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開始那般突兀,大概是一起生活快滿兩個月的某一天,陸文德突然從我面
前消失了。
那天下午我一如往常去恆春市區採買,陸文德說他有點累不想動。確認過他
應該沒什麼大礙之後,我沒想太多就騎車走了。等我快五點回到南島旅店,房間
空空的,陸文德的行李和他一起消失的乾乾淨淨,只有他的素描簿等著我。
那本素描簿是不久前新買的,畫過的頁面一大半都是敝人的倩影。陸文德走
的時候把這本簿子打開留在他床上,翻開那頁是一段短短的鉛筆字,大意是說有
急事得立刻離開,謝謝我照顧他這麼久。
老實說比較吸引我的是旁邊的東西,床上面放著大約我兩個月的薪水。我不
懂他為什麼要留這麼多錢給我,之前那個月的薪水他早付了,或許這筆算是遣散
費?不過我不懂的事情還很多,這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老闆娘,文德自己出門的?」
我把雜貨丟在樓上衝下去找人問,已經混很熟的看店小妹狐疑的看著我,後
叫來老闆娘。
「不是啊!他家人來接他走了。」老闆娘從倉庫裡鑽出來。「他沒跟你講?
他說他有事你還會繼續住。你們不是講好了?」
「我要繼續住?」我沒頭沒腦的問。要不是陸文德,我幹嘛待在這個鳥不生
蛋的小地方?
「對啊!他還幫你多付了一個月房錢。」老闆娘起疑心了。「是怎麼了啦?」
是怎麼了?我也想問啊!
「他是不是被抓走的?」我想到了。「他是不是走的很不甘願?」
「不會啊!不過他好像有點軟軟的,一直靠著他表哥,很累的樣子。」
表哥?這麼說我想到了,那次陸文德開門以為我是他表哥。所以,是那個表
哥找到他了?
「是怎麼了啦?要不要報警?」老闆娘看我臉色凝重,大概開始擔心自己捲
入什麼同志家庭糾紛了吧?
「應該不用。」我想一想,決定回房間找尋線索。「我打電話問他看看。」
打電話?真是騙自己,我哪有他的電話可以打?相處快兩個月,我除了他的
個性、興趣和名字之外一無所知。當初在醫院幫他掛號就找不到他的家裡電話,
這人也很復古的不帶手機,所以那時留的是我的行動電話。其餘資料嘛……我曾
經知道過他的身分證字號,為期大約三十秒,而我沒有學過速讀所以記不起來。
我給陸文德雇用的期間很少跟他分開,頂多我出去採買他沒去,這時有事都
是他打我電話找我。在我的印象中,陸文德的電話就是南島旅店的電話,他和那
間房間是一體的。說來荒謬,我那才發現當他離開民宿房間時,我完全無法找到
他。
回到房間不死心再找一次,果然還是沒有任何可以聯絡陸文德的蛛絲馬跡。
當初墾丁醫院有留他的戶籍地址,或許我可以去挖病歷資料。但何必呢?他有我
的電話,要找我自然會找。如果他非得這樣像無影無蹤的離開我,我幹什麼沒事
去找人家?
