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櫻張開眼。
好像和以往的每一次睜眼沒有什麼兩樣,但她知道確確實實有東西已經改變,而
她不能夠挽回。或許也談不上什麼挽回不挽回吧,根本從來就不曾擁有過、她徹頭徹
尾是個外人,不是嗎?突然想起鐵心蘭的眼淚,還有她曾經的欲言又止。
鐵心蘭哭得好傷心,是為了、什麼?
在,還沒有看到兩人爭戰結局之前,鐵心蘭就已經傷心了一夜;再加上連袂前往
小魚兒與花無缺決戰之處的途中,鐵心蘭一直心事重重、幾度欲言又止,話到口邊又
吞了回去。本以為,那是在憂心那場決鬥的結果;如今想來,是不是那時候鐵心蘭就
已經知道了些什麼?
但,回過頭來說,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已經發生的事情都沒辦法再改變了。
縱然她未經人事,光看昨夜兩人那副親熱勁兒,也猜得出他們進房後會發生什麼事。
她想阻止。
她阻止不了。
是誰,攔下她?
最有可能的人選,莫過於燕曇華吧?從一開始,燕曇華就沒有出現在酒筵上,依
這人的性子,會在庭院裡閒晃散步是很正常的事情,雖然這個小客棧並沒有什麼特殊
的奇花異草,但她每次到一個新地方時總會習慣四處看看有沒有新鮮有趣的東西。
為什麼攔她?那是世道難容的事情啊……為什麼不讓她阻止?明明、那兩個人是
兄弟;明明、如果讓人知道了他們兩人絕對會身敗名裂。為什麼不讓她阻止這種錯誤
發生?
她真的,早該殺死花無缺的……
慢慢舉起手、拔下插在髮上的簪,不是什麼吃力的動作她的手卻微微顫抖。細細
、細細的簪子,末端盤著一朵含苞待放的子午蓮,雕工很細、很美,栩栩如生。
這是、她十二歲生辰時,燕曇華送給她的生日禮。
『很危險哦~要小心呢。』她還記得,那時燕曇華仍是那種雲淡風輕的微笑,好
像人畜無害。『裡頭的鋼針,比頭髮還細,傷著了很難找的。況且……』自笑容裡看
不出什麼異樣,卻令她覺得有些陰森森的寒意刺骨。『就算找著了,這針上淬的毒,
是連我都不能解的那種,妳可要小心千萬別被傷著了呢。』
簪裡的暗器發射時的軌道,恰似一朵蓮盛開,所以當初燕曇華將這簪尾設計成蓮
花的形貌;而之所以挑上子午蓮,則是因為被這暗器傷著的人,勢必將沉睡至死。一
如針上淬的毒藥之名,『無醒』──
那是很傷人心的一種毒,中毒的人明明還有呼吸卻怎麼也無法清醒,睡過一日又
一日,折騰著病床邊守候的人。那只是睡了吧?可為什麼就是叫不醒,只能任由時間
剝奪生命存在的跡象,一點、一滴,緩慢但確實地抽離,擁抱著註定絕望的希望。
上次動念要殺花無缺時她沒有想過要用這支簪,因為那實在太殘酷、也不夠及時
。但現在……她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燕曇華也在這裡,用一般的毒絕對沒有用;而
這是她手上唯一連燕曇華也無能為力的東西,要殺花無缺別無選擇。
緩緩旋動那朵蓮,花慢慢地綻開,同時讓這支簪,由一支普通的裝飾品慢慢轉變
為一種可以輕易致人於死、無藥可救的可怕暗器。
※ ※ ※ ※ ※
自店小二備妥的銅盆裡拿起毛巾擰乾拭面,鐵心蘭的動作相當遲緩。映在盆中水
面上的影象雖不十分清晰,卻已可看得出雙眼紅腫、臉色憔悴蒼白。
真醜。
笑了、苦苦澀澀地。
哭過之後,就該堅強起來。應該要看開,那種事情、那種事情,在真正看見以前
她就已經隱約知道了不是嗎?他和他之間容不下,別人存在……
閉上眼睛將溫熱的毛巾覆在臉上,眼前彷彿就又出現初識小魚兒及初識花無缺時
、他們的模樣……小魚兒雙眼常是滴溜溜地轉,令人無法度測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精靈古怪地、像天下任何事物對他來說都只配讓他玩玩而已,沒有認真的必要;但他
看花無缺的眼神,卻是不容任何人置疑的認真……她原以為,那是因為花無缺與他堪
稱一時瑜亮,激發他想與之一較高下的心理所致。從來沒想過、沒想過,那是──
而,花無缺。
