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內布拉斯加

[teenowaru (田終)]

    內布拉斯加州，位於美利堅合眾國的正中央。如果把美國本土大致想成一個

長方形，這個長方形兩條對角線的交會處，大約就落在內布拉斯加附近。本州屬

於俗稱「中西部」的最西緣，座落在大平原中，主要是農牧區，出產號稱全美最

佳的牛肉。

    八十號州際公路是貫穿內布拉斯加南部的命脈，沿著它離開幾個東部都市之

後，道路兩旁就剩下翠綠的農田或牧場。在這個州的中部，公路旁零星散佈著小

城鎮，平時都以當地農夫進出為主，但到每年春末，此地就會湧進大量遷徙途中

的沙丘鶴，連帶引來賞鳥人潮。

    在內布拉斯加中部略偏東，第八十號公路稍微南邊一點的地方，有個叫做哈

斯汀的小城。就如其他附近城鎮一般，這是個安靜而簡樸的小地方，除去賞鳥時

節多了些觀光客，平時出入的多半是農夫、牧人，外來人口是少之又少。

    只要稍微離開哈斯汀正中央所謂的「鬧區」，馬上就回歸地廣人稀的農田帶。

拐上鄉間小路，在往東交錯上火車鐵道之前，會出現許多已然荒廢的農舍和工

廠，被崎嶇小路包圍著的荒地間，北美犬鼠在地上挖出一個一個洞，通往牠們地

底下的家。

    那是一個夏初的傍晚，玉米田剛要下種的時節。那天喬治‧歐森開著自家卡

車轟隆轟隆顛過鄉道的坑洞時，很意外在路旁見到了陌生的車子。

    賞鳥季節過去後，這個一無可取之處的鄉下平素鮮少遊客，更別提這個區域

已經超過了旅遊地圖上建議的賞鳥點，根本是人煙罕至。喬治當時二十一歲，正

是活力十足、好奇心還算旺盛的年紀。那是輛來自內華達的廂型車，停在路邊，

有一側的輪胎陷進溝中而看起來歪歪的。遠遠接近時，喬治搔搔自己牛仔帽底下

金色的短髮，對那車多看了兩眼，想知道這個不但來錯時間還來錯地方的遊客長

什麼樣子。

    然後他注意到，這位遊客似乎遇上了麻煩。

    「嘿！老兄，你的車出問題了嗎？」

    卡車駛過外來車旁時，喬治忍不住在路中間踩下了煞車，探頭出去詢問。那

輛廂型車的車主是個黑髮的青年，正靠在車尾的地方抽煙，喬治看到他腳邊有個

乾扁的輪胎，而廂型車正被千斤頂架著。

    「是啊，爆了兩個輪胎，真倒楣。」黑髮青年見到喬治，先是楞了一下，然

後苦笑著這樣回答。

    「啊哈！只有一個備胎對嗎？」

    「當然。」

    「叫拖車了？」

    「我的手機沒有訊號。」

    「喔那真糟，你用哪家的啊？」

    「AT&T。」

    「是喔？我沒有用過不知道。」喬治把牛仔帽往後推了推，露出潔白的門牙

一笑。「要去我家打電話嗎？」

    那黑髮的青年遲疑一下，隨即點頭說好。等他爬上副駕駛座的期間，喬治基

於好奇心把那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並且越看越無法移開目光。

    這個青年毋庸置疑的是所謂「城市人」，雖然同樣穿著休閒服牛仔褲和短靴，

卻從裡到外都透露出某種鄉下生不出來的優雅和風尚。他的眼睛是很深的藍，看

起來就很柔軟的頭髮則是深棕近黑，他鼻頰的曲線完美到無從挑剔的地步，又隱

約有種異國風情。這樣的人在好萊塢或雜誌上很多，在鄉下卻非常突兀，喬治幾

乎可以斷定這是自己此生見過最帥的男人。

    「你好，我是喬治‧歐森。」喬治對客人伸出了右手。

    「謝謝你。我叫路易，路易‧科羅拉多。」那青年也伸出手，不輕不重的回

握。

    到開回家短短的旅程中，喬治知道路易是個自由攝影師，來自西岸，路過時

發現此處有可以觀察黑尾犬鼠的景點，便想停下來拍攝，卻不巧在鄉間被地上釘

