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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禇秋默,這個文質彬彬的名字卻是當地人盡皆知的武學奇才。初試時,武藝   一鳴驚人,不論是步箭、騎射、弓馬之術皆出類茇萃,他英姿煥發的神態令人心   生震懾。     禇秋默一路過關斬將,晉升至皇帝主掌的殿試。當時皇帝好奇的問他名字源   由,只見禇秋默不亢不卑的答道:「草民出生在秋季,因此名字裡帶個『秋』字   ;出生時不哭不嚎,因而命為『默』。」     皇帝捋鬚大笑:「真奇了!嬰兒生來於世本就會嚎啕大哭,可你居然不哭不   鬧,這威武不屈、稟氣不凡的質性你倒是打小就有,不封你為武狀元還能封誰!」     皇帝豪邁大筆一揮,把武狀元賜封給禇秋默。     當夜,眾學仕子弟在皇宮城郊外的別苑舉行賜封宴慶賀,所有會試上的考生   紛紛群聚於此,各自同好飲酒賦詩即興而作。     禇秋默雖是武狀元,但今日場合鋒芒畢露,不能免俗的被眾人拱邀吟了首詩。   他的文采多半是用在韜略兵書之道,對這些歌功氣象、花好月圓的詩詞向來沒有   多加涉獵。禇秋默免為其難的賦吟一闋,底下的文人仕士聽完後眼底多了幾分輕   蔑,像是在譏諷他貴為武狀元,文濤墨略也不過爾爾。     禇秋默當下沒有發作,只是應付的笑,拿著一罈桂花酒就往偏僻處躲。     「啐!」禇秋默找了一處深幽僻靜的地方,甫坐定接著慨然低咒:「文人雅   士好威風啊!我偏就瞧不起那副文謅謅、咬文嚼字的模樣,這算得上什麼豪氣的   男子!?」     憋了一整天的附庸風雅在此刻全然卸除,禇秋墨的性子實際上不如名字般溫   潤和宜,反而風風火火的,是個直爽的青年。     他一口一口的灌,直到微醺之際才赫然發現亭外旁的蓮花池畔,現在正是蓮   花盛綻的季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散發一股淡雅之氣。     禇秋默雖好武刀弄槍、術數陣法之途,可對於品花也十分喜愛。不過相熟的   武人同儕多半不好之道,他與文人雅士又處不來,久而久之也養成獨自賞花飲酒   的雅趣,更樂得自在逍遙。     酒興一起,禇秋默方才吟得坑坑洞洞的詩詞也特別得心應手:     「凝香迎綠柳……猶勝野水中……」     低切的笑聲自禇秋默身後傳來,他吃驚的回頭一瞧──一個風度文雅、俊秀   飄逸的翩翩公子負手而立,也不知道在他身後杵了多久。     「你笑什麼?」禇秋默蹙了眉直問道。他已不如在慶宴上那般拘謹,在桂花   酒的蘊釀下,豪邁直率的性子一覽無遺。     那人輕笑,緩緩念出方才他隨意間吟的詩句:「凝香迎綠柳,點水綻玲瓏。   淡雅芳潔展,亭亭向晚風。」     「哎……反正都是詩,是大丈夫就不該拘泥如此小節!」禇秋默被人提點了   也不惱,自顧自的喝酒賞蓮。     那人默然一會兒,才道:「看不出你是武狀元禇秋默。」     「不會背誦詩詞就不能拿狀元?」     「不,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但你獨自一人在蓮花池旁喝酒的模樣,說是失   意的仕途學子倒還像些。」     「說我像……你不也是?外面熱熱鬧鬧的不去,偏跑來這湊合什麼?」禇秋   默反唇相譏。     禇秋默生來便與儒生雅士不對盤,文生相談間的酸腐之氣總讓他憋不住冒出   三兩句奚落的話語。今天已是特別容忍,都已經躲到四下無人之處來宣洩了,偏   有人要自投羅網,那他也不會客氣。     那人淡定的笑笑,不以為意。     「今夜連相伴的明月也沒有,獨自賞花不覺寂寞?」     「你懂什麼,這才是箇中奧妙!」