任誰第一眼看見他時只怕都要忍不住讚歎他的完美無瑕,他對誰都一樣溫柔有禮
、從不曾有任何衝動的舉措。他的微笑迷惑了每個人,從來就沒有人注意過他眼眸深
處其實沒有任何人的影子,可以溫柔對待每個人從不失禮,只因為從來沒有人可以碰
觸到他的心事、可以讓他看在眼裡。
她也和其他的人一樣,從來沒有注意過、從來沒有想過,其實他眼神中的平靜只
是一種虛無空茫的假象,只是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平靜無波。沒有水的池塘怎麼可能
興起波瀾?
小魚兒的出現為他的生命注入了變數。他不得不注視這個他必須要殺死的少年,
同時基於種種因素使然、他不得不將之放在心上,放在心上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部份
。不是那種,可以殺了就算的人……
他們會進展成那種關係,也許並不是那麼值得訝異的事情。雖然,他們都是男兒
身;雖然,他們原是誓不兩立的死敵。
而今……得知彼此並非死敵,除去仇怨這層顧慮、卻多了血脈相繫之親。該,怎
麼辦?也許這並不是需要她擔心的事情,她卻忍不住要擔心;不管是什麼結果,這兩
個人都是她關心、重視的人,縱然他們選擇的伴侶並不是她。能夠幫得上什麼忙嗎?
她好像仍然沒辦法涉入什麼,能給予的只有精神上的支持。
抹淨臉,梳整儀容後、在走出房門前下了決定。
見機行事。
燕南天再怎麼重視人倫,也應不是蠻不講理的老頑固;事情,也許還有轉寰餘地
。又或者,根本不需要讓燕南天知道,就讓這件事成為永遠的秘密。
無論如何,她只希望小魚兒和無缺大哥都能夠過得幸福快樂、不要有太多陰影,
畢竟他們受過的苦,實在已經太多。
她並不知道,世界上事與願違的事情,比她所能夠想像的還要多很多。
※ ※ ※ ※ ※
跟店家要了幾個熱騰騰、軟呼呼的白麵饅頭,無缺道過謝後捧著包裹住饅頭的紙
包便往回房的方向走去;一路上走的速度並不快、甚至可以說是有些遲滯,因為他在
沉思。應是歸心似箭、想趕著回去看看情況如何,卻不知怎的有些猶豫。
該說些什麼呢?該怎麼向燕大叔說?雖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就算錯也不在乎,
卻該怎麼說服燕大叔認同他們?那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他與燕大叔又還像有一
層隔閤似地,否則燕大叔不會將他遣開和小魚兒單獨談。
還是外人吧?還是難以親近吧?是移花宮的教育讓他變成這樣的人,還是他本來
就是這樣的人?自問,反覆想著這個問題,到底有什麼意義?他卻還是忍不住要想。
就像明知道,其實選擇不要跟小魚兒在一起、單純當普通兄弟會比較輕鬆,他還
是忍不住選擇比較難走的路。
人的感情,本來就是這樣子的。而今他,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樣了?知道什麼叫痛
苦、什麼叫悲哀,什麼叫憤怒、什麼叫煩惱,什麼是喜歡、什麼是快樂……小魚兒曾
經說過他不懂的東西,如今他似乎一一懂得了。
懂得這些事,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從來就沒有一個絕對的答案,他當然也不會知
道。他甚至不會去想這種問題,因為眼前要他煩腦的事情,已經佔去他所有心思了。
而在他不經意間,致命的危機已一步步靠近。
※ ※ ※ ※ ※
蘇櫻遠遠望著無缺,心情十分緊繃,臉部表情也同樣僵硬。握著簪子的手,力道
卻是控制得很剛好,不敢握得太緊、怕一個不留神便讓暗器傷了不該傷的人。
真的,要殺嗎?她其實從來不曾殺過人。雖然不是沒有見過死人,雖然不是沒有
碰過屍體,但奪走人命的人,從來不是她。
真的要殺嗎?花無缺是個很好的人,對別人很溫柔、很溫柔,就算會傷害到自己
依然是那麼溫柔。她知道的,若不是對別人太好,這個人當初怎麼會落得那般狼狽,
需要她來解救才能挽回性命?
