消失,可是卻從來不知道 這個東西是什麼。   遇上鐵心蘭,又是一個新奇的經歷。這個女孩看來秀氣,脾氣個性卻單純剛烈而 莽撞,那種活力是移花宮眾人所沒有的、是花無缺前所未見的。   不經意的言談間,他知道鐵心蘭認識一個人、一個很特別很有趣的人。聽起來似 乎待人很壞,卻也不知怎麼的又很討人喜歡,總令人又愛又恨。對他來說,愛或恨都 是太遙遠的情緒,自然也無從想像為什麼有人可以讓人又愛又恨?為什麼,有人明明 待人不好卻可以讓人難以怨恨?   那會是,怎麼樣一個人?   直到親眼見著這個人,他才有一點點明白鐵心蘭為什麼會放不下這個人。   小魚兒很有趣,見面的第一印象雖不算好,卻怎麼也無法討厭這個人。聰明、狡 猾,耍的手段令他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應對。   澄澈靈活的眼睛,犀利剔透,提出的問題是他從來都沒想過的。老、病、愁悶、 貧苦、失望、悲傷、羞悔、惱怒……他的確沒有嚐過,刻骨般強烈的痛苦滋味,也從 來不知道什麼叫快樂。   從來沒想過,從來不覺得重要,維護移花宮的一切是他自小被教育的目標;他只 需要為移花宮而活、只能為移花宮主而活,『自我』存不存在,並不重要。   雖然他與小魚兒一同散步的次數很少──真的很少,只有三次。   卻讓他很難忘。   一次是自江別鶴居處出來、他要動手殺小魚兒之前,一次是小魚兒自『燕南天』 劍下救他性命之後,一次是小魚兒前來龜山之前。   和小魚兒在一起總是莫名平靜。不同於練功時的物我兩忘,清楚的感覺周遭氣流 迴盪,安寧、祥和……如果誰問他,他喜歡些什麼,和小魚兒兩個人一道散步定然排 在前幾名的。   現下的季節雖不是秋,日暮夕照卻映得林稍綠葉幾許橙紅暈黃,似秋色。向晚風 微涼,也如秋風帶幾分蕭瑟。他與那位詩人一樣想念起某個人,雖不覺『幽人應未眠 』卻也猜想著那個人現在不知道在做什麼?   這是,花無缺現在為什麼會站在石屋外的原因。   不確定燕曇華會將小魚兒帶到哪兒去解毒,卻總是會有個落腳的地方吧?小小的 女孩縱然氣力過人,小魚兒身上的毒應該也不容她拖著人四處亂跑,估量約莫還在這 座山裡才是。   那麼,在哪兒呢?想來想去抱著微薄的希望到此,到了門外卻猶豫著該不該進門 。如果在,他來是不是太冒昧打擾?也像是不信任曇華。   該,怎麼辦呢……   ※       ※       ※       ※       ※   抽出小魚兒身上的金針後,曇華將小魚兒帶離藥室後便丟在石床上,因為他不安 份的亂動還先點了他幾個穴以便移動,到將他丟上石床後才再解穴。   ……病相思到意識不清的人會隨便對人亂抓亂抱,唔,這點要記錄起來。   埋首案前、翻書外加作紀錄,不時抬頭注意小魚兒的動靜。桌上及身旁雖然堆滿 了書,中間卻留了很大的空間,不致阻隔她望向小魚兒的視線。   寫著寫著,曇華突然抬起頭,察覺有人到來。放下筆,整理整理隨手記下的筆記 與挖出來作參考的書籍,將之收進隱蔽的書櫃裡。   拍拍身上灰塵、拉平衣上的皺摺,斂起外露的狂熱、回復之前的冷淡漠然。   起身移步,出迎來者。   ※       ※       ※       ※       ※   花無缺猶立身石屋外,尚未決定要不要敲門時,一抬眼已望見一雙黑溜溜的眸子 盯著他直瞧。   微怔,隨即回過神躬身抱拳為禮,「冒昧打擾,晚輩移花宮弟子花無缺。」他向 來待女孩子都極為有禮,並且甚是尊師重道。看燕曇華與師父似平輩論交,是故雖然 曇華看來不過十來歲的年紀,他仍是以晚輩自居。   曇華盯著他瞧,烏亮眼瞳帶著一絲困惑。「你尊我為前輩?」   沒料到曇華會這麼反問,花無缺雖訝異卻仍有禮的答道:「姑娘與家師平輩論交 ,在下自當是晚輩。