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司亡國的那一天，天上下著大雨，髒水將王宮後山化為一片泥濘。王子
亞爾薩斯拖著妹妹洛琳在大雨泥濘中拼命跑，拼命跑，背對著身後一片血火和慘
叫。這年亞爾薩斯年僅七歲，洛琳四歲，他們還不太了解亡國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只知道家沒了，未來該守護的人民沒了，還有一群異國鐵甲武士正在屠殺他們的
親友和僕從。他們只知道，要逃。
「快逃啊！亞爾薩斯！只要你還活著，弗蘭司就沒有滅！」母后這樣尖叫著。
「快逃！以後再回來替我們復仇！」
亞爾薩斯從來沒見過那樣的母后，印象中母后一直是冷靜嫻雅的，就像亞爾
薩斯一直被教育的那樣溫文理性。而現在什麼都變了，印象中他昨晚還在書房唸
書，今早卻在雨中蹣跚奔跑，只為了躲避不知理由不知名的追殺者。至於那些追
殺者，他連他們的語言都沒聽過。
春天不該有的大雨穿過他們的斗篷滲進絲綢上衣裡，絨褲溼透了，小羊皮靴
則裝滿了泥水。兄妹倆耀眼的金髮失去了光澤，貓般的綠眼珠沒有童真只剩恐
懼。雖然狂奔時身體很熱，酷寒春雨卻也同時剝奪這樣的體溫。所有衣物都濕濕
黏黏貼著皮膚，讓人感到難過；裝滿水的皮鞋則是濺著水，使每一步都比上一步
更加困難。
亞爾薩斯已經很累了，他不知道該跑去哪，只是往山上一直跑，似乎一會兒向
上一會兒向下，疲累中他早失去了方向感，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洛琳已經跌倒無
數次，每次都是哥哥扶她起來。到最後小王子再也拖不動無力的妹妹，只好拉她
躲進野莓叢裡，在失溫狀態下相擁進入昏睡。
不知過了多久，亞爾薩斯被草叢窸嗦聲驚醒，一雙穿亞麻色涼鞋的腳停在野
莓叢前離他們不到一尺。小王子驚駭不已，哆嗦著猜測這個追殺者下一步將要連
枝帶葉斬碎兩人。心跳聲好大，一定大到那個人聽得到，能讓他輕易的揮起巨
劍……
惶恐持續著，就像過了一輩子那麼久。但樹叢外那人沒有揮劍也沒有出聲，
甚至沒有撥開樹叢看他們一眼。亞爾薩斯懷疑這個人沒有發現他們，單純只是來
採野莓的，但那從那雙腳完全看不出它的主人有動作，彷彿雕像般就這樣靜靜地
站著，正對小兄妹躲藏的方向。亞爾薩斯抬頭往上看，但從枝葉間只看到白色身
影。又過了好久，終於好奇心大過了恐懼感，小王子顫危危的伸手撥開上方野莓
叢。他想偷看那人，偷看一下下就好。
一瞬間亞爾薩斯以為自己看到了天使，一個白髮白袍的年輕男人站在雨中，
那張臉就如同壁畫上的天使般，他高大、年輕、美麗而慈祥。不知是孩子虛弱的
錯覺或是光的折射，白袍男子看起來不但沒有被淋濕，反而彷彿籠罩在一團白光
中，讓人感到無限溫暖。
那人眼神對上亞爾薩斯，嘆了一口氣，伸手抱起小兄妹裹進白袍中。
「走吧，你們都溼透了……」他說。
※ ※ ※ ※ ※ ※
亞爾薩斯被惡夢驚醒，睜眼只見到陌生的原木屋頂，他和洛琳躺在陌生的寬
闊大床上。壁爐火光在一角閃耀著，而這是屋裡唯一的光源，使整個房間充滿著
舒適的昏黃。白袍人面對爐火坐在椅上，剪影背光被繞射染成橙紅。
亞爾薩斯掙扎坐了起來，隨即又因為昏眩差點倒回去，並感覺一陣惡寒。花
白的視線中，他看到那個人彷彿笑了笑，從爐上大鍋裡盛出一碗什麼端著向他走
來。
「來，把這個喝下去。」白袍人說。
碗裡是充滿藥草香氣的熱湯，白袍人舀一匙送進亞爾薩斯嘴裡，暖流立刻充
滿了發冷的身軀。亞爾薩斯瞪大眼睛看著白袍人，光線微弱反而加強了他深刻的
五官，突顯了那令人炫目的美貌。原來，方才的記憶不是夢。
「別擔心，你們已經安全了，亞爾薩斯。」白袍人似乎誤以為小王子的注視
出自於恐懼，和藹的這樣說「我叫蘇伊士，是個魔法師。」
