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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遠,記著這個名字。』   『絕對絕對,不忘。』      霍然睜眼。   驚醒的眼眸略帶水氣,卻記不起是為了什麼。   那是誰的聲音?熟悉而陌生,堅定又飄渺,像是淡漠平靜的又像蘊含深沉強烈的 情感。   好像帶著什麼他承受不起的東西。   閉上眼,以指腹輕壓眼瞼,劃過溼潤眼睫拭去溢出眼眶的液體,決定將方才夢裡 的東西拋諸腦後不再想。   他是無憂無愁的,夢裡的深沉不適合他也不屬於他,早該遺棄。   唯一留下的,是那個名字。   『重樓』。 ※       ※       ※       ※       ※   從神界歸來之後隱隱感覺得到自己有些改變。   好幾次在夢裡出現空盪盪地只有一片漆黑的地方,只有他獨自面對著漫無邊際的 寂寞;有時候同樣是那片遼闊的黑暗,只是好像地面多了點什麼;在這樣的夢裡空氣 中會飄浮著淡淡的鐵鏽味,而他會聽見自己喘息的聲音,感到疲憊不堪──身心皆然 。   夢裡的他不是不想離開,卻又知道自己不能離開,好像有什麼是不能放下的;等 待,不斷地等待,再怎麼厭倦還是只能等待。   每一次醒來之後他便記不得到底夢見什麼,只有些許情緒餘波殘留在胸口盪漾, 但即便只是些許餘波仍令他感到憂傷不已;他並不想在意那些東西,只是再一次踏進 相同夢境裡的時候,熟悉的嫌惡感總會告訴他,他又回到了那個一點也不值得懷念的 地方。   總覺得人醒來就該把夢裡的東西全忘記,夢裡多麼美好多麼快樂多麼憂傷多麼淒 涼都只是夢而已,人是活在現實中。   所以每一次從晦暗無光的夢裡醒來後,他總會在最短時間內強迫自己把徘徊不去 的憂傷情緒驅散;快手快腳地打水洗臉讓自己迅速清醒,也讓那些情緒隨著昨夜殘留 在臉上的塵埃一同被水洗去,這一天當然也不例外。   就這麼忘了吧,永遠都不要再想起。那些東西已經離他很遠很遠了,即使昨夜的 夢和過去的夢好像有一點點不一樣,還是應該都一視同仁忘卻。   現在他活得很快樂,對目前的生活很滿意,只想在辛勞一整年後,讓除夕夜過得 更熱鬧一點、快快樂樂大肆慶祝,那些事情他不是他該想的。   懶洋洋伸個懶腰,踏出院落便又開始忙碌的一天;他是景天,市井小民當舖老板 景天,飛蓬的事,他什麼都不.記.得.了。 ※       ※       ※       ※       ※   是夜。   深沉的夜一如往日深幽,但並不似平日那般寂靜,是熱鬧非凡的大年夜。景天難 得慷慨地採辦了許多酒菜,吆喝著全新安當的人都一起吃喝玩樂,直鬧到大半夜仍不 休。   景天笑得很愉快。   新安當的伙計僕役和婢女十之八九已醉得東倒西歪,年紀大了的丁叔也早就不勝 酒力先行回房休息了;雪見明明已經喝到耳根紅透還提著酒罈四處找人拼酒,不忘嚷 嚷著:「醉?我才沒醉!本女俠可是千杯不醉呢!」   小花楹在剛入夜沒多久便被雪見猛灌一壺酒醉倒當場,直到此刻仍窩在桌邊呼呼 大睡好夢正酣;小葵雙頰酡紅地半倚在紅葵懷裡尋求依靠,半瞇眼像是快睡著了;與 小葵一分為二的千年女鬼葵則一手攬著小葵一派保護者姿態,另一隻手還很俐落地跟 一名當舖裡的伙計划酒拳。   這麼和樂的場景真好。   每次逢年過節他總喜歡這個樣子拉著大家團聚在一起玩鬧,多花點錢準備酒菜他 也難得地不怎麼心疼,因為看著大家都在一起、快快樂樂熱熱鬧鬧,他比什麼都開心 。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重樓不在。   他喜歡的人、會關心的人幾乎都被他留在身邊了,唯獨重樓不曾。   不過,也沒辦法吧?重樓不喜歡吵鬧,更不喜歡這種場合;雖然他很希望重樓能 夠一直跟他在一起,卻不想重樓勉強留下來。   重樓、重樓、重樓,那個老是跑得不見蹤影、久久才來探望他一次的魔,現在在 哪裡?