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華區beta BB-Love 關於我們 聯絡資訊
    《第五章》   1 無情會醒來,是因為頭上那股劇烈至極的疼痛。 跌落的時候連帶砸到頭了麼? 無情強忍住,沒有叫出聲,甚至連一聲悶哼都不見,他不喊疼,從不。 他等待著,等待這股疼痛稍退。 等候許久總算有了動靜,後腦的劇痛減弱許多,他心下平靜,緩緩運氣遊走全身,身體四肢 也是在這個時候讓他發現均無法動彈,這一跌想必跌得不怎麼樂觀。 無情暗嘆,實在沒料到自己會如此。 腦海裡浮現那隻小手,細長的手指握住匕首利落一劃,一絲猶豫也無。 那真的是金劍僮子的手嗎? 無情冷靜得極快,思緒也在此刻清晰了數倍,方才的景象在眼前重演,極其清晰地。 --那不是金兒。 無情在片刻之後下了定論,他的觀察力極其強悍,更何況對象是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四僮子, 他對自己的雙眼有絕對自信,那人絕對不是金劍僮子,味道不對勁、觸感不對勁、身形不對 勁。 無情猛然頓悟過來! --那只是一只活靈活現、用巧手操控的細緻人偶! 那香味,正是上等花梨木有的香味;那觸感,無疑是表面亮漆的柔滑感;那身形……多麼僵 硬,為什麼自己的雙眼竟瞧不出? 他嘆了口氣──他認為自己嘆了口氣,但事實上他並沒有嘆氣,嘴連動也不動一下──他知 道自己犯了錯,一個對他來說不應該犯、也不能犯的極大錯誤,無情在心裡罵了自己一聲: 蠢才! 過度著急、緊張,都會為自己或四周帶來極大的危機! 因為對方是金兒,是對無情來說等同於家人的金劍僮子,所以他亂了方寸。 這該是不被允許的! --但自己卻犯了這樣的錯誤,當真蠢才! 若非身體無法動彈,無情可能會當場往自己的頭頂上重重一擊,好做為教訓。 但他不能動,這樣的行為自然無法成形。 無情暗自覆誦著靜下心等字,強迫自己將心放空掏淨,原本只能停留在腹部上的熱氣開始往 四肢蔓延,無情知道自己的四肢正在逐漸恢復知覺,於是他暗地將勁送入雙手,他的腳不利 於行,卻不能連手都唱罷工。 當氣在手掌上凝聚時,無情鬆了一口氣。 幸好,手沒斷,亦無大礙。 正打算加強勁力以求快速離開這裡的無情,卻在這個時候查覺到一個事實。 十分不妙,卻無能為力的事實。 他的身旁,竟然有人!   2 因為跌落下山谷的關係,連帶地讓無情的靈敏被封鎖住了。 現在的無情,聽不見、眼未睜、不能語、手失覺,他唯一能依賴的只剩下嗅覺,但這並不是 無情最得意的能力。 他的四個師弟都各自擁有最得意的能力,嗅覺這一項,該是追命的本領。 無情從來就不擅長聞嗅。 因此,當無情發現自己的身邊竟然有人時,他已經可以在空氣當中嗅到對方的味道。 無情不動聲色。 他的身體依然無力,若真要硬打的話,贏面太低,無情決定不冒險。 他從不冒險,因他太過明白,自己有沒有冒險的資格。 顯然,他沒有。 因此無情僅是緊閉雙眼,手取出暗藏在袖口邊上的暗器,雖然他的雙手還未有辦法靈活動作 ,但要發射暗器並非問題。 暗器對他而言,就如同小奶娃玩彈珠,輕而易舉。 隨著鼻間旋繞的味道越來越濃,無情的手指也越來越穩定,力氣恢復了一些。 無情感覺到對方距離自己越來越近,從五步之遙、四步之距、三步之差、到二步之隔,之後 那人沒有再前進,無情可以聞到對方身上的汗水味道,很重,似乎是滿頭大汗,汗水當中和 著一些極淡、極薄的味道,因為這樣的距離,無情聞到了。 無情並不擅長聞嗅,但是這個味道他絕不會錯認! 以茉莉花瓣磨碎後的粉末為底基,和上香氣淡雅的梅、菊、荷等等花瓣粉末,佐以無嗅無味 的竹水,充分和勻後脫水,在乾燥的太陽底下曝曬一個時辰,手續繁複的調香過程是府裡侍 女打發時間時愛做的活兒。 神侯府當中有多名侍女,其中有幾位擅調茉莉花香,無情偏愛茉莉,因其香甚悠。 這香味,無情不可能誤認。 