她知道。
非常清楚明白。
真要殺嗎?她當然也很清楚這種事情如果不是兩情相悅,花無缺這種人絕不可能
逼著別人做,小魚兒也絕不可能受他人逼迫而就範。既然是兩情相悅,花無缺死了小
魚兒一定會非常難過、也一定會恨害死花無缺的人。
殺不殺?究竟,殺還是不殺?
可是,若不殺他,這樣繼續下去,傳出去絕對只有身敗名裂,雖然小魚兒不愛她
,她仍不能夠坐視這種事情發生。
不殺嗎、不殺嗎?那是,逆倫悖德啊──縱然向來離群索居的她可以不計較這些
、視之尋常,旁人難道就不會另眼相看?燕南天又怎麼可能坐視這種事情發生?那種
大俠,滿口仁義道德,容不得人有所違逆,更何況這兩個人是他的小輩、他當年拼命
保下的孩子?她無法對這件事情持樂觀態度,而與其讓事情落到那步田地她寧願讓小
魚兒恨她。反正她已經不稀罕他的愛了,讓他恨、又有什麼關係?
就殺了吧、就殺了吧。
可是為什麼,她還是無法動手?
※ ※ ※ ※ ※
鐵心蘭遠遠望著蘇櫻。蘇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似乎是完全沒發現她的存在。她
自然也看見了花無缺,蘇櫻似乎是專注地凝視他,專注到忘了身邊的一切。
蘇櫻在想什麼呢?她困惑地猜想。那雙纖細的手緊握,手中似乎拿著什麼……是
簪?一支,雕飾得很美麗的簪……
印象裡似乎曾見蘇櫻將這簪插在髮上、仔細一瞧蘇櫻髮上的簪也確實不見了,但
看起來又好像有點不一樣。是不同一支簪嗎?可是看起來好相似,是哪裡不一樣呢?
……對了、是花,簪尾那朵蓮,開了……蓮花開了,代表什麼?
蘇櫻的表情滲入了濃濃殺意,她想殺誰?在她眼前被她注視的人是花無缺,她想
殺他?是、這樣嗎?蘇櫻是不是知道了那件事情,所以想殺他?
一瞬間一股寒意自脊樑竄上。該阻止、該阻止蘇櫻,可是她卻不知該如何動手?
