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在傳說和歷史還無法分辨的年代,一座山的山腳下有個小村
莊。這是個很普通的小村莊,村民耕種、狩獵,以及飼養牲畜維生;夏天有驕陽
、冬天有白雪,分明的四季讓此處生活不像南方一般輕鬆愜意,但每個人都很努
力的工作,所以都過著安和富足的日子。
時節是晚秋,正午,深山獸徑上走著一位青年,他的名字叫做戣,姓則是和
全村百分之九十的人一樣姓狄。戣是村裡少數獵人中的佼佼者,以獵取山上的走
獸為生。今年夏天靠村邊的山腰上起過一場不大不小的火,雖然造成損害不大,
但野獸都走光了,所以到了秋獵時戣往年常走的區域獵物都不多。為了養活自己
和新婚一年不到、懷有身孕的妻子,戣只好往更深的山上走,希望能找到野獸新
的群居地。
小路沿著山壁拐了個彎,剛好露出密林中少見的天空,戣看看太陽,決定在
轉角的空曠地休息一會兒。所以他靠山壁坐下,解開腰間裝水的皮囊和乾糧袋。
雖說是在休息,戣心理可是一點也不輕鬆:已經晚秋了,再過不到一個月就要降
大雪,到時候飛禽走獸都躲在洞穴裡過冬,就什麼也打不到。自己一個人的時候
,餓著肚子一咬牙就過去了,可是總不能餓著妻子和即將出世的孩子啊!
說到妻子,戣心裡就有些奇怪的感覺。戣的父親也是個獵人,在他還不懂事
前就死在山上,沒幾年又死了母親,全靠族裡一個多病的叔叔養大,可是戣才能
獨力上山沒多久,叔叔也死了。這樣一個窮苦的孤兒,還有人願意嫁給他已是萬
幸,更何況妻子勤奮又溫柔,隔年初夏即將為他生下壯丁,照理說戣不應該再會
有什麼怨言,但他就是覺得心裡空空的,像是少了些什麼。
管他心裡空不空啊!戣告訴自己,倉庫和廚房灶上空不空才重要。所以年輕
獵人站起身來,撢撢衣褲上的塵土,準備動身。可是他伸懶腰時不經意一瞥,突
然發現不遠處,小路反方向的山壁上有蹊蹺。
看來好像是落石堆吧?可是戣直覺不是,他懷疑那裡是一個山洞,所以走上
前去查看。那果然是一個洞穴的入口,只是被許多大塊的岩石遮住。戣才小心地
把一塊石頭搬開,就聞到裡面微弱的生物氣息。
戣點燃了火摺子,緊握著長矛走進洞中。這是一個鐘乳洞,頂上不時會滴下
冰冷的水滴,地上積著水窪。而洞底一個高起的石台上,睡著山洞的主人。那是
一團棕色和白色的毛皮,球成一團發出沉穩的呼吸,似乎是隻提早開始冬眠的老
熊。
戣秉住呼吸,小心地避開水窪向前走去,他知道如果想要獨力打倒這頭熊,
就必須在牠清醒前動手。於是他慢慢接近熟睡的獵物,兩步、一步…終於到了攻
擊範圍內,戣深吸一口氣,舉矛就刺。可是萬萬沒想到,那團毛皮卻發出人類一
般的慘叫。戣在一瞬間愣住了,然後突然被某種怪力舉了起來,但舉起他的東西
卻又在他還來得及反應之前慘叫一聲將他丟開。
戣掉在地上時火摺子熄了,山洞中一片漆黑,戣緊握著獵刀聽著對手和自己
的喘息聲,等待著那隻野獸隨時向他撲來。可是他只聽到喘息中傳出一個聲音,
是斷斷續續,卻很清楚的一句話:
「走…你給我走……」
戣的緊張轉為愧疚和擔心,他竟然誤認為野獸刺傷了一個山中的隱者!他摸
索著站起來,在身上尋找打火石和火摺子。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您傷得重嗎?」戣一邊點火一邊說「請…請讓我
看看……」
「不!不要!你快出去!我不要看到你!」
結果火一點燃卻引來另一陣慘叫。戣不解的走上前,想要查看用毛皮把自己
整個蒙起來的人的傷勢。
「不要!走開!」毛皮下的人只是慘叫著蒙住頭「走開!把你身上那恐怖的
顏色拿走!」
戣先是一楞,再是就著火光檢查身上的穿著:都是很普通的褐色粗衣啊!除
了…對了!