因這香味,是無情發明讓那些侍女調配的,因香味出奇地好,府裡人人都配掛著一包。 無情喜香,卻不愛配掛。鐵手只拿了最小的那一包放在懷裡。 --對方的身上有這種香味。 --那麼,是神侯府的人麼? 縱使如此思量,無情手中的暗器仍是尖端朝上。 無情可以感覺那人的吐息在自己的臉頰上撫過,呼吸有點急促。 不明白對方靠自己這麼近的用意何在,但無情卻發現自己的胸口有些莫名的熱度,是因為對 方的吐息夾帶著某種情緒、或是因為緊張所致?無情沒有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不用 發射暗器了。 因為,在暗器落地的前一刻,無情的雙唇感覺到一陣冰涼的液體,由唇隙中流到舌尖。 那是,泉水的甘甜味。   3 要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徹底了解對一個人是否該心存戒備? 無情曾用這個問題問過四劍僮。 金劍僮子說:「雙眼是不會欺騙人的,若一個人眼睛不帶笑,就需戒備。」 銀劍僮子道:「聽他四周朋友所給予的評價,朋友的評價是最誠實的。」 銅劍僮子笑:「一個人對勝負的態度,可略知一二。」 鐵劍僮子答:「嗯……如果他經歷過逆境,那絕對比沒有跌倒過的人要難應付。」 四個僮子的回答都正確,但都不完全,無情常用這樣的問題做為四劍僮教育方針的指標。 無情在一刻鐘之後,終於能夠判斷自己身邊的人對自己並沒有負面企圖,因此他將暗器收回 袖內,口中含著不知道是第幾口的泉水。 一個人肯在一刻鐘內,不斷地離開回來,就為了替你舀來一掌心的泉水餵你喝下。 當水流到嘴旁時,他的手會撫過來替你擦掉水痕。 就這兩個舉動,無情知道對方對自己並沒有負面意圖,甚至,他知道對方的身分了。 是鐵手。 這幾口水讓無情的喉嚨獲得滋潤,舒服之後體力也恢復得較快,雖然他的恢復力比不上內力 渾厚的鐵手,但是在短時間內讓身體恢復動力並不是難事。在確認自己的體力回復五成後, 無情才睜開雙眼。 雙眼睜開的瞬間,他看見鐵手的臉。 一張狼狽、傷痕累累、無限擔憂的臉,正往自己的方向看。 那雙眸子,跟無情的雙眸對上。 無情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二師弟有一雙大而堅毅的雙眸。 但他卻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對方的眸子裡,有自己。 片刻,失神,因他看見鐵手的笑,記憶以來所沒有的燦爛、欣慰、放鬆,無情微張開嘴,啞 道:「鐵手。」 鐵手點頭,嗓音同樣沙啞:「大師哥!」 無情感覺到自己的手被一陣溫暖緊緊包覆住,他連看都不必就知道那陣溫暖來自於誰。 鐵手的手,正緊緊握住他的,相較起以往,有些顫抖,有些偏冷。 無情眨了兩下眼睛,試圖分辨手上冰冷的觸感是因為泉水太冰或是其他原因,但是當鐵手露 出一種讓他無法移開視線的表情之後,無情放棄了追究。 原因不重要了。 無情露出微怒的表情瞪著他,沉聲道:「為什麼。」 為什麼隨著他下來? 鐵手連想都不必,理由太過簡單,簡單到連思考都是一種愚蠢多餘。 他露出微笑,理所當然地道:「沒有為什麼。」那笑讓無情不再追問,微側過去的臉正無聲 得嘆息。 無情沒有再問,因為他明白過來了。 若今天落下的人換成鐵手,他除了把人救上來之外,還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就是一起跳下去。   4 兩個時辰後,無情的體力恢復近八成,多虧鐵手在一旁渡內力讓無情得以自體復原,否則依 無情的身子可能要調養上數天。 無情在夜幕低垂、星月升空之後,拒絕了鐵手掌中的氣。 鐵手心領神會,立刻收力。 無情屏住氣,鐵手的內力在他的體內流動,高溫的灼熱感順著筋脈游走,最後凝聚於胸口, 緩緩往上攀升,穿過喉嚨,無情微張開嘴讓氣緩緩流洩而出,原本已經癱軟無力的身軀因為 這口氣而恢復八成有餘。 