禇秋默牛飲一口,在恣意暢快間一罈的桂   花酒轉眼見底,接著他豪放不羈的將酒罈往蓮池一扔,看著池水逐漸將罈子浸沉   到最底處。     那人揚了眉,眼底有些訝異。     「這裡雖說是皇宮別苑,但好歹也是皇上的處所之一,你這麼恣意妄為恐怕   也太不拘小節。」     「人生在世,終究要回歸天地之間;如今我不過順手酒瓶還諸於天際罷了,   有什麼好不好的分別?」     「這話給皇上聽見可就不這麼豁達了。」他輕咳幾聲,眼底的笑意漸濃。     禇秋默揮揮衣袖站起身,眼見那人還佇立於身側,姿態悠然自適倒真的像是   沉醉於當前的花景之中,他不禁有些好奇的探問:     「你這人倒也挺莫名其妙的,好好的賀宴不待,跑來這發獃……你叫什麼名   字?」     「我姓韓,名泱,泱泱大國的泱。」     「韓泱?好好,我記下了。」這麼一個怪人,八成也是遭旁人冷落譏誚吧!     帶著半醉半醒的酒意禇秋默至前院辭別眾人後,徐徐揚長而去,直到安穩的   躺在家中坑上時,都沒細想過今晚的偶遇。     隔天不知怎麼的,他在睡夢中猛一睜眼,倏地從坑上驚坐而起。禇秋默的悲   鳴劃破自家宅府清晨的寂靜──     「糟!韓泱、韓泱是皇上欽點的新科文狀元啊!」     但奇的是,除了那晚的共賞夜蓮之外,兩人再無交集。     在殿廳之上,韓泱與禇秋默一文一武各自擅場,韓泱管他的翰林,禇秋默練   他的兵部,皇上看起來依舊龍心大悅,皆大歡喜。     如此一來禇秋默略為忐忑的心才漸漸放下。看來韓泱跟一般的文人不太一樣   ……不過他還是不愛與文人結交,何況韓泱這人還見過他做的荒唐舉動,有個小   把柄在他手上。     明明只是小事一樁,禇秋默也不知怎麼始終耿耿於懷。        禇秋默是個豪爽的人,對待他的部屬也一樣直爽不拘。他底下一個侍衛長鬧   了件大事,等傳到禇秋默耳裡的時候,已木也成舟怎麼挽救不了:     這侍衛長看上面容姣好青春的尋常百姓女子,某日趁著幾分醉意強占人家清   白。隔天他有自知有愧,便將銀兩先留予女子,亦表自己有娶妻之心,待他擇日   再風光迎娶女子入門。可這女子性烈不甘受此汙辱,當日侍衛長離去後便上吊以   死明志。女子的雙親哭瞎了雙眼,一狀告到天子府尹,在朝當官的只是把這狀紙   呈上,倒也沒多加詳述些什麼。     禇秋默政敵不多,但以他直率的性子難免在不自覺中得罪人。有人早看不慣   禇秋默視文人於無物的態度,藉此加油添醋的參他一本,向皇上稟告禇秋默帶兵   不功才禍及百姓,應予好好重罰懲處,撤其官階。     此事可大可小,端看聖上怎麼處置。眼看皇上龍眉緊攏面色低沉,恐怕不會   輕罰了事;禇秋默自知屬下犯了錯,也沒有委蛇推托,願意連帶受罰。     就在這時候,跟他素無往來的韓泱站出來替他求情。     「皇上,」韓泱半斂眉眼,態度恭敬而平靜,「臣以為侍衛長原有迎娶之心   ,但此民女因不甘受辱後才迎娶入門,故自縊而亡。說是『姦殺民女、禇副將禍   殃百姓』,這字裡行間著實下重了些。」     「喔?韓愛卿以為該如何?」     「臣以為,侍衛長強辱民女害得此女而亡,理當罪罰侍衛長兵階降三等,扣   俸餉連六月,並於三年內不得晉遷,一方以示懲戒,另也有昭示警惕之用。而禇   副將貴為長司卻管教不周,需連帶責罰扣連六月俸餉。」     一番話說下來於情於理,皇上當下連點頭稱是,就這樣定下禇秋默的罪行。     從原本撤官到扣六月俸餉,全是韓泱的一席話才讓皇上降了他的罪。禇秋默   頭一回覺得,文人裡也許有好相處的人……     他默默對韓泱投以感激的眼光,但那人平淡無波,臉上一派沉穩從容。     下朝後,禇秋默在府中躊躇再躊躇,沒一會兒以拳擊掌,心底決定親自登門   造訪以表達謝意。     策著快馬、手持謝禮到韓府門前拜訪,他敲了敲門,是韓府的管家出來應門   ,本以為可以直接進府,沒料到韓管家卻要禇秋默在門外等候,待他向韓泱通報   再迎他進門。     