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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軍中,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只要你仔細注意,就會發現飛官們總是人人 身懷家門鑰匙。就算家裏有妻子等門,即使屋裡燈火通明,飛官們永遠自己掏鑰 匙開鎖,自己進門。 在空軍眷村中,只有報喪的長官和同袍,才會按門鈴。只要哪家的門鈴一響, 隨之而來必然是悲痛欲絕的哭聲。同樣的悲劇日復一日上演。掉下再多飛機、再 多飛官沒有返航,每天該飛的還是照飛、該出的任務依舊出。在那個年代,每個 嫁給飛行員的軍眷,在簽下結婚證書時,就已經有了同用生命報效國家的覺悟。 再苦、再不安也要等著,日日夜夜祈禱著門鈴不要響起,最好到退休前都不會起 任何作用。 邵志希是家中的獨子。民國初年邵家原本在上海做生意,跟政商關係都不 錯。三十八年國民政府撤退時,別人被八路軍從北打到南、拋家棄子地撤退到台 灣;邵家卻是在三十七年底,上海受波及前就接獲通知,帶著所有值錢細軟,跟 著美商的飛機安安穩穩在台北松山機場降落。 邵志希的舅舅、邵家太太的哥哥當時是軍情局(情報局前身)的情報員,當時 恰巧人在台北,於是在松山機場迎接妹妹一家落地。在當年還荒草密佈、只有幾 個草棚的松山機場中,他莫名其妙地對妹妹大罵:「妳們沒事跑到這鳥不生蛋的 地方來做什麼?回去回去!快回上海去!」 後來戰情吃緊,舅舅隻身飛回上海,就此再也沒有回來。那句「回去回去!」, 就這樣在邵太太耳中迴盪了五十年。 大陸淪陷。有太多太多的家庭就此天人永隔。相較之下,邵家的故事已經算 是幸福。 邵志希原本上面還有個哥哥。但跟父母飛到台灣之後不久,大概是水土不服 的關係,得了熱帶的傳染病,才安定下來沒多久就一病不起。邵家老爺用盡了所 有的關係、找來最好的醫生,長子還是回天乏術。 之後,或許是由於悲傷,也或許因為體質,邵志希的母親幾次懷孕都流產, 身體越來越差,直到四十幾歲才生下這個寶貝兒子。取名「志希」,是希望他不 要有什麼大志向,好好長大成人,能夠繼承家業、給家裏留點血脈就好。由於老 年得子、期望不高,父母一路細心呵護到大,再加上家中永遠不愁吃穿,就養成 了邵志希任性妄為的大少爺脾氣。 畢竟是有錢人,劭家一直都有各種僕婦幫忙整理家務、洒掃煮飯。大約在邵 志希七歲的時候,家中幫傭的阿桑「班太太」丈夫突然病逝,孤兒寡母頓時毫無 依靠。走投無路之下,班太太在丈夫的喪事後,帶著獨子班傑到劭家拜訪。一來 感謝劭家在治喪過程中給予的幫助,二來也想跟雇主商量母子二人之後的生活問 題。 那天,是個灰暗的陰天。邵志希氣哭了平時照顧他的女傭,因此無人照看, 在花園中獨自玩耍。班太太帶班傑見過女主人之後,就把當時不到十歲的班傑支 開,要他到花園去打發時間。 邵家的花園雖大,也沒有廣闊到一望無際的程度。理所當然地,兩個孩子碰 面了。 「你是誰?怎麼跑到我家院子裡來?」 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小小的邵志希雙手叉著腰、倒豎著兩道柳眉,凶狠地質 問班傑。班傑當時雖然年紀也小,但因為從小家裏貧窮,再加上父親突然去世, 心理年紀上比同齡孩子成熟許多。他看著眼前的小小孩,端詳那漿得筆挺的白襯 衫,再看看雪亮皮鞋上的泥巴,馬上就知道眼前的小霸王是誰。 「你是志希少爺吧?」班傑微笑著說。「我叫做班傑,我媽媽在這裡幫傭。」 「喔!知道了。你就是那個爸爸剛死掉的小孩對不對?」 雖然邵志希毫無惡意,但天真的殘忍依舊傷人。班傑本來就未從驟然喪父的 傷痛中平復,被個陌生小孩突然這樣一問,臉色瞬間刷白、不知該如何回應,一 口氣憋不住,淚水就從眼眶裡湧了出來。 「你、你怎麼突然哭了啦?」邵志希嚇了一跳。「你哭什麼啦?喂!」 「我……對、對不起……」 由於母親事前不斷耳提面命,警告不可以觸怒邵家少爺,班傑就算受了委屈 也只能一個勁道歉,但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流個不停。這樣一來,原本跋扈的小霸 王被班傑的反應嚇著,氣燄頓時就扁了下去。其實邵志希本身是個善體人意的孩 子,只是從小受寵,身邊又沒有同年齡的玩伴,自然不太會跟人相處。 