無情遂低下頭檢視自己身上的傷口。 細小的傷口佈滿全身,痛覺不明顯顯示傷口並不嚴重。 --幸好並沒有大傷口。 但無情的心情依然沉重。 因為鐵手的傷口比起他的要嚴重太多。 無情猜想,興許是為了要保護好他,所以這一向耿直的二師弟用身體為護,將自己緊緊鎖在 懷裡不放,才會讓傷害都跑到他身上去了。 無情如此猜想,是因為他的身體有所感應。 在跌落下來的瞬間、意識飄離的瞬間,他的身體感覺到有一股溫暖襲捲而來。 那,是鐵手的身體不會有錯罷。 一股陌生至極的感覺將胸口充滿,鼓脹得嚴重,無情伸手按住左胸,情緒不定。 為了轉移注意,無情遂問:「鐵手,我的輪椅呢?」 雖然詢問著輪椅的下落,但是無情並不抱著希望。 鐵手愣了一下,之後萬分懊悔的伸手從懷裡取出一只布包,攤開在無情面前。 布包拆開的瞬間,數道刺眼的銀光射出,無情當下明白那裏頭的東西是什麼。 裡頭有著各式各樣的暗器,粗略估算約有四十餘種,數量在六百只到七百只之間,而無情連 看都不用看就能道出正確的種類及數量。 四十六種,六百八十七只。 無情驚訝的是,裡頭的數量竟然一只不少,六百八十六只--其中一只已在崖上用了去。 鐵手在無情檢視的同時,悄然開口:「對不起,大師哥。」 --對不起什麼? 無情沒問,手輕輕執起一只暗器,指尖上傳來的感覺讓他知道自己的手指有些遲鈍。 眸定,放空,又定,再空。 無情喚:「鐵手。」在喚出這兩個字的同時,無情又感受到那股陌生的情緒襲來,這一次過 於強烈,幾乎讓他無法開口說出下一句話。 但,他還是開口了,說出下一句話。 無情道:「……謝謝你,鐵手。」語氣好柔、好淡、好不似以往的無情。 --謝謝什麼? 無情沒有說出任何感謝的細節。 他需要時間。 他需要好好想清楚,鐵手這兩個字,對他而言的涵意。 他需要時間,一段能夠讓他分析清楚這段感情的時間。   5 夜,深沉,重重地壓了下來。 稍晚時,下了一場雨,又快又急,聲音大得嚇人。 但有人感謝起這場雨。 因它來得太即時、太響亮。 有什麼能夠比這場迅速又吵雜的雨,更能引開人的注意力的? 可能有很多,路邊嗷叫的野狗、呱呱墜地的嬰兒哭聲、你情我願的嚶嚶呻吟、刀光劍影的金 屬聲……或者,比這場雨更響更急的大颶風大豪雨。 但在這個時候,這樣的雨已經足夠。 雨落,在地上激起一朵朵雨花,人們紛紛奔走往宅子裡去,躲得慢的身上已經一陣濕黏。 「快些打水來!」侍女們一邊高叫一邊頭低低地去取過燒熱的水,好替夫人沐浴更衣。 剛從外頭進屋來的那名「夫人」,正用手將被雨水打亂的頭髮撥到腦後去。 這場雨顯然來得不對時,掃了她遊江岸的興致。 看到一身乾燥無事的侍女,她惱火的解下頭上的釵子扔過去,讓一個少女的頰上開了花。 那花,血紅。 「慢吞吞的!都幹什麼事去了?」她惱怒地罵著。 侍女們唯唯諾諾,一個個退下去了。 沒人敢在這時候上去向夫人說情,就連在她面前喘口氣都是要命的事。 夫人脾氣不好,厭惡雨,侍女們是知道的。 在等待熱水的時候,一個護院掛著劍走過長廊,夜晚的巡邏是輪流進行的,這個時辰剛好輪 到他。 見到侍女們不太對勁的表情,他露出了然的表情望著她們。 夫人?他用口型問著她們。 侍女們點點頭,動作極小。 他點點頭,沿著反方向走去,正好與提著熱水前來的侍女打過照面。 外頭一陣雷響,一道雷閃! 噢,越下越大了。 那護院看著外頭的雨想,臉上的表情被雷閃得一片白,沒人注意到他笑了。   6 時辰漸晚,雨則越妄。 眾人都在宅子裡躲著雨,即使有興致瞧雨落在地上的景致,也瞧得夠久了。 宅子裡的燈一盞一盞熄了。 說話聲一句一句地漸少了。 人都睡了。 時候到了! 一個人影閃出宅子,在一片黑暗當中誰也沒瞧見那團黑影,就是有,也道是小貓小狗罷。 他一點也不擔心會被發現。 即使被發現不是小貓小狗,他也能迅速脫離現場。 因為時間不多,所以他不能浪費時間在路程上。 迅速往無數條小路衝去,他知道目的地,因此速度很快,他的手中緊握住一個東西,是一只 竹簡。 