子連刺破兩個輪胎。

    「難怪，我就說怎麼會有人來這種地方。」喬治說。「你停的地方離那裡不

遠，拍到犬鼠了嗎？」

    「還沒。」

    「討厭的害獸。不過是可愛的小東西，你會喜歡牠們的。」

    本來以為事情很簡單的：帶路易回家打電話、叫拖車，等拖車來帶他去換輪

胎就解決一切。沒想到這個週末的傍晚，城中幾家修車廠的拖車都沒空。想開車

去買輪胎吧？竟然合用的輪胎城中全部缺貨，最近要到北邊的另一個城才有。

    「沒關係，我開車帶你去！」

    「不用麻煩了。」黑髮青年苦笑。「天已經快黑了，我今晚得住在哈斯汀。

我叫計程車去住旅館，明天再說。」

    「你可以住我家啊！」

    「呃……不太好吧？」

    「沒什麼不好的，你可以住我哥的房間。來我媽已經把晚餐弄好了，一起來

吃！」

    路易在盛情難卻下，加入了歐森一家的餐桌，並留下過夜。路易雖然只比喬

治大三歲，卻去過許多國家，他的知識和照片在鄉下人家非常受歡迎。當隔天終

於買到新輪胎，路易要離去時，又被這家農人盛情留下來午餐、晚餐。

    最後是這句話：

    「路易，我爸說既然你沒有趕著要去哪，要不要乾脆留下來在農場幫忙？我

們會付你工資和食宿，沒事的時候你可以拍照。」

    喬治這樣問的時候，的確覺得自己是有些突兀。現在是農場正忙的時節沒

錯，他們需要人手沒錯，但這個叫路易‧科羅拉多的青年跟他們萍水相逢，就算

他有空、就算他本來就打算在這帶待一陣子，也沒有理由留下來進行這種骯髒的

體力勞動。

    「啊……我想他只是說說而已，如果你不願意是當然的嘛！」

    但黑髮青年沒有拒絕，也沒有發出被冒犯或覺得可笑的態度，他只是用一種

很難形容的表情看著喬治。喬治被那對漂亮的深藍色眼睛看得有些害羞，卻又覺

得沒什麼不對的，就坦蕩蕩看回去並笑了笑。見到那個笑容，路易幾不可察地嘆

了口氣。

    「好啊，但我不能留太久。」路易說。

※

    於是這個外地青年就這樣在鄉間住了下來。歐森家自有牧場種植玉米和黃

豆，一半出售、另一半則用來飼養自己的牛隻，長子離去後，四季不停的工作總

是得投入一家三口所有的精力才能應付，有時還得請鄰居來幫忙。路易雖然說沒

種過田，但什麼都是一學就會。各種農用器械的操作難不倒他還是小事，當喬治

的父親查理跟他說路易還會修耕耘機時，一家人真的覺得他們撿到寶了。

    「路易，你老實說，你其實是馬蓋先吧？」

    他們在牧場套小牛上耳標的時候，喬治邊工作邊大聲談笑。鄉下人多半話

少，悶壞的喬治終於找到年齡相近的談話對象，逮到機會就對路易說個不停。這

點來說路易倒比鄉下人還鄉下，他會適時回應，但多半沉默。這點深得歐森家兩

老歡心，路易甚至能跟老先生查理一起呆坐一兩個小時等夕陽落下，那老人式的

休閒連喬治都受不了。

    「那麼古老的影集，你竟然看過。」

    路易不熱不冷地回答，同時手腳俐落地丟出繩圈，準確套住一頭小牛，然後

猛力把牠拉倒。喬治看著他纖瘦手臂上鼓動的肌肉，投去一個讚賞的表情，然後

飛奔上去按住獵物。

    「幹得好，你以前真的沒丟過套索嗎？」喬治邊替牛打耳洞邊說。「要不是

看著我爸教你丟，我會以為你以前待過馬戲團呢！」

    「怎麼可能。」

    「不然你就是超～級天才。」喬治手腳俐落地裝好耳標，把小牛放開。「好！

下一隻！看誰先套到！」

    「咻！」

    語音方落，路易剛才從牛身上解開的繩索，立刻又套中了一隻沒標記的牛。

    「喂喂！我還沒說開始！」

    喬治邊奔去按牛時，也不忘回頭對夥伴丟去抱怨的眼神。不回頭還好，這一

回頭，竟看到路易臉上露出半抹促狹的笑容，他極其英俊的臉向來溫和、該笑的