「這些有錢的渾蛋,把人當什麼啊……始亂終棄。」
我像個棄婦般碎碎念著,順手又撈起那本素描簿,翻找著上面的我自己。那
種感覺很奇怪,一個人明明早上還在你旁邊有說有笑,突然下午就像泡泡破掉一
樣消失不見,連個屁也沒留下。他的洗髮精和顏料和筆的味道都還在房間裡,可
是人卻不在了。要不是我過去對這人的認真個性有了解,我鐵定會以為這是一場
整人大爆笑的花樣。
可是那人是陸文德,不會玩整人大爆笑。
喔對了,他好像連那個節目都沒看過。
反正失去在墾丁窮耗的意義,我後來打包回了台北。兩個多月過去,錢哥勢
力對於藍星的興趣早已解除。為了避免仇家騷擾,從我開始跟陸文德鬼混就停了
原本用的號碼,用一張恆春買的預付卡專門給陸文德找我用。我當然有跟謝哥聯
絡過以免他把我的行李全部丟掉洩恨,給他新號碼讓他找得到我,也偶爾聯絡探
聽一下台北的風聲緊不緊。
回到台北,謝哥還是大發慈悲收留了我,讓我住在藍星樓上,名義上是新職
員。謝哥早對外宣稱我已離職,收留我的代價就是我得當不列名的跑腿小弟兼苦
力。
於是我在藍星繼續避風頭,過著相當低調的日子。在藍星之外的世界,我大
概就像陸文德消失一樣不見得徹底。這樣龜了將近一年,我沒勞保、沒健保,生
病用謝哥的健保卡看病,薪水領現金藏在枕頭底下,連選舉我都沒參加,以免暴
露行蹤。除此之外,我的生活就像從前一樣,沒什麼大變化
「小昭,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好像生來就要做這行的。」某天開店前,謝
哥語重心長的這樣對我說。
「這算稱讚嗎?」我笑嘻嘻的把一堆酒杯排好。
「不……」謝哥語尾拖得老長。「其實我有點擔心。」
「為什麼?怕我在這裡賴一輩子不走,提高藍星男公關平均年齡?」我打哈
哈。
「你啊!」謝哥一巴掌拍在我頭上。「你不覺得你適應太好了嗎?」
「好痛。」我裝哭抹眼淚。「謝哥,你是想趕我走嗎?我很敬業啊!」
「是啊是啊……」謝哥揉揉我的頭,嘆口氣。「做這行這麼久,還沒看過誰
像你這麼認真在做男公關的。」
「是你教我那些男公關守則的咩!照做又錯了?」我半真半假的埋怨。「謝
哥,你這樣我無所適從啊?」
「死小鬼!」謝哥笑著推我一把,然後放開我。「看看差不多,風頭過可以
升你做經理了。搞不好你真是走這行的料。」
「真的嗎?謝謝謝哥!」我彈起來。
「而且,我一直沒跟你說過吧?」謝哥閃開我的撲抱。「那次事件之後你有
深度多了。要是以前的你,我絕對不會幫你到這種程度。」
「呃?」
「好了,不扯淡了。」謝哥揮揮手趕我。「快開店了,去吧!」
深度嗎?我不知道謝哥在指什麼。從墾丁回來之後,我唯一有自覺的變化是
我變認真、也變事故了。人際關係的無常讓我開始對人保持距離,畢竟經過錢姊
的事,我知道不能再靠客人;而陸文德和那無聊的兩個月,則讓我學到另一種不
同於以往的生活態度。
和這些負面思考恰恰相反的,陸文德那種用生命享受生活的態度感動了我。
託他的福,我開始盡力做好每一件我能做到的事。雖然在跟他聊天時受不了那種
好小孩邏輯,可是現在每次當我開始懶散,陸文德的笑容都會莫名其妙從我腦海
深處浮現。尤其是那天我帶他去所謂南極,在台灣最南端時他五味雜陳的笑容。
只要記得那個表情,大概誰也無法怠惰吧?正常人可以從各種媒體上看到殘
障人士或絕症病患的痛苦,可是沒接觸過無法了解。如果一出生就被宣告得了絕
症我會怎麼樣?這種事情我想也不敢想。或許陸文德有錢、很會畫畫,可是我擁
有他一生也求不到的東西,這樣有什麼資格墮落?