他知道自己不能強留那個應該擁有無限自由的魔,卻無法不想念。   思念,原就是這麼自由、無法控制的。   思忖間,冷不妨一個酒罈突然湊到眼前。「嘿~可被我逮著了吧?別以為躲在角 落,本女俠就抓不到你。喝!」   事出突然令神遊中的景天不禁一愣,隨即回神打量一下四周圍,這才發現所有女 眷不知何時已全部消失──包括女鬼葵及小葵在內──想來大概是回房休息了吧?其 他男丁則……哇、全倒?輕笑一聲自雪見手中接過酒罈,柔聲道:「雪見,你喝太多 了。」   「哼,這叫多?」紅著臉神氣地昂起臉揚高下顎,伸出一隻手指著景天,「你! 可別太小看我,本女俠可是海量呢!這點酒……」是酒氣上湧了吧,雪見用力甩甩頭 試圖讓自己清醒點卻只是徒然令腳步更加不穩,搖來晃去眼見便要跌倒;令景天忙不 迭將酒罈擱置一旁,先攙住雪見讓她站穩再說。   雪見顯然是醉了,懶洋洋地斜倚在景天懷裡,猶揮舞著手、口齒不清地喃喃道: 「這、這點酒……本女俠還……還不看在眼裡…………」說著說著語聲漸弱,竟是靠 在景天懷裡就這麼睡著了。   景天搖搖頭,略帶寵溺地輕笑。   這個逞強的女孩,總是這個樣兒;身邊要沒個人跟著,可怎麼成?該送她回房吧 ,在這兒睡會著涼的。   抱起雪見打算送雪見回房,突然好像不知道感覺到些什麼,有意無意地瞥了通往 前廳的通道一眼;與聚集不少人的後院相較,通往前廳的通道顯得相當陰暗,一片黑 暗中不意映入眼底的紅色身影令景天不禁又是一愣。   黑暗是會吞噬很多顏色的存在他比誰都清楚,無數個夜裡漆黑的夢境、蝕骨的寂 寞,令好幾次他都差點迷失在那彷彿無止無盡的黑暗裡;可是他從來就不知道,那麼 耀眼的鮮紅在黑暗裡竟似乎也會被侵蝕,顯得如此單薄、隨風飄零。   幾許殘紅落。   應該不是那麼脆弱的東西,他在猛一回眸的瞬間卻有這種錯覺。   那是堅定的那是強悍的那是傲視一切的那是任性妄為的,存在。應該沒有任何弱 點、應該凡事漫不在乎、應該什麼都不看在眼底,從來不寂寞不孤單因為從來不需要 和誰長相聚。   應該。   驀然回首時映入眼中的紅影,卻推翻了這一切印象。   魔不會哭,應該也沒有泫然欲泣這種表情;可那一瞬間落在他眼底的神情到底該 用什麼其他詞語形容?他不知道。   或許也不該說是泫然欲泣,畢竟那麼軟弱的字句和那個強悍的存在好像不怎麼相 襯也不夠貼切,但該怎麼確切形容那個表情?神也好魔也好人也好,各自有各自的特 質、各自有各自的表情,互相模仿不來。   安安靜靜地看著重樓被暗影遮蔽的表情,突然間他的心好像被什麼揪住也似沉沉 地痛了起來。   重樓,在那裡站多久了?知不知道,自己臉上現在是什麼樣的表情?應該是不知 道吧,以重樓那麼高傲的性格不會願意讓任何人看見自己脆弱的樣子。   突然覺得捨不得。可是,捨不得歸捨不得,又能怎麼辦?   是什麼讓重樓露出這種表情?即使不知道確切的原因還是能夠推測應是和他有關 的。可是,他不能跟重樓走啊……   小葵需要他這個哥哥,雪見需要他這個跟班在旁後頭跟著,丁叔年紀大了也需要 人在旁彼此好有個照應,他自己更是喜歡人間的熱鬧。他喜歡重樓喜歡跟重樓在一起 ,可是重樓不喜歡人多也不願意長留人界,勉強誰都不好,所以只能由可以任意往來 各界的重樓不定時到人間拜訪他。   是不是只能裝作沒發現?   他不想這樣,可是不想這樣又能怎樣?   終是只有一笑,說:「你來了。」 ※       ※       ※       ※       ※   同一時間,重樓在想什麼?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至少重樓自己這麼認為; 只不過是看著現在的景天,突然想起來此之前在魔界錯亂的時空裡,不經意瞥見的影 像。   