時候會笑，卻總帶著若有似無的距離感，從未露出這麼輕鬆的神色。那表情是如

此迷人，讓喬治硬生生看楞了，甚至看楞到絆了一跤，狠狠跌在小牛身上。

    「怎麼了？」路易奇怪地問。

    「沒沒、沒事！」

    不，有事！喬治在心中吶喊：

    拜託你不要那樣笑啊！

※

    路易又帥、又強壯，腦袋還很聰明，喬治簡直找不出這個臨時工半絲缺點。

每次喬治陪著路易在草叢間一坐一個下午，等路易用長鏡頭慢慢拍攝犬鼠各種生

態動作時，他都在看著路易。

    從初碰面，喬治就注意路易非常俊美。他自己在當地中學上課時，外貌算是

學校內數一數二的帥哥，但這種鄉下牛仔式的草根帥勁，跟路易優雅的氣質比起

來根本土到可憐。更氣人的是，路易比高壯的他整整矮一個頭，那看似細瘦的肢

體卻蘊藏無限的力量，腕力比終年勞動的農夫還強。

    就同樣身為男人來說，應該會多少有點嫉妒吧？

    「可惡，好像剛好相反哪……」喬治喃喃自語說。

    「你說什麼？」

    路易從相機的取景窗抬起頭來，疑惑地回頭。夕陽剛好打在他深邃分明的五

官上，在鼻翼旁投下陰影，喬治有那麼一瞬間又看呆了。

    「喬治？」

    「沒事……」牛仔青年幾乎無力地垂下肩膀，決定不要再看這個攝影師。

因為他發現，好像漸漸沒辦法正視那個人了。

    夏季推展的速度好似很慢，又好像很快。這年侵襲這一帶的龍捲風異常頻

繁，三不五時就發佈警報，農場裡有小型的水泥避難所，在家中就躲到地下室避

難。

    剛開始的時候，同在農場上作業時遇到風災，還可以一起擠進避難所，在狂

風中談談笑笑。等喬治開始察覺到不對勁，就連在家裏躲龍捲風警報的時候，路

易坐在自己身旁沙發上的氣息都讓他心神不寧。再次於農場中遇到警報，兩人擠

進那不大的水泥空間，喬治發現自己幾乎快要無法呼吸。

    不但沒辦法嫉妒、不可能討厭，他還想抱住身邊的那個人、想要撫摸他柔軟

的頭髮、想要親吻他。

    喬治覺得自己瘋了。

    路易的存在開始變得讓他無法忍受。路易走路的樣子、騎馬的樣子、拿著相

機拍照的樣子……回想起來，在水塔下脫去上衣沖涼、互相潑水玩鬧的景象是那

麼地讓人血脈賁張。明明跟同儕兄弟都會一起做的事情，換成那個來自西岸都市

的青年，卻全部變得截然不同、讓人無比的不自在。

    直到那一天，路易說他該離開。

    「受你們照顧這麼久，在這裡的時間我很享受。」路易在晚餐的餐桌上這樣

對歐森夫婦說。「但是下個工作來了，我必須離開。我想，剛好比較大量的農務

都已經完成……」

    聽他要走，歐森夫婦當然只是一個勁地對路易表達感謝，並且祝福他。喬治

也跟著應和了兩句，但聽到的那瞬間，心底感到巨大的空虛痛苦幾乎要把他撕

裂。他心底瘋狂地吶喊，他不想要路易離開。

    「喬治，你可以把你的e-mail給路易啊！」歐森太太說。「路易以後可以寄

照片給我們，你有空也可以寫信給他。」

    「嗯，下次路過時我會再來拜訪。」

    路易這麼說時，臉上一如往常溫溫的笑著。但喬治有種感覺：這次分別後，

或許永遠再也看不到路易了。他不想要這樣，非常非常不想，卻找不出半點理由

挽留路易、更不可能跟路易走。

※

    路易啟程前的晚上，喬治在床上輾轉難眠，最後只好下樓打開電視，捧著一

杯牛奶窩進沙發裡。電影頻道深夜竟然在播《斷背山》，喬治翻到兩個男人在山

中放羊的生活，就再也無法轉開頻道。恍惚間那個黑髮虎牙的牛仔變成了路易，

斷背山變成了西部大平原。劇中兩個萍水相逢的牛仔再次相遇時，眼淚也滑下了

喬治的臉頰。

    「不要愛上我，喬治。」

    路易的聲音冷不防在身後響起，把喬治嚇得跳起來足有一呎高。