如有不妥,還請姑娘指教。」見曇華沒率直地接受『前輩』這個 身份,便立刻改了稱呼。   曇華偏著頭,瞧著這有禮的孩子。本來很不喜歡受人打擾的……可是這孩子,態 度倒真好。或許也因為剛得到很有趣的實驗品,心情正好,花無缺冒然出現她倒還不 覺得不快。一個念頭一閃而過,曇華突然開口問道:「如果我說我已經至少五十來歲 了,你信不信?」   莫名其妙的問題,也不大尋常。雖摸不清曇華意欲為何,花無缺依然毫不猶豫地 簡潔答道:「信。」   曇華微揚眉,花無缺的回答雖然不算出乎意料,卻篤定得出乎她預想。隨即笑了 ,「孩子,進屋來喝杯茶吧。別老站在外頭吹風。」   心情很好,過去二十年來沒遇到過頭一次碰面沒多久便相信她的年紀真有她說的 這般歲數,今日這麼短的時間內接連遇到兩個相信她的人。   不論花無缺為何而來,她都決定儘可能順應他的要求。   ※       ※       ※       ※       ※   花無缺靜坐桌前,斯斯文文地啜飲著曇華斟給他的香茗。沒提來意,先喝茶。倒 是曇華率先開了口,「你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櫻兒……應該還不能開口說話吧, 她對自己出手的效果控制有極高的自信。   不慌不忙飲盡最後一口茶後答道:「晚輩……先前便是給帶到這棟石屋,由此處 脫身而去的。晚輩曾為尋人而幾乎繞遍這座山,發現這座山裡屋子不多,便前來碰碰 運氣。」   為無缺再度斟滿杯中物,隨意問道:「邀月宮主讓你來的?憐星宮主的情況有變 ?還是……為那江小魚而來?」   「晚輩來此非是出自家師指示!」不願尊敬的師父被人當成不守信諾之人,無缺 的辯解有些急促地衝口而出,隨即驚覺自己失態,回復原先有禮的語氣續道:「是晚 輩……晚輩……」說著,卻不知如何接續下去。   照實說,他想念小魚兒、擔心小魚兒?對曇華未免太失禮。   曇華笑笑,捧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輕嚐一口後,道:「我下在憐星宮主身上的毒沒 什麼大礙,為她把個脈便可知,邀月宮主也知我為人雖然手段稱不上光明正大,卻是 從不使詭計。你該不會是為憐星宮主而來。」   捧著杯子遮了半張臉,漆黑的瞳眸專注凝視無缺。「那麼,你為他而來?」   由於曇華的存在感並不強烈,所以也很少給人什麼壓迫感,因此無缺在曇華面前 一直都相當放鬆,沒有像在邀月面前時那般戒慎。可是當這話聽在耳裡時,莫名的感 覺到有點羞窘,像是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教人發現了似的。   「他就在後頭的房間裡,你可以去看看他。不過得小心別靠太近……」   沒再追問,再度看穿了無缺的心事。該要一決生死的仇人,卻這麼關心,任誰都 會覺得奇怪吧?也難怪他不知怎麼答。   無缺微低頭,似是不敢正視曇華。雖然很想立刻去探視小魚兒,卻礙於這似乎是 對身為醫者的曇華極度不信任,注視著杯中黃褐的茶水,進退維谷。   “真是個好可愛的孩子啊……這麼有禮又不忍傷人自尊。”   曇華摩挲著杯緣,笑笑,決定再退一步。待要開口隨便編個理由外出,卻突然想 到什麼似的,問道:「你說……你曾經繞遍這座山?那麼……有沒有看見一個人?一 個袖長及地、白衣如雪,髮色卻紅得像染血的人?」   之前玩得太愉快,倒是忘了問小魚兒杜殺的下落……而,以那條魚的個性看來, 問他也不會這麼輕易說。約定相會,杜殺應該不會離得太遠,還在這座山中的可能性 很高,更有可能就在天外天附近。   花無缺為了找那個鐵姑娘,該是在天外天附近繞了許久。那麼……也許,只是也 許,花無缺可能曾與他會過面?   