「你說的顏色,是這條紅領巾嗎?」戣問。
毛皮下的身體動了動,好像在點頭。戣取下紅領巾塞進襟內,那毛皮的主人
才緩緩的探出頭來。
這次戣真的呆住了,掀開毛皮現身的不是他想像中的長鬚隱者,而是一個全
裸的年輕妖怪。剛才看到一團中的白色原來不是用來蓋的毛皮,是他的長髮和身
上的飾毛。這個妖怪有一種和人類男性女性都完全不同的纖細美貌,半瞇著金色
的眸顯示出慵懶和憤怒,雪白的長髮中伸出一對金色的長角,白裡透紅的肌膚上
襯著粉紅的唇和青藍色的紋路;修長的手臂末端是長了長爪的五指,而充滿力感
的腰間則突騖的插著戣的長矛,艷紅的血正泊泊流出。
「看夠了嗎?」妖怪說「可以滾了嗎?我想睡覺。」
戣從驚愕中醒來,心中湧起的不是恐懼而是憐惜,一方面又愧疚自己誤傷了
妖怪。憐惜?愧疚?戣自己想了也訝異,他面對的是一個怪物,卻沒有一丁點恐
懼。可能是因為這個妖怪會說人話,被他所傷只想趕他走,而且還一副很想睡覺
的樣子。
「讓我看看你的傷。」戣走向前。
「不關你的事,這是小…」
妖怪可能是想瞥一眼腰傷,裝做沒啥大不了,卻看到自己鮮紅的血而慘叫一
聲轉過頭去。
「你怕紅色,要怎麼幫自己治傷呢?」戣走到石台前跪下。
「我不用你管,我睡一覺就好了。」妖怪氣的露出獠牙。
戣絲毫不管妖怪的抗議,他向來決定要做的事沒人能夠阻止。而不知道是因
為腰傷、困倦、戣的真心或是撕爛戣之後會見到的鮮血改變了妖怪的心意,戣的
指尖碰到妖怪雪白的肌膚時,只聽到妖怪一聲悶哼,沒有做出下一步的阻止反應
。
「傷得很深,我去採一些藥草來再幫你治傷。」戣檢查完傷勢,站起身。
「不用…」妖怪趴著,似乎已經快睡著了「我要睡覺……」
戣自顧自的離開山洞去採藥草。當他找了麻藥和止血藥回來,發現妖怪已經
自己拔掉了矛,再度裹著毛皮沉沉睡去。戣嘆氣搖搖頭,無法相信這個妖怪竟然
這麼相信人,於是他嚼碎藥草,撕下衣襟替妖怪包紮了起來。
回到村中天已經黑了,戣的妻子梅著急的舉著火把在門口等著。戣很興奮的
告訴妻子,今天,他在深山裡遇到了一個妖怪。
妻子的驚訝是當然的,但戣努力的跟她解釋,這個怕紅色的妖怪有多美麗、
多溫和、多麼的信任人。
之後戣天天都上山去探望那妖怪,替牠換藥,如果打得到獵物也分給妖怪一
份。不過妖怪總是在睡覺,幾乎不理會戣的存在,也不吃戣帶來的食物,只有偶
爾被戣吵的煩了,才跟他說一兩句話。慢慢戣知道了妖怪叫做年,怕所有紅色的
東西,一覺要睡四季,只有在隆冬時會醒來一天在大雪中找東西吃,吃一餐再睡
覺。他們的交談模式大約是這樣的:
「喂,年,你上次說你睡一覺起來一天找東西吃,那要是找不到呢?」
「繼續睡下一覺……」
「再睡四季嗎?喂!年,不要睡。」
「………」年又睡著了。
漸漸戣發現,年在他心中的份量越來越重,他在年的洞穴附近找到了新的野
鹿群,幾乎天天可以帶著獵獲物下山。可是他開始覺得,每天年有沒有跟他說話
,比他下山時有沒有背著獵物還重要。那種心裡空空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
是每天年愛睏鬧出的新笑話,或是一些年新講的習性和瑣事。年的山洞變成戣的
第二個家,他每天剛破曉就上山,無論是否獵到獵物,正午以後就窩在年的山洞
裡直到傍晚,對著熟睡或半清醒的年說一大堆有的沒有的事。戣從來不知道,原
來自己有這麼多話可以說。
一個月不到,年的傷好了,初冬的第一場雪也降下。戣知道自己不應該再冒