我不會讀書,也不知道自己能對社會有什麼貢獻,可是至少我現在有工作。
或許這個職業不光彩賺不了大錢,但我只想把自己份內的事做好。
謝哥說要升我當經理的事還沒兌現,那女人就來了。某天我在員工廁所前面
和Teddy打屁,那時我要升的消息已經傳開,解完手出去時被Teddy逮住,顯然
是想藉機狗腿我。
「昭哥,你領子有點不整齊喔!」Teddy伸手拉我襯衫的領子。
「媽的,再叫昭哥我就把你閹掉!」我笑罵。
「昭哥這樣不行啦!你把紅牌的吃飯傢伙砍了,藍星怎麼做生意咧?」
「你咖好是用懶啪吃飯,吃給我看我再決定閹不閹你!」
藍星的廁所配置跟很多餐聽一樣,客用廁所分男女間面對面對開,不過因為
此處進出份子組成與一般公共空間不同,所以男廁等於員工廁所。當我被Teddy
攔住的時候,有個女人從對面女廁走了出來,我一眼看過去判斷出此人我不認
識,就職業性對客人笑笑,忙著對付Teddy的熊腿。
因為被Teddy遮住一半視線,我只知道那客人停在廁所門口。等到她開口
,我才曉得她不是想起什麼忘在廁所裡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回去拿以致於杵在那擋
路。
「小昭?」
那女人試探性的一叫,我和Teddy應聲轉頭。職業習慣讓我快速搜尋過記憶
庫,可是在那短短的時間內我一向自豪的人臉記憶力讓人失望了,我不認得她。
「好久不見了,最近好嗎?」想不起來歸想不起來,職業活動歸職業活動。
「最近很忙嗎?好一陣子沒看到妳來了呢?」
……對不起,我知道這樣看起來很可笑,可是職業啊!
「你認識我?」那位大姊看起來比我還吃驚。
「老實說,沒什麼印象了。」我裝傻的搔搔頭,謝哥說過這樣讓我看起來很
能勾起人的母性本能。「對不起,我最近老了,記憶力不太好。妳上次是穿灰色
的套裝嘛?」
「這是我第一次來……」那女人還是死死的盯著我的臉,像要在我臉上打洞
一樣。「你、你真的是小昭?」
「我入行以來都叫這名字。」雖然花招耍到天花板上了,我還是只能笑。媽
的這女人第一次來的話為什麼會知道我花名?大爺沒這麼紅吧?「請問妳是?」
「我、我可以靠近一點看你嗎?」
Teddy逃走了,留下我一人在男廁門口跟一個從女廁走出來的人尷尬對望,
死沒義氣的傢伙!當上經理我一定第一個給他好看!
雖然肚子裡幹上天,我還沒膽在謝哥地盤上做出不讓女客靠近我的無禮舉
止。所以我答應了,換來那女人貼到我面前抬頭看我,那眼神如夢似幻的,讓我
開始估算她替她那檯的兄弟創下了多少業績。不過很難說,很多女人隨便喝兩杯
就會醉,由她們的精神狀況來判斷業績不準。
「你都不看新聞的?」那個(我認為)醉得很厲害的女人舉手想摸我的臉,卻
又縮了回去。
「呃,今晚的還沒看。」媽的,老子我可是天天喀政治財經社會演藝新聞好
跟你們這些大小姐周旋的,現在竟然有人說我不看新聞?
「你和元德是什麼關係?」她大小姐突然語氣一轉,眼睛裡射出兩股我很熟
悉的光線。
這傢伙,是記者!
因為我家另外那三口的事件,我很不幸小小年紀就跟這群無冕流氓打過交
道。而無論是當時的經驗或現在的職業,都讓我對妓者毫無好感,我們圈子裡很
多姊姊人比這些蒼蠅好千百倍。
「對不起,我不認識元德耶?妳是不是認錯人了?」我移步準備脫逃。「上
班時間我們不能接受訪問,很抱歉……」
「等等、你不要怕!」這位小姐顯然對一般民眾的記者恐懼反應很有準備,
連問我怎麼知道她是記者都沒問,一伸手拉住我。「你、你過來!我一定要讓你
見一個人!」
雖然接客的都是男性,藍星這邊好歹也是風月場所有人買肉有人賣肉,一切
你情我願,我是從來沒想過我會在這邊被客人硬拖進包廂。屈辱歸屈辱,客人最
大。我只好一邊心中盤算著到時候要怎麼增加業績讓錢進自己口袋,一邊計畫著
要怎麼保持貞操。
……媽咧!不知道民國幾年開始老子就沒貞操了好不好?