「你你你不要哭了啦!」邵志希終於受不了,跑上前拉住班傑的手。「對不 起啦!你不要哭了啦!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啦!」 「對不起……」 「你不要說對不起了啦!我跟你說對不起!你不要哭了啦!不哭不哭了 啦!」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不准再說對不起了!」 「對……哈哈哈哈!」 那句本性難移的命令讓班傑破涕為笑。他抹抹鼻涕和眼淚,伸手從褲子口袋 裡掏出了一個東西,交到邵志希手上。 「喏,這個給你。」 「這是什麼?」邵志希看看手心中那團乾草,疑惑不解地回看班傑。 「呃,它本來是隻蚱蜢。」班傑尷尬地抓抓頭。「本來要帶給你當禮物的, 可是……好像壓爛了。」 邵志希低頭看看那團綠色,依稀是有蚱蜢的形狀,雖然早已扭曲變形,但還 是點亮了孩子的目光。 「蚱蜢?是你自己做的嗎?」 「嗯。」 「教我教我!我也要做蚱蜢!」 「嗯……」班傑遲疑了一下。「那你要先找到很長的草……」 後來兩個孩子的遊戲,以邵太太的鳶尾蘭被踩爛拔光收場。那天以後,班太 太帶著班傑在邵家大宅住了下來,成為供吃供住的管家婦。而早熟獨立的班傑, 就自動接下了一部分女傭的工作,當了邵志希忠實的跟班。 關係算主僕、感情超過了朋友、互動更像是兄弟,由於僅有這個朋友,邵 志希黏班傑黏得死緊。學齡之後,邵志希理所當然被送進私立小學就讀,託這位 大少爺之福,大他兩屆的班傑也跟著一路在貴族學校讀到國中。直到班傑高中聯 招考上當時的第三志願,兩人才分開。 兩人上中學的時候,中華民國正逢退出聯合國、美國與中共開始交好那段風 雨飄搖的日子。秉著年輕的熱血,邵志希報考空軍幼校,矢志成為報效國家的藍 天英雄。邵家兩老死勸活勸,拼了老命也不要心肝寶貝兒子飛上天空去打仗,奈 何邵志希自小任性, 老母哭到肝腸寸斷也攔不住,老父則只能嘆息。體檢通過, 考試合格,收到錄取通知大少爺收拾包袱興匆匆就去了。還是班太太和班傑安慰 主人,說少爺自小驕縱,讓他去軍隊裡被管管也好,或許沒幾天受不了苦就嚷嚷 著不幹。 但出乎大家的意料,邵志希竟然在軍校中生存得很好。嬌生慣養的孩子被 軍校訓練得結實起來,每當有假回家,邵志希就纏著班傑,嘩啦嘩啦講著各種住 校的喜怒哀樂,兩人感情反倒是越分越好。班傑生來沈靜穩重,邵志希則神采風 流,才十幾歲的年紀,每當兩人走在路上,就引得少男少女頻頻回望。 班傑剛上大學沒多久,班太太因車禍猝逝。那個週末,明明假期就不長的 邵志希專程趕車北上回家。名義是要見自小照顧自己的班太太最後一面,回到家 頭件事卻是四下找班傑。 「傑!傑呢?」 「阿傑應該在後面陽台上。」邵太太坐在客廳裡喝茶,倒是對兒子的反應不 太意外。「難得回來一次,先去看看你爹。」 「知道了。」 邵志希把行李一丟,隨便往父親書房請了安,就往房子後面找。邵家的兩層 樓洋房佔地不小,但邵志希太清楚他要找的人會在哪裡,靠近時就放輕了腳步。 晚夏的陽明山上微有薄霧,班傑靠在陽台的雕花欄杆上,面對著後花園的 一片蒼綠垂著頭,支起兩隻肩胛骨突兀聳著。那瞬間,邵志希突然覺得童年玩伴 比即將飛上天空的自己還像隻鷹,舉著翅膀,看著遠方,卻茫然不知去向。 才一個多月不見,他瘦了好多。 「傑。」 「志希少爺。」班傑沒有回頭,背影卻看似更沮喪了些。「對不起,沒有 去接你。」 「說什麼啊?」穿著軍服的青年同樣湊上陽台欄杆,伸手摟上班傑的肩膀 。「這種情況下,誰會要你來接我?」 「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了,你還好吧?」邵志希手臂勾回來,把班傑的臉抬起來轉向 自己。「你在哭?」 「不……不要看,很丟臉。」 早已習慣了邵志希的無禮舉動,班傑知道他沒有惡意,只是把臉轉開用手 抹臉。當邵志希遞上雪白的手帕時,班傑帶著鼻音笑了出來,出聲調侃: 「不錯嘛,飛行員那套都學會了。」 「當然,我是模範生啊。」 邵志希把班傑拉過來,雖然想抱卻不夠高,只好整個人半覆蓋住目標。不 用看他也知道,班傑的笑容只閃過那一下而已,山上的霧氣還來不及遮蓋暫時緩 和的線條,表情又消沉了下去。 「我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半晌之後,班傑才開口,講出這句話之後又沉默了。而隔了很久以後,邵志 希才再發出聲音。 