險上山找年,他開始告訴年他的住處,希望年一覺醒來可以來見他。戣的努力過
程是如此:
第一天
「年,你睡醒來我家玩吧?我準備吃的給你,你就不用出去找了。」
「好…」
「我想介紹給你我的妻子,還有…喂,別睡…」
年睡著了。
第二天
「年,我跟你講,喂,年…」
年死也不起床
第三第四天大雪封山,上不去。
第五天
「年,我跟你講,我家在山腳的那個村子裡,你知道怎麼走嗎?」
「大概知道…」
「就是沿著旁邊那條小路往山下走……」
「知道了……」可是這句是夢話。
第六天
「年,我家是村西那棟新蓋的獨門獨院小屋,知道嗎?」
「知道……」
「那你講一次給我聽。」
「………」年又睡死了。
第七天
「年,喂,我明天就不能再來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家在哪?」
年顯然意識不清醒。
「好吧…我放棄,地圖畫在這裡…………」
所以戣拿木炭把地圖和自己家的外貌畫在山洞的洞壁上。
終於,隆冬的十二月來臨了,大雪封山。在幾次上山半途因為路況不明折回
後,戣只好待在家裡,刮製獵得的獸皮,偶爾到臨居家聊天喝茶,也偶爾巡視設
在村莊四周的小陷阱。「日子過得好無聊」,戣在心中由衷的這樣感嘆。
說也奇怪,以往戣最喜歡的就是冬天,因為冬天可以和一年農忙後的村人在
火爐邊閒聊扯淡,享用一年工作的成果,冬天就是休息的季節。可是今年冬天他
卻覺得有比以往強烈的、那種心裡空空的感覺,遠比遇見年之前強烈好幾倍。年
……戣清楚的知道自己在等年來。
戣看得出來梅對年的期待遠不如自己強烈,畢竟她還是會怕一個長角和尖牙
利爪的妖怪。對於這點戣也有一點擔心,他害怕年的出現會嚇到村人,不過想見
年的思念遠強烈過所有的憂慮。
想見年…戣知道自己瘋狂的想見年……
不知道年……想見他嗎?
一場暴風雪後的清晨,天還未破曉,敲門聲就在戣家的木門上響起。怕是村
中出了什麼急事,戣不情願的從炕上爬起,裹著棉襖去應門。
「誰啊?大清早的…」
「我。」
「我我我,我是誰啊?」戣一千個不情願的拉開木門,想要看清楚門外到底
是哪個傢伙,一大早擾人清夢還不報上姓名。
「咦?你是……?」
門外披著熊皮襖的,是像雪原一般晶瑩美麗,五官深邃的纖細青年。烏黑的
髮、淡紅的唇,剔透的肌膚下隱現微微玫瑰色,夜空般深沉的瞳閃爍出妖魅的金
光。這個青年完全無懼於天寒地凍的氣溫,在戣的門口微笑著,任由吐出的蒸氣
在雙頰上結成冰晶。
「不認得我了嗎?我是年啊!」
戣只是盯著這個青年,他被眼前的容貌所震懾。他見過最嬌美的女人、最俊
朗的男人,但遠不及眼前的萬分之一。戣無法拿眼前之人與自己妻子比較,因為
他一點也不像女人。那就像山巔的雪豹一般,優雅、敏捷、自在而犀利。沒錯,
這張臉的確是他在山洞裡誤傷的怪物,可是,看起來卻是不折不扣的人形……
「你還沒睡醒嗎?醒醒啊!我都醒了!」
年在戣眼前晃著手,努力想要確定戣是否還醒著。
戣一把抓住年晃動的手,望入那星空般的眼眸,他知道,那正是數月前在山
洞中一瞬間奪去他靈魂的金光……
「夫君?」
梅的聲音打破門口凝結的時空,她見到丈夫應門之後久久沒動靜,疑心起身
查看,卻看到自己的丈夫握著年輕男子的手,兩人僵立在門前。
那樣的戣,是梅從來沒有見過的。她認識的戣,一直是溫和平淡的,她從來
沒有見過丈夫像這樣激動到只能呆立在原處。而且是她多心嗎?為何戣聽到她呼
喚回頭的一瞬間,露出尷尬的驚慌神色?
