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傍晚,都市的大樓群遮蔽了大部分殘餘的彩霞。台北的天空尚且橙色泛
紫,水泥叢林底部的街道已經陷入黑暗中。在這還帶微光的曖昧處,騎樓中,一
堆小小營火燃燒著。營火旁席地坐著北村玲,他看火的同時也漫不經心的用小刀
削長樹枝,讓削下的木屑順勢飛進火堆裡。
現在時間大約是玲和懷國與旬他們碰面後兩小時,少年們在戲劇效果十足的
相會後決定先把一肚子疑問丟到飯後,先各自張羅晚餐所需去了。玲負責生火,
旬去砍柴,懷國則帶著旬的弟弟到河邊找食物。旬熟悉地形,能在廢墟中找到足
夠的躲避處所以自己一人行動;懷國帶著弟弟,因為弟弟認識路,又能聽到獵殺
者的超音波事先察覺獵殺者接近。
相較之下最危險的工作其實是生火,因為在黑夜中點起亮光非常容易招來獵
殺者攻擊,而且城市中的罪犯也會被引來。玲沒有第一個困擾,至於第二個困擾
他在不在乎沒人知道,總之他就是這樣毫不在乎的坐在火堆旁削東西。
旁邊街上傳來腳步聲,玲順著聲響看去,火焰的餘光映照出詭異的影子。那
看起來像是棵樹,不過下方卻長了腳搖搖晃晃的走著。玲面無表情的看看那個樹
怪,再低頭下去繼續削樹枝。
「I-am-a-walking-tree~~」樹怪發出低沉的怪音,說的卻是通用語
「Are-you-scaaaaaaaared~~~?」
「Not yet.」玲的聲音清脆但平板。
「喔!你有夠無趣的!」樹怪走進營火的領域,轉成旬的聲音。
「抱歉。」
旬搖搖頭,把肩上綁的繩子解開,這樣他才得以從那棵樹的重量下解放。他
隨手一推,一人半高的大樹轟然倒地,氣流帶著火星往旁邊竄去。
「請小心點。」玲說,閃避著火星。
「很難啦!」旬揉揉肩膀「你愛人還沒回來?」
「如果你說懷國,還沒有,而且懷國不是我愛人。」玲冷冷的回答。
「我弟弟呢?」旬走過來在火旁蹲下,順手從衣服裡掏出一把野菜。
「一起。」玲放下剛削的樹枝,拿起另一根來削「你哪裡找到的登山繩?」
「咦?」旬楞了一下才想通這個問題,看看手中正在捲的繩圈「你知道這叫
登山繩?」
「知道。」
「你知道這原本的用途嗎?」
「登山攀岩用的。」
旬把繩子捲好,然後站起來走進身後的大樓中,過不久又帶著廚具出現。
「你真的很奇怪。」旬說,順手把廚具放地上「你到底是什麼人?」
玲沒有回答,旬只好碰了一鼻子灰默默的去把樹劈開。木屑隨著斧頭飛舞,
大樹慘叫著,好一會後才有人類願意開口,不過這次是玲。
「你剛才為什麼把自己弄得像棵樹?」他問。
「啊?因為那樣好搬,遇到獵殺者時又可以當作掩體。」旬擦擦汗。「我看
過很多低智商的人捧著柴走,遇到獵殺者逃都來不及逃。」
劈砍聲持續著,兩人又沉默了,而且一直沉默到旬把柴都劈完,星光璀璨後
之後交談才繼續。
「你在削什麼?」旬再次蹲到火邊。
「筷子,和湯匙。」玲說。
「手真巧。」
「謝謝。」
「你怎麼知道那叫登山繩?」
「有人有系統的教我所有舊世界知識,行了吧?」玲似乎有些不耐煩。
「啊哈!」旬跳起來「所以果然有些地區還維持舊世界文明!對不對?」
「不對。」玲搖搖頭。
「那為什麼有人教你?舊世界的知識現在是禁忌不是嗎?」旬不甘心的問。
「你呢?你又為什麼知道登山繩?」
「呃…」
旬沉默了很長時間才下定決心開口。
「我找到的時候包裝上面寫的。」他說「這個名字困擾我很久,查書了很久
才知道這是爬山用的繩子。所以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知道。」
「書?」玲不答反問。
「這附近有許多書店和圖書館」旬隨手揮向四周的黑暗「這也是我定居在這