這人的笑容讓亞爾薩斯呆住了，過了許久他才回過神想起不對勁。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很久以前就認識你們了，」蘇伊士笑「弗蘭司的王子亞爾薩斯和公主洛
琳。」
「那你也知道我的國家……」
「不用說，我都知道了，你就好好休息吧！」
「這是什麼地方？」
「嗯，」蘇伊士似乎有些困擾「這是我居住的山谷，沒有人類的名字。如果
你想要的話，我們以後再幫這裡取個名字吧！」
「以後？」
「嗯，反正你們無處可去。既然都收留你們了，我也不能再把你們丟回荒野。」
蘇伊士想想，又接下去說「我可以收留你們，不過這個山谷是不准人類居住的。
所以你們要待在這裡，必須把自己當作動物才行。」
洛琳說想當小鹿，亞爾薩斯則選擇了貓。蘇伊士替他們整出兩個房間，小兄
妹就這樣在蘇伊士的教養下成長。依照約定，他們只要在谷中活動就得把自己當
作是動物，回到木屋附近之後就可以變回人。因此他們白天扮作動物四處遊玩或
幫助蘇伊士工作，夜晚隨著蘇伊士學習天文、地理、古代語言、詩歌和歷史。
他們叫他「老師」，而蘇伊士也不愧對這個稱呼，他淵博的學識遠勝於弗蘭
司皇宮裡任何一個學者，無論小兄妹如何天馬行空的問題都難不倒他。這個老師
上通天文下知地理，除了魔法師理應精通的魔法、藥草、星象和符文外，歷史、
古文和詩歌他也瞭若指掌，他似乎懂得世界上所有的知識。更有甚者，蘇伊士還
擅長各種手工藝以及樂器的彈奏，木屋內所有的物品都出自他手，有著細緻的花
紋。各種堆放著的樂器則是在不同的夜裡，和蘇伊士的歌聲一起奏出動人樂章。
「老師好厲害喔！比以前教我的那些老爺爺還要厲害許多呢！」亞爾薩斯有
一天在上課時說「我也能像老師這樣，很年輕就成為學者嗎？」
白法師臉上透出一抹苦笑，翻到古書的下一頁督促王子閱讀。印象中，這是
極少數王子問了，而蘇伊士沒有回答的問題。
至於山谷的名字，師徒三人討論了很久，終於在一個黃昏定案。大約是在某
個秋收的季節，當時蘇伊士忙著採集各種堅果和植物塊莖，放任小兄妹整天在谷
中玩耍。那天兄妹倆回到屋子後，洛琳問了一句話。
「老師，兔子們跟我說動物都叫這裡三之谷，那是什麼意思？三個山谷嗎？」
「嗯，可說是也可說不是，動物的語言比較簡單，所以這個名字代表很多意
思。」蘇伊士有點訝異的看著洛琳。
「牠們會不會是說，這個山谷裡只有我們三個人呢？」洛琳問。
「嗯，有可能喔！」白法師微笑，然後看向遠方。「不過我想牠們是知道，
從創始以來，三這個數字就不斷糾纏著這山谷的命運……」
「洛琳，妳怎麼懂動物的話？老師教的嗎？」亞爾薩斯打斷法師的感嘆。
「我不知道，老師沒有教，可是聽得懂就是聽得懂啊！」洛琳回答的無辜。
「別擔心，亞爾薩斯，有一天你也會聽得懂的」蘇伊士摸摸王子的頭「那，
既然你們知道了動物對這裡的稱呼，那也不用另外取名字，你們就用弗蘭司語
叫這裡三之谷吧！」
從那天開始，蘇伊士開始教洛琳魔法，他也教亞爾薩斯，但很遺憾的亞爾薩
斯不像妹妹般擁有魔法的資質。
「你沒有必要熟習魔法，但至少要懂，以免受騙。」蘇伊士最後無奈的說。
這件事在小王子心中劃下了陰影，蘇伊士也察覺了，因此用許多的歷史和古
文課程來填補亞爾薩斯的不滿。而稍後他發現了小王子在音樂和詩歌方面的天
賦，更是努力把所有詩歌灌入那小小的腦袋中。
亞爾薩斯喜歡這樣，他覺得至少他有一項能力比妹妹接近老師，所以他不停
的唱、從早唱到晚，只要沒扮成野獸他就唱，讓山谷裡時時飄散著少年美妙的歌
聲。不過即使這樣他還是不滿，他崇拜蘇伊士，比較希望自己能夠像妹妹一樣學
習魔法，成為像老師一般的魔法師。
「你這樣比較好，」每次談到這個，法師總是摸摸王子的金髮這樣安慰他「詩
歌是比法術更美、更值得流傳，也更有力量的東西。」
亞爾薩斯有點能夠了解老師的話，又有點不懂。他知道魔法具有明顯的力
量，但詩歌沒有，就這點來說蘇伊士的話很沒道理。不過亞爾薩斯也知道，每個
他被惡夢驚醒的夜他都會唱歌安慰自己，輕輕的歌聲從喉嚨中流洩出之後，心情