「啊!梅,向妳介紹,這就是我常提起的年。」
梅很訝異年並不是戣當初形容的青面獠牙,可惜年的人型並沒有加深梅對他
的好感。但是梅還是像對其他人一樣,和年寒喧,找了套戣的衣服給他穿,然後
一起吃飯。
「你知道嗎?你很特別。」在餐桌上,年對戣說。
「哪裡特別?我不就這樣?」戣笑著夾菜到年碗裡。
「你看我的眼神,和我遇到的其他人類都不一樣。」
戣頓了頓,不知道年這是褒還是貶。
「那,你不喜歡我這樣嗎?」
「不會啊!我很喜歡。」年有種特技,嘴裡塞滿食物還能笑得很美「其他人
類看到我全都嚇得半死,只有你,竟然還會想要幫我治傷。」
「啊…那是因為……」戣有點窘,畢竟,那是自己的錯。
突然,旁邊的土製暖爐中傳來巨大的爆裂聲,年嚇得整個人彈起來,像受驚
的雪兔一般向屋外衝去。戣追上去,跑了好久才追上終於冷靜下來的年,瑟瑟的
在風中顫抖。
「那…那是什麼聲音啊?」年不怕冷,讓他顫抖的是剛才的巨響。「人類的
家裡,隨時都會發出爆裂聲嗎?我不回去了。」
「不是不是,那是竹子啦!是木材不夠,我劈來燒的竹子。」戣雖然知道年
不怕冷,但看他發抖還是忍不住擁入懷中「只是竹子燒久了,裂開發出的爆炸聲
。不用怕,我叫梅把暖爐搬走就是了,嗯?」
體型和戣相去無幾的年在戣懷中悶聲笑了起來,笑得戣手足無措。
「戣,你真的很特別。竟然會關心我這怪物怕什麼啊!」
「管他什麼怪物,你現在看起來是人啊!」
「但之前可不是人形啊!」年推開戣,甩甩頭「你真的是很特別。」
「一直說特別特別的,到底是哪裡……」
「那不重要了」年拖著戣往回家的路走「反正我喜歡你,這樣就好了。」
戣給年拖著,反覆想著年剛才的話。喜歡,好不熟悉的兩個字啊……
於是兩人回到戣的家中吃完剩下的早飯,吃完以後戣就帶著年到村中溜達。
這種小村莊的人們都好客,尤其是年的外貌如此引人,每個人都想在年身旁多待
一下、再多看年一眼。不再整天想睡的年出乎意料的博學又健談,他上知天文下
知地理,對於自然的脈動又瞭若指掌。戣不經暗自納悶,這個永遠在睡覺的傢伙
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就這樣,戣帶著年在村人熱情的招待中玩到了晚餐時間,漸暗的天色讓年打
起喝欠,很明顯,唯一一天的時光過去了,年應該要再回去開始那漫長的睡眠。
戣帶年回家跟梅告別,年卻遠遠不肯接近他們家。
「這次又怎麼了?」
「怪聲音,好吵的怪聲音。」年摀著耳朵說。
戣回到家中一看,原來是妻子在剁餡包餃子。他只好無可奈何的告訴妻子,
不要剁了,年怕吵。
「我睡覺的時候,你還是會來找我吧?」年向梅道歉帶來的麻煩後,又再轉
向戣。
「雪融了之後就去。」
「啊……那我又不能好好睡覺了…」年打一個誇張的喝欠。
「你不希望我吵你嗎?」
「不會啦!我喜歡戣啊!」年笑著說「如果你不來找我,我會在作夢的時候
來找你。」
戣看著年的笑容,不經又楞了。年早習慣了他看著自己發呆,所以揮手向梅
告別。
「那麼,梅,下次睡醒時再見囉!」
「啊!我送你出去。」戣從發呆裡醒過來。
「好啊!」年再次露出那媚惑人的微笑。
看著這兩人話別,梅知道這裡有什麼不同,戣對年的感情和對村中好友、對
妻子的感情都不同。她突然發現,一個冬天讓戣朝思暮想、魂不守舍的,就是眼
前的雪白身影!