    「你、你為什麼醒著？」喬治急忙抹去臉上的淚水，但這明顯的舉動反而讓

他哭過的事實昭然若揭。「很晚了，你不是一早、一早就要出發？」

    對於喬治過度的反應，路易沒有表示什麼，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繞過沙發，在

喬治身旁坐下。起居室裡只開著最小的壁燈，灰暗的燈光中路易的表情看起來很

冰冷，但不知道為什麼，喬治就是覺得他沒有生氣，也沒有排斥自己的意思。他

剛才說的那句話更是匪夷所思，「不要愛上我」是什麼意思？路易發現了什麼？

    「你說不要愛上你是什麼意思？我並沒有……」

    「你是同志。」路易靜靜地宣佈。還沒等到喬治急忙辯解，他又自顧自接下

去說：「我也是。」

    「你……什麼？」

    喬治詫異地看著身旁的俊美青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是不要愛上我。」

    「為什麼？」

    「我不是你想像中那樣的人。」

    「什麼意思？」

    「我殺過人。」路易想了想，又補充。「很多人。」

    「果然，我的感覺沒錯。」喬治說。「你去過伊拉克吧？」

    聽他這麼說，路易瞬間轉頭的表情讓喬治一愣。那瞬間，路易臉上的表情很

奇怪，如果說是驚訝的話，卻冰冷到到讓喬治嚇到的地步。喬治不懂為什麼。

    「你怎麼知道的？」路易冷冷地問。

    「因為你怕槍。上次我爸帶我們去打獵，你連碰都不願意碰獵槍。一般人如

果沒用過槍，應該多少會好奇吧？而不是像你推說『不會用、有危險』而試都不

願意試。那是退伍軍人的感覺。」喬治雖然不解，卻還是照實回答。「我爺爺參

加過越戰，雖然他人很好，但是就是有點地方跟平常人不一樣，而且病態地排斥

槍枝。你的感覺跟他很像。我們這個年紀，當過兵又殺過人，只可能去伊拉克吧？」

    「這樣啊……」路易聽了解釋，苦笑起來。突然又變回喬治熟悉的那個溫和

青年。「沒錯，我去過伊拉克。你並不認識真實的我。所以喬治，不要愛上我。」

    「那有什麼關係，殺過人有什麼關係？」喬治問。「那是戰爭，你不殺人就

會被殺對吧？軍人殺敵沒有錯啊，你為什麼要以此自責？或許我們真的不熟吧？

可是我了解你，不管你的過去如何，你是很強壯、很聰明、很愛護動物的人。你

是個好人，我知道。」

    喬治解釋得認真，路易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深。閃爍的老舊電視光暈中，喬

治恍惚想起他們初遇的那天，路易看到他停車時也是這種笑容。喬治半張著嘴，

卻無法繼續說下去。眼前的青年看來很近，卻又好像分開很遠，就算伸手也抓不

住、摸不著。

    「……你真的很像他。」最後，路易打破沉默這樣說。

    「誰？」

    「我的愛人。」

    路易拋出這句話，猝不及防如同夏日午後的疾雷。喬治被劈得全身發痛，卻

不知道自己為何在發抖。

    「你……你是同志？」

    「我說了我是。」

    路易有些無奈地回答後，客廳又少了人聲。電視上寬廣的加拿大山嶺伴隨著

悠揚配樂，喬治試圖把視線轉回螢幕上，耳畔那句「我的愛人」還是怎麼也趕不

跑。他希望剛才路易不曾說過那句話、希望路易不是同志，至少這樣路易不屬於

另一個男人。

    「他也說過同樣的話。」路易就像沒見到喬治的苦悶那般，自己開口講下去。

「他說軍人殺人無罪，只是保護歸屬的手段。那句話救了我。」

    喬治無法接話。

    「他是個好孩子。」路易說。

    電視上，那個黑髮虎牙的牛仔也是個好女婿、好爸爸。但他還是不斷跟好友