努力說服自己,蘇櫻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子,應該不會想殺害花無缺;腦海卻不由浮現
,蘇櫻在得知她認識小魚兒時,將她騙往天外天的事情──
蘇櫻會動手嗎?若要動手殺人,會如何下手?鐵心蘭的雙手微微顫著,一時間竟
下不了決定。如果是誤會呢?若是誤會,未免太對不起蘇櫻,她已經被小魚兒傷透了
心,基於同病相憐的心理,不該再刺激她;但若不是誤會,花無缺就太危險了……
拿不定主意,不經意間望向花無缺。而這一眼,鐵心蘭看見了令她恐懼百倍的東
西,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移花宮宮主,邀月。
同一時間,無缺也注意到了意外駕臨的訪客。
※ ※ ※ ※ ※
「師父……」乍見邀月,無缺脫口而出的稱呼仍是這個。畢竟,二十年來,這習
慣早已經根深蒂固,更何況不管養育他是為了什麼目的,這二十年來的教養總是不可
否認的事實。
「你在這兒啊……」邀月笑著,有些冷、有些甜,不可思議的靜謐氣息,隱藏著
幾許危險。「另一個呢……?」跨步,慢慢邁進。
「另一個……?小魚兒?」面對邀月的笑他不免有些錯愕,記憶裡邀月一向很少
笑,尤其是這種笑法……她,打算做什麼?縱使還放不下師徒之情,無缺也不會天真
到以為邀月來此是為閒話家常、敘舊;就算不願意這麼想他也知道邀月此行很有可能
是來殺他們的,打量著、這才發現憐星也與邀月一道來了。
倚在通往院落的拱門邊席地而坐,披散著一頭長髮不若往日拘謹;蒼白臉龐毫無
血色、雙眸緊閉,神情很安詳、只不過顯得有些寂寞。看不出是睡著了還是……?
「你們死了,她就不會再想了。」邀月的臉慢慢開始變得有些透明,搭著那一臉
冰冷溫柔的微笑看來份外可怕。喃喃自語如痴似狂,周圍的溫度好像也隨著她的笑而
降低了。「所以,你們一定得死……」這樣就好了吧,等到江家的人全死光了,憐星
就再也不會想著別人了。再也不會──
無缺沒有說話,默默地看著邀月。一直是這個樣子的嗎?他從來就不知道,是因
為他沒有注意過還是師父在他面前會刻意掩飾?瀕臨瘋狂的強烈情感……
邀月一步步走近,他沒有移動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看她。他知道走到他面前後,
邀月必然就會動手殺他,他現在該做的事情是逃走而不是呆在原地等她來殺他。
可是……他動不了。
就算明知道會死也無法讓自己從邀月面前走開,並不是嚇傻了,但要說為什麼他
也說不上來、找不到理由,從小養成的習慣竟是影響如此深遠?
無缺沒有動,蘇櫻卻動了。「邀月宮主。」伴隨清朗呼喚,蘇櫻緩步走出,臉上
的笑容很甜、也很冷,和邀月有著幾分肖似,看在邀月眼裡卻像憐星。是因為五官的
關係吧?蘇櫻本就神似憐星……
「遠道而來,不知有何貴事?」蘇櫻在笑,看在邀月眼裡有些迷惘。像她、像她
啊……像那個,本來屬於月、卻背叛了月的星。笑容幽幽地帶點寂寞,好像很天真又
好像飽經風霜歷盡滄桑。那個,永遠不會再背叛她,卻也不再跟她說話的星……
迷惘的人不只邀月,無缺亦然。
不懂,蘇櫻為什麼會在這時候冒出來,明明這附近能夠敵得過邀月的人並不多,
更何況沒有任何武藝在身的她?任誰都很容易看得出來,現在的邀月十分危險,逐漸
透明的臉是聚氣運功殺人的前兆。她為什麼要出來?好好躲著,邀月不會找上她動手
的──
蘇櫻自己也有幾分迷惑。
不懂為什麼要出來助他、不懂自己為何心軟,明明她應是樂見花無缺死在邀月手
下、明明她應是樂得不必自己出手冒險便可坐享其成,為什麼會想阻止?會什麼會出
聲轉移邀月的注意力,甚至考慮用手中這支『子午蓮』殺了邀月以解眼前危難?她怎
麼了?就算下不了手殺他,也沒道理想救他吧?但相對於內心的迷惑,注意力卻極為