景天笑得很開心,飛蓬曾經露出和現在的景天類似的笑容,偶然在魔界窺見的那 名皇子也曾經笑得這麼開心──   不曾特意去想,但在那個影像出現的時候重樓立刻就知道那名皇子是飛蓬轉世; 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明明幾乎什麼都不一樣了,卻還是一眼就認出來……或許是 因為輪迴可以改變外在的一切,卻改變不了靈魂的本質?那一抹淡笑是如此熟悉,熟 悉到剎那間令他有種錯覺以為又回到神魔之井、回到飛蓬還不曾下界的歲月。   可是,那樣純淨的笑容很快就被戰亂毀了。   那名皇子赴戰前向自己最疼愛的妹妹道別,回眸時那最後一笑令重樓不禁為之一 震。   仍是似曾相識的笑。仍是飛蓬曾經給他的笑容,但他一點也不懷念、一點也不喜 歡、甚至可以說很討厭看到這種笑容──因為、多年多年以前,飛蓬被那群神官帶走 的時候,就是這樣笑的。   不祥的預感在心底迅速蔓延,但重樓並沒有移開目光,專注地凝視那名皇子策馬 奔離自己最親愛的妹妹,奔向殺聲震天、充滿血腥的戰場。   沒有回頭。   一次都沒有,和那次離開他時一樣堅決。   然後就是臨敵毫不猶豫地揮劍砍殺。   生命在戰場上顯得極其廉價,皇子每一次揮動手臂都是一條生命的殞落;劍是兇 器、刃本嗜血,鮮麗豔紅染上皇子銀色盔甲,淒厲而殘酷。   人總是在重複相同的事、總是不肯停止自相殘殺,在魔界錯亂的時空裡重樓已經 看過無數次這樣的景象,早就已經習慣、早就已經可以漠然面對──莫說事不關己, 縱然與己相關在看過那麼多次以後也是會麻痺的;更何況魔已無生死?成魔已久,已 經太久、太久……久到無法追憶,生是什麼死為何物。   一次血濺是哪個人生命的消亡有什麼差別?每一個人都是一樣地投身在這無盡輪 迴裡,重複在鬼界與人間往來的巡禮,人生人死又如何?   應該,就是這樣吧……淡漠以對是理所當然的。   但,看著那名皇子揮劍,重樓的情緒卻不明所以地被擾起一絲波瀾。記憶裡,看 過飛蓬這種模樣嗎?……仔細回想,是看過的。   時不時便跑到神魔之井蹓躂,要說完全沒遇過飛蓬與其他魔族作戰的場面是不可 能的;依稀記得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發現,飛蓬在應戰時眼神常會流露出一絲抑鬱,混 在堅定冷淡裡並不是那麼容易被注意,他會發現是因為……他看著飛蓬太久了吧?以 及,飛蓬與他交手時眼神中不常出現那種抑鬱。   看得重樓幾乎忍不住想嘀咕,明明都已經投胎轉世為人、已經改變了這麼多,為 什麼這種東西就是丟不掉?令他看著看著,胸口不禁悶了起來,實在很不舒服。可難 過歸難過,重樓完全沒想到要離開不看,仍然那麼專心一意地注視那名皇子連眨個眼 都捨不得。   即使轉世為人,飛蓬的動作依然極為輕靈流暢沒有人追得上,只不過敵人數目太 多、時間拖得長了,總不免體力不繼;一個閃避不及,身上便多添好幾道口子,負傷 令體力流失得更快、動作更難免因此遲滯。   好幾次重樓都想出手幫忙卻始終隱忍著沒動,不是他真有那麼好耐性,而是因為 他知道即使他出手也沒用。   魔界是時空錯亂的。   在此見聞,亦真亦虛。   呈現在他眼前的都是真切發生過的事,卻都是虛像。   他可以看見一切他想知道的,卻什麼都不能改變。   什麼都不能做。   縱然那皇子不愧前世為天界最驃悍的神將,劍術高強、殺敵無數,怎歎敵我數量 過於懸殊,杯水車薪難以獨力挽狂瀾。   血流得太多力也將盡,致命一刀終是穿胸而過。皇子清澈的眼眸渙散失焦,無力 再戰,頹然倒下──   剎那間重樓的意識一片空白,不假思索衝過去,伸出雙手試圖接住倒下的皇子, 就像當年他試圖攔下束手就縛的飛蓬一樣。   結果也一如當年那樣,他沒能達成想做的事;那皇子依舊倒下,倒在飽嚐鮮血的 暗紅土地上。   重樓愣愣地望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手,良久無法回神。   一切,都已經是過去事。   他,什麼都不能做。   