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華區beta BB-Love 關於我們 聯絡資訊
    要說我從沒想過會回來這裡,扯這種謊可會被天打雷劈。     倒是沒想到回來還能遇見他,在整整十六年後。     ***     歲月匆匆,嚴四鳳依舊頂著那把老骨頭為後繼無人的鳴鳳班賣藝也賣命。     四十好幾的老男人敷粉擦紅扮成白娘子闖靈山盜仙草,一個翻身不小心     就死在台上。     「咱們戲子一輩子活在戲台上,老班主也算死得其所。」這可是我的真心話。     桌子卡榫鬆了,修好也就是了。     若是堅固耐用絕無閃失,花點銀錢找人弄壞它也非難事。     意外嘛,不就是出乎意料的事兒?     「白老闆說的是啊。」     管事的鞠躬哈腰極盡奉承之能事,倒也不能怪他。     任誰在這風雨飄搖的當兒把戲班子接下都是閃著金光的菩薩大德。     我當年夜逃出班可是大罪,就算改得了姓名,一身功夫淵源明眼人都瞧得穿。     行過那顛鸞倒鳳之事,要為人中之龍已是妄想,索性厚臉皮頂著鳳字輩的銜,     把龍字改樓字,繼續招搖撞騙倒也混出幾分薄名,挑在此時回來接班還有幾分     薪火相傳的味道。     這人事流轉怎麼想都讓人發噱。     舊地重遊太感慨,我歛下差點揚起的冷笑,「老班主的絕技傳下來了嗎?」     「可惜吶!咱們班裡就屬小雲仙最得真傳,但還差那麼一點!怎麼罵、     怎麼打硬是不肯學盜仙草。」     油腔滑調的管事回答起這檔事倒是掩不住的心虛。     「喔?」死都不肯學戲班的壓箱寶是為哪樁?「人呢?」     「出堂會去了。」     「小雲仙回來了!」     「小雲仙回來了!」     「小雲仙回來了!」     「說曹操,曹操──」我笑話還沒說完,瞧見來人便凝住了。     嚴四鳳慣穿的那襲月牙白長衫套在一個年輕人身上,捧著木盒,低眉順眼     踮著碎步從大廳門口款款而來。     ──黑水晶的眼、月牙彎的嘴,艷驚四方的美人胚子。     小雲仙、小雲仙,原來是你嗎?當年的小雲兒居然是個男兒身,這是福、是禍?     分不清憐多還是憾多,我的聲音柔了幾分,「局長賞了些什麼?」     跟我見過禮,小雲兒鼓著一張臉,面上白粉掩不住被氣出來的頰紅,     像只剛蒸出籠的兔子包,憋了半天才吐了一句,「……枇杷膏一瓶。」     瞧他氣嘟嘟拿出那瓶潤喉藥,要不是站在我面前,巴不得立馬摔在地上出氣吧?     我沒忍住笑,「人家是行家,要你回來多練練呢。叫你下回別給鳴鳳班跌股。」     「……是。」     沒理會這孩子在嘴裡咕噥什麼,形式不能省,我帶著一班子人給老班主上香。     改了門樓廳號,撤了舊行頭裝潢,順口攆走幾個老不死的舊恨,我站在廳裡     盯著沉水香緩緩燒到盡頭,算是正式告別嚴四鳳這三字。     師傅,您就放心的去吧!     您的一生心血,徒兒會替您好生照應。     ***     碰!     靜靜瞧上半個月,是我輸了。     「我說練私功生悶氣,給誰看呢?你這吃的是氣飯,還是戲飯啊?」     踱著步子,我終究是踏進練功場。     小雲兒噘著嘴兒,一臉不甘願爬起身,那雙大眼睛水亮水亮的往我直瞅,     瞅得我心底一陣貓抓似的癢。     「吶,」我收斂心神不再去瞧他,「我就教一遍,瞧仔細了。」     手勢、腳步、這兒要勾,那兒要轉,改行當就像死過一回,可多年以前     在同一個練功場教的那段盜仙草……也像烙鐵般烙進血肉。     是再疼也除不掉的疤。     心情不免感慨,可瞧見那小傢伙眼神發亮拍手叫好的小模樣,我又把那些     台上台下的往事往心底壓,咬牙狠狠地壓。     輕描淡寫帶過當年,聰明如小雲兒必知道這手絕活學得多輕鬆快意,     歡天喜地磕頭喊師傅。     這孩子漂亮、聰明,對自己也夠狠。     特別是還肯花腦筋,私下偷偷摸摸想突破傳統搞個全本白蛇傳,當我真不知道?     不過任著他去鬧騰就是。     「老的東西有老的好,聽師傅的準沒錯。」──我當年乖乖聽話,但偶爾     也會想老東西好,新東西就一定差嗎?     著白衣踏紅蹺的白娘子若真讓他演活,推上整個戲班子讓他去玩,也不是     不可能。     「這個給你。城裡繡工最好的兩個繡娘,連趕三天才給趕出來的。」     「師傅怎麼知道我的尺寸?」     