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決定寫封長信自白我的記憶,向我自己告解時,羅珮如又帶
著一瓶酒出現在我家,與我長聊了一個夜晚,像從前一樣。她形容我
就像是一間商品齊全但關門不開的商店,櫥窗外的人都看得見裡頭,
我也看得見外頭有人招手,我不是乏人問津,但我推拒任何人的靠近
。因為他,因為陳家偉,因為那些記憶的旋渦。
她要我走出來,而天知道,告解就在於贖罪,即便我並不知道我
還要贖罪多久多少,但我知道只要我將記憶竭盡所能的坦白,或許我
就有機會打開門,歡迎新的人走進我的生活。
這輩子截至目前為止,我擁抱過兩個人,陳家偉,羅珮如。記憶
中的我是那麼快樂,從來沒想過三人生活會讓生活變得這麼豐富活潑
,但當陳家偉離開,一切就變了。
書寫我們過往這件事情,真正讓我體會到,他是如何將我的生活
與他的繫上一條看不見的線,我與他共同生活的三年,似乎像從未分
開過似的。我的記憶裏頭竟然甚少有我獨行或者他獨行的畫面,這是
多麼荒謬?
說到荒謬,不禁讓我想起,陳家偉對記憶抱持什麼看法?
「記憶根本是個靠不住的東西,它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遺忘。」
那一次的詩社讀書會,準確的時間我已經不記得了,但總之約莫
在高三冬天,分離的季節。從前我總覺得夏天如此黏膩、潮濕,應當
是分離的季節,後來才發現分別屬於冬天。
讓我想一下當時陳家偉手中的詩集,仔細想來似乎是夏宇的Sal
sa。高中時我讀不懂她,有些句子很美,但整體來說都是個謎,似乎
也沒有給什麼線索讓人拆解,就只是丟在那裡。如今我才發現當時讀
不懂也喜歡的原因,似乎是因為她的詩自行建造了一個靜止而獨立的
時空,自備一種癱瘓的美。
他先是念完一首Soul,開頭是「死去多年的女人回來與我們相會
」,念完很自然的就離題,聊到波赫士的永恆集,裡頭關於時間以及
遺忘的概念,總歸討論來討論去也就是永恆本身就存在不斷的遺忘,
諸如此類,我也不確定他到底說了什麼。真正年輕的時候被鼓勵閱讀
,在自我都還不夠自我的時候,就吃下了太多論述,導致每一段青春
的記憶,尤其是高中這階段,都是引述。
陳家偉引述各式各樣天花亂墜中西合璧的經典,而我引述陳家偉
。高中三年的時間,我吃了多少他的詮釋,他的定義?我因為他的喜
歡而去喜歡了多少人的作品?又有多少文字是我自以為喜歡且了解但
永遠不懂的?
我永遠記不起來波赫士說過什麼,那太蜿蜒曲折,就像詩。我只
記得陳家偉說過的,他說,「記憶從來都不可靠,有時候記憶會化作
幽靈走到我們面前,要我們與它相守,就像這首詩裡的女人。我們可
以不要分離嗎?可以留在這裡和你繼續生活嗎?我想記憶最不可靠的
就在這裡,它會讓你以為,以為你能夠幸福。」
陳家偉看著我,輕輕的笑,我也跟著他笑,他那小小的虎牙總讓
人不忍責備他。他穿著帆布鞋的腳與我的腳輕觸,我們總是享受這種
小交流。在群體之中只有我們兩個相似,只有我們兩個必然並肩而走
。
「我希望以後大家就把我忘了,不要在記憶裡保留我。如果我走
了,不要記得我,離開就是離開。記憶存在,就必然伴隨遺忘,但這
多好啊,我走了,你們就再也不記得我,誰也不會難過,生活畢竟是
需要繼續下去不是嗎?」陳家偉看著我,收下笑容,闔上手中的詩集
,「遺忘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情,難道不是嗎?」
他水藍色的眼睛時亮時暗,像大海搖曳漲退,海明威是那麼適合
他,在我讀過老人與海之後,我更是難以克制這種想法。他堅毅,知
曉自己的要求,總用最高標準看待自己,願意付出相當大的代價去達
成自己之於自己的目標。這不就是老人與海帶給我們的啟發嗎?