曇華一說,花無缺便想起在找尋鐵心蘭的路上偶遇的那人。   抬頭平視曇華,答道:「日前,晚輩曾遇見過姑娘想找的那人。那時看來……像 是在等人,卻不知現在是否已走了。」意外見曇華的眼中閃過錯愕。   曇華雖然問出口,本來卻沒抱太大期望。故而乍聞這個消息,一時難掩錯愕。隨 即追問:「他在哪裡?」是了,他應該是在等江小魚,可是江小魚短時間內不可能自 由行動,更遑論去與他會合。   聽完花無缺說明地點後,曇華立時要出門尋人。   無缺連忙出言阻止道:「姑娘,便要入夜了……」   話還沒說完,曇華便已截口道:「無妨。」回眸一笑,續道:「我是曇華,本就 屬於黑夜、本就是在夜裡綻放。」話落,人影如鬼似魅地飄了出去。   無缺本想追出去,但轉念一想,以曇華的武功自保實在綽綽有餘,再者憑她的輕 功,自己也不一定追得上,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猶豫了一下,回過身,朝小魚兒所在的石室前進。   ※       ※       ※       ※       ※   日薄西山,光線本就已黯淡。   再加上石室的採光並不怎麼好,眼力並不算差的無缺站在石室門口,也僅能看見 石室彼端有張床、上頭蜷縮一個影子,不時微微動著。   快步行至床前,蜷縮在床上的人一直都沒出聲,只是不時微微扭動身軀。伸出手 想要碰觸小魚兒,驚詫地察覺指尖傳來的微涼觸感是人的肌膚而非衣料。不假思索, 褪下外衫,坐落床沿、摟起小魚兒便要為他披上。   日落了。   失去最後的光源,石室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摸索著為小魚兒披衣的無缺絲毫不 受影響,卻被突然攀住他頸項的雙手嚇了一跳。   在視覺無法作用時,人的其他感官便會變得比往常敏銳。隔著不很厚的衣料,花 無缺可以清楚的感覺到小魚兒環抱住他的頸項後,整個身子貼了上來。   與他溫暖的體溫相比,小魚兒的溫度明顯低了些,疤痕遍佈的肌膚並不粗糙,緊 緻而富彈性。察覺到小魚兒的手並不是緊攀著他,手臂很本能性地環在小魚兒後腰以 防他摔落。   自花無缺有記憶以來,很少有人這麼接近地擁抱他。鐵心蘭是第一個、小魚兒則 是第二個。心跳,微微加快。   不同於鐵心蘭抱住他時心臟像快要爆裂的急促,沒有那種急於掙脫卻手足無措的 慌亂。有點不安、有點莫名的期待,自己也不知道,在期待什麼。停下所有動作,任 小魚兒抱著。   沒有慌亂,只有平靜、舒適、祥和、安寧。   在這世上只有與這個人在一起是最自然的,像是從出生前便已在一起。   「……花……無缺……?」意識不清,該死的昏沉。黑暗中無法以視覺辨認,胡 亂撫摸著花無缺無瑕的臉龐,也沒能提供多些清楚的訊息以供辨認來者是誰。含糊的 低語,不是認出了花無缺,而僅是呼喚飄盪在意識裡的那個人影。   沒發現小魚兒不是在呼喚他,張口答道:「嗯,是我……」未盡餘音,隱沒在疊 合的唇間。   瞬間像是連空氣都停止流動,為這意外的接觸。   也許是震驚到忘了反應、也許是根本沒有生起推開小魚兒的念頭。   放任彼此的嘴唇相貼,出奇地竟還有心思比較攀附在他頸後的雙手,溫度明顯低 於唇上的溫熱柔軟。   也許過了許久,也許不過片刻,花無缺一直沒動手推開小魚兒,更甚者環在小魚 兒後腰的雙手也沒放開過。   倒是稍稍回復神智的小魚兒,自行移開、中斷貼合,虛軟地垂首靠在無缺肩上, 嘻笑道:「你傻了啊你,反抗一下都不會。」   默然半晌後,無缺遲疑地問道:「你還好嗎?」   「不好,一點都不好。」聲音是熟悉的笑謔,卻失了以往的活力、有些虛軟,「 只勞煩你快些把我推開吧,我可不想對著一個男人發情哪。很難看的……」這是什麼 見鬼的藥性?