集中沒有絲毫分神;仔細地觀察著邀月神情變化,隨時準備出手。
邀月口唇微動,視線焦點很明顯由無缺身上轉移至蘇櫻身上,神智混亂中竟錯將
蘇櫻認成憐星。蒼白容顏淺笑盈盈,那笑、是給她的,是為了她,不是為了別人;記
憶裡的憐星,可曾如此笑過?望向她的眼神,總是帶著淡淡憂鬱。
慢慢地,朝蘇櫻伸出手,沒有意識到自己想做什麼、或許她也確實什麼都不想做
,只是向著自己心中那個憐星的幻影,伸出手。
記憶裡,從不曾向憐星這般伸出手,從不曾見憐星這麼笑過。
從不曾後悔,儘管這一切的一切讓憐星從來就不能夠笑得開懷,讓她與憐星一直
一直在一起卻從不曾交心,無悔,因為她從來就不是會後悔的人。只不過在後悔之外
,難免還是會有點感傷……她最親愛的妹妹,一直被她囚禁束縛著難有歡顏,總是用
著那種含帶淡淡憂傷沉鬱的眼神看著她,即使笑也從不曾開懷。
憐星是她的,即使憂愁也都是為了她,所以儘管注意到憐星總是那樣子笑她也不
在乎,那並不是她在意的事情;可是、這樣子笑著的憐星,意外地令她感到一陣刺痛
……
一瞬間,邀月的精神顯得有些恍忽,注視著蘇櫻,思緒卻不知飛到九霄天外哪座
峰上,要殺,當然此刻便是最好時機,任何一個聰明人都絕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時機。
蘇櫻不笨,她當然知道機會稍縱即逝,她也一直在等待這樣一個機會出手,所以
她毫不猶豫地動手了──
說時遲那時快。
只不過是、剎那間的事情。
花開花落乍現即沒,華麗地燦如流星卻遠比流星還要短暫,美麗的東西由來如此
稍縱即逝,用剎那的驚豔刻下恆久的傷紋。
然後,蘇櫻愣了、鐵心蘭愣了,連邀月也愣了。
因為那一蓬去勢如蓮綻的細針,竟盡數打在無缺身上。
毒素蔓延得很快,無缺連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說便已倒下;見狀,邀月反射性伸手
接住他軟倒的身軀,一臉迷惘。
邀月不懂、鐵心蘭不懂,蘇櫻當然更不會懂。
沒有人知道在花開的那一瞬間,無缺為什麼會閃身擋下射向邀月的細針?太過接
近的距離根本來不及躲避或以東西格擋或以任何手法接下,唯一方法只有以身為盾代
為格擋,並且絕不能夠有絲毫猶豫否則都將嫌太遲。
為什麼他毫不猶豫?
是不是因為比之花月奴,教養他二十年的邀月憐星更像他的母親?是不是因為縱
然邀月對他很殘忍、縱然養育他是有目的的,這些年來的相處總不會是假的?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答案沒有人知道,花無缺當然也不可能說,只能讓它
,成為永遠的謎。
無缺的臉色看起來很正常,就像睡著了一樣,但脈搏與呼吸都在瞬間變得相當微
弱,彷彿隨時都會停止不再繼續。邀月慢慢矮下身子,讓無缺靠在她懷裡,冰涼的手
、靜靜撫上那張完美得找不出一絲瑕疵的臉,神情滿是悵惘。
孩子,什麼時候長得那麼大了呢?每次看見那張越發與其父相似的臉,心口總說
不出的刺痛,恨不得一掌劈了他;但那明明又是,她親手栽培長大的孩子啊……又愛
、又恨,說不出的苦,說不出的愁,沒有任何人知道,就連憐星也不懂。
她有多愛這個孩子,就有多恨,愛他像自己某部份的延伸、那或許連她自己也不
曾發現到的部份,也像愛他像憐星一樣沉靜溫柔,與世無爭;卻恨他越來越像他的父
親、更恨他竟是那個男人的兒子!
她的乖孩子,她的好無缺……雖然她看起來好像一直對無缺很嚴厲,但其實她也
很疼愛這個孩子。乖孩子,睡了、傷了……?是誰害的?是誰下的手?是誰下的手!
邀月倏然放下無缺,旋即站起。
目標,很顯而易見地鎖定蘇櫻。
一旁鐵心蘭在此時終於回過神,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而蘇櫻呢?