沒關係,梅告訴自己,只要過了今天,這個怪物就會回到山裡繼續沉睡。只
要過了今天,丈夫就會恢復正常,回到自己身邊……
事情並不如梅所設想得美好,年的離去只是惡夢的開端。戣比往常更心不在
焉了,總是直直望著窗外的雪景發呆,也比從前任何一個冬天都強烈祈求著春天
的到來。
而立春以後情況只有越來越糟,戣不樣往年般趁著春天萬物休養生息、不適
合打獵的季節去別人田中幫忙春耕,卻一個勁的往山上跑,藉口是打獵。梅知道
戣不在春天打獵,戣上山,是去見年的!
梅忍無可忍了,再過三個月孩子就要出生,她不能忍受家中沒有男人工作,
更不能忍受將出生的孩子沒有父親。所以梅跟蹤戣上山了,好的話,可以勸年找
新的山洞,離開戣身邊;不成的話,找出年的山洞,改天趁戣不在時,將年薰昏
殺了。梅帶了把短刀防身,悄悄跟著戣上山。
梅看到戣點燃火把進了那個洞穴,一方面出自好奇,一方面要確定是否真的
是這個山洞,她在戣進去一段時間後躡足摸進洞中。
搖曳的火光中,她看到自己的丈夫坐在一隻熟睡的、全身雪白的怪物身旁,
極其溫柔的撫摸怪物的銀白色頭髮,然後彎下身吻他。梅全身流過電殛般的忌妒
和恨意,她無法克制自己衝上前拉開兩人的衝動,筆直向兩人走去。
梅刻意踩響了地上的水潭,戣手足無措的從年身邊站起。
「你…和這怪物是這種關係嗎?」梅走向年躺臥的高台。
「不…不是。我只是…」
「只是什麼?」梅用足以將怒火凍結的喉音逼問,丟下刀鞘逼向兩人。
「梅,妳冷靜一點,聽我解釋。」
梅不發一語,揮刀向睡夢中的年砍去,被戣即時檔了下來。
「梅!妳冷靜下來!」
「我為什麼要冷靜?」梅的髮髻散了,披散著亂髮恨恨的說「這怪物搶走了
我的丈夫,搶走了我孩子的父親,我還該冷靜嗎?」
「不是!妳聽我說,這不是年的錯!」
「我不要聽!」
戣和梅在山洞中扭打,努力想奪過妻子手中的刀。可是沒想到女人拗起來力
氣大到嚇人。爭執中刀刃劃過戣的肩頭,他分了心,絆到一塊斷落的石塊,腳下
一滑,不偏不倚就讓一根特別尖利的石筍穿腹而過。
戣俯臥在那根石筍上,努力想要起身,將這龐大的異物從自己腹中拔出。梅
只能呆呆站在那裡,看著戣徒勞無功在痛苦中掙扎。戣的雙手揮舞著,一下子就
伸手抓住她的衣擺,抬頭用呆滯的眼光向她求救。梅害怕到了極點,拼命想把衣
擺從戣的手裡扯出,但垂死的戣用畢生所有的力氣緊握住那塊布片,好像是抓住
這塊衣擺,就能抓住最後一線生機一般。
扭動著嘴唇,戣張口想說些什麼,卻只吐出一個大血泡。梅不顧一切的用刀
割斷那塊衣襬,她現在只想逃,逃離這個恐怖的洞穴。
她衝下山,腦中一團混亂。怎麼辦?說戣失蹤嗎?要怎麼跟村人解釋戣的失
蹤?要是年醒來懷疑戣的死因,要怎麼解釋戣死在洞裡、手中握著她的衣擺?如
果要殺掉年滅口,她做得到嗎?而且她害死了戣!天啊!梅想到就不知所措,她
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啊!