竹簡裡,藏著一封重要的東西。 過了一間米店之後,那人影迅速停下! 被雨沾濕的身體跟頭有些重重的,但這並不影響他的行動,他往米店的方向踏進,停在一只 約與一口井差不多大的酒缸前頭,上頭的字依然是個「福」字,渾厚瀟灑、收尾利落,是幅 佳作。 若是這時候他的大師哥在場,想必會有這樣的評論吧。 但是現在,他是一個人,身旁誰也沒有,除了這只酒缸。 配在身側的劍被他舉起,雨滴滴答答落在劍身上,上頭倒映著他的臉。 舉劍,揮下! 酒缸毫髮未傷。 那人笑了,因他知道自己找對了缸。 搔搔頭,他蹲下來對準那只酒缸,開口道:「神州弟子今安在?」 酒缸悶悶的傳來回應:「天下無人不識君。」 那人收起劍,朝著酒缸喚:「三哥。」 酒缸上的紅色塞布隨著這聲呼喚而打開,冒出一個留著鬍渣、神情疲憊的男人,正望著對方 ,天底下會挑酒缸當成隱蔽處的人,除了他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 他正是以嗜酒名滿天下的追命。 他仰首灌了一大口酒,脖子胸前給淋得全部都是。 追命問道:「有收穫了嗎?」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又灌了五口酒,口口豪邁。 冷血點頭道:「有,都在這竹簡裡。」他將手上那份情報交給追命,後者接過後迅速往腰間 一塞,以防被雨淋到字跡都瞧不清楚。 冷血望著追命,說:「這訊息要快點交給大師哥。」 追命點頭,他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事實上叫冷血潛進調查只是為了證實,追命的手上已經握 有證據,自然知曉事情有多嚴重。 他萬萬沒想到,那塊玉,竟跟神侯府的關聯如此之大。 冷血沒再多逗留,他的時間不多,必須趕在時限內回到那座宅子,他一轉身,迅速跑得不見 人影。 而追命則是再度回到酒缸裡,準備回去找無情覆命。 他們自然不曉得,四大名捕當中的兩名,已跌落在懸崖下方,雙雙受傷。 若是知道的話,他們接下來所遇到的事,說不定就會不一樣了。   7 擁有一雙比外頭的星光還要閃耀清麗雙眸的男人,此時正在洞口邊,靜靜地望著天。 少了輪椅,此時的他看起來跟以往有少許不同。 少了冷然、多了微溫;減了警戒、增了清幽;傲氣褪下、柔情顯現。 現在的無情,出乎鐵手的意料之外。 剛下過一場驟雨,空氣比以往都要清新,無情深深慶幸有讓鐵手先將過夜的細項準備好,自 己少了輪椅、鐵手元氣大傷,還有傷口未癒,「今夜得在這小洞穴裡度過一晚了。」無情早 在數個時辰前就預料到這一點了。 「鐵手,收集好乾木柴、晚膳食材、還有足夠的水源之後,就要立刻回來。」 聽見無情的吩咐,鐵手詢問道:「大師哥?」 無情維持著望天的姿勢,頭也不回地道:「晚些會下驟雨。」 鐵手了然笑道:「知道了,大師哥。方才來的時候我瞧見外頭河裡有魚,晚膳就吃烤魚吧。 」 無情愛烤魚,是三個師弟都知道的,因此鐵手才會做此決策。 無情點頭,一陣默然。 見狀,鐵手露出擔心的表情,他擔心無情又一個人胡思亂想。 幾度張口,但是話到喉嚨又吞了回去,鐵手不擅言詞,面對無情更是如此,因此他沒把話問 出口。 --若是追命,就不會如此吧? 鐵手對自己相當不滿意。 --若是追命在場,大師哥的情緒就不會如此低落,那鬼點子最多的三弟總有辦法讓大師哥 一掃心中陰霾…… --那是自己所辦不到的。 思及此,鐵手無可避免也跟著心情低落,對自己的無能感到難受。 帶著這樣的心情,鐵手走出洞穴,盡可能地將臉別開不讓無情看到,他一點也不希望無情感 染到自己的負面情緒。 無情適合的表情,沒有內疚這一只。 但無情辜負了鐵手總是放在他身上的體貼。 他感受到了,感受到鐵手的擔心與難受,一如鐵手敏銳地知道他正在想著什麼。 他知道鐵手是怎麼說的,「胡思亂想」。 他的確想著一些不能讓鐵手知道的事,但這在他而言絕不是胡思亂想,他需要時間與空間來 釐清某種情緒,因此他在思考。 --為什麼知道鐵手將自己的喜好記在心上,他的心會有陣陣熱感? --為什麼在體會到鐵手刻意別開臉的體貼時,他的心情是浮躁不定的? --為什麼在此刻,他深深的希望自己的雙腳是能夠走動自如的? --能夠走動自如,他就能……就能夠…… 「就能夠走在鐵手身邊,而不是待在這裡……什麼事也不能做……像個廢人。」 少了輪椅,無情連移動都成困難,要到洞口望著天空,也得讓鐵手抱著才能做到,這樣的他 用廢人稱呼,當之無愧。 對這樣的自己,無情不厭惡,只感無力回天。 沒有感覺的雙足落在洞外,風吹來一陣寒,但無情的感覺只到大腿之上。 這樣的身體,少了輪椅就什麼也不是了。 江湖稱他「四大名捕之首」,誇他的輕功與追命是天下唯雙、說他的暗器是天下第一快,但 這一切的一切,少了輪椅就什麼也不是了。 閉上眼,他想著自己還沒有被廢掉雙腿的那段童年,畫面已是黑白。 心上緊緊悶悶的,無情試圖辨認那是怎麼樣的情感,咬著下唇哼了一聲,當皓齒離開下唇的 瞬間,他隱隱約約知道了那種情感代表什麼。 他笑了。 無情笑了。 無情的笑,稀少珍貴,因其姿容,如仙似靈。 不知道這段感情名喚什前,他試圖理解。 理解這段情感為何後,他的心竟有片刻退縮。 無情輕啟唇,一句話脫口而出,但就連他自己都沒能聽清楚自己說了什麼。 因為一陣巨響,帶著濃濃的潮濕氣息在空中震裂開來。 無情沒能回過神來,外頭已是滂沱大雨。 驟雨,來得既快又急,無情睜開雙眼,入眼的,是早已濕透的雙腿。 那雙早已沒有知覺,自己的雙腿。   8 執起一只暗器在雙指間,纖小的手靜止不動,那孩子宛若雕像。 風迎面而來,孩子的雙眸眨都不眨。 他的雙眼只看得見一樣東西。 葉子。 偏黃、乾枯的葉子。 葉子是飄動的,但孩子的雙眸死死地定在一個點上。 他的暗器只往那個點射。 到目前為止,他已經射了七只暗器,樹幹上留下七道口子,口口入木三寸。 但孩子一點也不滿意。 他不滿意到了極點。 因此他遲遲沒有射出手上這只暗器。 皺起眉,孩子的手終於放下了,暗器擱在大腿上幾乎劃破白布,幾縷黑髮隨風飄起在耳旁搔 刮,有些癢。 已經無力再抬起手,孩子原本是信心滿滿的。 從一剛開始的信心滿滿,到現在的無力厭惡,這樣的轉折他體悟過,就在他的腿剛無法行走 的那段時間,他嚐過。 曾經,他想過讓自己什麼都不能想。 但終究,他就只能讓自己「不要想」,而不是「不能想」。 諸葛先生從來不安慰這個孩子,守候是他唯一有的行為,正因為這個孩子是他最寵愛的,所 以他從不開口安慰,「安慰只會讓心更不堪一擊。」諸葛先生太明白這層道理。 他沒對任何人說的是,他早已看出這個孩子可以靠自己站起來。 不是用腿,而是用心站起來。 孩子悶悶不樂地再度執起暗器,置於臉頰邊,銳利的眸子瞄準目標,依然是剛剛那個位置。 一片枯葉,以墜落之姿,準備離開倚靠的臂膀。 如果這片射不中,那就別再繼續。 孩子這麼對自己說。 心裡打定主意,但暗器一直沒有射出去,細微的顫抖在風裡一點兒也不起眼。 一片落葉,離枝。 兩片落葉,飄盪。 三片落葉,點地。 四片落葉,極嫩。孩子眼神猛然一利! 雙指抖動、暗器的軌跡在風裡呼嘯,葉子抖抖飄飄地轉圈,孩子銳利的眸子鬆軟下來,毫不 眷戀轉了身便要離開。 他想,樹上會出現第八個入木三分的口子,而地上會多一片鮮嫩的葉子,萬中唯一。 他嘆了口氣,心想「今天一天要算是白費了」。 原本想就這樣回房去,孩子的動線卻斷在一個人的面前。 是一個比他要大上幾歲、擁有一雙溫厚眼神的孩子,他筆直地站在他面前,沒有移開腳步的 意思,這讓他不悅地瞇眼。 他認得這個男孩,但並不熟悉。 一點也不熟悉。 但他知道男孩的名字,「鐵游夏,師叔有事找我?」語氣冷冷的,一絲感情也無。 男孩搖頭,道:「不是的,師哥,只是路過。」 孩子微撇頭,撿了另外一條路回房,男孩也不阻攔,笑著讓開一條路。 當孩子經過他身邊時,這個大男孩用佩服的表情讚道:「真不愧是師哥,遊夏佩服。」 