去釣魚，在河邊為了無法彼此放棄而哭著大吵。

    「……為什麼你要留下？」喬治終於能夠開口時這樣問。「如果你有屬於你

的人，你怎麼可以路過就這樣留下？為什麼你不在他身邊？」

    「他是留學生，放暑假回國了。」

    喬治難以置信地看著路易。那個答案太簡單，卻又太複雜。勾起的感情是嫉

妒，和更多無法介入的酸澀。

    「因為他不在？」

    「而且，你們長的很像。」

    「我是代替品？」

    「我很抱歉。」路易收起笑容，沒有否認。「所以，不要愛上我。」

    喬治把臉埋入手中，希望自己不要哭泣。路易的手環上來時，他想推開，卻

怎也做不到。他承認自己無數個夜晚夢到這個懷抱、曾經有過狂野的妄想，但不

該是這樣，不該這麼充滿同情與失望。

    電視中的牛仔死去，這部片子喬治熟到聽聲音就知道劇情。反覆播放就等於

一再提醒錯過的遺憾，而喬治不喜歡遺憾。於是他坐直了上身，轉過頭，深呼吸

後對路易說：

    「吻我。」

    或許喬治期待這樣能讓路易驚訝，但並沒有做到。似乎就連他如此的要求都

在路易意料中。

    「不要告訴我他也會這樣要求。」喬治勉強扯開笑。「開玩笑而已。」

    「他的確這樣做過。」

    「夠……」

    喬治自嘲的歡笑凝在喉中。路易拉過他，施捨了一個吻——不是唇，而是額

頭上。

    「對不起。」放開喬治後，路易說。「謝謝你。」

※

    兩人各自回房後，好像不用多久天就亮了。路易依舊神清氣爽，絲毫看不出

前晚熬夜的痕跡。將行李全部上車後，路易向歐森家三口一一擁抱告別，表情無

懈可擊，就連那個擁抱，也與平時輕重無異。

    此時這個牛仔男孩才意識到。即使相處了這麼久、自以為已然熟稔，或許他

與路易之間的距離從不曾改變過。只是在那個離別前夕的短暫夢境中，那個過客

悄悄將門打開一個縫，他才看到了真正的內在。

    於是喬治終於開始知道，為何許多農夫討厭外地人。因為他們只是經過，永

遠不會駐足。候鳥至少每年能回歸，過客不會。

    喬治以為這輩子他不會再見到路易。

※

    後來喬治自己也成了外地人。承認自身性向後，他在小鎮再也待不下去。路

易離開那年的冬天，他收拾簡單的行李，搭上灰狗巴士輾轉顛到西岸，最後停在

舊金山。

    對鄉下男孩來說，大城市的生活並不好過。好在他運氣不錯，在下個夏天來

臨前便認識了嬉皮裝潢工人克里斯，平淡地交往起來，進而開始同居。工作日喬

治在超市當收銀員，克里斯替人裝修房屋。天氣晴朗的假日，克里斯會在漁人碼

頭擺攤賣噴漆畫，喬治想到就跟去陪他。

    喬治離家時帶著路易給他的明信片，也有許多路易照的犬鼠和風景，有時

候，克里斯會拿這些主題來塗噴漆畫。偶爾吸引到來自中西部的遊客，喬治也不

羞於與人分享自己的故鄉。

    「嗯？這個風景？」

    一個秋天的星期六午後，來往如魚群的遊客裡有人停下。那是個金髮的青

年，穿著休閒衫和長褲，臉上和許多遊客一樣戴著墨鏡。聽他的口音，喬治猜他

來自英國或歐洲。

    「奇怪，我在哪看過這個風景？」青年說著，拿下墨鏡露出了天藍色的眼睛。

「犬鼠和這個農舍……我一定在哪看過。是哪呢？」

    喬治原本站在克里斯背後，聽到有客人這麼說，便好奇走上前來看是哪幅畫。

    「你到過內布拉斯加嗎？」喬治問。「這是我家的倉庫喔！」

    「從來沒去過。」

    「這裡還有其他照片，是我的攝影師朋友拍的。或許你在哪邊的雜誌上看過

吧？」

    喬治說著，順手把手上那疊發黃的列印相片遞給那位遊客。這時他才注意

到，這位遊客身後也有幾個人跟著停步，但卻對畫沒有興趣，注意力一致朝向他