禇秋默又在門外等候一會兒,直到另外一位奴僕出現,只見他強忍笑意,恭   敬作揖而道:     「禇副將,我家主子說今日當朝之行本是他份內之事,您不必如此客氣。」     「這、這……也是,平日我們素無來往,我今日來怕是唐突了些……」被淡   淡掃了一鼻子的灰,禇秋默只得訕訕一笑,黯然的將手中之物遞出:「不如你幫   我這東西給他吧,這是微不足道的心意,多謝他今日朝中相助。」     那奴僕瞥了眼禇秋默要饋贈的謝禮,手裡還沒接過來就先忍不住笑了出聲。     「怎麼啦?有什麼好笑?」禇秋默惑然問道。他這人沒架子,看見下人這般   不敬也沒有一絲怒意。     「我家主子……我家主子說,這鮮花素果是拿來祭祀的,若禇副將不嫌晚,   今日也可上山掃墓與祖墳共宿一夜……」半笑鬧的話與見禇秋默變了臉色才吶吶   地僵止。     禇秋默捏緊手中之物,心中怒極:文人果然都是一丘之貉……     「禇副將,我家主子還有後話,您──聽不聽?」     「全說!全部說出來!我倒要看看他還能吐出什麼酸人的字眼!」     「主子說,若您不嫌棄不如來府上賞花。府中的曇花今夜要開了,希望您能   賞臉與他一同觀看月下美人。」     「曇花!?」那美得只綻一晚的花朵?     禇秋默當下犯了賞花癮,猶豫不決起來。他只在兒時見過夜晚的曇花綻放,   模樣味道早就記不清了;如今有機會再一觀月下美人的姿態……     禇秋默咬咬牙,為了曇花,他忍了!     原先的一番謝意被對方傳話的語全盤打亂,禇秋默見了人也不想再對他言謝,   本以為兩人再度相見會唇槍舌劍,但他一來皆被眼前的美景所惑。     庭苑中朵朵曇花玉立,其中一朵長得特別好,雖含苞待放,但足已美得讓禇   秋默移不開眼。     兩人秉息相對,直到曇花開始盛開──互擁的花瓣發出隱約聲響,一片片從   純淨的蕊心中緩緩掙開,綻放的那樣狂妄恣意。白淨的花瓣沾著幾滴夜露,顯得   楚楚可憐又玉潔冰清,鼻息間,只聞見那股馥郁的清香隨夜轉濃,悠遊圍繞一身   揮之不去。     那樣的曇花之美,竟讓兩人沉吟無言,佇留一夜。 * * *     禇秋默與韓泱因花而相識,因花而結為知交。     從那之後,禇秋默不管到了哪處,只要看見一些稀奇古怪的品種花苗,就會 特別帶回來,興沖沖的直奔韓泱府第迫不及待的想與他分享。     比如這回禇秋默一趟南巡,偶然在民間發現不同於白色的曇花,絳紫雜混著   一絲嫩粉的花瓣甚是新奇。他立刻買下這株曇花,還特地向花商詢問來歷。     自從兩人知交後,禇秋默就視韓府於自家大宅,待守門的僕役為他開了門,   他沒讓下人通報便擅自大步跨出,邁向熟悉的後苑。他知道韓泱的習慣,此刻多   半會在曇華亭上讀卷著。     「呿,讀書人。」禇秋默嘴邊咕噥,看到那怡然自得的人正以手支著頭,疏   懶地翻閱著。     「讀書人,你快來瞧瞧這回我到南方看見的新品!」     禇秋默人未到聲先到,看他高舉手中一盆紫曇,手上還提著一小包布袋,施   施然的走到韓泱面前扔給他說道:     「瞧,這叫做『蔓蘿紫曇』,種子可珍貴的很,你得好好替我保存好。」禇   秋默露齒一笑,恣意又囂張。     「讀書人」是禇秋默給韓泱的戲稱,兩人雖為知交,但禇秋默股子裡對文人   的戲謔依舊,不因兩人熟稔而變得委婉,反倒總愛在無時無刻笑話韓泱。但話裡   沒有不屑輕蔑,唯有淡淡的溫情流洩其中。     「蔓蘿紫曇?」韓泱打開布袋一瞧,裡頭全是花苗的種子,他隨意抓了一把   仔細查看。     「你看種子做什麼,開花的這盆才是要事。」禇秋默興高采烈的將盆缽拿到   庭苑中的曇花欄徑旁,一邊還十分得意的左右反覆欣賞。「怎麼樣,這回你總沒   看過紫色曇花吧!」     