蘇櫻見無缺中針倒地,心裡也有些慌;隨即冷靜下來,明白現在不是慌張的時候
。花無缺既然擋下所有的針,邀月便還是個很大的威脅;故意裝出畏懼慌亂的模樣,
實則暗暗握緊了手中的簪。燕曇華說過,這支簪本身也是一種相當鋒利的武器,發射
完暗器後簪上的尖端便會被淬上毒,若是一擊不中,便可以之奪人性命。
隨身藥物邀月絕對不會給她時間探手取,這簪已是她手中最後一個籌碼。難得地
搏命一拼,想不到……感覺還挺有趣的?她從不曾做過,這等傻事……
心情十分緊繃神情卻不露半分破綻,邀月欺身逼進時她佯作驚慌信手胡亂推拒順
勢揮簪欲劃傷邀月。
差一點點、真的只差一點點,她的動作只要再快一分,邀月便會來不及閃避被她
所傷,因為她偽裝得實在太好,好到令邀月輕忽。可是她畢竟不曾習武,反應速度和
邀月相差太遠太遠、遠到即使邀月的精神狀態極其混亂警覺性大不如前,仍可輕易避
過。
不管差多少,失敗就是失敗,沒有第二句話說,也不會讓結果變成別的樣子。
邀月閃電般迅速扣住蘇櫻的手腕反剪至身後,蘇櫻的半邊身子登時一麻再也握不
住簪子任其墜地,同一時間邀月另一隻手閃電般扣住她的咽喉,瀕臨瘋狂的眼神滿蘊
嗜血殺意。
邀月沒有立刻殺了蘇櫻。
她在想著,該讓蘇櫻承受怎樣的痛苦,才能夠抒解她心中的仇恨。無缺是她的孩
子,雖然她要殺他但她不容許任何人傷他,不管誰都一樣!
瞪視蘇櫻那雙明亮靈動的眼,血豔唇邊漾起一抹殘忍的微笑。舉手、打算先從這
雙眼廢起,不容許──天底下存在另一雙如子夜寒星般閃耀的眸子!
正當邀月準備痛下殺手時,『她』,來了。
※ ※ ※ ※ ※
燕曇華趕到時,邀月正舉起手即將發難。「邀月宮主……」以內力凝音遠送,她
說話的聲音很輕很柔但邀月聽得很清楚。「怎麼會與小孩子一般見識呢……?」語聲
到達的同時,她的指勁也到。
燕曇華的來勢太快、太急,邀月竟甚至是來不及以蘇櫻格擋,唯有鬆手急退以避
開那極其犀利、直切筋脈的指勁。
燕曇華沒有立刻追擊,接過蘇櫻順手一股柔勁將蘇櫻推至一旁。臉上,淺笑微微
,令人難以想像她是方才那個出手如此狠辣、一招便要斷人筋脈的人。
「妳要與我作對?」邀月也笑了,蒼白、冰冷、透明、殺意盈睫的笑。縱然對燕
曇華相當忌憚,可那不代表她會怕了這個看似年幼的女孩子。
任何人想阻擋她都只有一個結果──殺、無、赦!