這席話讓孩子停下腳步,抬頭望他。 --佩服? 察覺不出男孩話中是褒意居多還是貶值佔多,但孩子畢竟是孩子,即使再怎麼老成也有孩子 脾氣,他不悅地哼一聲:「鐵游夏,這是諷刺我?」 話中帶刺,刺得男孩周身好痛。 但,孩子也疼。 那疼,並不是被責備的那種疼。 而是心上瘡疤讓自己給揭了開來的疼。 孩子掩飾得很好,臉上看不出一絲端倪 男孩也掩飾得很好,心上一陣陣暖暖的感覺,他沒說出來。 隨著男孩不回應的沉默,孩子臉色越來越陰沉,在沒人瞧見的地方,手指已經捻住一只暗器 ,蓄勢待發。 男孩不笨,於是趕忙道:「師哥,游夏沒有別的意思,但師哥光是利用手勁與風力就能擊中 那麼小的樹葉,讓游夏大開眼界,才有此一言,並不是師哥所想的那樣。」 孩子靜靜的聽,露出疑惑的表情瞪著男孩,道:「我並沒有射中任何一只葉子,何來佩服之 言?」心底暗暗憤恨:還道這不是諷刺,分明諷刺得十成十!思及此,指尖更是用力,箭在 弦上,如何能不發? 男孩笑卻不語,一雙溫厚的眸子直勾勾地看著對方。 孩子哼了一聲,幾不可聞,原本想射出去的暗器就這樣靜止在手中,收也不是射也不對。 箭在弦上,卻沒能發出去。 這對孩子來說,是第一次,因此很是稀奇。 男孩沒再說話,孩子也沒開口,沉默當中只聽見徐徐的微風撫過,孩子不用回頭也知道,又 有許多片葉子飄落,枯黃多嫩綠稀。 但,孩子轉回身去,極迅地! 因為他聽見了一個聲音。 一個極小、極細、極弱的聲音。 那是樹葉拍打在金屬器物上的聲音,這聲音太突兀,因此讓孩子轉了身。 這一轉,孩子的雙眸瞪大了。 記憶當中,他沒射中那一只唯一的綠葉,他將視線下移,不意外地在一堆枯葉當中找到那抹 嫩綠。 但,如果是如此。 --那只被釘在樹幹上的綠葉,是怎麼一回事? 孩子無聲地問著自己:難道是判斷出錯?還是本就如此?又或者,這是天湊的一樁巧合? 樹上的葉子啪啪作響。 地上的綠葉動了兩下。 孩子的眸子睜了又閉。 男孩的雙唇閤了又開,是一聲溫柔的微笑。 那一夜,孩子徹底失眠,他一直想不透為什麼樹幹上會有被釘住的綠葉,地上也有一片。 好多年後的現在,無情還是想不透,但他隱約領悟了一些關鍵性的地方。 例如,鐵手那時會出現絕對不是巧合,而是世叔安排的一場必然。 又如,那片葉子其實是人為造成的,例如一陣不弱卻精準的掌風。 再如,從那一天之後,無情的視線內、心頭上,就多了一個位置……   9 無情用手撕下一片魚肉,清香的味道撲鼻,鐵手的手藝一直以來都只有往前進。 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沒有告訴鐵手,自己在方才那陣雨中回到了過去。 曾經厭惡著鐵手的無情,已經是許久以前的過往。但那只針對無情以外的對象。 對無情而言,那一直鮮明,如同昨日。 不知不覺已經將烤魚吃完半尾。 無情抬起頭,嗅到洞外很清新的氣味,眼神無巧不巧對上鐵手的。 對上的那一刻,無情心裡有驚、有慌、有亂。 這一點,鐵手不知道。 正如無情也不知道鐵手的心裡,亦是有驚、有慌、有亂。 縱是如無情一般聰慧敏銳,仍然是個人,自然沒有辦法準確知道他人的心思,更何況對象, 是鐵手。 一直以來,無情都沒真正捉住過鐵手的心思。 沉吟著,也許那是無情微弱的掙扎害怕,他怕從鐵手的心思裡查覺到不該知道的情緒。 無情放下半尾魚,擱在腿上,一片黑黑髒髒的布料取代了原本的雪白下襬,那是鐵手的上衫 ,畢竟濕透的布料黏在身上不只不舒服,還容易惹上風寒。 對於這一點,鐵手很堅持。 並沒有尋常人的半推半就,無情很乾脆地讓鐵手扯下那件褲子,掛到一旁讓火烤乾。 取而代之的是鐵手身上那件破舊的衣裳。 無情這才想起,鐵手已經許多年沒有添購新衣裳了。 每年春節,世叔總會請人替他們量身製衣,無情總是一襲白衣、追命則專挑有著爛漫情懷的 布料、冷血只在意保不保暖,好看與否是其次。 只有鐵手,不是在外辦案趕不回神侯府,就是用「自己還有前幾年的衣裳壓著沒穿」這藉口 帶過。 