這孩子像瞧見天上掉下來的寶貝,拿著那雙蟠龍繞鳳金絲掐紅的蹺鞋,     滿場飛舞地轉。     「學戲的,哪有大腳?」     這是實話,但我沒說的是,天天瞧著你想著你,你這小傢伙有哪一吋     是我不清楚的?     只差沒有上下其手摸一遍罷了。     「……師傅,您真好。」臨睡前,小雲仙把那雙蹺鞋緊緊抱在懷裡,     站在房門口對我說。     月兒攀過天中央,我站在他跟前,按理說應當瞧不清他的臉,但那兩汪眼睛     就是水亮得招人。     真他奶奶的招人。     我低下頭瞧他。     學戲的都不怎麼長個子,小雲兒的頭頂剛好到我胸坎,若想摟在懷裡     是再順手不過。     慢慢湊近他的小臉,他不避不退,垂著眼淨往地上瞧。     敢情是學詩仙要尋那明月地上霜?但我滿腦只想著床前光……     待那張小臉慢騰騰地翻紅,我笑了。     「……那就別讓我失望,嗯?」     忍了半天終究沒忍住,我伸手撫上他的臉,拇指來回婆娑半晌還是放下手。     「……師傅晚安。」他抬起臉,似乎還在等什麼。     「去睡吧。」拍拍他的頭,我就這麼跟自己過不去,讓他溜了。     有人領進門,這天資聰穎的小傢伙越發得意,晚宴上秀那一手功夫迷得     枇杷膏局長死去活來。     所以那天壞消息捎來時,震驚歸震驚,細想也不算太離譜。     挑三揀四狀似不滿意還打賞,賞的又是擺明氣死人的玩意兒。     長眼的都知道咱們班裡的小雲仙最禁不起激!那混帳局長若不是瞧上他,     哪來那麼多花花腸子?     又求又跪,能湊出來的賠錢禮都送去了,好不容易保住那孩子的命。     我在他床前守了三天三夜。     畢竟是賞識他的,那局長沒叫人下重手,臉盤子嗑都沒嗑著,但皮肉疼     是免不了。     疼著他,也苦到我。     「師傅……」     都怪這孩子性子太拗,乖乖挨打辦不到,亂扭亂折騰倒讓自己扭傷腳。     就怕當家花旦走不了台步,我拿著藥油早晚推,平時打死也不吭一聲的孩子     硬是疼得淚花亂轉。     「疼啊……」     我哼了聲,「疼死你這個小沒良心的!就知道跟貴人對著幹,萬一被打死了     怎麼辦?你叫咱鳴鳳班再去哪找個會穿紅鞋踩蹺的白娘子?」     小雲兒垂著眼睛噘著嘴,連平素飛揚的眉毛都拉成短命八字,生怕他師傅     不懂心疼,「……那您呢?」     「我怎麼?」     「您會不會心疼我?」     「……你、說、呢?」     我按住他腳上的穴道,疼得他立馬飆淚哭著求饒。     太平日子過沒幾天,局長那兒又送帖子來催,單單指名就要小雲仙。     究竟是把我們當戲子還是婊子呢?     年少氣盛禁不起輕薄,走路終於利索起來的小雲仙當著來人的面,一個箭步     搶過就把帖子撕了。     教訓兩個字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寫。     那晚,我對他說,咱們唱戲的就一個字:「忍」。     但他回我,「師傅,我不能忍,也不願忍。」     於是我賠上大半積蓄把他救回來,人救回來,但心卻死了。     又或者,心死的是我。     那孩子收拾細軟連夜走了,只留下那雙我親自指定花樣的蟠龍繞鳳金絲掐紅     蹺鞋,孤孤單單被拋在練功場裡──就像這雙鞋的主人,那個被心上人     背叛再背叛的千年蛇妖。     ***     花費十六年,我回到當年的鳴鳳班;再過二十年,老來不甘寂寞的我頂了個     魁喜班。     既是祖師爺垂青賞飯吃,這飯碗端起端落也就這麼端了大半輩子。     這些年來都沒那孩子的消息,直到趕上京戲大匯演的熱鬧。     他當年嚷嚷著要做的全本新白蛇博得滿堂采,逼得老傢伙只能搬出壓箱寶     免得丟臉。     知道他有出息,卻又和我打對台,這是喜是怒一時也不分明,正惱著他     居然自己找上門。     二十年過去,這孩子學起洋人改穿西服,當年月牙長衫隨風搖擺的飄逸出塵     全不見了。     但洋人畢竟是洋人,那腰、那臀、那腿兒的曲線還是頂講究的。     瞪著他邁著長腿往我走來,我只能冷哼。     「師傅……」     「聽你喊師傅,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原想這麼說,但總覺得     太軟弱,板著臉端起架子,倒是身子大不如前,猛咳幾聲洩了底氣。     雖然最後還是拗不過他,答應讓他搭把手,傍著我演那齣搜孤救孤。     