「若宮主堅持。」笑容可掬,相對於邀月的殺氣騰騰,燕曇華一點殺氣都沒有,
雙手自然地垂置身側,像一個非常普通的女孩子。
「很好。」『好』字才出口,邀月身形已動,另一邊燕曇華同時亦動身回應。
聲勢並不浩大、沒有任何交擊之聲,亦不曾傷及周圍草木景物。
一快一慢。
快的是邀月、慢的是燕曇華,衫影漫天飛舞,邀月輕靈飄忽似鬼如仙,快得讓人
看不清她的動作;相對於邀月的快,燕曇華顯得很慢很慢,慢條斯理地讓人可以看清
楚她的每個動作,但奇怪的是偏又看不出每個動作之間的關連是如何運作,看得見她
出招一掌襲向邀月背脊,不知怎地下一瞬又改掌為拳擊向邀月腰腹。
其實是一副很美的畫,看不出絲毫肅殺之意,倒像是一位仙子陪著一個孩子玩耍
、逗得孩子團團轉、氣氛合樂,看得循聲而來聚於四周圍的人們嘖嘖稱奇。
邀月宮主成名多年,動武姿態之美自不在話下;份外令人驚歎的是那個『孩子』
,即使一早見她出現在燕南天身邊便知道燕曇華的輕功非比尋常,她與邀月宮主交手
顯得如此勢均力敵仍教人驚奇不已,畢竟臨陣對敵這回事,可不光是輕功好、速度快
就行的。
相對於眾人的驚歎,實際上燕曇華的感覺並不如表面上看來那麼輕鬆。即使她確
實有足夠的實力與邀月一較高下,但她嬌小的身體並沒有足夠的氣力維持長時間交戰
,與邀月交戰的時間一長,她開始察覺到自己已有些氣力不濟、無法再那麼地隨心所
欲。
看著邀月、她的眼微瞇,唇邊緩緩揚起一抹淡漠的微笑、隱隱透出冷冽殺氣。本
來是覺得像邀月這樣的人殺了著實可惜打算生擒,但顯然即使邀月已精神錯亂仍不是
那麼容易制住的對手,變招速度又快到令她來不及使用任何藥物作輔助;看來,是只
有殺了吧?雖然她一直不怎麼喜歡沾上血跡弄髒自己的衣裳,但繼續拖下去也絕對討
不了好。
打定主意之後便是採取行動,覷準一個空檔,燕曇華一矮身、急速俯衝撲進邀月
懷裡,就像一個孩子對自己親近的長輩撒嬌那樣,剎那間鑽進邀月的視線死角在她的
眼界中消失。
失去敵手蹤影,一瞬間邀月顯得有些錯愕與困惑。還來不及感覺到危機與疼痛,
燕曇華的右手已無聲無息地自她的腹部貫入、斜向上探直斷心脈,同時也扼止她的呼
吸,奪走她的生命。「抱歉失禮了,宮主。」依然是那麼輕柔軟稚的語調,依然是很
平靜很普通的微笑。燕曇華笑著,看起來依然溫柔無害像一個可愛的孩子,小小的手
摟著邀月纖細的腰肢,看起來很親暱,她像是整個人靠在邀月懷裡,沒有絲毫異狀。
也許唯一令人覺得不搭調的便是像邀月這種人向來不與人親近,任一個孩子如此
親近與移花宮主向來冷酷不近人情的形象極不搭調;況且方才兩人還出手過招,你來
我往打得激烈非常,突然情勢急轉而下難免令人錯愕、一頭霧水。
鐵心蘭眼尖地發現邀月宮主原先皎潔的衣裳正緩緩透出一抹暗紅,一時反應不過
來那是什麼意思,那廂燕曇華已有所動作。左手扶住邀月的肩膀,站直身子自邀月的
懷抱中退離,眾人也這才看清她的右手前臂竟已完全沒入邀月體內。
邀月的神情仍然迷惘、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痛苦,像是渾然不知有人將手探進她的
腹部、直沒至肘,空洞的眼神望向前方、顯得渙散失焦。
沒什麼真實感。驚愕的眼神集中地投注在燕曇華的右手上,怎麼也難以置信邀月
竟會被以這種手法格殺,要說突然間燕曇華的右手憑空消失了也許還比較令人容易置
信一些──雖然那也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直到燕曇華將手自邀月體內抽離的動作發出一聲微乎其微的聲響打破這片死寂的
沉默,眾人才恍然如夢初醒地看著燕曇華,同一時間冰涼的恐懼感如潮水一般湧上。
那張像極了孩子的容顏仍舊無害地笑著。邀月腹上的創口在燕曇華抽離手臂後鮮
血泉渙而出,迅速地將她的衣裙染上一片淒厲赤艷的血色,同樣的鮮紅染在燕曇華小
巧的手上,顯得格外刺眼。