回過神忿忿地握緊雙拳猛然轉身,只見皇子將再也握不住劍的右手緩緩收攏成拳 ,像把什麼極其重視的東西扣在掌心死也不放手;溢出血沫的嘴角微微揚起一彎淺淺 淡淡的弧,神色顯得有些哀傷有些自嘲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緩緩吐出最後一口氣 ,沉沉閉上眼睛。   魔無生死,不懂死亡的痛。   但在那一刻,重樓切切實實地感受到,死亡帶來的心碎。   人子生而有死,百年一輪生命並不長久;偏生人類又喜歡逞兇鬥狠自相殘殺,以 致本就已不多的時日急劇縮短。   這些,重樓都知道。   所以對人類他總不屑一顧,因為人類是如此地愚蠢無知狂妄自大;人類的生與死 ,他從不放在眼裡。   可是,那名皇子──   明知道人類就是這樣、輪迴就是這樣,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周而復始無止無休 ,那名皇子的死是一個階段的結束也是一個階段的開始,沒有什麼值得一提,他卻還 是會覺得痛。   即使他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心痛。   他想帶走景天、想要景天跟他一起回魔界或者讓景天成魔,不想再看見景天死去 ;可是看著景天笑得那麼開心,他不禁有些茫然了。   他記得,飛蓬說過的。   ──『轉瞬即逝變化萬千,不到百年就翻新一次什麼都重頭來過,接觸什麼都覺 得新鮮,不是很有趣嗎?』   那時候的飛蓬眼裡沒有他,只有那個他一直想帶飛蓬離開的神魔之井。   然後他確實讓飛蓬離開神魔之井了,代價卻是飛蓬的死。   神族不老不死?放屁!   神是會死的,就和人一樣是會死的,死後會墜入輪迴,變成那種愚蠢無知可笑復 可歎的卑微生物。   放眼六界唯有魔不死。   可是,景天不想成魔。   景天喜歡人間喜歡人多喜歡熱鬧,不願意跟他走。   儘管外在已經全部改變本質卻還是一樣,喜歡人界的短暫生命,喜歡時間清楚地 流動,不願意擁有近乎永恆的生命。   景天連修仙都不肯。   到底是因為蜀山五長老的事抑或潛意識裡景天排斥再回到神界當神重樓不得而知 、也不想問,他認為自己只要知道結論就夠了。   想帶飛蓬離開神魔之井是因為想讓飛蓬笑得開心,不要再總是那副和石像沒啥兩 樣的表情;如今景天已經可以這樣笑,他還想做什麼?   還要做什麼?   不知道!   沒有放棄過要讓景天成魔的念頭,只是埋在心底不再提起;但明知道景天喜歡人 間在人間可以笑得如此開懷,他要帶景天走只會毀掉這樣的笑容,那樣子實非他所願 。   討厭看到景天死就走開吧,不要看就不會心痛就不會覺得難受;明知如此他卻還 是無法移動半步,只能站在原地茫然失措。   重樓不曾迷惘、不曾掙扎。   魔由來隨心所欲,想要什麼就去做什麼,不需要有任何顧忌;由來活得痛快灑脫 ,從不讓委屈自己讓自己難過。   可是自相矛盾無法避免的衝突,他又怎麼可能逃得掉?   「重樓?」景天有些奇怪重樓為什麼還傻站在那兒,明明後院就已經靜下來了不 是?回房的回房、醉倒的醉倒,是知道重樓不喜歡人聲嘈雜,但總不成連鼾聲都受不 了?   看看重樓、再看看自己懷裡的雪見,想了想、視線回到重樓身上,決定先放下沉 沉睡去的雪見,小跑步溜到重樓身邊。「你怎麼了?」   重樓望著景天困惑的臉,剎那間有股衝動想再邀景天去魔界;但字句終在出口前 消散,歸於寂靜。   為著,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的理由。   能夠說出口的,只有無關痛癢的粉飾太平:「沒什麼。倒是你們,又怎麼了?」 上次來也是在吵,這次來也是在吵,到底是人間就這麼愛吵吵鬧鬧還是他來得太不巧 ?   「欸,過年嘛。」景天略帶溫吞的笑,一如往常。「大家都辛苦了一年,總要趁 機會慶祝慶祝好好休息一下。」   重樓沒有回答,只是微微蹙攏眉鋒擺出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景天看在眼裡倒也 不以為意,仍是笑。