「阿莉!快看!」
拖著我的大姐一進包廂就大聲嚷嚷,引得一屋四男三女全數停下動作對我致
意。我認得其中一個坐檯的傢伙,那是我們這邊的文藝青年Gray,專門負責接
待高檔文化界客人,據說是某藝術大學美術系學生,看我都用鼻孔看的。
「小昭!我找到小昭了!」拖著我的大姐一邊尖叫,一邊把我推向桌子,像
是上菜一樣。「妳看!是不是他?」
包廂裡除去我們職員之外沒我認識的人,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三秒後突然室
內響起一片尖叫,連Gray都用正眼看我了。
「小昭!」「天啊!」「好像!」的聲音混雜著尖叫此起彼落,從Gray看我
的眼神中,我開始懷疑是否我有雙重人格,另一個人格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出去當
了大明星,還是連文藝青年都會崇拜的那種。
「你、你真的是小昭對不對?」那個應該叫阿莉的女人走過來,也是像剛才
那個一樣想伸手摸我,卻又不敢真的做。「『南極肖像』的小昭……」
「對不起,這邊情況我真的不清楚耶……」我用眼神向Gray求救,可是他
忙著瞪我沒反應。「我是叫小昭沒錯,可以誰跟我解釋一下嗎?」
幾個女人竊竊私語一番,然後還是由最初那個那大姐出面跟我交涉。
「小昭,我問你。」從剛才對話中我得知她叫晴雯還是情文之類的。「你有
沒有當過模特兒?」
「拜託,我長這鳥樣,有人會要我嗎?」我笑。
「沒有嗎?從來沒有?學生時期打工也沒有?」
我搖頭。後來我知道她叫晴雯,好俗的名字。可是後來我也知道她很不容易
放棄,記者本性。
「那,從來沒有人幫你畫過畫嗎?」她又問。
「噢,有啊!」她這麼一問我才知道此模特兒非彼模特兒。「不過只有素描
而已,怎麼了嗎?」
「畫你的人,是不是元德?」
「我剛才就說我不認識叫元德的人囉!大姐!」我打哈哈。
晴雯又回去和三個同伴竊竊私語,好一陣子才又回來理我。
「他本名叫陸文德,你有印象嗎?」
那個本以為已被遺忘的名字突然在我腦中炸開,讓我一下不知所措。拜託,
誰來告訴我這是啥情況?
「你認識對不對?就是你!」阿莉看到我的表情之後什麼都懂了,又哭又笑
的衝過來拉我。「就是你!就是你!」
「我的天啊……」我聽到Gray在旁邊這樣感嘆,媽的其實該感嘆的是我吧?
「阿莉!別哭了!快打電話!」晴雯在一旁催促。「第一手的新聞啊!快
點!」
「好!好!馬上打!」
阿莉翻記事本打手機的時候我很快整理了一下情況,其實事情很簡單。歸納
起來就是陸文德也有個花名,而……這些人認識他,他跟她們提起過我吧?不過
竟然跟群記者做朋友,這小子的交友圈還真讓人不敢恭維。
所以現在阿莉的電話那頭是陸文德囉?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我有種衝動想把
那手機搶過來狠罵陸文德一頓。他媽的!一年前突然那樣丟下錢就跑是什麼意
思?原本我以為我不在意的,可是隔這麼久之後想起來,真的很想揍人。
「可是徐先生……」
阿莉還在講電話,好像是電話那頭的人反應不如原本預期的,她原本興奮的
情緒越來越少,然後是憤怒,再變成沮喪。我覺得很怪,不是陸文德嗎?再不然
也照花名叫他元先生吧?什麼徐先生?