自己和克里斯。喬治看了很久，不知道該不該說那些人看起來很像隨身護衛。

    「不行……還是想不起來。可能是在雜誌上吧？」最後那位青年笑著把照片

回給喬治，跟他握手。「你的攝影師朋友一定很棒，好幾張照片我都看過呢！」

    「對啊，他很棒。或許你會知道？他叫……」

    喬治介紹的話頭被青年的手機聲打斷，金髮青年接起電話，隨即像是被罵似

的把電話遠離耳朵。

    「不，流，聽我說……」他說。「我哪有亂跑？……不是，哥利亞他……有

沒有人跟你說你越來越囉唆？啊我看到你了！」

    青年交談的對象似乎就在附近，喬治隨著青年的眼光看去，看到那人。於是

他恍然不覺青年向自己告別離開，因為眼中只剩下對街站著的那個黑髮青年。

    一瞬間，四周的人潮都暫停了。直到金髮青年帶著隨從與黑髮青年會合，喬

治很確定，那個叫做路易．科羅拉多的人眼中都沒有自己。

    「啊！我知道了！」

    克里斯在旁邊大叫，喚回喬治的神智。來自鄉下小鎮的青年轉頭，看到自己

的伴侶抓下了頭上的頭巾，激動大叫：

    「那是N國的王子！」

    「王子？」

    「卡萊爾．亞歷山大什麼鬼的！你忘記了嗎？那個被傳說是同志的王子！」

克里斯大叫。「我說過你們長的有點像！」

    「啊，原來如此……」

    所以說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所以說他從不認識真正的他。



    時間再次開始前移。就像穿越大陸的公路那樣，它一直不斷流動。這條長河

把人帶來又帶去，經過無數星點，從不曾停止淘洗。

    只有那個夏天，曾經短暫停留在內布拉斯加。





--
鮮網專欄「不合理的傳說」不合理進行中！
http://ww2.myfreshnet.com/BIG5/literature/indextext.asp?free=100139844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72.206.123.136
推 ch890333:電影般的運鏡 推一個!!!
真不好意思……正經文章被推我都會害羞  /////
推 monaprincess:惆悵oooo
→ monaprincess:突然想到這是開新坑忘舊坑的雷嗎……囧
原本我以為不是。但昨天我才發現我在逃避寫雷文！ Q口Q
其實這篇是去年的坑，本質是哈斯汀（迷路）遊記。
→ catan:我剛看成內布加斯加，以為是馬達加斯加的兄弟作(?)
→ catan:看完之後發現我錯了嗚嗚嗚……
別難過，上次有人跟我說這讓他以為是「阿拉斯加」的姊妹作。 OTL
推 catan:雖然有小動物，但這故事一點也不歡樂~~~~(其實是自己腦殘)
與狼共舞雖然有狼也一點都不歡樂。喔對了與狼共舞就是在本州的故事！
推 nns0216:小王子好可愛O/////O
卡萊爾只要出現，整個故事的調性就會天真溫馨（ㄅㄞˊ ㄇㄨˋ）起來  OTL
推 mayacafe:好有真實感的故事，很想是人生的一個角落　＝口＝
→ mayacafe:　　　　　　　　　　像
我擅長的一直是這種路人系的故事哈哈哈……（遠目）
推 yulya:好看！美國中西部一直給我很蒼茫的印象，很想去看看呢。
相信我，你絕對不會想要住在這裡。（咦我是不是洩漏了什麼？）
推 clearmoon:一樓的推文形容得真好,開頭與結尾都很有推移感
其實我本來想挑戰公路文學，可是最後主題還是偏了。遊記文萬歲！！
※ 編輯: teenowaru       來自: 192.198.53.240       (03/20 0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