就漸漸平靜了。除了細柔的抒情曲之外，他特別偏愛雄壯的英雄詩，彷彿唱了之
後體內就有力量湧出，就像歌中的英雄現身在小木屋中替他趕走了那些鐵甲武
士。
他忘不了那些武士，雖然年齡漸長，亡國的記憶仍舊沒有脫離王國的王子。
洛琳沒有這個困擾，她當時還太小記不得詳情，她的惡夢僅止於不斷的逃亡。時
間和溫柔的山谷撫平了洛琳的傷害，但亞爾薩斯的傷害已演變成恨意，非常難消。
每當他提起這種恨意，蘇伊士就會輕柔的撫摸他的金髮，然後溫柔的安慰他。
「學習去愛、去接受，亞爾薩斯，恨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他總是這麼說「
當不好的事情發生，我們沒辦法改變它，這時該做的不是用復仇讓另一個人和自己
受苦，而是創造變化。我們的手可以讓不好的事情造成好的結果，過去無法改變，
但未來可以創造。」
「我還是不懂。」亞爾薩斯永遠只能這樣說。
「沒關係，你長大就會懂了。」蘇伊士也總是這樣回答。
而之前那個問題蘇伊士不回答的原因，則不用等到亞爾薩斯長大就懂了。在
一場意外中，亞爾薩斯揭發了蘇伊士的秘密。
那天晚上亞爾薩斯半夜醒來，恰巧聽見蘇伊士出門的聲音。好奇心驅使下他
偷偷尾隨蘇伊士溜出小屋，藏在成人般高的茅草間看到蘇伊士走進澈涼的秋泉，
化身為高大披著銀白色鱗片的怪物。那個形體似人但比人高上兩倍，長長的尾巴
和薄膜翅膀突兀的加在人形上。蘇伊士化身的半龍人背上有棘、頭上帶角，銀白
色髮絲從角間垂下，他伸展著軀體讓龍鱗吸收月光。看到這一幕亞爾薩斯害怕極
了，顧不得有被發現的危險，他連滾帶爬的跑回小屋。
「亞爾薩斯！？」半龍人口中吐出嘶啞的低吼。
亞爾薩斯跑回小屋後躲在自己的房間床角蜷縮著，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或許
應該逃走，但在這深夜的山谷中，他該逃去哪裡呢？
一段時間後外廳傳來腳步聲，法師踩著慣常的腳步回來了。他停在亞爾薩斯
房門前，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敲門。亞爾薩斯沒有回答，但門沒有鎖，蘇伊士
輕輕推開木門走了進來。小小的窗戶射進月光，照在床上男孩身上，讓他看起來
像隻正在曬月亮的貓。蘇伊士走到床前蹲下，讓視線跟稍稍高於小王子。
「很抱歉嚇到你了，亞爾薩斯。」蘇伊士的聲音一如以往般溫和平靜「我一
直沒跟你們講我不是人，是怕嚇到你們。」
亞爾薩斯沒有回答只是低頭看著地上，蘇伊士得不到回答只好自己繼續說下
去。
「是的，正如同你剛才看到的一般，我不是人。我是人、精靈和龍的混血兒，
我的母親是半精靈，和龍生下了我。因為龍血統的關係，我每個月必須有些時間
變換成剛才的型態，我得伸展那龐大的身體。」
亞爾薩斯對這個故事感興趣而抬了一下頭，不過又立刻瑟縮回去。
「你還記不記得你問過我，你能夠像我一般年輕就成為學者嗎？」
亞爾薩斯點了點頭，不過因為低著頭，所以看起來像是對地上的某個地精表態。
「我活了數百年，而這只不過是我浩瀚壽命中的一小部份。」蘇伊士苦笑「對
於龍和精靈來說，幾百歲的我都還是個少年，但這幾百年已足以累積驚人的知識。
對人類而言，我已經不年輕了。」
亞爾薩斯低著頭，仍盯著原木地板。
「但這一切不同都不影響我保護你們的意念，無論我是人、精靈或是龍，我
都不會傷害你們，我保證。」
「這樣，你還怕我嗎？」蘇伊士的聲音依舊沉穩。
小王子想了一會，最後抬起頭直視老師的眼，聲音清亮而堅定。
「不，不怕。」他回答「你是我的老師，永遠都是。」
蘇伊士的回應則是緊緊擁抱亞爾薩斯，抱了很久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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