雖然不是不喜歡親他抱他,卻不想在這種情況下啊。   無缺再度沉默。並不討厭這種接觸,小魚兒卻不喜歡嗎?也許,有些太親暱,卻 沒有半點違和感,覺得極為自然、天經地義。只是單方面錯覺?   本來,已經很習慣不和人太接近──不論這習慣是自願或非自願而養成的──和 任何人靠近都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連,當初鐵心蘭靠近時,也一樣。但是對小魚 兒卻不會,也許,這種感覺該叫做喜歡?靠近他、擁抱他、碰觸他……   「你的衣服呢?」疑惑的是小魚兒為什麼會近乎全裸地蜷縮在這裡。黑暗薄弱了 自制,過去從沒出現過的衝動隱隱鼓噪著,陌生得讓他有些害怕。用問句轉移自己的 注意,緣於不想做出任何可能會讓彼此後悔的舉動。   「那丫頭把我剝光了下針,也不知拿哪兒去了……」小魚兒平日口齒清晰,少有 說話這麼含含糊糊的時候;錯非小魚兒的嘴靠無缺的耳極近,只怕還不易聽清他說什 麼。清醒是短暫的,朦朧感覺再度漫開,像在夢裡飄浮。   也許是對自己的行為控制能力變得薄弱,若有意似無意,將嘴唇貼近無缺細膩的 頸脖,微蹭著。雖然不太能夠思考,卻清楚的知道無缺頸部肌膚觸感既柔且細,像極 了上好絲絨。微張口,輕咬,力道小到不足以留下齒印,無缺卻因此而身子微微一震 。   略帶急切地將小魚兒的身子扶正,不致繼續維持小魚兒整個人貼在他身上的情況 。小魚兒的意識卻似仍在夢裡浮沉,原攀附在無缺頸部的雙手猶自摩挲著,輕柔撫觸 方才輕咬過、猶沾些微溼意的水印。   雙手離了頸、緩緩滑動,爬上白淨無瑕的臉龐,掌心貼合面頰。無缺像呆了似地 沒再作任何反應,微溫吐息緩緩再度移近。   「……江小魚……?」呼喚名字的聲音,溫柔、有禮,一如初見──   ※       ※       ※       ※       ※   曇華的眼,是夜眼。   和小魚兒一樣,她也是用藥水泡出來的身子。黑夜白晝對她來說沒什麼差別,只 是風涼了些、水氣重了點。早些年為了採藥她也常在夜裡行山路,此時此刻、此情此 景,不禁令她想起了過去那段常四處走的日子。   並不特意走快,像個幽靈似的隨風飄移。   風不急、也不疾。她在夜風裡靜下心思考,見了那個人又該怎麼樣?   該,說些什麼?該,做些什麼?   那個人是不是還像當年一樣,只有『殺人』可以讓他心動?   並不是為喜悅而殺人,不是特別喜歡,只是當溫暖血液濺灑、他才稍稍覺得自己 活著,才稍稍有點像人。置身於生死邊緣,在交界上他才能夠確確實實知道他是存活 在這世上,於是徘徊在殺人與被殺之間,嗜殺成性、追逐死亡。   初見他,他還不過是個幾乎連少年都算不上的孩子,穿著染滿血與泥、看不出原 來顏色衣裳,眼神空洞的望著已化為一片廢墟的家園。   啊……想起來了,那是一次規模不小的圍剿行動。   各大門派幾乎或多或少都沾了邊,參與的角色不全然是年少輕狂的子弟兵,有許 許多多雖然不能算是核心人物、卻也不是隨隨便便的小角色。   道消魔長、魔消道長,永無止境的輪迴。   幾乎每隔一段時間──不一定是十年、二十年,就只是一段時期──武林便會有 這麼樣的圍剿行動。有時候是白道圍剿黑道、有時候是黑道圍剿白道,端看彼時是何 種勢力較強。   這樣的圍剿行動,自然免不了有人會趁火打劫。順勢,趁著群情激奮的時候,隨 便編派個罪名給與自己有仇的人,順便去除眼中釘、肉中刺。   會養出像曇華這種人,燕家自然也不是很講究光明正大、絕對的是非黑白。   在這種時候族長卻對全族下了命令──凡是已有能耐離家自立者,四散至各地在 圍剿之下用自己的方式救助自己認為該救的人、尤其,是無端被人利用群眾力量圍剿 者,就算要公然與任何門派為敵亦在所不惜。   