禇秋默熱衷於尋覓各地奇花異果來給韓泱,他雖賞花可卻不懂花,但韓泱不   同,往往信手捻來花的來歷、栽植方法都摸得清楚通透。久而久之禇秋默尋花的   心情像是在探究韓泱所知的極限,只要禇秋默當下沒見過覺得驚奇的便會買下,   帶回來送予韓泱分享之外,也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無所不知。     無奈的是,禇秋默找來的花苗越發多了,將韓泱曇花別苑都快堆成琳瑯滿目   的後花園,可就是沒碰過他講不出口的品種。     想當然爾,這回仍舊問不倒韓文狀元。     「蔓蘿紫曇是混種曇花,『蔓蘿』二是梵文音譯,原來自極南之地,相傳那   處的曇花能開兩夜而不凋。原本曇花性畏寒,但在南方大商柳氏一族的栽培改造   下,蔓蘿紫曇也能在北方盛開。」韓泱說得游刃有餘,從容不迫。     禇秋默又是欽佩又是不甘的嘆道:「真的什麼都難不倒你!」     「多謝禇副將的厚愛,讓我這曇華亭快成了百花亭。」韓泱掀起抹淡笑,目   光狹促的溜過繁花盛茂的庭苑一圈。     禇秋默隨意看看先前帶來的花朵──山茶開得繁盛,朱槿也綻得燦爛,就連   隨意栽植的滿日紅也花團緊簇、生意盎然的佈滿整座庭苑。     他讚嘆道:「你這分明是天庭!種什麼長什麼。上回我家中快凋零的將離移   來這不過兩日,馬上就起死回生、還繼續開得燦爛!」     韓泱聞言輕笑,低沉的笑聲聽來舒服又悅耳。     「栽種之術你若想學,我這有幾本花經,你都拿去瞧瞧翻翻幾頁吧。」     「不必、不必!反正我都有你這花菩薩了,只要你瓶子裡倒幾滴仙靈聖水,   這花全都活過來,我哪裡還需要什麼花經草經的?」     韓泱望著禇秋默捲起衣袖,打算讓這盆紫曇種於庭內的沃土之中。只是他粗   手粗腳的,連挖個淺坑都會不經意剷到底下一旁的莖根,一時間他急得滿頭大汗,   沾滿泥濘的手隨意擦拭,弄得不僅身上滿是污泥,連臉上也難幸免。     見狀韓泱笑意更濃,只是一旁默默地的望著也不加以阻攔。     忙和了好一陣,最後還是弄得坑坑巴巴亂七八糟,禇秋默苦了張俊臉,轉頭   求援:     「韓泱,你再不幫幫我,不僅這株紫曇種不活,還連累一旁的花也被我這粗   人弄死啦!」     韓泱無奈搖搖頭,這才出手相助。韓泱手腳俐落明快,不過一會兒便將禇秋   默變出的殘局收拾得一乾二淨,蔓蘿紫曇好好的立於土中成為百花之一。     「待花就如同對待女子,切忌粗枝大葉、不拘小節,愈是脆弱嬌柔的花朵就   愈是得用心照料,這花自然出落得如傾國傾城的美人。」     禇秋默雖連點頭稱是,卻不忘笑話他:「韓泱,你待女子真好,誰嫁你誰幸   福!」     「哦──那你呢?」韓泱意味深長的瞅他一眼。     「當然!若我是女子,必當嫁你!」禇秋默隨放不羈的打趣,一雙大手還煞   有其事的拍拍韓泱瘦削的肩。     「秋默你啊……」語氣似嘆似怨,韓泱垂下頭,也看不清是笑還是羞惱。     「怎麼,不好意思?」只要看見這不動如山、氣度沉穩的讀書人露出一絲困   窘,都會讓他樂上好半天。     「你把我這身衣服都弄髒了,該怎麼算?」韓泱抬起頭,似笑非笑的坦然瞅   著他,這倒讓禇秋默先微窘起來。     「哎……是大丈夫就不該拘泥如此小節!」禇秋默遮掩似地哈哈一笑,這麼   爽直的大笑後反倒真的不在意了。     熟悉的話語彷彿猶言在耳,韓泱高深莫測的淡笑,心中再度低嘆:秋默啊……     從南方帶回來的蔓蘿紫曇在韓泱多日的細膩呵護下,長得還比原來的好,他   剪下幾朵花瓣種於土中,心想過沒多久這裡又會是滿庭馨香。     另一廂,韓泱的貼身僕役何四拿著一盆花卉,嘴邊念念有詞的走向韓泱探問   道:     「主子,禇副將前幾日帶了鐵線蓮過來,但這、這聽說有毒的,要不要種到   偏廊還是……乾脆不種的好?」     韓泱皺了眉,有些怏怏不樂。     