多少是放心了點,因為重樓已經恢復成他所熟悉的樣子。是錯覺 吧、只是一時錯覺吧,就算不是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如果重樓不來人間可以過得開心點,他也寧願重樓不要來找他,雖然會寂寞點, 偶爾突然想見重樓想到玩賞自己收藏的古董都失了興致、想念到連自己都覺得奇怪的 地步,也總比讓重樓露出那種表情好。   但重樓仍來。   雖然每次撞上他拉著一夥人熱鬧的時候總是一臉嫌棄,言行態度擺明了就是不喜 歡這麼多人,卻從來沒有因此離開過。   所以他從來都什麼都不說。   不追問重樓到底為什麼來,不告訴重樓有時候思念會強烈到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 吃錯什麼藥了,更不對重樓說以後不要再來人間找他。   說是得過且過也好、說是粉飾太平也好,不管怎麼說景天還是覺得有很多事情不 適合說出口,最多彼此心知肚明就好──當然,不知道也無所謂。   知足常樂。   這世上不是每件事,都非要追根究柢不可。   轉身走回雪見身旁再次抱起雪見,邊說道:「你等我一下,我先送這位大小姐回 房休息去。」眸光一轉瞥見仍在桌邊熟睡的小花楹,隨即改口道:「欸……不對,麻 煩你抱起花楹跟我一道送她回房。」   「……花楹?」向來沒有記名字習慣的魔尊挑眉。   即使在一般人或妖或仙通常會覺得這樣的表情頗具威脅感,景天卻知道重樓只是 在表達困惑而已。雙手抱著雪見沒法兒指,只好用下顎朝花楹的方向一點:「那邊, 那隻黃色的、長得很像梨子的……」   走到花楹身邊,瞪著呼呼大睡的五毒獸重樓依舊一臉嫌棄。伸出一隻手正打算用 指尖捏住拎起花楹,卻注意到一直看著他的景天皺起眉露出不太贊同的表情,「…… 」雖不怎麼甘願,但仍是順從地改變手勢捧起花楹,尾隨景天送雪見回房歇息。 ※       ※       ※       ※       ※   跟在景天身後甫進門便嗅到一股異香迎面撲來,令重樓不禁眉頭一皺。「什麼味 道?」   「咦、味道……?」剛把雪見安置好,景天回過身,仔細判斷鑽嗅覺裡的氣味。   「欸,似乎是驅魔香……」說著,邊尋索氣味來源,很快便發現到床邊香爐裡微 亮的火光。「怪了,居然到現在還在燒?雪見是放多少香粉下去啊……」邊嘀咕邊捧 起香爐研究,「這個唐大小姐,驅魔香好貴的呢,居然把驅魔香磨成香粉?嫌一般香 粉味道不夠重也別這樣……」   重樓將花楹扔至雪見枕邊,皺緊眉十分不快地宣告:「我討厭這種味道。」   「嗯?你本來就是魔嘛……」邊隨口接話邊回頭望向重樓,「咦?重樓你沒事吧 ?臉色好難看。」   深深吐出一口氣試圖壓下驅魔香引起的暈眩感,卻一個不小心隨即又吸進更多香 氣令暈眩感變本加厲。重樓用力搖了搖頭,生硬地自牙縫間丟出一句:「沒事。」   「呃……」愣愣地瞧著重樓身形似乎有些不太穩,景天正懷疑著是不是自己看錯 而有些猶豫要不要上前攙他一把,便見重樓身形大幅一晃、甚至伸手扶住茶几穩住身 體,不由失聲低呼一聲:「哇?」趕忙放下香爐,轉過身扶著重樓快步往外走。   踏出門的時候景天便順手把房門帶上隔絕那一屋子的香氣,就著後院燈火仔細審 視重樓的臉。   英挺的眉依舊緊蹙,蒼白臉色襯得額上焰紋更加明晰,紅得像一個滴著血的傷口 。剎那間令景天有一絲恍惚,好像、那真是個傷口,但並不是重樓的傷……可是又會 是誰的?   傷痕的記憶牽連一段無論如何不肯放的執著,一縷孤魂曾經在輪迴裡彷彿漫無目 的地苦候,卻只換來一世又一世的孤獨寂寞、不可解的結──其實,本就不曾相約; 於是,痕跡漸漸被歲月磨淡,執著的記憶被一次又一次的輪迴加上一道又一道的鎖, 永永遠遠地塵封在心底最深處,凡人終是無力與天爭。   既然記不起就忘了吧,儘管心底仍隱隱有個聲音掙扎著說不想忘,景天還是只能 習慣性地漠視。   