個地區的原因。大部分的人,即使是放逐者也把舊世界知識當洪水猛獸,所以不
會去碰書,而我算是例外。」
「很例外的例外。」玲替他補充。
不過在那句話之後玲總算轉頭過來看旬了,讓旬意外的是,這次玲的眼神不
再如之前那般冷漠,反而是帶著饒富興味的感覺。
「懷國他們怎麼還不回來?」旬被看到不自在,只好轉移話題「很晚了。」
「獵殺者不會殺我,因為我們是兄弟。」玲突然開口。
「什麼?」旬愕然。
「製造獵殺者的人,是我父親。」玲繼續削湯匙「因此,所有獵殺者的程式
中都設定不會攻擊我。」
「你快三百歲了?」旬瞪大眼。
「當然不是,我是複製人。」玲淡淡的說。
「真的!?」旬大叫「複製人技術還留在世界上?快告訴我!複製人快速老
化的問題解決了嗎?」
玲突然笑起來,把頭埋在雙臂間笑得一抽一抽。剛激動完的旬又不知該如何
是好了,只好呆呆看著他笑。
「啊!解決了。」玲終於笑完,強裝面無表情的回答。「你真有趣。」
「有趣?」
玲還沒回答,就被遠方傳來史懷國的大嗓門打斷了,懷國正放聲笑著,笑聲
中還伴著小孩子的笑。
「啊!回來了。」旬說。
「羅莉控。」玲低罵。
「嚴格算起來,應該是正太控。」旬接口。
「他真的是男孩?」玲意外的回問。「等一下,你連正太控都知道?」
「知道啊!」旬笑。
就在這邊兩人忘記重點惺惺相惜的當兒,懷國帶著旬的弟弟走近了,兩人共
提著大小水桶四個,滿載著魚、蝦、青蛙和清水。
「哥哥你看!大豐收喔!」弟弟快步跑來,舉高手上的桶子。
「好好,小心。」旬笑著接下兩個桶子。
「哥哥,我有名字了!叫做辰光!」弟弟開心的拉住旬蹦跳「是懷國哥幫我
取的!好不好聽?」
「啊!不是啦!」懷國把兩個鐵桶放下,不好意思的迎上旬的視線「我是跟
他說,要先徵求哥哥同意。」
「吶!哥哥,可以嗎?可以嗎?」弟弟興奮的問。
「嗯,可以啊!很好聽。」旬憐愛的拍拍弟弟的頭。
有了新名字的小男孩拉著懷國嘻笑,旬笑著轉身開始調理食材,而玲則是轉
移陣地到孩子面前,好奇的打量他。有趣的是,他發現除了辰光停止蹦跳好奇的
看著他,懷國在旁邊竟然擺出警戒狀態。
「喂,你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玲問。
然後下一秒玲就得往旁跳開,以閃躲懷國揮來的重拳。
「你問那啥問題啊!」懷國罵,並且擋在玲和辰光中間。
「怎麼?不能問?」玲招牌的撲克臉又出現了。
「不能!」懷國固執的吼。
玲聳肩走回旬身邊蹲下,看旬剝青蛙皮。
「我弟是bimale。」旬苦笑著說。
「原來是這樣,」玲往懷國那裡丟去不屑的視線「難怪那個蠻人大驚小怪怕
我吃了他。」
Bimale是這個時代獨創的語彙,指界於male和female之間的雙性人,中文
稱為兩性共有體,是眾核子輻射污染突變體中的一種。可能是因為輻射線改變了
基因,也可能只是胚胎發育過程營養不良激素失調,這個時代各種生物突變率暴
增。兩性共有體的孩子在出生時就具有男性外生殖器和女性的陰道,不過多半都
無法長大成人,如僥倖長大,就會發現青春期特別早,大約在十二、三歲就出現。
有些bimale在過早的青春期之後具有女性第二性徵,但並沒有留下有後代的紀
錄;比較傾向男性的bimale是否有後代則不可考,因為他們往往裝做一般男性
生活,而在這個時代生產率本來就低,沒有人追究是什麼原因。
整體而言,兩性共有體缺少男性的強壯和女性的生育力,在新的人類社群中
只是單純消耗資源;再加上生物對變異種通常具有恐懼感,所以人類聚落排擠這
樣的孩子。兩性共有體和其他重大殘缺嬰兒一樣,往往弗出生便被拋棄在荒野,
就算父母勉強養大也會受社會排斥,無法像正常人一般生活。
「你果然不在乎。」旬把魚內臟掏出來丟掉。「看來懷國也知道了,他也不