只有右手而已。就只有右手染滿鮮血,她身上的其他部份仍是乾乾淨淨不染一絲
塵埃,像一個教養良好的普通小女孩,強烈對比份外觸目驚心。
鐵心蘭嚇得呆了,霎時間突然終於明白之前為何蘇櫻會如此害怕燕曇華。
不論是誰,外表畢竟是第一印象,某些形貌異於常人如當年的毛家三兄弟者,相
貌原就已醜陋駭人,幹出來的事情再血腥再狠毒,人們多少已有心理準備,雖然驚恐
總也不致毫無防備;但燕曇華不同,她的外貌看來實在太像一個普通孩子,像一個速
度很快武功很高的普通孩子,作夢也沒想到她居然會用這種手法殺人,而且還仍舊笑
得那麼平靜。
那應該是一個習慣血腥的人才會有的平靜,那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才會有的平靜
,而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那樣子的人,安靜乖巧的微笑襯著那隻鮮紅的右手,令人
肝膽俱寒。
蘇櫻面無血色、抿緊嘴唇,一句話也沒說。
她一向不喜歡殺人,調藥也總只會調些不會致命的藥物來作弄人,原因無他,就
因為燕曇華殺人時的模樣早已深植她心底、成為她永遠的噩夢。
早在方才邀月與燕曇華開戰後不久,杜殺與燕南天及小魚兒便已隨後趕到,如今
三人的焦點幾乎全集中在邀月的屍體與燕曇華的血手上,久久不能言語。
小魚兒眼睛滴溜溜地轉著,若非氣氛不怎麼合適他還真想嘖嘖作響,這小老太婆
果然薑是老的辣?一出手便不同凡響啊。
杜殺沉默著,不發一語注視著燕曇華,暗自讚歎:沒想到她竟在這麼短時間內便
將邀月格殺,江湖中只怕再沒有第二人能做到,即便是燕南天只怕亦不能辦到;所使
用的手法又如此乾淨俐落,回想至今所見所聞,從不曾有人堪與匹敵。
燕南天亦無語。沒有想到,這些年來小姑姑的武功竟進展如斯,連已練成明玉功
第九重的邀月亦如此輕易便喪生於她手下。
圍觀眾人心思各異,不外乎驚異於燕曇華出手迅捷俐落且可怕,素聞燕南天大俠
之名,沒想到他竟有個如此可怕的姑姑……?甚至,可以稱之為魔女了──她的殺人
手法是如此地兇殘狠辣。更有人想著:連邀月宮主都如此輕易地死在她手上,只怕現
今放眼江湖無人可敵了吧?若她有意稱霸江湖,只怕將會是一場浩劫啊……
沒有理會眾人的怔愣,燕曇華自顧自地甩去手上多餘血珠,抬手輕輕閤上邀月仍
舊迷惘的眼,掃視整個庭院一眼後發現憐星倚在通往院落的拱門邊,便將攙扶至憐星
身旁使之並肩而坐;同時順便看了憐星一眼,發現她早已死去多時。
她的移動讓小魚兒看見了原本被兩人的身形遮擋住的無缺,剎那間他再也沒有興
致去關注燕曇華接下來做了什麼,不顧自己身體的不適猛然衝上前去一把抱起無缺,
看著無缺一臉安詳神情心中卻有一種可怕的不祥預感湧上,無缺的脈象更令他的心直
往下沉。
看著邀月與憐星,燕曇華幾不可察地輕歎,也不知是在歎惋什麼?注視這兩個江
湖中二十年來的傳說人物,好半晌才緩緩轉過身走到無缺身旁,蹲下身子察看他的狀
況。
長久以來習慣掛在嘴角的笑容隨著她的診察慢慢消失,片刻後她抬起頭望向蘇櫻
出聲詢問:「妳……用了『子午蓮』?」聲調,前所未有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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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nsformer:
1. 促使變化的(或人物);改革者
2. 【電】變壓器
我不是改革者,我是變壓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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