關於自己的事,景天一向不怎麼在意。   更何況眼下有比這重要許多的事。將注意力放回重樓的臉色,關切地追問道:「 你要不要躺下來休息一下?」   「我說沒事就沒事……」重樓邊說著邊揮開景天的手,卻隨即又是一陣暈眩襲來 ,身形又是一晃明顯站不穩;看得景天乾脆不問了,半攙半推地拖著重樓地往自己房 間走。 ※       ※       ※       ※       ※   解下重樓的披風後將重樓安置在自己床上,過程中重樓雖然是一臉老大不甘願的 表情卻完全沒掙扎,倒不知是暈得沒力掙扎還是怎地;待安置妥當,景天看著臉色依 舊蒼白的重樓不由歎口氣。   重樓的身高比他高得多,睡在他床上怎麼看都覺得是委屈了;可話雖如此,他也 沒有辦法,在今天以前他可從來沒想過重樓會睡在他床上。   猛然想起院子裡還躺了一票人,大過年這麼冷的天氣,若在外頭睡上一夜只怕少 不了要受寒;向猶自昏沉的重樓打聲招呼,便匆匆到後院搬人去了。   好容易把一票伙計全送進屋裡安置好,回房時卻發現重樓已把枕頭扔一旁去,不 禁好奇地發問:「重樓,你怎麼把枕頭移開了?不習慣?」   重樓睨他一眼,冷哼一聲,丟出簡單三個字:「不舒服。」   景天撓撓頭,「可是你這樣躺也不舒服吧……」   這次重樓倒連哼都不哼一聲,閉上眼睛來個置之不理。   見狀,景天不由想笑。怎麼都是一個樣兒?雪見很任性、重樓也很任性,不同的 是雪見是依賴他的,而重樓通常是被他依賴……像今天這樣的情況,可還真少見。   好吧,現在,該怎麼辦呢?重樓不喜歡那個枕頭,那就換一個吧……   沉吟半晌,景天突然想到什麼也似地一擊掌;俐落地脫了鞋,扶著重樓半坐起, 爬到床上坐好然後將重樓的頭擱在自己腿上,供獻自己的大腿讓重樓當枕頭。開心地 道:「哪,這樣子舒服多了吧?」   被搬動的時候重樓便睜開了眼睛,還來不及發問便聽到景天的結論。以過去從不 曾有過的視角瞪著景天,意外地覺得這樣的感覺似曾相識──對了,好像在很久很久 以前曾經有那麼一次,飛蓬也是這樣子,把大腿借他當枕頭。   那時候……記得是他一如往常地去找飛蓬決鬥吧?在接近尾聲的時候有個不開眼 的魔想偷襲飛蓬,幸虧被他發現及時擋下了;不過因為之前與飛蓬激戰消耗太多體力 ,雖然硬是接下了卻也因此頭暈腦脹無力再戰。   然後──然後他就見識到飛蓬從沒讓他看過的一面。   明明應該跟他一樣消耗不少體力在之前的戰鬥上,明明神族的體力應該是普遍不 佳的;那時飛蓬的出手卻是他前所未見的迅捷狠辣,令他在讚歎平時若飛蓬以這樣的 實力應戰只怕他未必接得住之餘,也有些想抱怨飛蓬居然隱藏實力?但尋索記憶怎麼 也想不起來飛蓬有隱藏實力的機會……   待看到劍芒電閃、飛蓬俐落地用鎮妖劍把那個魔切成碎片的時候,他就已經支撐 不下去陷入昏迷,到醒來的時候赫然發現自己正枕在飛蓬腿上。   飛蓬見他醒來,淡淡一笑只說了一句:「你睡得真熟。」那笑似乎一如往常,又 似乎混雜了一些他不曾見過的情緒,令他愣愣地瞧著,一時間竟沒想到要起來。   奇怪的是飛蓬似乎也沒想到要他起來。只是靜靜地垂首望著他的臉,以指代梳輕 輕地梳理他的紅髮,彷彿這樣做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向來充滿肅殺而死寂的神魔之井,在那一刻卻流動著靜謐的溫柔;修長手指穿梭 在髮間的感覺相當奇妙,過去從來不曾經歷過,但重樓並不覺得厭惡、甚至可以說是 喜歡的,並且不知不覺地再次沉沉睡去。   接下來……接下來怎麼了呢?他已想不起來。   其實就連這件事他都從來不知道自己記得,畢竟那只不過是幾千幾萬年前,一段 很偶然發生的小小插曲;然後在多年多年以後,又這麼偶然地被想起。   一切原就都只是偶然。   與飛蓬的相遇、相識、相知、相惜,乃至今日情景,都是一連串的偶然堆積而成 。人類總愛說很多偶然都是前世種下的因緣,他與飛蓬卻不知道有沒有前世?如果沒 有,他們之間又是怎麼開始的?   