所以她到那個地方去,本是為了挽救除不喜與一般人往來、沒有什麼特別行跡的 杜家;只可惜,遲了一步,她到達時杜家已被滅門。   不抱希望地在化為焦炭的房舍裡翻翻找找,看是否有地窖之類的地方可以藏人以 留下生還者。在看來像是廚房的廢墟裡,找到了昏迷在地窖裡的他。   不敢確定是重傷導致昏迷還是被煙嗆昏了,但不管怎麼樣他過高的體溫都顯然是 極為不妙的事。傷口有些發炎,在陰冷的地窖裡昏迷了一夜似乎也受了些風寒,種種 情形加起來,他在她用冷水浸溼手巾為他拭淨沾滿血污及泥灰的臉頰時清醒,著實大 出她意料之外。   一張眼,黑亮卻森冷的瞳孔讓她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她不知道普通一個家破人亡的少年醒來的第一件事會是做什麼、也不知道應會有 什麼眼神,只知道他的眼神──不像是崩潰,雖然空洞卻冷靜。   掙扎著自她懷中起身,環視被毀的家園。曇華沒有出手扶他,任他雖然吃力卻仍 是靠著自己的力量站直了身子,眼裡不是忿怒、不是悲哀,只是純然鎖定目標的堅定 與近乎死寂的平靜。   沒有什麼情緒起伏,只有冷、漠,像黑色的玻璃珠般,不帶絲毫感情。   然後,緩緩斂下眼簾,很突然地,倒下。      他傷得很重,再加上受了風寒,雖然身子骨的底子打得不錯、並且曇華的醫術在 那時已極佳,他仍是足足昏迷了三天才醒。在這期間,曇華自然也沒閒著。在附近四 處奔波之餘,不時回到他身邊察看他的情況,間隔最長也不超過三個時辰。   那一次她回到他身邊探看時,他已不知醒了多久。四目相對,靜悠悠的屋裡只有 呼吸和心跳的聲音,沒有人開口說話。   一直都沒有對話。   在他與她相處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那段日子裡,他沉默、寡言。   不確定有幾分是本性、有幾分是家毀的打擊所致;她也一向很靜,在那個時候平 日除了研究醫理藥經和毒物之外,便只有練功,連和血脈相連的家人都很少與她對話 ,更別說一個陌生人。   在彼此之間除了沉默還是沉默,她一直沒有找什麼話題與他聊,他也一直沒有問 她些什麼,不只是因為她除了為他換藥以外很少與他逗留在同一個房間。   什麼也不問,也許是什麼都不需要問,他知道所有的人都死了、家也毀了,便已 足夠。唯一一次對她說話,便是離別時。   『謝謝。』   簡短兩個字,是自相識以來在兩人之間頭一次響起的人聲。剛拆下紗布,診過脈 確認他的傷勢已好了八成,乍聞他說話,其實是有點驚訝的。   大恩不言謝,也說不上為什麼,她知道會這麼說只是因為他也想不到其他方式來 致謝。沒有根據,只是這麼覺得。   就算功夫練得還不夠到家,至少眼力還算可以;不必她說他也知道,以她的能耐 應是沒有什麼事需要他做的。若有,也早該表現出來,而不會一直沉默,然後讓兩個 人雖然相處數日,卻連句對話都沒有。能拿什麼作謝禮?反覆思量,也只有一句『謝 謝』而已。   淡淡的,她應之以一笑,回了一句:「不必介意,做你想做的事。」這些日子以 來培養的默契,她相信他應該知道她的意思。欠人與被欠都是累贅,救人只是因為族 長說該來看看、只是自己覺得該救,一句謝謝,便已足夠。   轉身、離開,因為知道他已不再需要她。      自此別後,再相逢時,他已是名聞天下的十大惡人之首──杜殺。 -- Transformer: 1. 促使變化的(或人物);改革者 2. 【電】變壓器 我不是改革者,我是變壓器……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59.104.44.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