那個時候的我忘了結局,否則我或許就不會這麼果斷。我不知道
怎麼的,總是忘了漁夫的戰果最終被所有掠食者給剝奪,他只保有一
副馬林魚的骨架,形同無物。這也是為何陳家偉厭惡海明威,他不接
受,不喜歡接受結局是那樣空洞,徒勞無功。
陳家偉是這樣的真知灼見,早已知曉我們最終的劇情,知曉我們
的生活最終會像老人與海一樣,邁向一種徒勞的,無力的結果。而在
我與他超過七年的共同生活裡,我的目光總是短淺,只看到現在,拒
絕去想以後;只看到過去,不願意回身繼續向前走。
我討厭結局,從來都討厭,只是似乎這一切都是結局了,在陳家
偉離開以後,就好像我再也沒辦法感覺到相似的情感,甚至連接近一
點點,與他相處的那種歡閱,都再也不可能了一樣。
他並沒有離開很久,但痛苦卻已很深很重,深不見底的海就這樣
淹沒了我。他的雙眼是那樣的美,沒有閉上,直到我的手緩緩覆蓋他
的面容。天知道我多不想讓他走,多想跳進那片海裡,讓他帶走我。
但是我知道事情是不可以這樣下去的,我是不能繼續耽溺在那片海裡
,陳家偉的眼裡。即便我知道我天性軟弱,既然都已經下定決心要擺
脫,我就只能繼續寫下去。
之所以書寫的原因……陳家偉和我曾討論過書寫這一回事,而我
認為,到了今天我都這樣認為。書寫是唯一能抗衡我們心中荒涼的侵
蝕,勇敢正視自己已然乾枯的方式。透過書寫,我能療癒。
而之所以不願正視,如今我的情感,如今像是「我不是雙性戀,
也不是同性戀」這些種種拒絕,也不過是出於罪惡感使然,害怕承認
之後就將使一切導向一個更黑暗的道路。
最感到罪惡的是,七年,超過七年的時間來,我竟沒有一刻察覺
,陳家偉文字間藏起的心魔。應該要明瞭的,我與他不總是心照不宣
嗎?或者說我有發現,只是我以為那是我們這一類人,共有的痛楚。
或者說,我以為只要透過書寫,我們都能痊癒。
我一直認為,書寫會使我們淪落,從一個保有較多尊嚴的狀態,
淪陷出一個瀕危的自我。但有趣的是,在暴露的過程中,我們將最柔
軟,最深層的部分剖出,而這只有與其相關之人才能夠明瞭,像是一
個祕密,最公開坦白,最隱晦的謎。
在看見那天,陳家偉的笑時,我才發現,他究竟為何如此渴望被
人誤解。他曾說過「盡最大的可能,讓所有人認為我是個好人。」,
當時我還不懂為何他需要努力,因為他擺明了就是一個讓人難以拒絕
親近的人。
在陳家偉離開後,我自己出了國,沒有與他人交流太多。我僅僅
只是,坐在沙灘上,看著書,拼命的閱讀,像是要把一些我從前遺落
的給找回來一樣。像是在海中抓緊一根浮木,那樣不要命的閱讀,卻
是我逃避一切的救命繩索。
在這類似填鴨的閱讀中日子裡,我與陳家偉閱讀的書目逐漸同步
,我逐漸趕上了他過去的閱讀。我才發現他真是讀得太多,懂得太早
,而我永遠遲到,剩下我一個人留在這百無聊賴的生活裡,而這一次
沒有陳家偉,似乎百無聊賴的生活,真的也僅僅只是百無聊賴,毫無
意義的極簡而已。
我才知道我犯了大錯,我以為閱讀能拯救我們,但救贖這個詞彙
似乎太過神聖,我以為它適合陳家偉,但最終發現他不適合連帶我亦
同。
就像是有一根刺,出生時就形塑的刺,刺在心窩。隨著成長的過
程,那根刺愈來愈大,愈來愈大。某個細小而無謂的原因,它被拔除
了,但空洞還在,太久了,不可能癒合,於是就那麼痛那麼痛。
我究竟怎麼會愚蠢到以為真的可能會有痊癒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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