這個問題只怕連天都不知道答案。   「……想起來,我似乎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看過你呢。」景天帶著笑意的低語聲 將重樓自回憶裡拉回現實,不經意望進一雙深沉如水的眼眸裡;然後十分意外地發現 ,景天此刻的眼神竟像極了那時令他覺得熟悉又陌生的飛蓬。「可是好奇怪,為什麼 我會覺得很熟悉?」   不是不知道答案,重樓卻因也覺得奇怪以致沒想到要答。   那明明只不過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為什麼景天還會有印象?如果孟婆湯的 效力、輪迴的封印已經讓他把那麼多事情都忘了,為什麼這種小事他偏偏會記得?   而景天本就沒想要重樓回答。   望著重樓的眼、望著重樓的眉,望著蒼白的額上那鮮紅得像一道傷痕的焰紋,望 著與焰紋同樣鮮紅的髮,心底好像有什麼隱隱騷動起來。   「我們……」伸出手、輕輕拂開一綹劃過重樓眉眼的髮絲,輕聲問道:「以前是 不是也曾經這樣?」   「……嗯。」驅魔香引起的暈眩褪去,那雙眼卻又深深地蠱惑他,令他不禁再度 有些恍惚。「以前,有過一次……」   景天淡淡一笑,「重樓,我們……」停在重樓頰側的手像有自己的意識,很自然 地順勢以指代梳,輕柔地梳整豔紅髮絲。「以前是什麼關係?」依稀感覺得到有個蟄 伏多年的東西慢慢在甦醒,令他突然困惑了起來。   本來他一直以為只是對手的。   只是朋友,交情很好很好的……朋友。   對他來說朋友都是一樣的,身邊的每個人他都一樣重視,丁叔如是、雪見如是、 小葵亦如是,重樓──自然也不例外。   雖然相較之下重樓好像有那麼一點點特別,但他分不出來那一點特別有什麼不一 樣,只不過在為數不多的相處時間裡,總是說不出的熟悉和愉快。   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在等待什麼,但每一次重樓出現的時候,他總會感受到漫長 等待終於告結的欣喜;初時東奔西跑忙碌的時候還不明顯,定下來在渝州安居之後隨 著歲月流逝,那種感覺就越來越清晰。   是朋友?如果是,為什麼有時候他會深刻體會到什麼叫思之欲狂?如果不是,他 們之間又該是什麼?   還能是什麼?   「……對手。」重樓沉默良久,終於吐出回答,這個答案卻還是帶著罕見的猶豫 並不十分肯定。「以前,你曾經說過我是你最好的對手。」   「對手之外呢?」等待千年的思念逐漸開始躁動,景天無法滿足於這種答案;只 是打架對手嗎?如果是,該怎麼解釋已經厭倦爭鬥之後,他還會這樣想念重樓?   「……現在,你說我們是朋友。」是對手也好、是朋友也好,都是飛蓬說了,他 不置可否地認同而已。雖然重樓總覺得好像不太一樣,他找飛蓬並不只是為了要較量 而已,好像還有一些他自己也不明白的理由;可是要他說的話,他也說不上來不是對 手的話又該是什麼?   朋友,神與魔沒辦法當朋友;魔與人呢?不再有彼此強烈衝突的立場,轉世成人 的飛蓬告訴他彼此是朋友,他也就理所當然地認為是了。   儘管他還是不明白,人類說的『朋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都是我說。」景天稍微挪動手腳改變姿勢、俯下頭湊近,筆直地望進重樓的眼 裡,有種彷彿要洞悉一切的犀利。「你覺得呢?」不明白自己究竟期望什麼樣的回答 ,卻執拗地想要問出一個結果;或許答案自己早就心理有數,只是需要一個肯定的答 案去證明一些什麼。   關於那些,他已經無法追憶的過往。   「我──」猶豫了。再一次地猶豫了,因為重樓並不在意這種問題,對他來說只 要他能見得到飛蓬其他什麼都不重要;景天的眼神逼得他非要給一個答案不可,不容 有任何含糊,但他、真的沒有答案。末了終是只能一句:「我不知道。」   重樓的回答應該並不令人滿意,景天卻笑了。唯人懂情,是麼?