約莫是人老容易傷感,這會兒救人的是誰、孤的又是誰,讓我愣愣琢磨了一宿。     ***     燈暗謝幕的叫好聲轟然淹沒那座演出的百年戲樓,我已經很久沒享受到     這種虛榮了。     撕心裂肺的咳把心頭血濺上公孫杵臼的白衣,我瞧著眼前獨領風騷的蔚雲班主     居然慌了手腳六神無主,無良地直想笑。     「……咱唱戲的啊,死在台上也是死得其所啊……小雲兒。」     「師傅!」據說跟我一樣改了行當死過一回的老生,嗓子都抖得不成樣。     「人生的不圓滿,只能往戲裡求。能和你在台上有個圓滿,     師傅也死得不冤了。」我伸手想再摸摸他的臉,總覺得台上燈光太暗,     已經瞧不清楚。     「師傅、您別說渾話!待會兒大夫就來了!咱的搜孤救孤滿堂彩呢!     明兒肯定是要加演的啊!沒有您要我怎麼演呢?」     「那就演你的新版白蛇啊,闖靈山、盜仙草的活兒你十七歲便學全了不是?」     「師傅……」     約莫和血一樣燙的眼淚滴上我的臉,「傻雲兒不哭,師傅……師傅會心疼……」     可惜的是,師傅得先走一步,這心疼你的責任得讓給別人去了。     「師傅?師傅?師傅──!」     ***     白鳳樓死了。     死在戲台上,就跟他師傅嚴四鳳一樣。     那齣滿城喝采的搜孤救孤變為絕響,也成了我的封箱之作。     後半輩子,我專心搞新戲、練舊戲,但打死都不唱搜孤救孤了。     既然程嬰死了,公孫杵臼死了也是應該。     那雙蟠龍繞鳳金絲掐紅的蹺鞋,在改行當後也不可能再穿,師娘將它交給我,     我就跟當年一樣將它揣在懷裡,度過一個又一個沒有他的夜晚。     其實,我早就認出他。     當年他送我的那盆滿堂紅沒幾天就枯了。     小孩子嘛,自個兒都管不來,哪知道要怎去顧那種嬌貴花兒?     但我喜歡牡丹,尤其喜歡這品種,可直到後來大半生走南闖北再也沒見過     這種身價貴氣名字又喜氣的東西。     捧著那雙蹺鞋想了許久,我在把戲班交給兒子時,叮嚀管事去找全上海工夫         最好的繡娘改那雙鞋。     蟠龍繞鳳金絲掐紅,再繡上淡紅色牡丹重瓣圖樣,做成一雙小繡鞋。     白娘子已不時興踩蹺炫技,但白衣紅鞋的噱頭還是很動人。     老東西好,深厚功底依舊重要,可時代在變,新的思維潮流擋也擋不住。     男旦的時代過去了,將白娘子還給女旦去折騰吧。     在你給我鞋面繡上你送我的牡丹,然後把這雙鞋傳下去世世代代,就像你     靜靜陪著我一樣。     那些個在練功場跌跤的夜晚,你眼底的心疼不捨,我從沒有漏看。 -- 其實貼完上篇我就後悔了... 這齣戲最美的地方就是那些隱約幽微啊(掩面) 總覺得要細寫才能把喜歡的地方全寫盡 但寫透也就無趣了 是個兩難 極難得用這種筆法 寫的還是很專業的京劇(雖然這齣算舞台劇啦) 還請路過大德不吝指教~ 喜歡的地方很多很多 但說穿了 不過就是為了寫那雙鞋 不管穿上脫下 就算是忖度尺寸也讓人浮想連篇ˇˇˇ 所以我掙扎很久 但最後的最後 師傅連啾都沒有啾到小雲兒... 師傅對不起啊XDDDD 誰叫愛在曖昧不明時最萌呢(噴煙)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5.43.122.178
cosicosi:同意曖昧最萌!! 好喜歡這篇啊 謝謝大人(〞︶〝*) 04/27 22:22
謝謝您喜歡=////=
picturesque:寫得很棒!大推!! 04/27 23:03
感謝>w<
yu0917:推推~~~唐文華的口吻寫的很好呢>//////< 04/28 01:26
我還怕太溺愛了說=////=
a210181:我好喜歡這樣的結尾啊~~~~~ 04/28 01:57
我自己也喜歡這個臨時冒出來的結尾XDDDDD
koyos420:這樣很好阿XD 搜孤救孤那都忍不住飆淚了QQ!! 04/28 13:44
有沒有大家都要死在台上的八卦Q^Q
feulan:小雲仙沒有漏看啊啊啊!!!!!!!!!!!!!Q口Q 04/29 12:41
feulan:太喜歡白鳳樓的口吻,易名那段描述很到理!! 04/29 12:43
謝謝老師Q/////Q ※ 編輯: goldenink 來自: 115.43.122.178 (04/29 2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