在乎,你們真的很特別。」
「所以,那就是你們被放逐的原因?」玲問。「你也是兩性共有體?」
「我很正常,只是因為不願意弟弟被迫害所以帶他逃出來。」
旬把青蛙丟入大鍋煮湯,魚蝦則串上竹籤放在火邊烤。夜靜了下來,只剩營
火劈啪聲和不怕冷的冬蟲偶爾鳴叫。四位少年圍繞在火邊等著晚餐,玲和旬隔一
定的距離坐著,懷國和辰光則一起窩在營火對面。旬笑看不知道怎麼要好起來的
懷國和弟弟,翻翻魚,悠悠的開口。
「喂!你們想聽嗎?」他說「我們的故事。」
火光映照六隻眼睛看著旬,其中四隻透露出興趣,另外一雙有點恐懼。
「如果你想說的話,就說吧!」北村玲這樣回答。
於是故事開始了,伴著陣陣魚香。
「我們的父母,住在比較南方的村落裡,那裡比較少見到狩獵者。村裡的生
活不算富裕,但勉強都能自給自足。」旬說「我們的母親和其他人長得不太一樣,
髮色很淡,據說她是三次大戰前遠渡重洋來這裡教通用語的美洲人後裔。而父親
則很普通,是個種田的強壯男人。據說之前母親還有別的男人,可是都生不出小
孩或是早夭,最後終於跟了我父親,才有我。」
「我們村裡二十二戶人家,同年齡小孩只有三個,所以小孩大家都寵。其中
最受寵的就是我了,因為我識字多,除了通用語之外還懂得讀寫中文,村長甚至
寵我寵到讓我看他家裡的農民曆。那可是不得了的,畢竟那個村莊就只有那幾本
書,而我全讀完了。」
湯開了,旬把鍋移到火比較小的地方,端出炒鍋炒野菜,在吵雜聲中微微提
高音量繼續講。
「然後弟弟就出生了!大約在我五歲的秋天吧!」他說「我當時好高興,我
有個弟弟,別人都沒有。我有爸爸、媽媽,可以看書又有弟弟,當時真覺得自己
幸福透了!」
三兩下野菜就炒好,放在旁邊地上準備開動。
「可是產婆說弟弟有問題,她說她在別的村子看過這種小孩,活不過三歲就
死了。村人們鬧起來,都說是母親不敬神才生下變種,要母親把弟弟丟掉。母親
不肯,硬拖到弟弟會走,硬拖到父親死掉。喔!就村裡習俗判斷,弟弟應該是有
名字的,但母親都只叫弟弟,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父親死的那天,我還記得那天晴空萬里,是梅雨季少有的晴天。我和弟弟
在廚房中正在幫母親選梅子,弟弟忽然尖叫起來,我跟母親忙著安慰弟弟,沒多
久就聽到獵殺者的轟隆聲,而又過了一會」旬頓了一下,繼續說「村人就抬著父
親焦黑的屍體回來。」
「回想起來那陣子獵殺者很少出現,大家都疏忽了,根本不該怪任何人。可
是死了不只一人,村民的哀傷需要出口,所以全怪在弟弟身上。我還記得喪禮上
的火炬最後圍到我家四周,他們壓根兒忘了火光會引來獵殺者,只想把我們趕出
村子。我當時只想到我們的存在會拖累媽媽,所以帶弟弟逃了出來。」
「我們躲進村子北方的都市遺跡中,憑著運氣活下來,當然有空的時候也找
找有沒有書。曾經遇到不少不好的狀況,幸虧我們都撐過去了,也還好弟弟不像
普通變種那麼容易生病,更能事先知道獵殺者要來。弟弟稍大後,我聽說往北走
有比較大的遺跡,可能有更多舊世界的書殘存,最後停留在公館這裡,因為這裡
離河近,又有很多藏書。」旬自嘲的笑笑「雖然知道這裡放逐者多,會比較危險,
我還是放不下這些書,很蠢吧?」
「不,一點也不蠢。」玲直直的看著旬,可是沒有表情。
旬感激的笑笑,夜又沉進一片默然,直到被史懷國打破。
「啊!別這麼感傷!我來說點有趣的吧!」懷國吞下最後一口蛙湯,指指北
村玲「我來跟你們講,我跟這傢伙相遇的事情吧!」
--
那種事我不知道
可能因為我是第三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