「怎麼了?」掛電話後,晴雯很緊張的問。
「他說來冒認的人太多了,他不信。」阿莉好像又快哭了。「他說、一樣明
天早上九點北美館……」
「可是這就是小昭啊!他怎麼還可以這樣拖?」晴雯大叫。「我不管!再打
給他!我們現在就帶他殺過去!」
「別衝動。」那個阿莉拉住她朋友。「徐元禮說,叫我們想要第一手的新聞
就低調點,也不要想搶新聞想瘋了亂找人出頭到時候大家都不好看。」
「他會後悔!再打!妳不打我打!」
「劉晴雯!」
那個阿莉一吼,突然我就了解了她是晴雯的上司。本來還在灑潑的晴雯大姐
經那麼一罵就軟下來,不再嚷嚷。
「他保證如果是的話一定給我們獨家專訪,現在也很晩了,妳知道……」
「可是……啊!」晴雯火大的往沙發上一跌。「氣死我了!小昭明明就在我
們眼前,卻新聞稿不能發不說、連帶去相認都不行?」
「人家有人家的考量吧……」旁邊一個我不知道名字的女人訥訥開口。
「可不可以誰來解釋一下……」我哀怨出聲。
「就這樣了!」阿莉突然轉頭,目光如炬射向我。「小昭先生,我們可以帶
你出場嗎?」
「蛤?」
「今天晚上,就今天晚上到明天早上十點,請你一定要跟我們走。」阿莉極
度認真的對我說。「明天早上九點,你一定得到北美館。」
「拜託,我什麼都還不知道吧?」我其實已經開始生氣了,為什麼沒人要解
釋情況?「再說,我不出場很久了,尤其不想跟記者出場。」
「其實……」阿莉看了晴雯一眼,似乎掙扎了下。「現在我們還不能告訴你
怎麼了,可是請你相信我們,一定要跟我們走。」
「喂,小姐們……」
「拜託你,小昭。」晴雯也走過來,很認真的對我說。「跟我們走,如果你
是元、陸文德的朋友的話,一定要。」
其實我不懂,如果是跟人約了九點我也要到,那為什麼當時就得跟她們走?
很久後我問晴雯,她才老實招認其實那是把新聞綁在身邊的手段。不過當時顯然
我蠢到沒想到,竟然被她們語氣中的真摯打動,真的跟她們出場了,連問Gray
的機會都沒有。
告假離開藍星的時候大約凌晨兩點,那幾個女人分別回家,阿莉跟晴雯住在
一起,兩個女人回家倒頭就睡,我則被迫在她們家客廳地板上翻來覆去四小時,
沒工作到,連想開個電視看新聞都發現記者家客廳竟然沒電視。到頭來也沒問到
九點到底要去北美館做什麼,然後六點就被挖起來梳妝打扮。
阿莉不知道哪裡弄來一套純白襯衫加七分牛仔褲逼我穿上,在晩春的台北這
樣穿也是剛好,我就隨了她們。然後晴雯逼我上了一層比我膚色深許多的夏季粉
底,直到大明星必備的遮羞墨鏡也上了我的臉,她們才允許我跟著上車前往目的
地。
那是元德的個展。在許許多多人物和風景畫中,有兩張並排的大幅人物畫最
突出。比較靠近入口、我先看到的那張,是個穿著襯衫和西裝褲的男人。那張畫
的背景是陰暗的書房,大概因為光線的關係,那明明臉上線條很精幹的男人卻看
來帶著濃厚哀傷。
然後我看到了那幅畫。
跟我看過的那些陸文德的素描簿一樣,畫中那個人跟我很像很像。背景是我
們住的第一個房間,二樓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船帆石,旁邊不太新的窗簾飄動,
是因為下午的海風。
我坐在民宿的窗台上,白襯衫領口習慣性半敞著,一腳跨在窗沿上。我正回
頭看陸文德,要跟他說……等等,民宿那裡沒有蝴蝶!為什麼有隻蝴蝶出現在畫
面中?我不死心的仔細看,一看不得了,這才發現我搞不清楚畫中的我到底是在
幹什麼了。是正要坐上窗台轉頭向外看?還是正要從窗台上下來回頭叫陸文德?
還是單純在發呆,不小心一腳掉下來所以嚇到改姿勢?