「擱下吧,往後所有禇副將送來的花卉由我自己處理就行。」     「禇副將這人也真是的,他拿到什麼花都只管往咱們這送,賞花偏偏又不懂   花,真像幾分花癡……」     「小四,什麼時候教過你放肆了?」韓泱凌厲的目光瞪過來,當場嚇得何四   噤若寒蟬。     何四委屈的拉耷著,眼睛小心打量韓泱的神情,心裡想到救命的法子立即就   祭了出來。     「主子,禇副將說今日要過來,需不需要我去幫他準備最愛的桂花糕?」何   四看見韓泱眼角輾轉的溫情脈脈才鬆了口氣,可真是敗也禇副將、成也禇副將。   他見韓泱應允的點點頭後,趕緊腳底抹油離去。     韓泱看著那株不大不小的鐵線蓮,輕嘆一聲。     「莽夫,連毒藥也帶回來……」     鐵線蓮的花瓣有毒,若是搗碎了混入水中無色無形能使人致命。明明令人心   生害怕的毒藥,韓泱的目光卻變得纏綿愛憐,親自著手整理著,不覺間忘了時日,   來到兩人約定觀看曇花的時辰。     禇秋默剛踏進曇華亭便看見韓泱又在栽種,他湊過去一瞧想藉此學些技藝,   不過韓泱一向靈巧心細,他怎樣也學不來。     沒一會兒禇秋默還是決定當個大爺坐在一旁,只管賞花品酒。     「韓泱,別忙了來喝酒吧!我今個兒帶來的是十年佳釀的梅子酒,香氣濃酒   味不重,最適合夜賞曇花。」     韓泱拍拍手上雜土,用一邊擺放已久的水盆洗滌雙手,心裡倒是覺得好笑:   是誰害得我整天瞎忙……     「美酒配美人,人間一大樂事!快喝啊,這可是難得的好酒。」禇秋默為韓   泱斟上一杯不住勸道。     韓泱接過酒杯啜飲一口,酸甜的滋味自味蕾擴散開來,入喉極為溫醇。     兩人慣有的默然緩緩在彼此之間徜徉,即便不說話,韓泱也能感受到那股無   言交流……     「韓泱?」禇秋默難得率先打破這份寂靜。     「嗯?」     「近日來北方外夷又來侵擾,皇上今日昭見幾個文官武將在御書房商討此事,   有打算與敵蠻簽和約之意……」     禇秋默鮮少在此時提及朝中之事,選在此刻道出,恐怕是他在心中糾結已久,   不禁煩悶的說出口。     韓泱默默別開眼,不語。     「你們這些讀書人也恁地婆婆媽媽,是該和他放手一搏的時候,偏偏又說執   意送金帛絲絹主和。」禇秋默苦悶的狂飲一杯。     「我還奇怪你今日怎麼會來,既沒有曇花、也沒有新種,原來你是要和我商   量國事?」     「錯了,我不過聊發心中苦悶罷了。」     現在坐在韓泱眼前只是有志難伸的武人,明是胸中武韜謀略卻不被君王賞賜,   昔年狀元及第時的意氣風發漸去,只剩下抑鬱難平的消沉。     看不慣如此志氣不振的禇秋默,他出言安慰道:     「明天早朝上我幫你一把,皇上重文,總會採納我的建言。」     「唉──你只管分析給皇上聽聽,此時北夷無君主壓陣,正是群雄割據內亂   互鬥的時候,趁他們內亂時最能一舉攻下城池,這個節骨眼兒上談什麼求和!求   和還便宜那些北蠻子……韓泱你說我講的有沒有道理?皇帝老子總會聽道理吧?」     那樣殷殷期盼的目光讓韓泱講不出一句反駁的話,只得狠狠灌口酒,還因喝   得太猛烈整張臉被嗆得通紅不已。     那張因嗆咳而顯得紅潤的俊秀臉孔,白皙中透著一抹嫩紅,彷彿前些日子的   蔓蘿紫曇……     禇秋默一時恍了眼,下一瞬才回神的連拍拍他的背脊說道:「怎麼喝這麼急?」     等舒服了些,韓泱才問道:「你難道不想帶兵上陣?」     「我只是想百姓平安,國家安康。」禇秋默別開臉喝口酒,臉上也有可疑的   紅暈。     韓泱眉眼半斂,心下思忖:若是你想的,我便助你吧──明是這樣想,但只   要憶及府中不再有禇秋默來作客,手中的酒杯不禁緊握,過於使勁的力度也讓指   尖關節泛白。     禇秋默沒留意韓泱的異舉,反倒發現石桌上除了幾本書卷外,還有擺著幾幅   少女圖,他好奇的湊近一看,問道:     「怎麼擺著這幾幅畫?