凝望重樓額上焰 紋,心底的聲音漸響慢慢清晰起來,他終於可以聽清那個躁動的聲音在說什麼。   傷痕,是誰的傷?是誰、是誰、是誰,寧可在慣於握劍的右掌刻下傷紋,死也不 願意放開那枚似焰的紋?不願放的不是傷紋,只是寧可傷寧可痛,用以換取怎麼也無 法抹滅的印痕──記憶註定了不能留。   為了誰?   答案,呼之欲出。   是不是酒力終於發作令他醉了?無意識地俯下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 麼,只是總在夢裡徘徊的聲音在此刻清清楚楚地響了起來。   『不想忘記。』   什麼都不想記得。   『永遠,都不要忘記。』   都忘了吧,就這樣什麼都忘了吧。   『絕對絕對,不要遺忘。』   不要、絕對不要記起──   心底的聲音自相矛盾地吶喊、自己和自己抗掙著,卻在他的唇印上那焰紋的時候 還歸於一。   「重樓……」   多麼似曾相識?他知道,在遙遠遙遠無法追憶的年代,他應是也曾經這麼做過的 ;輕輕撫著殷紅的髮,輕輕吻上似焰的紋,縱然真是火、也甘心被燃成灰燼。   然後,淚就落了。   千年的苦候終於劃上句點,襲上心頭的卻不是欣喜,而是彷似無窮無盡的寂寞悲 哀與沉痛,逼得他幾乎要陷入瘋狂。   不想記起的。   千年萬年的孤獨寂寞,想離開卻不能離開的無可奈何,極度厭倦卻仍漫無止盡、 永劫沉淪──原是放下了就不願再記起的。   尤其他,身為人的景天根本承受不起飛蓬身為神族長年鎮守神魔之井不見天日的 痛苦;尤其他,即使轉世為人卻仍無法停止等待,偏又一次一次等待落空。   還是不願意忘記。   重樓、重樓、重樓,在心底呼喊千百次,永遠不願遺忘的名字,即使這般沉痛仍 不願意遺忘的名字,他知道的。   神魔不懂情,所以當年飛蓬不懂那種無論如何也不願遺忘的感覺是什麼;但景天 是人,心底感情復甦的同時,他知道了答案。   除了對手以外,除了朋友以外,他和重樓之間是什麼。   細細密密的吻落在額上、眉上、頰上,伴隨點點冰涼的淚珠。重樓察覺到景天在 哭,掙扎著想要起身詢問景天究竟怎麼回事,卻被抱得死緊怎麼也掙不開,想要說的 話也因落在唇上的吻歸於無聲。   等待千年,是不是終於能有個結果?   錯過千年,還要再錯多久?   無解的問題沒有答案,重樓甚至不明白景天的吻和淚究竟代表了什麼。他只知道 ,那時候景天邊哭邊問他:「來世,你還找我嗎?」   「如果,你還要找我,那就請你比誰都先找到我。」   「在我出生時就找到我。那麼,我就跟你回魔界。」 ※       ※       ※       ※       ※   天明以後一切一如往常,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景天在哭的時候,重樓抓不到時機追問為什麼他會突然說願意去魔界;在那以後 重樓好多次想問,但看著景天的表情他總問不出口。   他不想再惹景天落淚。   景天也沒再提起那天晚上到底是怎麼回事,好像已經把自己說過的話忘得一乾二 淨,笑得一如往常那樣平靜溫吞無憂無愁;只是偶爾、他會注意到景天眼底溜過一抹 深沉的寂寞。   一抹,過去只曾出現在飛蓬眼底的寂寞。   雖然明知道不太可能,他還是忍不住會想:是不是景天想起過去的事了?   但景天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表示。   只是在百年將屆、臨終前一刻,拉著他的手,輕聲給他三個字:「我等你。」   『我,等你。』 -- Transformer: 1. 促使變化的(或人物);改革者 2. 【電】變壓器 我不是改革者,我是變壓器……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59.104.44.2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