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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金以MSN傳了訊息過來,說他在老闆手下做的研究工作終於大功告成以後,
我翻了行事曆,確定最近沒有其他要事,立刻動身收拾行李,訂好機票飛往美國。
距離當初他告知我這個研究計畫,已經五年了。掐指一算倒是漫長,只是真正
回想起來,卻又覺得當時情景恍若隔日。而半年前我與金最後一次見面,亦鮮明如
同剛發生的事一般。
下了飛機,一出機場我就看見金了:他擠在人群的最前面,一看見我,他立即
揮舞雙手,興奮地大叫。
小風──I'm here!他叫。
他三步併作兩步跑了過來,緊緊地擁抱我。
那一刻我才像是從夢中醒轉,體會到我已離開人情冷漠的台灣。我在美國,金
自小紮根的國土;再一次踏上孕育他的土地,我滿懷喜悅。
我們在機場附近的小酒吧吃了點宵夜。金問我最近做了些什麼,我說,翻譯完
上次曾對他提及的那本小說之後我辭職了,目前沒有固定的工作,正打算寫一本書
。
金聽了瞪大眼睛說欸,你要寫書?
我說嗯,柯立茲賞析。
他說,唉,賞析,果然是你的風格,我還以為你打算寫一本湖濱散記。
我聽罷笑了。哈哈,那怎麼可能!
我猛地想起這次來美國的目的,是了,我隨後問了他往後的計畫。研究結束了
,接下來他是否打算給自己放上一段長假?往阿根廷去?出乎我意料地他卻搖頭了
,說,沒辦法,手頭上的新工作還沒完全上軌道,所以空不出時間。
我不禁感到狐疑,不是才剛完成一個case?
而他搔了搔頭,一臉苦惱地說,啊,這本來該是個給你的驚喜的。
驚喜?似乎事有蹊蹺,我聽他說了下去。他說,其實上一個case早在一年前就
結束了,當時他一卸下任務,立即投入下一份研究。
也就是,他不斷夢想著的那份研究……
我說這不太合理,資金呢?有人會贊助嗎?他聽了忙不迭開口,老天,小風你
提到了重點,這就是我所說的大驚喜!我接洽到一份超棒的經費,只要資助人不反
悔,絕對能穩穩支撐到實驗完成!
我說,喔,贊助人是?
金說,矽谷的不具名人士……好吧,是個大人物,巴斐特‧蓋茲。
我聽了不禁瞪大眼睛,這是開玩笑吧!MLB的總裁?他怎麼會?
金說嘿,這可是個不能亂說的八卦,之所以他願意贊助我,是由於他其實也是
個同性戀者……wait、wait,我知道你會有疑問──他不是結婚了嗎?Ok,事實上
那是假結婚。怎樣?夠驚喜吧?
金竟然能做到這個程度,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事實上我從未問過……
到底那是個什麼研究?
金帶著溫柔的笑,回答我。
人類的生殖,必須通過精卵結合,發育成胚胎。因此,人類想繼續繁衍下去,
就絕對不能缺乏雌性。但是在金的構想裡,這是可以被推翻的。
人工卵子的製造技術在實驗室層面已經純熟;然而對金來說,這還不夠。他真正想
要的,是精子與精子的基因融合!
拋開精子這個名稱,它不過是個細胞,特別之處只在於它僅僅攜帶半套基因。
從細胞中抽取基因植入另一活體的技術,早在十年前就有了。該如何拼裝分子龐大
的人類DNA,是唯一也最根本的困境。不過,金對他的團隊在過去四年內研發出來
的奈米材料很有信心,他相信它們能夠解決這個難題。
說到這兒條理就清晰了:說穿了,這其實就是生物合成技術的再延伸,只不過
這次嘗試合成的不是十年前的細菌,六年前的白老鼠,兩年前的狗……而是人……
※
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回家……
時間已過了晚上十二點,天色翳入濃濃墨黑,馬路長而筆直向地平線的那端延
伸而去,街燈晦暗。闇暗裡我的思緒有點混亂了,金剛才的話,至今還在腦中縈迴
……合成人類,不知怎地,我總覺得聽起來是件很不妥當的事。
頭一遭我體認到流在金的血液裡,那屬於天才科學家的瘋狂特質。
當我感到無比煩悶之時,駕駛座上的金卻心情相當好。他按開車窗,打開音響
,霎時間高分貝播放的搖滾樂震天價響。我摀住耳朵問他這是什麼玩意,他說,是
Edguy的歌,學生推薦給他的(哦,他現在已是個教授了)。
Fucking with fire, I'm coming to rock.