畫上的還都是女子……咦,這不是陸尚書府上的千金   嗎?」禇秋默指著其中一幅詫問。     韓泱沒有特別迴避,直說道:「這幾幅面容姣好的仕女圖多半家世背景不凡,   性格也是慧質蘭心、溫柔可人的上中之選。」     他聞言微怔,「這聽起來……聽起來像是……」     「我也到了成親的年紀,雖然雙親不在人世,但恩師總是催促。」韓泱困擾   的微擰眉,看似不太情願。     禇秋默怔怔地望著韓泱,他看上去不過弱冠之年,只是沉穩的氣度讓他的外   貌深沉許多,倒比同齡的人穩重。但實際算來,也是到了成家立業的時候,在家   鄉,多的是十五六歲就以定下親事的少年……     不知怎麼的,他心中頓時空空蕩蕩的毫無頭緒,只能茫茫然的附合:「是啊、   是啊。」     他忙把目光投向含苞待放的曇花,想忽略那股心慌意亂……明明眼前的是朵   朵紫曇,卻也是一張張至交好友的臉。     禇秋默知道自己醉了,但讓他醉的到底是溫潤的梅酒,還是眼前文雅俊逸的   韓泱呢……     「韓泱、韓泱……」他醉言醉語的呢喃像是在爭討些什麼。     「嗯?」那人眼底流轉的波光竟如同曇華那般令人著迷。     「韓泱……」禇秋默先是閉了眼,爾後再度堅定的睜開,眼裡再無迷離的神   色。他正色道:「韓泱,幫幫我吧,我真想為國征戰沙場,殺退外夷!」   韓泱則是揚起一抹笑,溫言說道:「只要你說,我便助你。」        幾日後,禇秋默側封帶刀將軍,掌領兵符攘外出征。     他浩浩蕩蕩的領著五萬精要英勇的騎兵駿馬,穿戴一身鎧甲重袍,腰間掛著   利可斷金的寶刀,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的神態令人難以仰望。刺人低啞的風在人   群中來回穿梭遊盪,帶領飛揚的軍旗在空中「啪喳」作響,奏出一段出征前的激   奮戰歌。     城門前,全城百姓滿朝文武皆來相送,眾心抑抑難平滿懷希望,卻又抱著未   戰先怯的微妙懼意。但無論如何此刻萬眾一心,全心冀盼著禇秋默這一去能一統   山河、恢復昔日風采……     禇秋默必恭必敬的從韓泱手中接過聖旨,便駕著黑駒引領大軍,堅定不移的   朝城外步去。     臨別時,隱隱約約聽見隨風送來的嘆息──     「珍重萬千。」    * * *     禇秋默這一別,轉眼就是三年。     三年間,戰事紛紛擾擾,禇秋默始終固守邊戍,不讓北夷逾越城池一步。原   本的趁勝追擊,卻在地勢與氣候等種種不利條件下退兵鎮守,兩軍只能僵持在邊   境,空渡流年。     獨自在邊塞的日子孤獨而寂寞,但他卻不時收到韓泱從遠方捎來的「家書」。   上頭秀逸挺拔的字跡如同其人在前,娓娓道來京城近況:朝中要事提點、皇上近   日的決策心思,甚至還於書信上問及兩兵相接的情況,他說近來也涉獵兵書,興   許能幫幫他提供謀略計策。     書信裡,總是不談自己,只在末了簡單寫道:曇華亭一切安好。     韓泱送來的家書還不忘給他一片花瓣,明明往來傳送的時日長久,原本鮮嫩   的花瓣理應凋萎乾枯,可韓泱附隨而來的花瓣不僅色澤依舊,上頭還帶有一抹淡   香。     禇秋默不住嘖嘖稱奇,決定來日定要向韓泱討教能讓花不凋謝的法子。他將   韓泱捎來的家書還有伴隨而來一瓣花香,仔細的收到自己的錦囊之中,若有旁人   好奇的問及,他一併耐人尋味的答道:     『這裡頭裝的是我的錦囊妙計。』     某年,禇秋默征戰大敗退兵,那一戰竟讓他身負重傷,強健的身子從此染上   沉疴難瘉,只能勉強立於邊戍抵禦防衛,再無退兵之力。     越來越頻繁的書信中,韓泱立場超然的對他冷靜析理情勢:此行本是凶險難   當,若此戰敗後萬萬不能再與蠻夷纏鬥,戰事貴勝、久則鈍兵。     