看著村落接近,漸漸恨意回到梅的胸口,一切都是那隻妖獸的錯啊!要是牠
不接近她的丈夫,一切不都沒事了嗎?黑色烏雲纏繞梅的心,她沒有勇氣再回到
自己害死戣的山洞裡殺年,也不能再讓年回到村中揭露所有的疑點……一個萬全
的毒計,在這弱女子的心中逐漸成型:
『反正只要讓年現出原形,沒有人會相信一個妖怪的。』
梅深吸一口氣,喊出那惡毒的控訴。
「不好了!戣給山上妖怪吃了啊!」
梅拔高的嗓音在村中迅速傳開,引來所有三姑六婆和她們的丈夫。怎麼可能
呢?人們議論紛紛,戣是村裡最好的獵人啊!
「是妖怪!是那個冬天來作客的白衣人啊!他是妖怪變成的!戣被那食人妖
怪騙了啊!」
梅悲苦的解釋自己如何擔心丈夫而找上山,最後發現妖怪正血淋淋啃噬著戣
的屍首。
「好險啊!妖怪追了上來,差一點就逃不掉了……」梅說。
梅展示身上被破裂的衣擺,告訴大家還好她戴著紅頭巾,不然鐵定逃不了。
還有,那妖怪在隆冬中會醒來,會再來村裡找東西吃。這次,要不做點預防措施
,大概全村都逃不掉了吧……
經過長長的沉睡,年在山洞裡醒來,始料未及,第一眼見到的竟然是戣腐壞
的屍身。妖獸發出哀傷的嚎叫迴盪在石洞中,戣怎麼會死了呢?他還以為沒人吵
他,是戣終於要讓他好好睡覺了呢!年有生以來第一次深惡痛覺自己長時間的睡
眠習慣,他不懂怎麼會這樣。難道戣在這裡出了什麼意外嗎?村裡的人知道嗎?
梅知道嗎?
他跳起來往村子的方向狂奔,他要回去村子裡告訴村人、告訴梅……
年遠遠接近村落就覺得村裡好吵,為什麼家家戶戶都在剁餡做餃子?而且還
家家戶戶都燒竹子發出爆裂聲?那不重要,年急著要回村裡報告戣的死訊。但一
近村口,穿著讓年發昏的紅衣的小孩就尖叫著跑回,引來成群大人。這些大人不
是穿著紅衣就是帶著什麼紅色的東西,全村的人都敲鑼打鼓,像是驅趕什麼一樣
朝他這邊湧來。
什麼?年聽不懂梅在說什麼,也不懂村人皺著眉頭的意思,他們說他殺了戣
?他想要說話,但被震耳欲聾的爆竹和鑼鼓聲蓋了下去;他大叫,人們只當他在
瘋狂的怒吼。整整十二個月,友善好客的村民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如烈火般
燃燒過來的惡意、讓他作嘔的大紅色和幾乎要震破他耳膜的吵鬧聲。年越來越驚
慌,也越來越憤怒,這個讓他不解的恐怖環境將他團團包圍,大口啃噬著他的理
智,猛力將他推向瘋狂的懸崖邊緣。戣……戣呢?
戣死了!
這三個字化為最尖厲高亢的嘶吼,年一瞬間變回了原形,長角、尖齒、利爪
,這個雪白的怪物撕裂身上穿著的人類衣著,像要從滿天寒星那討回公道般,對
無盡蒼穹發出令人顫慄的心碎哭號。年用利爪在人群包圍中殺出一條血路,在村
民慘叫中飛也似的逃向覆滿白雪的山上。他聽到背後傳來人群的歡呼聲,慶祝趕
走了披著人皮的食人怪物;他也聽到歡呼聲中有哀叫,那是被他利爪所傷的「無
辜」受害者。但他管不著了,他要逃回他的山洞繼續沉沉睡去。
反正這次,不會再有人打擾他了……
據說後來,被年大鬧的村落害怕年再回來,所以在每年冬天的這個時候都要
在穿紅衣、在門上貼紅紙、剁餡包餃子,並且敲鑼打鼓燃放爆竹,他們稱這個活
叫做「過年」,並且把年睡一覺醒來的時間叫做「一年」。
漸漸這個習俗傳開了,各地的人都怕年,因此都在冬天的這個時候做這些活
動,防止「年」來騷擾他們。而當孩子們問起這個習俗時,老祖母就會告訴孫兒
說:
從前,有一隻凶狠殘暴的食人怪物,叫做年……
--
那種事我不知道
可能因為我是第三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