但在這樣的時刻,無情嘲諷:鐵手一件上衣穿到破了又補,哪來的舊衣裳? 無情淡然出聲:「鐵手。」 鐵手將頭從一團炙熱的火焰前轉開,筆直看著無情回應:「是,大師哥。」 無情手摸著腿上的布,輕道:「回去之後,上一趟布莊,我替你挑幾塊布剪衣裳。」像是要 替自己心愛的夫君做新衣裳那樣的甜蜜語氣,無情發覺到了,臉上一陣潮紅,這反應倒是頭 一次。 鐵手蹙眉道:「大師哥,我還有好些件衣裳……」 沒等鐵手說完,無情輕哼一聲阻斷了他接下來的話:「壓著沒穿是麼?」 鐵手張著嘴沒答話,無情見他這反應又是一聲輕哼,心上一陣不舒服的悶感,他伸手按住胸 口,一聲也不吭地任由火氣繞滿周身。 鐵手瞧見他這樣的舉動,立馬緊張地湊過來問:「大師哥!是胸口犯疼麼?」一面說,手一 面緊張地靠上來要按住無情的胸口看看狀況,這一伸沒按著胸口,卻連無情的手一併給蓋了 上去! 無情眨了眨雙眼,反應不過來的手就這樣靜在那裡。 鐵手也眨了眨眼,對於掌心處的柔軟肌膚感到一陣……眷戀。 這絕對不是兩人第一次的肌膚接觸,平時在神侯府裡無情有事情需要人幫忙,除了四劍僮之 外以找鐵手居多,一同外出查案時兩人合作無間,發招拆招時肌膚擦撞的次數,更是不在話 下。 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肌膚熱得嚇人、燙得懾人。 鐵手訥訥得想縮回手,心裡覺得這樣的碰觸並沒有什麼不對,但是生理上的反應騙不了人, 他總覺得再不把手抽回來的話,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無法預料,就像與對手過招一樣, 下一步用什麼樣的招式,對手絕對不知道。 顯然,現在的鐵手沒有辦法見招拆招。 於是,他縮回了手,抽離的速度很快、溫度的驟降亦同。 但無情比他更快! 另一隻手,在鐵手的手抽離前,飛速蓋了上去! 「啪」的一聲,在鐵手跟無情的耳裡好清晰地作響,但無情卻無法解釋為什麼自己的手會動 得如此之快,竟然像是希望……一件自己完全不敢相信的事情發生一樣,他垂下眼眸、低下 頭,望著胸前交疊的三隻手。 最下面那隻纖白如青蔥,中間的那只大而粗糙,接著又是青蔥一般的手。 無情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與鐵手的呼吸,都好快好急,心跳得也好快。 無情閉上眼,試圖調整呼吸,但卻在閉上眼後感覺到有一陣溫暖撫上自己的手背,緊緊握住 。 是鐵手的手,大又粗糙、卻無比厚實的大手。 耳邊聽到鐵手在喊:「大師哥……」 他沒敢抬起頭,只是一個勁兒地低頭,眼裡除了胸前的兩雙手外,還有那件蓋在腿上的深色 衣裳。 他沒抬起頭。 但鐵手低下了身子,由下往上瞧著無情。 眼神,好熱;呼吸,好急;心跳,好快;話語,好…… 無情再也無法想了。 因為他再也看不見其他東西。 他的雙眼,與他的五感,都暫時失去了作用,在鐵手氣息的擁抱下,他無法思考。 只有鐵手的呼吸、體溫,鮮明地與自己的混合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楚誰的呼吸誰的體溫誰的 心跳……   10 追命正在奔跑。 在剛下過雨、空氣清新的道路上,追命正在奔跑。 身上多處泥濘,追命卻沒有時間停下稍做清理。 他有個約要赴。 一個很重要、急切、十萬火急的約。 被塞在腰間的竹簡咚咚咚咚地響著,裡頭的紙張竟有這樣的聲音。 追命越過好幾條繁華的街道,看著已經近午夜卻依然沒有睡意的人們露出笑臉,但他自己卻 笑不出來。 不只笑不出來,現在的追命一點也不像追命。 他所送出去給無情的信條,一直沒有收到回信,這讓他感到極端不祥。 從以前到現在數十個年頭,大師哥從來不會不回應他的信條,即使是無法與他見面也會捎回 訊息告知。 但這次不一樣。 不只沒有回信,就連一句口信都沒有回來。 這對追命而言,相當不妙! 