禇秋默不是不明白韓泱的想法與內心的焦急,但連年的戰事征討最終若是功   虧一簣,不僅辜負皇上期待,也讓萬民百姓失望,他身上擔的架子不是只有自己   而已。更何況此時軍心已浮浮躁動,若在此刻撤退棄守,敵軍必定趁隙追擊,掀   起一場腥風血雨的戰禍。     背著不能敗卻敗、要退卻不能退的堅持死守邊疆,饒是剛強堅毅的禇秋默終   究是心力交瘁,早已破破堪堪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因陳年痼疾的復發而臥於軍   帳之中。     病重的他,那一刻心心念念的不是江山百姓,而是那段曇華亭的無限美好。     雖然禇秋默現下腦子昏沉難當,但一心還是想給韓泱回封書信,顫巍巍的持   起筆卻寫不出好字,只得讓旁人代為捉刀。     來人耐心的等待禇秋默說話,只見他的唇張了又闔,闔了又開,最後吶吶地   吐出一句:     「我想回去看看曇華亭裡的紫曇……」     千里快馬加急,一封紙短情長的書信送至韓泱面前,韓泱閱畢不言,只是命   人佈置好曇華亭,靜候回音。     戰事不因禇秋默身染重病而停歇,北夷像是知道他的脆弱,更是選在此時大   舉進攻。     沒有躊躇養病的時間,禇秋默抱病提刀再赴戰場,抵死抗衡。     廣袤的原野沒有一絲生機,甚至寸草不生,時年瀟風瑟瑟,更顯得塞外景色   荒涼蕭索,一片白茫茫的放眼無際。     此刻瀰漫著束殺的冷凝在兩軍之間散開,敵我兩方都是蟄伏不動的等待,繃   緊高漲的氛圍中有廝殺的刺激、有急於進攻的野心、也有嗜血的欲望。     那瞬間,雷鳴的馬蹄在大地上鋪天蓋地而來,只見禇秋默高舉寶刀,用力高   聲嘶吼:     「殺──」     急馳的兵馬迅如閃電,毫不畏懼的奮勇向前;即便雙方兵力懸殊、即便禇秋   默身負重病,那股幾乎是同歸於盡的氣勢令他殺紅了眼,蠻夷的血濺紅自己一身   甲冑,一滴滴順著紋路落於黃土之中,揭示殺戮四起的戰意。     然後,一個個將領兵衛緩緩在他身邊倒下,他堅持揮刀相向,不願屈服。     「殺、殺──」     底下的親信要將衝上前去幫他擋了一刀,卻躲不掉來自後方偷襲的突刺。禇   秋默哀鳴一聲,提刀便往身後狠狠刺去,只聞敵兵一聲大叫,倒在他身上微微顫   抖著。此時他寶甲上的血漬早已融成一體,裡頭有敵軍的、有伙伴的,還有自己   流的。     「殺、殺、殺!」     禇秋默喊得聲嘶力竭,用他的聲音替代隆隆地擊鼓來振奮士氣,被砍傷了也   不倒下、射在胸膛的弓箭只管一根根的拔除,他們沒有退路,眼前只有一條血路,   唯一的方法就是殺出重圍──     那日出征時奏出的戰歌軍旗被北夷奪下,軍心開始潰散,但禇秋默仍是堅定   不移的站在最前線,那股放手一搏、睥睨群雄的倨傲,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刀身相抵,不是兵器間的火花那麼就是一片血腥,眼睛的熱度有的是沸騰的   血液,更多是心中鼓譟不已的決心。不論成敗,他只知道這一仗只能站穩城池,   絕不讓步!     「殺、殺、殺、殺……」     遏然而止的聲音卡在喉間,致命的一刀不是源自身上,而是頸項。     刀柄狠狠劃過禇秋默的脖頸,敵軍的將領還狂妄恣意的提起他的頭顱,縱馬   在黃土間來回急馳飛躍,驕矜狂喜。     禇秋默的唇角還顫動著,只是再也講不出一句話,滿是血漬的臉上,還有兩   道溫溫的清泉淌下。     那是禇秋默第一次哭,也是最後一次。       一個緊裝驛差不斷揮鞭催促快馬,往京城狂馳而去。     六百里加急的快馬在抵達的一瞬間便口吐白沫不支的倒下,驛差喘噓噓的將   嵌封的竹信遞向城門守衛,嘴邊不住喃念:     「加……加急……禇、禇將軍戰敗!」     