「傑啊,我跟你說。」邵志希伸手揉揉好友的頭髮,壓壓他的頭。「我會跟 你在一起的,一直都會在一起。我媽那邊我會去說,你不用擔心住的事情,學費 也是。」 「志希少爺……」 「不要跟我吵這個。」邵志希強硬地接下去。「我想幫你,你也需要幫助不 是嗎?」 班傑太清楚邵志希的脾氣,知道大少爺決定的事情,最好不要跟他討價還 價。再加上,這時候他也實在沒有心情跟邵志希拌嘴,於是只好苦笑,感覺到身 旁彆扭的友情,眼淚又不知不覺滿了出來。 「傑,不要那個表情啦。」 班傑搖搖頭,他沒有辦法回應,只是楞楞地繼續流淚。他感覺到身邊喃喃抱 怨的聲音持續了一會兒,邵志希溫暖的呼氣湊到臉旁,然後軟軟的嘴唇覆上他的 淚痕。 「志希少爺。」班傑有些無奈地試圖推開邵志希。「我們年紀都大了,不可 以再這樣……」 動作的改變導致相對姿勢的差異,班傑的教訓後半句被堵在口中。他被推到 欄杆的轉角,邵志希就這麼面對面吻了上來。當嘴唇被好友的覆上時,班傑腦中 只有一片空白,沒有認知現下究竟是什麼情況。 「對不起……」 當班傑恢復理智時,穿著制服的人影已經被他推到兩步之外。邵志希用手背 抹著嘴,低聲吐出抱歉。 「我只是……想要安慰你。」 邵志希低頭擠出最後一句話之後,似乎也手足無措地停在原地,不敢看班傑 的臉。而班傑只是瞪著、一直瞪著,他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過大的衝擊讓他失 去所有的思考能力。 「對不起!」 最後邵志希一握拳,丟下這句話,轉身跑了。 那天夜裡,邵志希悄悄跑到班家母子居住的房間,卻聽到裡面傳出交談聲。 認出與班傑對話的人是母親時,邵志希心中咯磴了一下,便閃身在門外,相當不 光明地偷聽起來。 「……小傑,伯母從沒把你們母子倆當外人過。伯母看你這七八年,早就把 你當志希的半個哥哥,你可千萬別跟伯母見外。」 「太太……」 「噯,才說呢!叫伯母。」邵太太嘆了口氣。「志希那孩子,你是知道的。 雖然脾氣倔,心地還是挺善良。我看他整個晚上都悶在那兒,像個葫蘆似的,一 定也是想要我這麼做,又不敢開口。你就答應了吧!」 「伯母,這四年的學費加生活費……數目實在太大了,我受不起。」 「你好不容易考上x大,你媽那時多高興啊!」邵太太講著,又輕擤了一下 鼻子。「要是現在放棄去當兵,你媽地下有知也會怪伯母的,你可千萬別再推辭。」 「可是……」 「別可是了。你就當伯母求你吧!志希那孩子從小就你一個朋友,等我們兩 老都過去,他在這世上還能靠誰呢?伯母求你了,就看在你們這麼多年交情的分 上,你陪陪他吧!就陪陪他吧!」 不大的房裡好一段時間沒有聲音,邵志希在門外聽著,覺得心臟都要跳上了 嗓子眼。他忍不住貼近房門,深怕聽不清楚、錯過了班傑的回答。他覺得自己肺 裡的氣都要快抽乾了,班傑才終於又開口。 「請放心,伯母,我會陪著他的。」班傑似乎嚥了口口水,又再強調一次。 「會一直陪著他,像是自己弟弟一樣。」 門外的人聽到這裡,一聲不吭又躡手躡腳離開。以他對於班傑的了解,他十 足確信這個承諾的意味。而對他來說,這樣就夠了。 後來班傑靠邵家借的錢繼續學業,他住進學校宿舍,大部分雜物依舊留在曾 和母親相依為命的傭人房中。他週末有空還是會回邵家大宅,領鐘點的薪水幫忙 整理花木、修繕物品一類雜事重活,偶爾也充當司機。邵志希回家時依舊跟班傑 閒聊笑鬧,有空時也出門打球遊玩,兩人絕口不提那天的事情,像什麼也沒發生 過一樣。 -- 那種事情我不知道 可能因為我是第三個吧......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92.198.53.240
ami2003tw:頭推>//////< 11/20 01:05
p70:推~~ 11/20 01:08
我看到了一個稱謂錯誤 orz ※ 編輯: teenowaru 來自: 192.198.53.240 (11/20 04:08)
solowolf:如果那個稱謂錯誤是指舅舅誤植為"舅公"的話,P.2還有一個 11/20 22:21
solowolf:地方沒改到 11/20 22:22
囧! 原來還有一個舅公! 謝謝 ~~>"<~~ ※ 編輯: teenowaru 來自: 192.198.53.240 (11/21 0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