一想到這,他加快了腳下的步伐,迅速穿越過最後一條巷子,停在一間破舊的酒肆前。 與方才人潮洶湧相差甚遠,這間酒肆前面一個人也無,呼嘯的風吹過,呼呼地讓招牌左右搖 晃拍打。 酒肆內的燈光有兩盞,樓上一盞、櫃前一盞。 追命呼了口氣,習慣性地將酒瓶提上嘴,狠狠灌了兩大口。 就在追命灌酒的短短幾秒內,突然有個人從酒肆裡頭俯衝出來,佇立在追命前方盯著他! 那人穿著尋常的伙計衣裳,手腕上掛著一塊方巾,雙眼炯炯有神地瞪著追命的雙眼,那樣的 眼神是絕對不可能出現在一般伙計身上的,那是一雙比冷血還要銳利的眸子,嗜過血、眷戀 著血、卻戀著生物的眸子。 多麼矛盾的存在。 但追命並不討厭這樣的存在,也許該說,追命愛著任何一種生物,人類、或是動物。 將酒瓶塞回腰間,追命問:「到了麼?」語氣極為焦躁。 對方搖搖頭,淡然道:「有三位到來,但沒有一位是坐著輪椅的。」 聽見這樣的訊息,追命心下大喊不妙,但臉上表情微持冷靜地道:「這樣麼,謝了!」 扔了一包小東西給那伙計,隨後追命進了酒肆,筆直上去二樓,搖搖晃晃的燈火看上去有些 詭譎,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樓下的燈火熄滅了,那伙計早已離去。 追命高喝一聲站上二樓,豪邁地灌了今夜的第三口酒。 突聽見一人道:「追命三爺,遲些再喝吧,談論正事要緊!」那聲音不陌生。 追命轉頭一看,果真是戚少商! 戚少商的身邊還坐著一名帶面具的男人,一位僮子。 那是金劍僮子! 金劍一看見追命立刻露出悲痛的表情。 追命奇道:「金劍,怎麼個回事?大師哥呢?」 金劍低頭不語,頭部不明顯的左右搖晃算是他給追命的回答。 戚少商緊緊握住金劍的肩膀,緩言道:「追命三爺,先坐下吧。」 追命思考半晌後點頭,轉眼便移動到椅子邊坐下,才剛一坐下,金劍僮子的手就握了過來, 顫抖、冒汗、極度不安。 追命知道事情已經朝最糟的方向前進。 但這樣的時刻,他不能責備金劍有任何過失,對金劍並不公平,也無助益。 他反手緊握金劍的手,並沒有說任何一句話安慰,但金劍在片刻之後卻平穩下來了,手不再 顫抖、汗不再狂冒、心也不再過度跳動,一切恢復正常,而這正是追命與這四個孩子之間所 培養出來的信賴。 正如同他們四兄弟一樣,那種信賴是不需要說任何話就能傳達的。 追命替三位成年人斟了酒,替金劍弄了茶,之後一言不發地等待著。 他在等待誰先開口。 窗外的招牌啪啪啪地打著,追命不經意的瞅著窗外的招牌,斗大老舊的字跡在風中飄蕩。 【旗亭酒肆】。 這家酒肆的名字,正是【旗亭酒肆】。                      --第五章完,全文未完待續 -------------- 今天去印刷廠拿樣書了>/////< 超精緻低!等全部都PO完再弄連結跟大家分享XDDD -- 冬彌 - 出沒地點 寒冬彌月(天空BLOG):http://blog.yam.com/user/bunta1103.html 愛作夢的女孩(無名小站):http://www.wretch.cc/blog/k2288456 飄落‧如花似雪(專欄): http://ww2.myfreshnet.com/BIG5/literature/myindex.asp?free=100154979 歡迎來喝杯茶XDDD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23.193.207.177
a900535:那個...原PO妳忘記寫篇名了啦/// 07/10 16:59
嗚嗄嗄嗄嗄~~~!!(奔去改) ※ 編輯: toumi1103 來自: 123.193.207.177 (07/10 23:53) ※ 編輯: toumi1103 來自: 123.193.207.177 (07/13 0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