待令人震驚不已的消息傳回京郊,已是幾近黎明,只見得知訊息的何四哭哭   啼啼的跑來向韓泱告知:     「主……主子……有消息了……禇將軍……禇將軍他……」熱淚在何四眼裡   流轉,他抿緊的唇不停顫抖。     韓泱目光落在曇華亭內的紫曇,原本夜裡開得如此美好,如今在朝陽的眷顧   下逐漸萎縮。     「說。」     「禇將軍他……他戰死沙場了!」何四哇的一聲大哭,再也管不住自己的淚,   潰堤而出。     韓泱卻是罕有的冷靜,續問道:「那他的屍首呢?」     何四已泣不成聲:「兵荒馬亂的……無人、無人拾得將軍屍首,恐怕早已……   早已……」     韓泱默默無語,揮揮手讓何四離開。     他緩步移至愈見凋敝的曇花旁,來不及撫弄的花瓣隨清風起舞,飄散一地的   凌亂。入眼的白色花瓣彷彿是撒在漫天的冥紙,正一同哀悽祭悼大將軍。     韓泱隨手一捻,握緊了手中殘瓣,指尖狠狠刺進自己的掌心,毫不鬆懈。涓   滴的血從指縫中流出,滿掌的血代替他眼眶裡的淚,汩汩不絕。     隔年,韓泱主動請纓上戰。皇帝再度恩准,讓他帶領著三萬軍隊向北而去。     這一戰不僅打得神速,而且用兵極神,雖然韓泱本是文臣出生,但用兵帶兵   卻比武將更來得靈動,場場戰役皆將蠻族逼至絕境,轉眼不過幾日光景,已廝殺   到對方城池之下。     城門樓上高掛著數顆骷髏頭,這是蠻夷的習俗,只要砍下敵方將軍的頭顱,   便要將它帶回來掛在城牆上,以示我軍勇猛無懼。     那一刻,溫文儒雅的文將化身為地獄的修羅,肆殺一日。     將北夷趕離國境千里之外,正是大肆特封賞賜韓泱的時候,他卻在選在屢建   戰功的關鍵一刻辭官求去,不顧群臣的相勸、皇帝的慰留,如此毅然決然,不容   置喙。     辭官的韓泱卻沒有回鄉,也沒有再回到曇華亭。     他輾轉來到邊塞之地,孓然一身的他還帶著一罈骨灰。他造了墳,還在墳旁   種下朵朵蔓蘿紫曇。     相傳曇花原是一名花神,原本終日盛開四季燦爛。後來她愛上一個每日幫她   照料的園僕,玉帝知道了大為震怒,罰她此後一生只能盛綻一次;而那名青年則   被送去靈柩山出家,法號韋馱,並且讓他忘記前塵往事,包括花神。可是花神仍   舊忘不了那名青年,於是她選在韋馱上山採春露為佛祖煎茶之際,在那時候綻開,   盼望贏得韋馱一點注意或者回憶,然後凋零。     那是一個多美的傳說,曇花窮盡一生只為對方綻放,瞬息盛開、瞬息凋零。     可是那夜,直到韓泱種在孤墳旁的紫曇凋盡之外,什麼也沒有了。     甚至連入夢,也不曾。 -- 很長。所以一次貼完ㄒㄒ,寫完天已經亮了....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22.120.98.185
flying49:好好看喔 流淚 11/11 04:46
berrycat:好愛阿>//////< (淚) 11/11 13:19
lingnang:真是令人心疼的一對 11/11 13:39
zoe3209:嗚嗚...最終也不曾說出口阿... 11/11 15:04
coppielia:好好看~~~ (撲地大哭...) 11/11 15:51
lunarrabbits:甚至連入夢,也不曾。 Q口Q好悲...... 11/11 17:09
archgemini:噢嗚T^T...... 11/11 17:38
saiyumu:哇啊…………(淚) 11/11 19:11
owaru03:好悲....好好看喔T^T 11/11 20:54
lunainmars:此情只能等來生 (大哭) 11/11 23:47
viatoryi:嗚~(淚) 好讓人心酸Q_Q 11/11 23:56
uroncha:(淚) 11/12 11:09
FeAm:(淚) 11/12 23:02
janex:(淚) 11/13 04:38
JoannaChang:(淚淚淚) 11/19 06:59