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過了幾天和平的日子，黃紹儒後來都沒再和高啟文有過接觸。極少數的幾次
照面也都只有打聲招呼而已。
一開始他覺得很彆扭，但過了幾天他便習慣了。……說是習慣，其實該說是他將
自己抽離出那樣的情緒，讓自己不去想。
不去想高啟文和別人談笑風生、十足開朗的模樣，不去想自己被討厭的事情。
反正自己和高啟文那樣難以捉摸的人本來就不可能成為朋友。
他覺得高啟文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可是，今天，同時也是打工的第一天，他覺得高啟文又恢復了他和他第一次
見面時的態度。
就像現在，一個班上同學和高啟文寒暄過後，突然好奇地轉過頭來看著他。這已
經不是第一個經由高啟文的介紹而找他攀談的同班同學。
他是有意地在幫他嗎？
從高啟文平淡的表情實在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麼。黃紹儒只能兀自揣著微微紛亂的
思緒，盡力和陌生的同學周旋。
「你別問他問題了，同樣的話他今天不知道說了幾遍，我聽了都煩。」高啟文出
言阻止了正打算開口問問題的王建志。幾個人下來，他深深知道人對於初見面的人是
問不出什麼有創意的問題來的。
「喔，了解。那我等開學後他自我介紹時再舉手發問吧。」
黃紹儒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對啊，免得到時冷場。」
「應該不會，你長得這麼中性，班上女生一定對你很有興趣。」王建志笑道。
「是啊，我們班上美女很多。」高啟文邊替客人裝袋邊說道。「而且幾乎都沒有男
朋友，飢渴得不得了。」
「像我是已經貢獻到外系去了，沒辦法安慰她們，兄弟，就交給你了。」王建志
拍拍黃紹儒的肩膀。
可是黃紹儒聽了只得傻笑。
這時王建志的手機響起，他在離開前問高啟文今晚要不要打牌。高啟文說好。
「你們常常打通宵？」黃紹儒望著高啟文沈穩幽黑的眼睛遲疑地問道。
「對。」說著，高啟文突然將臉別開。「你要不要也過來打？」
高啟文沒有辦法長時間面對黃紹儒那雙大眼睛。
儘管他再怎麼痛恨地咒罵自己，他就是不能從那雙讓他想起舊情人的眼睛中免
疫。
「我不行……我不太會玩，而且回去以後都那麼累了……」黃紹儒笑著說。
拒絕的話他說的有些心虛。其實他只是不想和高啟文他們有接觸……不過，反正
高啟文也只是客套地問一下，他又不喜歡他……
高啟文瞄了他一眼，沒什麼特別的表情。
黃紹儒整個人卻僵直了起來。
沈鬱的氣悶一下子阻斷了呼吸。脆弱的自尊在憤怒和卑微之間掙扎，方才對高啟
文產生的一絲絲暖意馬上煙消雲散。
他……憑什麼這樣傲慢地瞄他！
「那是最容易融入團體的方式，你是轉學生，心裡應該明白怎麼做對自己才是最
好的吧？」高啟文沈著的嗓音懶懶地響起。
黃紹儒嚇了一跳。過了一會，他才囁嚅地道：「……對喔，我沒想到……」
高啟文是在為他設想？
「來比較好吧，就算只是露個臉。」高啟文繼續說著。
黃紹儒突然覺得這番話就像是以前的朋友蔡奇銘會說的話……熟悉的被壓迫的心
情也隨之湧現，他不自覺地皺了下眉頭。
記憶深處，他就一直因為被迫加入群體而痛苦不堪。
「你真的已經二十二歲而且當過兵？」撇了眼黃紹儒臉上僵硬的表情，高啟文淡淡地說
著：「渾身混亂的氣息……既然怕人接近、不要別人煩你，你又何必老是掛著一副友善的
笑容？」
黃紹儒大概就是那種自我意識過剩、不成熟、沒自信的溫室花朵。
像個膽小彆扭的小鬼，睜著大眼睛杵在人前，什麼都不說，卻要別人主動對他做
些什麼。
高啟文苦笑了一下。
……說不定他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想怎麼樣，還弄得別人跟著渾身不舒服，受不了。
他高啟文可不是保母，他也沒有那個美國時間。
「我……」黃紹儒受到很大的驚嚇。高啟文竟然這麼簡單就把他看透…….