畫中人像是要說什麼,明明正在動,眼神卻定在看的人的方向。你可以說我
那時正結束了跟屋內人的談話轉頭向外;也可以說我是在外面看到了什麼,轉頭
對上屋內人的眼神。我不知道陸文德怎麼做到的,他竟然能讓簡單一個瞬間充滿
了張力,好像畫中人物馬上就要跳窗奔向那片海洋與天空,邀請著誰,卻又像是
剛從外面的世界回來,充滿著回歸平靜的安祥。不知道怎麼回是,那畫的中人明
明是我,卻越看越像陸文德。
「你怎麼不去幫人家畫素描賺錢啊?一定馬上就出名了啦!」我記得我那時
這樣說,陸文德坐在窗邊。
南台灣的大太陽照在海面上,反射進民宿南向的窗戶,所以每次我都有種錯
覺自己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畫中我笑著,臉上好亮。我不自覺伸手摸臉,可是
沒有笑容,摘下太陽眼鏡後的臉冰涼涼的,沒有墾丁陽光的溫度。
畫中人物朦朧間變成了陸文德,他跟我說:「等你有了那個機會,記得好好
把握。」這時我才知道,原來我臉頰上的是淚水。
其實我知道的,有這樣一幅畫。其實在晴雯看到我叫出我名字那瞬間我就知
道的,陸文德是個畫家,所以他畫了這樣一幅畫。
……這樣一幅莫名其妙、不上不下、主題模糊,卻讓人淚流不止的油畫。
「每個評論家和觀眾都在猜,畫中你到底想做什麼,是回頭還是轉頭。」晴
雯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我才想起我忘了她。「可是各說各話,沒人能篤定……」
我轉頭看旁邊的說明牌,這幅畫的標題叫南極肖像。其實這名字我也知道
的,從昨晚這個名詞第一次挑起我回憶的時候。只是我不想不願不敢動腦,我也
不想知道為什麼只是單純一幅畫會讓她們知道我叫小昭。所以我沒有積極的問,
即使被蒙在鼓底讓我生氣。
「也有很多人想知道,為什麼這幅畫要叫南極肖像。」我這才發現晴雯的聲
音斷斷續續、塞塞的。「……我們都想知道……為什麼這樣簡單一幅畫卻能讓人
人都受到感動……那種無窮的希望究竟來自何方?」
晴雯在哭,旁邊的阿莉則是用手帕擦著眼淚、眼神小心避開那張我的畫。我
不懂她們哭什麼,她們不知道陸文德跟我說過什麼,而這幅畫明明充滿著陸文德
式的溫柔,為什麼如此光明充滿希望的東西會讓人看了想哭呢?旁邊有很多人在
竊竊私語,可是我聽不清楚內容。我只是盯著畫看,覺得旁邊越來越吵。
「小昭。」
一個很低的男人聲音在我後面叫我,沒有詢問的意思,只是很單純叫我。我
轉身,看到旁邊那幅畫中的黑色男子站在我面前,跟畫中一樣面無表情,穿著整
身跟那背景一樣的黑西裝。
「我是徐元禮,元德的表哥。」
是的,我知道你,你就是陸文德那天在等的人。原來那幅畫中的感情是絕望。
「很高興見到你,小昭。」
那男人對我伸出右手,一瞬間我不想回握。我不高興見到他,一點也不。
「陸文德呢?」我問他。
徐元禮的回應是開車載我去榮民總醫院,晴雯和阿莉當然也跟上。車開進大
門的時候我想起我有多討厭榮總,大二那年元旦班遊去墾丁,第二天早上我被手
機吵醒,姑姑跟我說癌症末期的爺爺病危。我殺回高雄坐飛機飛回台北,一落地
手機接通,姑姑就打來跟我講叫我去太平間找她。
那是我最後一次去墾丁,在遇見陸文德之前。
我他媽的又進了榮總的太平間,這次還是跟墾丁有關。陸文德躺在那裡,旁
邊有三個沒水喝的和尚在念經,可是吵不醒他。因為他變得好瘦、好白,什麼也
聽不到了。
我知道,什麼都知道。如果不是陸文德病危,阿莉為什麼看到我要又哭又笑?