Got my rocket on fire,
And I take what I want……
金拍打起方向盤,隨著音樂搖頭晃腦地哼著……
這是他的過癮。
我並不特別欣賞搖滾樂,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彼時我驀地產生衝動,打開車
窗,把頭伸了出去,任由狂風自頰邊、髮際奔馳而過;抬頭往上看去,今晚晴朗無
雲,夜空宛若鑲了鑽的天鵝絨,閃閃爍爍的是漫天星斗。
我看著星空,一切感官逐漸褪去,只剩下眼前的壯闊星空,伴隨以耳邊正呼嘯
的冷風。
那是,足以使鬱悶一掃而空的景色。
到家以後,我幾乎是立刻癱在沙發上。在擁擠的機艙裡坐得直挺挺地度過八小
時,現在我只覺得全身骨頭快散架了。金到廚房裡倒了杯水給我,在我旁邊坐了下
來,身體一傾,蜷起手腳像個大嬰兒,大剌剌地枕在我腿上。
我說喂,三十歲的大男人了,你這是在撒嬌嗎?
金倒是默認了,半晌,才以一種充滿幸福的口吻說,是啊,我三十歲了,你是
年長我三歲的愛人,小風,不向你撒嬌要向誰撒嬌呢?
我一時語塞。他在我不知該如何回應時揚起得到勝利的笑容,又繼續說哪,時
間過得真快,從認識時到現在,都已經九年了。啊,是啊已經九年了,金在我眼裡
依然是個開朗的年輕美國男孩,是那般的kidult。也怨不得他,長年來他一直生活
在校園環境裡,比起我走過的軌跡,他呀是彼得潘,翩翩翱翔於夢島。既然金是這
樣,那我呢?將近十年歲月,是否我只是隨時間變得蒼老?
金微笑著說不,你變了。剛認識你時,你很冷漠,悶得像石頭一樣,總是和人
保持一定距離,連碰一下都不行,好像活在某個屬於你自己的、我完全看不見的世
界;但現在多少不一樣了。你能察覺嗎?
他忽然伸長了雙臂扳住我的臉,露出孩子氣的笑靨,說,小風,Welcome to t
he big world!
那一剎那,我幾乎掉下眼淚。
如果我有所轉變,那就是金帶給我的;我嘗言他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大男孩,但
事實上他以廣闊的溫柔包容了我,滋潤以友誼,澆灌以愛情……那是我曾以為我對
深埋心中那隻雄獸的恐懼,將使我永遠無法觸及的,愛情。而金,我懷著羞怯一步
步對他敞開自己,寄予第一次的擁抱,還有性……第一次我體悟,性可以不只是狂
暴的交媾,而是種美好。終於我明瞭,或許過去的我並非生性孤僻,而是從未想過
去尋找,去尋找,可以倚靠的肩膀。
※
「Excuse me……Excuse me!」空姐推了餐車出來,高跟鞋尖踩在地板上,叩
叩作響。「先生,不好意思,請問您要喝什麼?」她問。
「溫開水,謝謝。」白風說。
從空姐手上把開水接了過來,他從手提包裡翻出一個小罐,搖出兩顆安眠藥,
和著開水吞下去。
稍稍調整了椅子的傾斜度之後,白風戴上眼罩,以他自己覺得最舒適的姿勢躺
了下去,打算就此一路睡到目的地。一方面是由於飛機上的食物實在不敢恭維,一
方面旅途漫長,現在又沒什麼閱讀的心情,想不出來有什麼事好做。
機上的廣播節目和院線片白風不感興趣,他向來是個沒什麼娛樂的人。
眼罩將視線完全遮蔽的前一刻,他瞥了一眼航線圖,小小的白色飛機標誌位在
畫面中央,背景是一片廣大的藍……路還很長,一片海與一塊大陸的距離,十餘鐘
頭的航程。
吃安眠藥,是因為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他再難以睡得安穩。在半夜裡數度驚
醒,他已習以為常,事實上他最感到困擾的是夢。惡夢來得頻繁,心驚膽顫;偶爾
也有好夢出現,然而這些所謂好夢,卻一再提醒他失去了些什麼……
白風自嘲地露出淡淡苦笑,自己是如此怯懦,連在夢境中面對回憶的勇氣也沒
有。
※
三年前。
『小風!我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金情緒激動。即使是越洋電話,不斷有迴音干擾,我仍舊聽得見他的聲音正顫
動。
──不是為了諾貝爾獎而作的努力,而是期盼擁有完好如常人的家庭……
※
不知怎地白風在飛機降落的過程中醒轉。嚴重的耳鳴,痛得他幾欲暈去。他發
洩似地猛嚼口香糖,試圖舒緩疼痛;伸手扳開窗往外看,繞過八個時區後,已是傍
晚時分。
機翼在風中撥散片片雲絮,再往下看,往下看,數千公尺下那片陸地,卻被雲
層全然遮掩。厚重的積雲,是深灰的黯淡色調。
那不是片白風熟稔的土地,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來了。
走進這陌生的,倫敦。
而目的地,應當陰雨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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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烏鴉飛飛 高三生與歐巴桑只在一線之隔
人生海海浮浮 浮浮 危險啊危險──
沉沉 沉沉 阿彌陀佛…
drain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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