他怎麼會？
黃紹儒直愣愣地瞪著前方，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高啟文現在一定覺得他很虛偽…….
「怎麼不說話？被我說中了？」高啟文低沈的聲音隱含著嘲諷。「其實你要怎麼樣都
跟我無關。」
『其實你要怎麼樣都跟我無關』……冷淡的話直刺進黃紹儒的心中。
幸虧這時沒人進來，也還沒人要結帳，否則急著平息臉上炙痛的紅潮的黃紹儒會
更加地慌亂。
如果可以，他現在一定鑽進地洞、或者丟下工作逃離高啟文的身邊。
他可以清楚感覺到心裡面的自己已經哭了無數次，轉過無數次身，然而這樣尖銳
的場面還是活生生的在眼前，逼著自己面對。
不是夢，他正和一個鄙視自己的人站在一起。
望著表情脆弱的黃紹儒，高啟文難得的嘆了口氣。他有點後悔自己的口沒遮
攔，他根本就不想和黃紹儒有什麼牽扯。
「你別在意我說的話，……我只是覺得你的微笑有點虛偽，不太順眼。你聽過就
算了。」高啟文隨便安慰了下。
黃紹儒聞言，難以置信地抬起頭望著高啟文。
高啟文的側臉看起來相當冷漠，對於他以這樣漠不關心的態度談論自己的弱點，黃紹
儒原本充滿罪惡感的內心突然產生強烈的防禦力量。
「你……我怎麼樣都是我的事，我微笑是因為我只會這樣，這是我的殘缺。你要
責備一個殘廢的人？殘廢的人沒有資格用他自己的方式活在這個世界上嗎？」黃紹儒
用力地瞪著他。
沙啞的質問聲像刀一樣劃過高啟文的心房，他震驚的轉頭望著黃紹儒怒火熠熠的
眼睛。
「你說的太嚴重了。」他幾乎要笑出來……但笑意達到嘴角又馬上消失了。
黃紹儒仍然像隻憤怒的貓，挑著眼睛直要瞪退敵方。高啟文有些恍惚。
沈默的對望數秒，高啟文隱約感覺到，黃紹儒的那些話已經產生了什麼，一點一
滴地偷偷溜進了他心中。
這時店門聲響起，高啟文便將視線從黃紹儒臉上移到剛踏進店裡的客人。
「歡迎光臨。」
黃紹儒抿著嘴唇，對高啟文平靜無波的態度很不滿意。
剛剛一時衝動，對一個才認識幾天的室友脫口說出了那些話，他現在既後悔又羞
澀。可是都已經說出口，就算真的被認為是怪人他也不管了。
過了一陣子沈默之後，高啟文再次將視線移回黃紹儒身上。
「說什麼殘廢……我不是要責備你，也許有一點吧，反正我只是很疑惑你為什麼
不讓自己好過一點。你那種勉強自己的樣子我看了很不舒服。」說著高啟文突然自嘲
地笑了笑。……他自己就是個殘廢，怎麼會去壓迫黃紹儒呢？
「是嗎？讓你不舒服真是抱歉。」黃紹儒冷哼了一聲。
「反正是你自己的事……長大這種事誰也幫不來。」高啟文聳聳肩。他是個思想
自由的人，很少會去管別人的事情，剛剛只能算是一時衝動吧？軟弱的人誰見了都會
一時氣不過想推他們一把吧？
黃紹儒微微轉頭望著高啟文冷靜的側臉。高啟文明明小他一歲，講話卻總是那麼
老氣橫秋……
「其實你是因為太害羞吧？笑容大概會讓你覺得比較好受，而且乍看之下真的會
以為你是個開朗活潑的人。」高啟文繼續說道。不過因為他不是內向害羞的人，他並
不是很能理解害羞之人的行為反應模式。
黃紹儒才退去的紅潮又熱烈地襲了上來。
「我看你自己都搞不懂自己，腦袋亂七八糟的吧。」高啟文輕輕笑了一聲。
被他的笑聲弄僵了表情，黃紹儒卻還是出聲回答他。
「……大概吧。」
被人瞭解的感受就像道甜美直沁入心的珍餚良藥，沒有人可以在嚐過之後不受感
動。黃紹儒現在就好想哭。
從來沒人這樣中立地和他談論這種事，就連他多年的好友蔡奇銘都不能不帶指
責。可是今天，他在工作的櫃檯後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