可是我以為既然徐元禮會拒絕我們過去,就表示那笨小子還不太糟。
「凌晨一點零九分走的,就在妳打電話來前不久。」徐元禮還是那沒感情的
語調,我想了一下才知道那不是針對我。「很抱歉,當時很混亂,我也不知道該
怎麼跟妳解釋。」
阿莉沒有回答,我知道她和晴雯都在哭。從車子略過那棟很豪華的大樓往後
山開時她們就開始抽泣,哭個沒完。
「關於『小昭』的懸賞還是有效,恭喜兩位了。」徐元禮還在講。「也恭喜
XX報拿到獨家專訪的資格。現在請兩位去準備一下,三十分鐘後我們召開記者
會。」
兩個記者衝出去打電話,徐元禮把太平間門關上,小小房間裡只剩下和尚、
我、陸文德和他。
「只要你不再當牛郎,元德的所有畫作和財產都歸你,除去成立基金會和治
喪兩部份。」
我轉頭,不太清楚這男人到底要表達什麼。
「我是元德的法律顧問,他的遺囑由我管理執行。」他補充說明。「你有興
趣知道的話,他父母留下不少遺產給他,而且他名氣不小,光南極肖像就有人出
價百萬以上要收藏,北美館也在考慮。」
所以,怎麼樣?
「想讀書的話,元德文教基金會提供你所有的學費和生活費。你拿到學士學
位之後就直接成為基金會董事。元德他……」
「他叫陸文德!」我突然對他大吼,胸中怒氣讓我火大無法自拔,也不管旁
邊三個和尚動作一致的跳了一下。「不要元德元德的叫他!」
「全世界都叫他元德!我叫他元德他就叫元德!」徐元禮吼回來,聲音比我
還大,我看到旁邊和尚又跳第二下。「全世界認識他之前我就在看他畫畫!他是
我表弟!你管我怎麼叫!」
「放屁!你根本……!」
「閉嘴!妓男!」徐元禮狠狠一拳砸上旁邊牆壁,天搖地動。「要不是他說
他的一切都歸你,我鐵定讓你坐牢!」
幹,這小子是不是逼我在死人面前揍他?
「如果不是我也……幹!」
徐元禮話講一半講不完,又用另一隻還完好的手去捶同一邊的牆。晴雯和阿
力推門進來的時候,我看到他兩隻手都在流血。
「元德是同性戀。」他吸著氣,很壓抑的說。
「所以?」
「你不是。」
「然後?」
「他希望你不要再作賤自己,所以畫了那幅畫,希望你有名到沒辦法再當牛
郎。」
「他有我的手機電話吧?」
我沒頭沒腦的這樣問,可是徐元禮懂了。
「他拼命畫完那幅畫,就倒下了。病情惡化的很快,他不能累的……你的電
話只有他記得。你藏的很好,徵信社也找不到。所以我替他開了個展,用畫當尋
人宣傳。」
聽他亂七八糟說話的那當口,我突然知道了陸文德在徐元禮心中是什麼份
量。也知道了為什麼陸文德會隻身到墾丁等著他追去,也知道了為何他的肖像會
充滿黑色的哀傷。還有……元德這名字是從哪來的。
「他一直在等你。」我說。
「他喜歡上了你。」徐元禮回答。
真是個大新聞啊!這智障!
「……一切都太遲了。」
最後徐元禮若無其事的抹一把臉,拍拍我肩膀,提醒我馬上要開記者會,要
我想一下該怎麼應對。然後他走出太平間,丟下一句話。
「不懂你這種人為什麼能讓他畫出那幅畫。」他笑笑的說。「元德竟然說你
救了他一定也能救我。真是笑話。」
我沒回答,只想跳起來往他臉上狠揍一拳,可是忍下了。
還記得後來記者會上第一個問題是問我怎麼認識元德的,問的人當然是晴
雯。
「我在南極,遇到了他媽的聖誕老公公。」
我一邊擤鼻涕,一邊這樣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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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事情我不知道
可能因為我是第三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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